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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锦瑟无端

笑笑鼠@2003-05-26 17:44

短楔、他们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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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断流之日。

一个名叫马尔都克的婴儿呱呱坠地。他强壮得惊人,伸胳膊蹬腿,把所有能碰到的东西都弄翻了,似乎这个天地作为他的产房来讲实在太过狭小。他倾斜了日月,崩塌了山脉,叫原野上淌满他降生时带来的热腾腾的血。他以灾难的姿态来到这世界上。与此同时一个二百岁的人死去了,名字是埃阿。

埃阿稀疏而干枯的头发散乱地披在额前,仿佛慌不择路、四下逃窜,却又难逃被沙漠吸干的命运的溪流,空荡荡的五官向著失色的苍天摊开,皮肤上布满伤疤和疮疥。他肢体扭曲,表明死前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走得并不安详。埃阿历史上的第十三位皇帝在断流之日横在花岗岩台阶下,把他平日最喜欢的甘南花染得像西天的晚霞,每一朵都灿烂辉煌。他的头颅被悬在皇城的墙头,秃鹫呼啦啦飞来争相品尝。这颗皮开肉绽显出狰狞痛苦的头颅和那具沈默而无限哀伤的身体证明埃阿帝国再也承受不住马尔都克急著破腹而出的蛮横力量了,受不住铁蹄怒箭、厉刀飞马、生生撕剥鹰肉的手和牙齿、一声声长啸,以及十万张涂满油彩的彪悍面容。埃阿就这样死去。被哀哭,被下葬,被穿靴子的脚踩平掩埋他的沙土,在多年以後,供养一些有意无意长在他身上的野草与小花。

埃阿死後被该了名字,唤做金古。这个明显带著侮辱意味的词语其实是库伽卢人对埃阿的一贯称呼──当他们踏平埃阿,建立起马尔都克王朝时,他们就有了对一切事物随意命名的权力。如果不运用这权力那简直是一种浪费。於是马尔都克把埃阿的一切都打碎了重建,费神耗力地重新命名诸多的事物,并且恩威并施地将这种命名制度热情推广。他宣布不是他诞生到这世界上,而是世界在他手中诞生。世界因他存在,为他运行,他至高无上。就这样,改名为马尔都克的库伽卢人把自己描绘成了创世主。确实,在古老的库伽卢神话体系中,创世主就叫“马尔都克”。他英勇无敌,杀死了霸占著初始之海的魔怪金古,然後在金古的尸体上创造世界第二个马尔都克用同样的方法对待第二个金古。

有趣的是,尽管马尔都克毫不怀疑自己的创世身份,他还是急於在金古身上寻找所谓的“命运簿”。因为他认为命运簿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令拥有它的人被世界承认为主人。他相信金古正是因为掌握了命运簿才能权倾天下,因此他也必须得到命运簿,以确立自己在新世界的权威。

这种对命运簿的贪恋、迷信中包含了严肃到有点可爱的虔诚,很快就变成了一场有形体的混乱。上万个小夥子被酷厉的命令打发去搜寻命运簿。他们在皇城里跑来跑去,好像无数的蚂蚁,又像天降蝗灾。他们撞开无数的门,砸开无数箱子匣子,把地砖翻开,把廊柱挖空,把树木砍倒,把花草从泥土里一株株拔起来。最後他们几乎把整座宫城给拆了,面目全非的御花园看上去立刻就能播种庄稼,然而命运簿还是下落不明。首领大发雷霆,每天太阳落山时都要抓一百个人来抽三百鞭子──如果不是他的妻子极力阻拦的话,他本要每过一天就杀一百个人的。首领的妻子是个美丽的女祭司,一直借助自己特殊的身份影响著她的丈夫,使那个男人粗暴的军政命令中添上些女性的温润与细腻,就象给轮轴涂上润滑油那样,以便轮子更好地向前滚动。可以想象命运簿引起的风波多麽令她不安,当每一天皮鞭在空气中挥动并抽到皮肉上的声音,当求告,当年轻人痛苦而压抑的呻吟伴随著血淋淋的夕阳一起涌上窗台,浸没她扶在窗台的十根手指时,她就深深感到这一切对於一个新生的国家来讲绝对不是好兆头。尽管她的丈夫最终会开窍地重新打造一本命运簿而不再胡乱搜索,但那将是一年後的事情了。现在他的脑袋却比花岗岩还硬。无力说服丈夫的女祭司只好转为向神明祈祷。

如果金古真的拥有所谓的命运簿并且它真的如此重要,如果马尔都克真的是应天命而生的王朝,她祈祷,那麽,就请把寻找命运簿的蛛丝马迹泄露一些给她,以便她为马尔都克的儿郎们以及他们的母亲、姐妹和情人减轻一点苦楚,彰显上天的仁慈。

女祭司就以这种为国家怀忧不止的方式爱著自己的丈夫。她七禁八戒,勤快地组织人手焚烧香草。浓浓的青烟卷著她的祷告升上九霄。烧余的灰烬被小心地收集起来,装在一只囊中,搁在女祭司的枕头底下。她的确走运,数日後便做了一个梦。一条很大的鱼出现在她的梦里,不住围绕著她在空气中游动。而且向她吐出了一个大到不可思议的水泡,水泡里漂浮著一片陆地。

女祭司醒过来後推醒了身边的丈夫,把这个梦说给他听。首领当即下令将二十座神殿里圣池供养著的鱼儿全部捞上来开膛破肚。果然,其中一条鱼的腹中藏著块闪闪发亮的石头。敲开石头後,一个小筒从里面掉了出来。筒中封著一卷羊皮纸。然而令首领失望的是:这并非什麽命运簿,只是一卷没什麽稀罕的七联画罢了,而且它描述的故事没有一点吉祥的意义:


……,……

皇帝在秋猎的日子里问他的皇子们有什麽志向。

第一个皇子说: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射手,为父皇在千军万马中射穿敌将的喉咙。皇帝很高兴,赏给他白马金弓。

第二个皇子说,我要面南而治,使邦国和睦相处,官员各尽其职,百姓安居乐业,人人称颂皇家的厚德。皇帝也很高兴,赏给他锦衣玉带。

第三个皇子说,我要一统天下。我要让埃阿的马向北翻越雪山,向南覆盖大江,向东征服沙漠,向西直到海洋。到时放眼望去,日月行经的地方,无一不是皇家的国土,土地上生息的子民,无一不是皇家的奴仆。皇家的威名将千秋万代。皇帝更高兴,亲手褪下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赏给他。

皇子们的回答都让皇帝感到高兴。他愉快地赏赐给他们各种东西。然而,获猎最多,皇帝最寄予厚望的那个皇子却始终保持著沈默,直到皇帝点名要他回话,他才说:

……寒暑相宜的时候,与朋友们到青树林里玩闹,到瀑布下洗澡,一边摘尝新鲜的水果,一边就著树荫走棋,等凉风慢慢地把头发吹干……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皇帝很不高兴。最后,赏给他一块用权杖打出来的乌青。

……,……


“这玩意儿一文不值。”首领懊恼地说。

七联画在当时的普及程度就像老鼠蟑螂一样,家家户户都有。麦珠拉市场上每十个摊位就有三个是在叫卖这种字画相错的东西,一个银环能买下整整一打。何况是这种没意思的故事。首领想把它扔到河里去,或者干脆烧掉。但他的妻子却对这卷东西颇有兴趣。“不,它挺有意思的。”她说,“给我吧。让我好好地瞧瞧……”

女祭司并不知道自己随性而来的话给千百年後的学者们提供了多少养家糊口、成名立万的好处,然而,这卷著名的《皇子言志》就这样被保留了下来。

今天这卷画被收藏在西博物馆的一只玻璃匣中,因其年代久远却保存完好而成为这里的镇馆之宝,单独享有一个房间。在这空荡荡的铺著厚厚的地毯的暗室中,孤零零的大匣子婴儿一样熟睡著,灯光斜打在古老的笔墨上,一种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的微粒轻轻浮动,依稀能听见储存在纹理间的种种声音。它们那麽遥远,却从未老去。

第一幅图金黄灿烂。皇子们在父皇面前一字排开,恭听他的垂询。他们身後小小的动物和数字表示他们此次的收获。这些统统都要献给皇帝。动物的形象有正有倒,倒著表明动物死了,正的表示它被活捉。队尾的小皇子收获最丰,而且无一不是活物。第二幅图中,被赏赐白马金弓的皇子正向皇帝剖白心志。他右手高举过顶,似乎心中激情飞扬。从他的口齿中飞出翻云覆雨的牙旗、金戈铁马的厮杀、闪电状的奇箭,以及被一箭穿喉的大将。皇帝身後的官员牵马奉弓,准备赏赐给他。第三幅画中,被赏赐锦衣玉带的皇子单手按在胸口,微微弯著身子,像一杆接近成熟的麦子。他的另一只手托著一轮圆盘,各种指向美好的符号和造型像多层蛋糕一样相叠而上。最下面是花草繁茂中驯良的飞禽走兽;往上是快活地忙碌著的百姓;再往上是廉洁奉公的官吏们,他们在各自所属的小格子里兢兢业业;然後是手牵手形成一个牢固圆圈的邦国国王们;最上层是埃阿的国徽:缠枝上的月牙。第四幅画中,最得欢心的皇子背对著皇帝,舒展手臂,将皇帝的视线引向一张开阔的地图。潮水般涌动的马背驮著埃阿的月牙在那里奔驰,几乎铺满整个大地。上空的神以自己的身体在日月间拼出了“埃阿”的字样。三个精灵捧著皇子的右手不住亲吻,那只手的无名指上,出现了前几幅画中出现在皇帝手指上的红宝大戒。三幅连著的画都被深深浅浅的红色主宰,直至第五幅才又回到金色的调子。皇帝橡皮筋一样拉长的右手越过十来名皇子的头顶,指住队尾那个所获最多的孩子。在旁人各怀鬼胎的表情前,小皇子抬起了脸,一圈神秘的光晕笼罩在他眉目之间。青翠的第六幅图中只有小皇子一人。此时可以看清他异常俊美,不可方物。色彩轻快的梦想围绕在四周,仿佛他是一棵树,而那些梦的画面正树叶一般从他的枝干上生出来,在微风中摇曳。最後一幅画几乎没有上色。被打青了脸的小皇子孤独地离开众人。在他身後,皇帝兀自高举著权杖,其他的人则议论纷纷。

这个俊美、奇异,却在秋猎中失意的小皇子,後来被证实就是埃阿历史上最负盛名的一代天骄,塔穆兹帝。当时他只有八、九岁。他被自己的父皇当众羞辱,被十七个兄弟嘲笑,而且总在背地里偷偷地咽泪。但不久以後他就会执掌天下。光芒彪炳八方,令星辰失色,万山折腰,百川臣服。百姓将把所有的想象力都用於对他的无穷赞美,埃阿帝国将在他手中达到鼎盛。到那时,他将一手执日,一手执月,微微一笑,便能撬动世界。那时的他将会偶尔怀恋起这卷画的作者。小巧的手指小巧的人,一双羞涩中露出敏锐与坚定的茶色的眼睛。前马尔都克时期,埃阿的天才女画家格什提宁,她创作这卷画时年仅十一岁。
引用

长楔、豆蔻的原野(一)

笑笑鼠@2003-05-27 18:46

1~3,第一页 4,正文 第二页

猜吧,上面那些怪名词是什么出处。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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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塔穆兹是十二岁。

这是个不错的年纪。按照古人的算法,每十二年就是一个完整的人生单位,十二岁的我正好站在幼年的尾巴上。

我十二岁那年,保守派在选举中败给了激进派,一场漫长的软性厮杀把大人们都累坏了,只有穿长裙子的男人依然精力充沛不时和警察在街头动动干戈,他们手中的石头敲坏玻璃橱窗的同时有一艘名叫哥伦比亚号飞船失事,三亿亿戈达比和七个娇子在白云深处化为至少七万九千六十二块碎片,而越过象罔海峡,风情的明星正推开第499层的雕花窗格向下做自由落体,这场即兴的自杀令无数影迷痛断肝场,但,沙漠边缘的大型狂欢也正致高潮,就像从前的一个露天行为艺术展览那样吸引了众多饥饿的目光,直到全球再次爆发大规模的不明疫情……总之,那是一个多事之秋,风云应该在头顶上急速地变换着,耳边的声音应该没有一刻相同,以至于很久以后再次回忆往事时我不禁为自己居然波澜不惊地从那么多重要事件旁滑过而惊奇不已。事实上很多事件要到很多年以后我才会知道。而在刚满十二岁的我看来,真正重要的事只有一件。

无非是我见到了塔穆兹。

我站了很久。地毯十分柔软,像五月的草坪,几乎被我给站穿了。穿过保养良好的透明玻璃,我的目光从第一幅画顺流下去,再从最后一幅画倒流上来,把一卷《皇子言志》漂了又漂。小皇子塔穆兹的眉尖下有一粒痣,第六幅图中尤其清晰,而且显得神采熠熠。对于画手如此精细的刻画我倍感惊奇,简直着了迷。只有地毯知道我到底在它身上站了多久。假如当时飞过来一只啄木鸟,它肯定会忍不住在我后颈上扣扣地啄洞筑巢,甚至可能领着他的女朋友来相房子,再生养一窝小啄木鸟,于我体内享受那天伦之乐。可是我站了那么久,画面却没有一点变化,没有一点点起皱,也没有乱过灯光,那姿态仿佛暗示着某种永恒的存在——没有面目,却拥有一种静悄悄的强大力量,就像地毯对脚步声所拥有的力量一样,仅凭着不动声色的凝视就能把我摄去了心神。它模糊的气息充满了整个房间。

古物上是有厣的——我对于这种没品的观念坚信不移,正如我坚信万物有灵。而且总有一天我将听从那些东西内部发出来的有幽幽细语,与它们交谈,与它们周旋,听它们为我剖开这世界和我自己的秘密。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女儿。父亲能做到的事我也能——虽然我的父亲现在如此傲慢,对他的女儿不屑一顾,视她为累赘,但他最终会被她的才华狠狠惊动,把她另眼相看。他将再也不能忘记:原来他有一个女儿,是我——站在塔穆兹的面前的我被一种厣勾磨,从而想起了父亲的脸。那个迷恋塔穆兹整整十年的父亲衣衫潦草,须发凌乱,乍一看就像车匪路霸。而当初和母亲结婚时他却是个连指甲都仔细修剪的清爽男子。难怪他旧时的朋友要打趣说,这不是被厣住了,是什么?厣住。父亲记不住我的生日却能把塔穆兹的十七国文字拼写倒背如流。恐怕,我只是个陌生的孩子,虚幻中的塔穆兹却是他真正的家人。

塔穆兹,这个古怪的音节代表的是安努传说中的树神。遥远时空中的安努人曾在沙漠的夹缝间劳作、祈祷,创造了灿烂的文明,而塔穆兹是最受他们崇拜的神灵之一。他的象征物是碧绿的树枝。据说他出生时就是一条树枝,化为人形后为世间造福了一百八十余年,最后又变成了一棵参天大树。“绿洲不朽的心脏”——许多赞美诗这样赞美他。父亲迷恋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父亲是最早辩认出《皇子言志》中的碧色调小皇子即塔穆兹的学者之一。他一直试图证明塔穆兹并非仅仅存在于传说之中,而是在历史上确有其人。“塔穆兹是埃阿王朝的一位君王。”父亲在电视采访里说,“把他形容成树神,其中必有它的深意,这是我们应当好好研究的……”

“为什么您对这个这么有兴趣?”主持人问他。

父亲表情严肃地沉吟了一会,说:“只有看清了祖先的脸,我们才能看清我们自己。我们一直在寻找前进的方向,但是这必须借助对我们过去的认识。空间绝不是像人们通常想象中那样连接着,未来的道路,往往就隐藏在过去的历史里。假如照亮过去的灯一盏盏都熄灭了,没有人去重新点燃,重新为它们守侯,人类就会失去自我。当我们的过去陷入黑暗,我们的未来也没有光明可言了……”

罗里八嗦一大堆。尽管父亲给他的研究加了个神圣清高的注脚,还是无法掩盖他遭到学界冷眼的事实。别人甚至不相信埃阿是切实存在过的王朝,讥笑他在胡说八道。父亲很痛苦。不过后来有一个电视人到我们家来做客,表示对父亲的研究很有兴趣,打算拍一部三百集的、讲述埃阿传奇的电视连续剧,请父亲当顾问。我和母亲都挺高兴,以为父亲可以开颜好一段日子,想不到他迅速在书房里发起脾气来,竟将那人扫地出门。

“你以为塔穆兹是什么!是肯德基?是麦当劳?”父亲怒气冲冲地对那人喝道。赶走他后,父亲在书房里郁闷地狂喷了一通空气清新剂,还把那人坐过的椅子泡到浴缸里冲洗。

那个电视人其实是母亲的准情夫。母亲本想为父亲解忧的。

有些门关上的声音是那么细小,你粗心一点就根本注意不到。我的父亲和母亲就这么错过了挽救婚姻的最后机会。终于,一天中午,当父亲又谈起塔穆兹、埃阿、树神崇拜、祖先、消失了的历史以及我们的迷失和我们的未来,谈到《皇子言志》,并且把汤喝得滴滴答答时,母亲忍无可忍了。

“见你的鬼!”母亲大声骂道。父亲在半空停住了调羹的运行,吃惊地注视着自己受过良好教育的妻子如此歇斯底里,听到她又重复了两遍,“见你的鬼!见你的鬼!”

父亲是考古学家兼人类学专家。母亲是计算机代理商。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搭配了。

父母离婚后我被判给父亲。不过他当时正好拉到了赞助准备开始一项宏伟的计划,实在没时间拉扯我,也不可能把我和他的鹤嘴锄一起拎到南半球的荒郊野外去,便把我托付给了一个百万身价的朋友。而那百万身价忙于他的生意,也没时间管我,只是定期地汇钱过来,间或有秘书以他的名义送些礼物。我乐坏了,整天逃学野在外面,结交了许多标致的朋友。其中有一个带着郁金香气味的男人,他发觉我只有十一、二岁,大大地吃了一惊。还有一个单凤眼的姑娘,总是叫我和“那帮坏家伙”断交——“他们玩你,骗你的钱呢!你什么都不懂。”我嫌她烦,就和她断交了。那是无比逍遥的两年。我快活得不行,一辈子都不会再有那么好的时光。然而紧接在后面的终于是漫长的空虚感觉。

仿佛看不到头的带盲道的花砖路,走在上面,无聊得要死。我半夜爬起来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把抽屉都拉开,把门窗都打开,再一一地关上。我甚至希望有个贼跳进来行窃,然后发现我原来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于是我们抱头痛哭,然后一起打电玩——后来倒是真的来了个贼,可惜我一翻身他就逃掉了。

直到此时我才想起来和父亲联系——而且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我没有任何办法和他联系。我竟然两年没和他联系,又竟然直到两年以后才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当时我真的迷茫极了。甚至怀疑他会不会已经死掉了。我又打电话给母亲。接电话是她的丈夫,从听筒里传来小孩子的笑声和母亲逗他吃饭的声音。一听那声音我就没了开口的兴致。我走投无路,突发奇想,去找那个百万身价。于是在四幅巨大而明亮的落地窗前,羊齿植物青翠欲滴,我首次看见了那位不断给我钱和礼物的先生。他三十多岁,微微发福,穿一套深红色的中山装,脸上带着亲切到有点奇怪的微笑。他倒是个好人,和颜悦色地问了问我的近况,还讲了一个笑话给我听。然而等他的秘书第四次来请他时我实在不好意思装傻下去了。我在那一刻不可思议地哀伤起来。我居然哽咽,泪汪汪地望着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好象和他有着无限深厚的感情。百万先生被我吓了一跳,但随即显出被感动的样子,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我在人流散尽的河堤上放声大哭。

搭上列车从首都直达树如海叶动如潮的巫尤山,十二岁一个人出门远行,我走进贝壳状的西博物馆,在七万八百六十六件藏品中找到了《皇子言志》。我挺傻的,不知道博物馆陈列物品的顺序,也不知道特殊的藏品可以有特殊的找法,甚至看不懂介绍,单凭着直觉和有限的识字量在里面磕磕碰碰地寻找。我惭愧地想家人会因我蒙羞。当然,也可能他们根本不以为我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反正最后我是找到了。那卷七联画安静地躺在水晶棺材里,却仿佛随时都会醒过来,翻身而起,眼波流转,打着手势与我聊天。被封存在里面的古老生命从玻璃下打量我。他们并没有腐朽。他们像冰层下的鱼儿一样,一刻不停地活着。灵魂呼之欲出。塔穆兹稚嫩的脸宛如微微透出火苗的灯罩。这卷画、这个人,改变了我的命运,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越来越感到微小之物的不可思议。一些简单的问题始终困扰着我。而每当我感到迷茫无助,我就会不自觉地回忆起十二岁那年的旅行,回忆起巫尤山一边落叶、一边发芽的树海,回忆我初次走进西博物馆的几乎听不见的脚步,还有隔着一层玻璃罩子与塔穆兹初逢的每一个细节……那时我的年纪多么小。第一次见到塔穆兹,我只有十二岁。
引用

[原创]锦瑟无端(长楔二)

笑笑鼠@2003-06-03 10:14

长楔、豆蔻的原野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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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拉第一次见到塔穆兹也是十二岁。

幼年已经走到了尽头的迦拉,脸上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表情。他穿过晨雾向林中张望,看到几个孩子正在溪水边玩耍——他们不扎辫子,长发披散在脑后,风一吹就和单衣一起飘起来,看上去活脱脱是一群林中精灵。你们谁是塔穆兹?迦拉走上前去询问。因为舌头下面压着块铜板,他说话不怎么利索。孩子们瞅瞅他,知更鸟似的笑起来。他们七嘴八舌说塔穆兹不在这儿,又七手八脚地要拉他一起玩。然而迦拉已经十二岁了,是个大人,他有正经事要办。他的表情是那么严肃,倒真把那群孩子吓住了。最后一个手脚细长的男孩说,好吧,我带你去见他。

于是他跟着那小精灵在树林中奔跑起来。

男孩姿态矫健,像一只瞪羚,在一截截树干中闪烁,在微青的雾气中时浓时淡。后来他领着迦拉钻进一个大树洞里。洞中架着十二把梯子通往十二个方向,他们沿着其中的一架向中空的树枝攀爬,进入了一座巨大的迷宫。有时他们不断地向上爬,爬得几乎要升天而去;有时又沿着螺旋楼梯不断向下跑,跑到几乎钻入土壤中。他们穿过树中的玄关和卧室,探出天窗,拨开青云般浮动的叶片,带着断断续续的白色氤氲从这根树枝跳到那根树枝,又从这棵树冠荡到那棵树冠。树木一株株相衔而生,枝叶间有时密不透风有时疏可跑马。无数的藤蔓垂荡,从中穿梭过许多羽毛鲜艳的鸟儿,不时把玲珑的影子洒在他们肩上。越靠近林子的深处,树上的窗户就越多,听得到锅碗瓢盆在响,看得到洗过的衣裳东一件西一件晾晒在向着四面八方伸开的枝条上,松鼠蹦过却不会留下一只脚印。每一棵树中都住着人家,把门窗大开,任由路人随脚出入。主人们有的洗澡有的读书有的练声有的引水上树冲洗垂在窗外的果子,还有的在吊床上睡觉……偶尔有人与他们打招呼,问,这是要去哪里,但凡男孩说出塔穆兹的名字,他们就会风吹花开地笑道,呵,塔穆兹吗?向他问好……

阡陌交通的空中村庄还在不断展开,仿佛没有尽头一般。男孩充满活力,迦拉却头晕目眩。迦拉非常紧张,眼珠发蓝。他对这里繁茂的天真无动于衷,感到自己的生命正被这天真相的迷宫一点点吞噬,感到这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而自己正疲于奔命。你已经满十二岁了,迦拉,你已经满十二岁了……他不断地提醒自己。然而莺莺燕燕在他头顶乱飞,蟋蟀从他脚下探出窥视的眼光,耳边不断传来白蚁啃食木头的巨大和声,可是看不到一点踪迹……每一件细小的事物都将他推向极限。忽然,一阵风从西边翻卷过来,摇开雾气,摇动枝干,差点把他也摇下树去。好在那个男孩拉住了他,在他耳边说,好!到了!

跳入圆形的窗子,男孩清亮的声音在整棵大树中轻快地流走:Tamuz,有客人找你!

一个 man in blue 应着他的呼声在楼梯上出现了。这个身影的出现只伴着游丝般的吱呀,却使迦拉舌底的铜板骤然发热,身体的温度无可救药往上窜起,一下子升温至沸腾的边缘了,几乎将魂魄蒸出身体。man in blue 黑发及地,身材高大,面容隐没在雾气里。然而当那张脸穿透雾气清清楚楚地呈现在迦拉眼前时,迦拉全身又陡然降到冰点。十二岁的少年惊恐地向后退了半步,差点踩着椅子前的黑猫,表情好象看见了一具骷髅正从坟墓里爬出来。

身边的男孩笑了,见怪不怪地。你别怕,他心眼挺好。男孩说道。男孩信手从窗外摘了颗果子抛进嘴里,摆摆手先走了,把迦拉一个人丢给 man in blue 。

man in blue 在楼道口停了半拍,才不紧不慢地走下来。他的面孔解释了迦拉方才的恐慌——一张丑到无法形容的脸,像摔坏的柿子,又像被劈烂的篓,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即使你把世界上所有的噩梦都堆砌在一起也拼凑不出那样的可怕。它令迦拉的瞳人呼吸急促,俞发地蓝。它静静注视着迦拉,片刻后,歪斜的眼睛下面裂开一条缝,似乎在笑,然后发出嘶哑的声音:塔穆兹不在。不过他就快回来了。

man in blue 是一名星占师。当迦拉定了神坐下来等待时,他不住地打量迦拉,想探听他的情况。

“你嘴里藏着什么?”他摸了一下案上的星盘,问迦拉。但是迦拉缄默不语。

“而且你身上有点和别人不一样的气味。很熟,只是我一时想不起来。”星占师又说。

迦拉依然不理他。无论如何都不理他。星占师没奈何地发现迦拉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他无法撬开迦拉的嘴,只好把自己的嘴闭上。然而他仍时不时狐疑地看一下迦拉。

过了些时候,树群忽然起了轻微的骚动。有一种听不见的声音从某处传来,渐行渐近,将每个暗绿的角落都唤醒了。那声音令树木们睁开眼睛,张开口舌,欢跃地迎接一双在它们怀中、膝头和肩膀上轻轻弹跳的脚步。更为具体的声响在共振的微浪后传来。那些声音如此清晰,迦拉可以直接从它们想象出各种画面:枝叶分开的悉悉索索;织物哧拉;横条承受着从高处落下东西的咯吱一响;鸟翅的扑动,还有一个少年被逗乐的声音……塔穆兹回来了。与森林气息相通的塔穆兹终于回来了。当塔穆兹把手指伸向薄如蝉翼的叶片,要掀开这窗帘时,迦拉正从被他坐热的垫子上立起来。

黑猫短促地叫了一声,排在迦拉身后架子上的八只玻璃瓶突然无缘无故地爆裂。碎片四下激射,嵌入迦拉背中,而他却浑然不觉。一股浓烈的药味充满了树屋。星占师惊诧地望着迦拉,望见他的眸子蓝到发白,望见他手中陡然多了一泓寒光,猛然醒悟到这孩子口中含着的,那一开始就令自己非常不安的气息,不是其他,而正是死亡的信号!

“快跑!塔穆兹!”星占师放声大喊,“有人要杀你!”

十二岁的迦拉豹子般窜出窗子,只见一条淡青色的背影正急速地飘远,他立刻往死里追上去。刚刚成年的人和一个孩子在树冠间没命地追逐。树枝在他们脚下抽搐不已,摇乱了整个六月。渐渐地,迦拉落远了。这时星占师提着长剑从后面追上来。借着枝条弯曲后强大的弹力,星占师把自己射箭似的射出去。星占师的计算是那么精确。他完美无缺地穿过那些交错物,正中奔跑的迦拉。横摔下去的两个人压垮了两间浴室一个厨房,一汩汩喷泉从开裂的水管中射出来,他们最终在一只大锅中停住了下坠。主妇刚刚穿上围裙,正要为一家人准备午餐。她不知所措地看着从天而降的两个人。他们在锅中扭打,年长的砍断了年幼的腿。

这一刻的时间拉长了脸。惨叫撕心裂肺,令那条淡青色的背影一个踉跄回过头来。滤净的阳光照亮了他,塔穆兹,迦拉总算看清了他的脸。

两根手指拨开迦拉的右眼睑又拨开迦拉的左眼睑,三根手指撑开他的嘴把他的舌头拉出来。当潮水般涌来的手指又潮水般退去后,严厉的长剑扬了起来,把影子按在迦拉的脸上。在这个言语无力的时刻,迦拉神志模糊,透过叶层向上张望,为自己的长大成人懊恼不已,却在塔穆兹的面容中得到清凉的安抚。青衣少年飞奔而来,叫喊着什么,衣袂飘飘,像一只鸟,又像一片巨大的绿叶,这个青翠碧绿的形象永远留在迦拉最后的视野里。

住手!住手!塔穆兹的呼喊惊起无数飞鸟。是为卯义二年秋猎的前夕。迦拉刚刚成年,被星占师蓝衣安祖斩落了他的头。
引用

长楔、豆蔻的原野(三)

笑笑鼠@2003-06-03 13:12

阿达帕第一次见到塔穆兹时也是十二岁。

十二岁这年,他的父亲被指叛乱,城池被围剿。男人血流成河,女人泪流成河。家族中的成年男子全部战死沙场,徒然剩下一堆妇孺。睁眼闭眼都是白骨缠着黄草。他躲在被中哭了一夜,颤抖了一夜,黎明时,下了极大的决心,把残存的部将都召入房中,庆贺自己的成人。

一日后,阿达帕打开城门,华冠丽服,亲自造访前来平叛的御师。

御师的统帅,埃阿的第五代帝王塔穆兹,彼时正幽冷地倚在帐中。阿达帕听说过许多有关于他的传闻:他是个天才,无论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的天才。他的手能书写十几种文字,也能弯弓拈箭射穿百步外摇动的麦芒。五岁时便指出过星相官的错误;六岁时读完了国史;八岁时写出的诗歌使得著名的萨尔特米拉斯心灰意冷,以至于弃诗养马。而另一个诗人,美男子沙塞,之所以会在塔穆兹十二岁时被逐出宫廷,便是由于对王子神魂颠倒不能自持,竟而贸然求爱,及身败名裂犹不能解脱。十四岁后他就已经开始在这世上建功立业。他收伏了兽人恩基杜,剿灭了德尔蒙恶匪黑旗方舟,击退了北方的库伽卢蛮族。三十二岁时迎娶彩虹中诞生的河神之女为后。不到四十就统一了辽阔的西方大地。他也曾九天陨落,被削除皇籍,驱逐出境。东方的安努人用五十匹骆驼买走了他。可是他却随即以首席宰相的身份出现在“日出之国”安努的舞台上,开创了一个塔穆兹时代。那样传奇的塔穆兹大帝,人们都说他不是肉胎凡体,乃是树神的托生。在男女老幼的心目中塔穆兹的名字就像埃阿的月亮一样光华如练,人们抬头仰望,充满敬慕。

阿达帕此刻也仰望着塔穆兹帝。

他没有驾车、骑马,选择的是徒步出城,而且不带一兵一卒,也没有一件防身的利器。作为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表现出了超越成人想像的勇气:独自穿过金戈铁马的大军,进入皇帝的帐中。

施完礼后,阿达帕大胆地抬头直视。在那张素来属于传说的面容映入眼帘的一瞬间,所有关于王子的奇迹都骤然空落了。阿达帕的舌尖微微动了一下,感到难以把那些星光璀璨的故事与眼前这个男人联系起来。

看到的是一张混合着犀利与疲倦的脸。塔穆兹帝瘦削、冷然、面有病容。未老先衰的银发从冠戴两侧披落下来。

如果给他机会,他会对别人说:皇帝简直像一棵冬天里风干了的树。

可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

塔穆兹帝俯视着阿达帕,嘴唇启开一线,声音有如霁晚的水流——尽管阿达帕早有心理准备,老头子的敏锐还是叫他大吃一惊:

你不该服药的,皇帝说,因药断送性命的人,不能招魂,他们将永远流浪在荒野上。

始终克制着的孩子气禁不住流露出来。你怎么晓得?阿达帕张口问道。

放肆!侍卫长上前一步,打算为阿达帕的不敬而惩罚他,被皇帝制止了。

“你十二岁?”

是。阿达帕按着膝盖答道,回陛下的话,昨日刚刚行了成人礼。

“那种野蛮的成人礼,先帝早已废除,为何还会出现在你身上?”

皇帝指的是曾在伊辛流域盛行过的一种古老风俗:男子到了十二岁,就强迫他们吞服毒药,令他们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一个任务,然后带着证明回来解毒,以此为成人仪式。促成这种风俗的动力是世人对种族优秀的渴望。人们认定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迈入青年时代,去谈情说爱,肆意地留下后代。弱者往往都是凄惨地毒发身亡,曝尸野外也无人理睬,因为连他们的家人都为他们感到羞耻,而不愿承认那尸体在生前曾是家族的成员。

这种成人仪式在泰舒卜帝治理时期就已明文废除,迄今几十年了。当皇帝再次提起时,阿达帕再也藏不住他眼中强烈的悲愤。

“是的。我服了巫药。陛下认为我是愚蠢的吗?”

“你以为呢?”

“我为德尔蒙恳求陛下仁慈,重蹈旧礼,是希望以此明志!”

“埃阿的法律刻在圣碑上,有八十八个神明为证,违反其中任意一条都有相应的惩罚。还是说,你以为对一个死人来讲,无论再加多少条罪也无所谓?”

“陛下责备我?在陛下责备我之前,”阿达帕握紧了拳,“请先责备那些在您宫殿中进进出出的伊辛贵族吧!”

帐篷中一片死寂。随即阿达帕侃侃而谈起来:废除了,不等于消失了。有多少吃饱喝足的大人,不顾明文禁令,无聊时就随意拿奴隶玩成人礼的游戏:给奴隶灌毒药,逼奴隶做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吃一百个面包,捉两千只蜻蜓,在水里憋气,在油锅中捞肥皂,杀人,纵火,偷平民的新娘,甚至逼他们奸污自己的母亲与姐妹,以此来寻开心……请告诉我,陛下,是谁给他们这种权力的?是谁供养他们放肆?谁任由他们亵渎法律的尊严却又逍遥法律之外?为什么那些帝国真正的祸害都吃好穿好,受民众朝拜,得神灵庇佑,而我却要被您责备?我,之所以服药,没有任何人强迫,只因我是德尔蒙成年的儿子,天赋我与德尔蒙同生共死!如果直到明天日出我还无法改变陛下的决心,那么,我将以横尸在您面前为此生的荣耀!陛下若说这是蠢,我就情愿做个蠢人!陛下若说这是罪,我情愿罪加一等!

这番咄咄逼人的话锥子般刺破了旁人的脸色。侍卫长好几次要打断他,都被皇帝阻止了。

“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皇帝令众人退出后,单独询问阿达帕。他不认为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孩子说得出那些话。

没人教我。能教我的人都死了。孩子说。声音中有一种皇帝不喜欢却非常熟悉的怨毒。这令塔穆兹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当年父亲去世的时候,自己比这个孩子怨毒一百倍。

“死去的人不会走远……”皇帝平静地说,“……阿达帕,你父亲也一样。”

皇帝知道,这孩子必是受他父亲的影响。那个早年机变老来却十分倔强的家伙,在德尔蒙担任长官期间,不顾怨诽,强行废除了奴隶制度,引起轩然大波——这身教十分成功。儿子与他的父亲多么相像啊——他父亲曾经舌下压着铜板走上朝堂,直言自己不惮于任何怨诽和横祸。“道所在,虽千万人,吾亦往矣!”

胡瓦瓦的儿子别过脸去。眼中含泪,却断不肯流下。

皇帝笑了笑。笑容在他的脸上勾起了一系列皱纹。他的额头、眼梢、颊前、嘴角,都变得像帝国的地貌一样起伏不平。皮肤的褶皱里仿佛深藏着许多言语,然而它们都寂静无声。最后还是舌头承担了一切。皇帝说,朕九岁时,有一个十二岁的奴隶来行刺朕。他也像你一样吞了巫药,像你父亲一样在舌头下压着铜板,抱着赴死的觉悟,因为药效发作,眼睛变成了蓝色……那时朕还在圣林里修行。朕知道他是无辜的,他不应被定罪,而应当得到同情,但生还是死与有罪无罪没有关系。所以朕的……所以朕手刃了他……朕以剑杀他,不令他死于巫药,为他招了魂……他的死并不令朕寝食难安。

外面的风声渐渐大起来。塔穆兹帝信手剥开一只石榴,放血红的颗粒滚入自己齿颊。他一边咀嚼一边向阿达帕描述那个多年前的奴隶。在塔穆兹帝的回忆中,那奴隶资质绝佳,是他见过的最好的战士,矫健得像跳羚,坚忍得像骆驼,凶狠得像豹匹,也许本可以培养成一名彪炳史册的将军。“可惜了……”塔穆兹帝叹道,“多么出色的孩子……”

皇帝仿佛在自言自语,然而聪敏的阿达帕从中听出了某些模糊的暗示。可此时的他更加清晰地想起了在众人面前立下的誓言。那必须监守到底的誓言阻挠了他作出符合皇帝心意的回答。

“陛下,您洞悉一切,操控生死。”阿达帕说,“陛下明鉴,德尔蒙人的剑只是保护自己,但德尔蒙人的心永远忠诚于圣明的陛下……”

塔穆兹帝又笑了。孩子毕竟是孩子。无论口气装得如何老成,思维还是孩子气的。塔穆兹帝为阿达帕最后的努力再次发笑。埃阿的复杂地貌又变戏法似的在他脸上呈现了一番。

“你说的没错,德尔蒙是无辜的。”塔穆兹帝道。

阿达帕大感意外。他抬起头来,只见笑罢的皇帝放下石榴,淡淡地注视着自己,“但朕也说了,生或死,与有罪无罪没有关系——朕对你明讲,朕十四岁入政,就是从治理德尔蒙开始的,当了德尔蒙七年的家,这里一草一木,朕无不一清二楚。朕最明白德尔蒙不可能谋反。”

“可是……”

“可是舍不下德尔蒙,就诱不了安努人上钩。朕容不得自己存妇人之仁。”

阿达帕张口结舌。

似乎应和着皇帝的轻描淡写,风在外面猛烈地刮,把德尔蒙的哭声都刮入军营。哀号犹如扑火的飞蛾不断拿头颅往厚厚的帐布上撞。阿达帕感到安坐在眼前的塔穆兹帝是个无底的深渊,自己即使望上一眼,也会立刻头晕目眩。皇帝心血来潮的青睐与邀请里有着自己无法承受的重量。在皇帝的掌中,谁也不知道自己命运的方向。怀着一只第一次破蛹而出时被阳光吓住的蝉的心情,阿达帕听着塔穆兹帝以随意、闲散,却有充满不可违抗的强悍感觉的声音把那些残酷的句子一字字钉入自己耳中:

朕会记住你们的……朕要一统天下,只好先借德尔蒙四万人头一用……

风声低哑了。从阿达帕脸上浮起的表情又让塔穆兹帝回到了多年前的那棵大树。树垭间,小小的男孩身形伶仃,像被蛇咬了一口似地晕眩不已。他不敢看横在自己脚下的试题,直冲着凶手叫道:我不会原谅你!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那个男孩正是塔穆兹自己。当时的他是那样惊恐、愤怒、失望,以至于都忘了什么是哀伤,正如今日这来自德尔蒙的少年。塔穆兹帝知道这少年也将永不原谅他了。现在,他又深深体会到当初星占师的感受。

“求陛下赐我一死吧。”阿达帕说。

阿达帕的眼珠比初进帐篷时更蓝。当屠城开始,十二岁的阿达帕在牢房中不断地缩紧身体,把自己往角落中塞,仿佛想变成一个婴儿而回到母亲的子宫中去。午义二年,正是塔穆兹盛世的前夕,瑟缩了一夜的阿达帕就此死在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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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笑鼠@2003-06-04 11:00

昨晚楼下一帮蛤蟆没命地发情呀,吵死了,居然闹了个通宵……

今天写不动。
既然有读者反应说太晦涩,那么来归纳一下段落大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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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括:这个故事基本以“塔穆兹”为中心。

关键词:塔穆兹、树、成人仪式、自我、其他

短楔:

前半段写王朝更替。
为了巩固统治权,新王搜寻旧王的命运簿。他没有找到命运簿,却找到一幅名为《皇子言志》的画。
于是后半段就跳跃到对画的叙述。
而画中人是旧王朝的风云人物塔穆兹。

长楔一:
这一段写的是“我”眼中的塔穆兹。
“我”是个后人。父亲对塔穆兹研究的痴迷导致了“我”家庭的破裂。
这时塔穆兹和埃阿王朝早已在历史中消失。“我”所属的世界对历史的普遍认知仅从马尔都克开始。关于前马尔都克时期的研究刚刚起步。而“塔穆兹”在“我”的世界中是一个神秘象征。

注:这一段本是短楔中的内容,因为不小心写长了,才拉下来。

长楔二:
这一段写的是“迦拉”眼中的塔穆兹。
迦拉是个比塔穆兹年长三岁的奴隶,被人灌了毒药,不得不来杀塔穆兹。
这时的塔穆兹尚未成年,还在圣林中修行。

长楔三:
这一段写的是“阿达帕”眼中的塔穆兹。
阿达帕是德尔蒙城城主的儿子。全城因为被诬陷谋反而遭到围剿,他以使者身份面见皇帝,希望以口舌化解灾难。
这时的塔穆兹是埃阿帝国的皇帝,即将统一天下。

下一段还是楔子。
(预告)长楔四写的是“恩基杜”(见长楔三)眼中的塔穆兹。
恩基杜是塔穆兹的心腹。但他第一次遇见塔穆兹时还不是人,只是兽。是塔穆兹令他从野兽进化成人类。
这时塔穆兹十二岁,已经离开圣林。正在成人仪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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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说白了就是撒豆子。以天女散花手法抛出N个塔穆兹……

另一条线是成人仪式。
默认十二岁成人,写四个满十二岁的孩子各自的成人方式。
又,朋友问我短楔里的“断流之日”是不是算作历史的“成人”。这个……
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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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现在应该清晰很多罢。
引用

玩玩@2003-06-06 22:11

太精彩了!原不想在这里煞风景的,但是,艾,后来一想,这么好的文文是很需要那么一点点纯净水来滋润滋润顺便衬托衬托d~所以就……嘿嘿……水是生命之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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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父亲表情严肃地沉吟了一会,说:“只有看清了祖先的脸,我们才能看清我们自己。我们一直在寻找前进的方向,但是这必须借助对我们过去的认识。空间绝不是像人们通常想象中那样连接着,未来的道路,往往就隐藏在过去的历史里。假如照亮过去的灯一盏盏都熄灭了,没有人去重新点燃,重新为它们守侯,人类就会失去自我。当我们的过去陷入黑暗,我们的未来也没有光明可言了……”

最喜欢这段话,呵呵,n像某人说过的一句话——越是回顾过去,就越能从中了解未来。
偶不知道楼主是不是把这篇文章当作历史小说来写的,我反正就是把它当作历史小说来看了:)
另外,楼主对七联《皇子言志》的描画真是非同一般阿,并且讲起那些七七八八的人名地名礼仪风俗时又是那么d像模像样,艾,实在很想知道你这些东东的原型是从哪里来的。

catty:奖励30漫元,稍后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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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笑鼠@2003-06-10 18:07

谢拉

——龟裂的土地如上言

绝对不是历史小说。其实这是个恶搞,被恶搞的对象是两河流域的神话。画和风俗都是编的。别当真。

(擦擦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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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玩@2003-06-13 16:32

哈,那看来恶搞还真是一门大学问呢~不过谁说不是呢,那些个真真假假亦幻亦真的神话传说,不都是偶们祖先对自然现象的恶搞综合体么,这里面自然也包括楼主的恶搞对象喽……

话说回来,那个巫药的风俗真的没有原型么?其他且不论,嗯,这个,偶只想知道,为什么执行仪式时非要在舌头底下压一块铜板呢?楼主安排这一步真的没有下文么?
并且,从文章看起来,这个仪式和塔穆兹好像还蛮有缘分的。
长楔二中的迦拉就是含着铜板来找塔穆兹的,当时后者还只是个青葱飘逸的9岁少年,还摆出一副很不喜欢杀人的样子。
长楔三中的阿达帕也是蓝着一双眼睛来造访塔穆兹的,但是此时的塔穆兹早已不是《皇子言志》中那个充满诗意的纯真小皇子了。而只是一棵冬天里风干了的树,幽冷绝情,闲散地吃着血红的石榴,闲散地取走了德尔蒙四万人头。
呃~~~~~那么长楔四中的塔穆兹呢?埃阿12岁的树神,会不会再次与这个古怪残忍的成人仪式起着这样那样的碰撞呢?
不管怎样,企盼铜板的解释ing。

catty:奖励50漫元,稍后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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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上了一个认真的人呀^^

笑笑鼠@2003-06-20 15:07

铜板不是仪式的组成部分,只表明那两人已经有死的觉悟。这和古时候的士大夫抬棺材进谏类似。

巫药的的确确是编的。如有雷同,不胜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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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撞上了一个认真的人呀^^

玩玩@2003-06-21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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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由 笑笑鼠 发布
铜板不是仪式的组成部分,只表明那两人已经有死的觉悟。这和古时候的士大夫抬棺材进谏类似。

巫药的的确确是编的。如有雷同,不胜荣幸。


sigh~偶的意思是,为虾米要用舌头底下压铜板的方式来表明死的觉悟。抬棺材进谏很好理解,棺材都摆那里了,老子我还有什么话不敢说的?可是铜板捏~为什么表觉悟要用上这种既不卫生又比较妨碍语言表达能力的古怪行为?那些个血腥或者荒淫的古老仪式,不管他们看起来是多么的不可理解,但没有一个会是无故产生的,都是有着这样那样的发生背景的。所以我想,楼主用这种奇妙(其实用奇怪感觉更合适一些)的方法来表明事主死的觉悟,也应该是有一定的深意在里面的,至少,当初你是怎么想的创造了这种方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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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笑鼠@2003-06-22 16:04

铜板与死魂灵渡河的冥资有关。或者也可以说是超度灵魂的一种必要中介,比如中国人会在死者的嘴里放玉。

由于我这个世界里的风俗是火葬,所以抬棺材不能用。个人情感来讲是觉得那个太累赘了。(由此可以推出我不讲卫生并且是个懒人……???……!~!!……)

至于成人仪式的设计,文中已给出解释:
“促成这种风俗的动力是世人对种族优秀的渴望。人们认定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迈入青年时代,去谈情说爱,肆意地留下后代。”
这确实是真的。只不过我BT地把它推到了极端而已。

其余还不能说。否则我后面就没菜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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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玩@2003-06-28 15:10

非常谢谢^_^
如果说铜板与死魂灵渡河的冥资有关,是超度灵魂的一种必要中介。那么按照这个解释,铜板应该是为失败者而准备的,成功的人可以得到解药从而继续生存,无需什么冥资。但是塔穆兹曾经说过,因药断送性命的人,不能招魂,他们将永远流浪在荒野上,既然这样,那个铜板对于死者而言,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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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笑鼠@2003-06-29 15:11

不,是两个宗教系统。

一种是古老的提亚玛特宗教。民间风行。
塔穆兹信奉的是新兴的埃阿宗教。官方承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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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玩@2003-06-29 17:22

汗……真的很像一回事呢^_^b
这样子的“恶搞”真是不简单阿!

谢谢楼主了^_^
企盼长楔四ing~

另外,要是方便的话,楼主什么时候可以写一写那两个宗教之间的诸般渊源阿?估计很精彩的说。xi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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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笑鼠@2003-06-30 14:40

其实把第一个说成宗教不太合适。确切地讲,那应当是一种巫术崇拜。
而埃阿那个则是真正的多神宗教。

如果以式微的提亚马特文明为正,埃阿文明当是一个外来的变种。很久以前埃阿人迁徙而来并臣服在提亚马特大邦脚下。后来提亚马特被北方蛮族剿灭,埃阿得到了独立的机会,成为大陆上的黑马。

两种信仰没什么渊源关系。甚至很多地方都是对峙的。
当然,肯定会相互影响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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