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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竹剪烟

笑笑鼠@2002-07-23 15:40

江南最美的歌声在秦淮,秦淮最美的歌声在竹子的唇边--在她一弹一拨间,在她一颦一笑的神韵间。甚至,她唱歌时微微昂起头的姿态都是醉人的。在秦淮的画舫上,在秦淮的花香中,竹子的歌使人心摇神冶。

竹子的舫是不悬花牌的,只在黄昏时焚一柱香。香是十分好的南国香,弥久不散,远而愈幽。然后十指纤纤的烟花便转轴拨弦,试着一支新的曲调。那些曲都是我写的,竹子很喜欢。

“你有师襄、师旷的才华。”竹子不止一次这么说,“摇船太可惜了。”竹子在暗示什么。可是,我更喜欢摇橹撑篙。

那是鸦藏深柳、弦抹年华的日子。那些日子,时有客人循香而来,或是被琵琶引着,向我们招手。水面上慢悠悠摇动的手挥开一帘灯火,笑面叠着笑面,笑语重着笑语,秦淮河的夜是暗金色的,光景不坏,美丽的春天秾稠得调不开。


“江南,江南……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唱得好啊……”客人醉了。醉客面醺身歪,全没了初时的矜持,一副可笑的模样,斜倚在半卷的帘侧。有的客人会用不可名状的眼光打量我。我如果发窘,竹子便将他的注意力引开。竹子是名八面玲珑的女子。



第一次遇见竹子是在桥头。早春二月,下着雨。我不小心把油纸伞掉进了水里。竹子的手轻轻捞起来还我。 她并不很美,然而立在船头风神绰约。竹子开口,一抹吴侬软语漂浮在水面上:“借问这位妹妹,此桥过去,可有一处乌衣巷?”
迎着我仰起的脸,她嫣然一笑。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她嫣然一笑、风雨飘摇的模样。
…… ……

后来变天了。狼烟四起,天下大乱。我再见到竹子时,她已经成了一名风尘女子。

那是一条楼船,像巨大的洛阳牡丹盛开在秦淮河上。“将军的宴,必是十年来的盛况,我一定要去看看!”这样苦苦哀求着,父亲才把我扮成男儿模样,领着登上了那条“江南第一船”。船上是我喜欢的景象:丝竹、舞袖、杯觥、无数红丝朱绦的花牌,无数美人,而久违的竹子是其中最惹人注目的。竹子一袭鲜红的石榴裙,怀抱着琵琶坐下。当竹子启喉歌唱,将军的眼睛一下子发了光,将军忘记了战事。竹子的歌声越转越高,周遭的世界都失去了光彩。

“伎家毕竟是伎家。可怜国家都没有了,却还在唱什么《后庭花》……”
身边,一个面目白净的文士轻声叹息。父亲听见了,回过头来。
那文士不久被割去了舌头。




“翦翦!翦翦!”在烟花的惊呼声中我回过神来。竹篙一点,将船荡开。
“想什么呢?险些儿撞上了人家的板子。”烟花惊魂未定,“若擦花了舷,摇落了韩大官人新送的灯,瞧我不将你剥了丢水里去!”
“烟花--”竹子按住她的手。
“姐姐你老护着她。”烟花拂开竹子的手,“这个酸翦儿,她写的那些曲子啊,我一点儿也不爱,你偏偏要叫我弹。你与她究竟什么交情?”她故作薄嗔,“我今日定要问个明白!”
竹子没应声,却将一粒葡萄推进她嘴里。烟花顿时吃吃地说不出话来。
“你还是个孩子呢。休要过问大人的事。”竹子微笑道。
其实她只比烟花大四岁。



自将军的宴上见过竹子后,我便借三哥的名义请她前来。她是一个可人儿。与她说说笑笑,夏日的闷气消解了许多。

“姐姐如何落到这般光景?”曾经这么问竹子。
“花无百日红。”竹子这么叹着回答。转身,她移开窗下的花,放下窗子。外面的雨已经下大了。
“你看这风、这雨……好好开着的花,谁能受住?”
竹子的出身我约莫也知道一点:本是个好人家,可经不住时局振荡,败落了。我唏嘘一番。
“我来为你赎身,好么?”
听了我这话,竹子的眼睛一亮。

可是母亲骤然推门进来。
母亲笑眯眯的,和声问道:“这是哪位府上的千金,我却不曾见着。翦儿--”
“她是女儿的好友。从前就认识的。”我见到母亲的笑脸,心中一寒,慌忙答道,“她妙解音律,娘定然欢喜得紧。竹子,你且……”
母亲并不看我,双眼只是含笑打量着竹子:“我问你她是哪位府上的千金。”
竹子盈盈拜倒:“竹子并非良籍,只顺水在秦淮河上。”
母亲笑道:“原来如此。”
她突然扫了竹子一记耳光,寒声道:“既是倡家,就应该知道自己的本份!”

竹子先是被打得一怔。僵着,随后,她硬生生地拜了一下。
“竹子知道了。竹子告辞。”
一道雷猛然下来。外面的雨,更大了……
我看见竹子的眼中泪光辗转。

“你站住!”母亲寒声向我,“你敢跟出去,小心家法!跪下!”
我跪下。
我和竹子就这样匆匆散了。



后来再见到竹子,似乎已是深秋。初九的枫叶,血一样红。那天清晨竹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她裹着淡青色的长袍,身上几缕南国的深香。竹子正在寻找偷偷上岸玩耍的烟花,却蓦然撞见一个满身血污的人倒在枫林里。树枝上,栖息着暗色的乌鸦,正在静静地等候。
她从来没有想到再遇见我竟然会是那样的场面。
我也没有想到。
我模模糊糊地望着她。她低呼了一记,俯身查看,又低呼了一记。她认出了我。她还记得我。

……在竹子的小舟上,我终于失声恸哭。
“他们死了!他们都死了!”
全家都被杀害,只有我赖着奶娘的保护,诈死,才侥幸逃脱。我揪着竹子的长袖,将头埋在她的沉默里,泪滴溅在她身上,都是血色的。

我的家人死在夜里。黑夜里的黑衣人。风中的刀。月亮沾染了血光。为首的将刀扎进父亲腹中时,被父亲扯下了面纱。
--穿过奶娘的臂弯,我看见那少年有着邪鬼一般的俊美与狠毒。
“为什么……”父亲喘息着。
少年冷笑一声,话音像一粒粒冰珠子打在地面上。
“记得林大人么?记得沈大人么?记得先帝爷么?今日我要杀鸡儆猴!”
他抽出刀子。于是,父亲像一匹布似的瘫软在地上……
杀人、放火……

“我要报仇!”我咬牙切齿地对竹子说。
“怎么报?”竹子冷冷道,“人海茫茫,去哪里找?就算找到了,又能把他们怎样?”
我一怔,随即答道:“将军!是了,我要面见将军,求他捉拿凶手,把那些刽子手在菜市口斩首示众,把他们的尸体吊在耻架上,把他们的头丢去喂狗!”
竹子一言不发地为我梳着头发。从镜子里,我看见她眼眶泛红。她的手掌轻轻抚摩我的头。

就在我差不多能够起身的时候,竹子从外面带来了消息。
将军被斩首示众了。将军的尸体被吊在耻架上,他的头被丢去喂狗。
“门人死的死,散的散。门前都结蛛网了。”竹子叹息道,“树倒猢狲散。就是这么回事。”

竹子没有告诉我,父亲的尸体也是同样下场。我们一家人的尸体都是同样下场。
话是烟花漏出来的。她说,你那些人,被韩大官人的小厮发现横死在家里。将军肉痛得不行,要发狠。可人刚下葬,将军这树就倒了……也不知道是谁挖了死人出来,吊着用鞭子抽,还放出狗来……其实人都死了,放什么狗呢……

我笑了很长时间。
夜半,我投水自尽。被竹子和烟花救上来后,冷得发抖。

“何苦呢……”竹子略带嘶哑地说着,把烟花推到我面前。
“这孩子,也是个和你一样的苦命人。世道如此,和泪咽血的又岂止你?如果大家都要寻死,世上的人早就死绝了。”
烟花黑白分明的眼睛骨溜溜地在我身上打转。

那时的竹子已经不是“江南第一船”的花魁娘了。她有一条自己的船,一个韩姓官人送的--他还送了她一座水榭。
她从此留我在她那儿。
竹子把我们三人的名字凑在一起,给船起名叫“竹剪烟”。



后来,我知道了更多关于竹子的事。
竹子是为了一个男人攒钱赎身的。她甚至买了一条小舟。然而,当她自由后,那个男人却失踪了。她衣食无靠,求人不着,最后只好操起了旧营生。
最初有点惨淡。那时的客人,总是一批接着一批地死去。从前捧她场的人都不在了。后来局势稍安,就出现了韩大官人。

“姐姐索性从了韩大官人罢。”烟花总是这么劝说。
韩大官人新去了正房,想要续弦。他是属意竹子的,但是竹子总是心不在焉。
“姐姐莫非还在想那个男人?”烟花嘲弄道,“哼……那样的男人,有什么好!”

而我时常在想:能让竹子魂牵梦萦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我真想见一见他。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那个人。



那一年的清明,很意外地没有下雨。稀薄的阳光仿佛从苏州运来的发亮的纱罗,铺展在秦淮河水平如镜上。空气中不再有淡淡的绯色和血的腥味,花香显得自然多了,毫不矫揉造作。竹子的心情格外好。

“今天想去小南桥的花市啊,如何?”
“小南桥的花市又开了么?我还以为再买不到城南的鲜花了呢。”

就这么笑语互答着,忽而,烟花咦了一声。
“姐姐你看,那人好生奇怪。”

我顺着烟花的手指看去,堤岸上一排藏鸦细柳,只见一个人坐在柳树上向我们招手。

我尚未看清那人的面容,竹子的声音却忽然变了。
“不用理他。”
竹子背过脸去。我看见她右手攥紧了左手的袖口,左手攥紧了柳青的裙幅。

“竹子--”呼声顺着风传来。
“姐姐,那厮好像在叫你的名字。”烟花道。
“翦翦,去花市。”竹子道。

突然,烟花惊叫了一声。我回眼看去,只见水光柳色相激,满岸的乌鸦都飞起来,
那人跳进了河里,向我们的船游来。

竹子急了。
“翦翦!翦翦!”她催促着我。
“这厮游得好快!”烟花惊呼。
“翦翦,把他打开!”竹子道。
“他潜到水下去了。”我应道。

他潜到水下去了。水面又恢复了平静。
悄没声息,连水泡也不见一个。
我们面面相觑,犹豫着,向水下张望。
水为沉碧,时见游鱼,还有从西边漂来的花瓣。
竹子的神色变幻不定。她伏着船舷,身子缓缓向外倾出。

突然,一只手从水下伸出来,将竹子拖了下去。船剧烈地摇晃起来,韩大官人的灯扑通落进水里。在尖叫和水花中,那男人浮上水面,大笑着将竹子挟向岸边。
“我和竹子多年不见了,相借半天!”他的声音悠悠传来。

怎么办?
我和烟花四目相投,用眼睛询问着对方。

“看见了吗……”
烟花眼里发着光,压低了喉咙说。
“……他满手臂都是伤疤……”
“……姐姐就是为那个人……”
…… ……

我们没有去追。
谁不知道竹子一直在等这重逢的日子呢?

我们去小南桥买了许多鲜花,布置在船中和水榭里,好像过节一样。
系了船,将水榭洒扫一番,焚起了另一种香,等着他们回来。
“待会儿怎么称呼那厮啊?姐夫么?”烟花一边张罗着饭菜糕点,一边格格笑着,“姐姐眼光毕竟不俗。那厮倒也配得起她。”

到掌灯时分,竹子和那人回来了。竹子的脸上透着光彩,与别时不同。
“这是龙泉。泉,这就是施翦、烟花。”

龙泉,这个名字我听到过,那是传说中最锋利的剑。灯光下,龙泉的脸令我心跳几乎停止。
“龙泉……你别动。”我努力克制着颤音,手向外探,摸到一盏灯,把起来,仔细地照在他脸上。
我的举动令他们三人迷惑不解。
“……翦翦……”竹子询问似地将手伸向我。
我向后退了半步。
“姐姐好福气。”我淡淡笑道。

夜里的菜很精致,想来烟花费了一番心思。我吃得不多,只听龙泉尝一碟,赞一声。赞罢了他忽然说:“如此好菜,怎么没有酒?”
竹子“哎呀”一声。
“我去沽些来。”我推盏起身。
龙泉拊掌说好,竹子却凝视着我,按住我的手。
“翦翦,你不舒服么?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哪有的事。”我侧头微笑,抽出手。

携着酒,我跨进了药堂。
“家里闹着鼠患,可害苦了!有没有好使的药?”
柜台那边递过来一包砒霜。
这正是我要的。

回到水榭,还没扣门,却听见了烟花的琵琶、竹子的歌声。

归来归来,江南旧曾谙。二十四桥花又开,杨柳深处燕呢喃……
归来归来,吴音旧曾谙。稚儿闹骑竹枝马,慈母细煮稻米饭……

是我写的曲子。依稀间,又回到那从前的庭院:茶的香,花的香,饭的香,高大的凉槐,年幼的弟弟……
我双眼模糊。

“翦翦……”不知何时,有人在我面前呼唤,用帕子擦我的眼睛。我抬眼看见了竹子。
“你这么久不回来,我放心不下,出来寻你。怎么站在门外?你哭什么?”
我摇摇头。“刚才,有个小孩子在那里,一个人,很可怜。”
“在哪里?”
“已经走了。”我说。

提着酒进了门,我把坛子轻轻放在桌上。
“怎么?不是封口的?”烟花撇了撇嘴,“可别被人兑了水。”
“哪有--买的时候尝了一口罢了。”
我拿了一只杯儿,将酒小心翼翼地倒至八成满,递在龙泉面前。
龙泉大笑道:“闻着这味儿,我可也醉了三分。”他执杯唇前。

忽地,他停住了。
似乎是发现我一直在注视他,他放下杯子,抬头问我:“我们……见过面么?”
“有吗?”我转开视线。
余光瞥去,他似乎笑了一笑,又执起了杯子。

“等一下!”
烟花打断了龙泉的动作。她又翻出一只杯子,斟满了酒。
“姓龙的,你须与我姐姐喝一个交杯儿。”

我的心跳速度猛然加快。
“不行!”。

烟花怔了怔。
“怎么不行?”
我噎了一下。
“……这个,这个太不成话了……”
烟花扑哧笑出声来:“就数你迂酸!”
她转向龙泉:“你可是耽搁了我姐姐好几年,今天,非有个交待不可!……姐姐你说是么?”

竹子的脸通红。
龙泉一语不发地望着她,含着微笑。竹子不由慢慢地走过去,拿起了杯子。

“别胡乱搅和!”
我伸手要阻止,却被烟花打开。
“你才是别胡乱搅和呢!”她朝我做了个鬼脸。

竹子与龙泉的手臂交缠在一起。
酒就在她的唇边。
我哭起来,推了她一下,酒撒翻了--她的,龙泉的。

……屋里死静了很久。最后,是龙泉开口。
“酒里有什么?”
“砒霜。”
竹子和烟花惊呼、掩住嘴。
龙泉目光闪烁地看着我,似乎在斟酌什么。
他瞟了竹子一眼,问我,“谁指使你的?”
“没有谁。”我把脸埋在手掌里。我的泪仍然不停地流下来。
不愿被看见现在的样子!真想去死。

龙泉抄起竹箸,拈了几根豆芽:“你我有仇?”
我猛然甩开手,歇斯底里地对他尖叫:“31条人命!你们欠我31条人命!还我全家命来!”
我认得他的脸,邪鬼一般俊美却狠毒的脸,他就是那个被父亲扯下面巾的黑衣人!
龙泉又拈了片腰花:“我不记得有杀过姓施的人。”
我咬牙道:“我姓方!”
龙泉慢慢嚼着口里的菜:“原来如此……施,方人也……”
他打量着我:“方浩吗?不错,有点像他。你是他女儿吧。”
这个男人冷酷地笑了起来:“原来是条漏网之鱼。”

……那些夜里,我总是反复地做着一个恶梦……
月光下的少年,那个邪鬼,提着血淋淋的刀逼近过来。
“漏网之鱼……”
那邪鬼咬着牙说。冷气从齿缝中渗出来。
“漏网之鱼……”
忽然间我就变成了一条鱼,横卧在砧板上。
“漏网之鱼!”森森的刀就此劈将下来。
……总是这样惊醒过来,涔涔的汗浸透了衫子。

烟花和竹子都呆住了。
龙泉放下筷子,一下一下地抹着嘴:“当初说好了是灭门,没准备留活口。当然,现在时过境迁,也用不着你死了。但你一定要从孝九泉的话--”他目光森然,盯着我,“我成全你。”
“龙泉!”竹子倒吸了一口气。
“我灭过的门,杀过的人,多着呢。手上沾着血,原没准备过太平日子。”
我喉口一阵痉挛:“你凭什么--凭什么……”
龙泉冷冷地截断我:“方浩卖国求荣、残害忠良、鱼肉百姓,人人喊打,人人得而诛之。”
他边说边将坛子里的酒又注满一盏 ,放在近我的桌面上,黑嗔嗔地抬起眼来。
--“老鼠生子会打洞。爹下作,女儿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好货。”
我眼前一片血红。我想,我流出来的泪又成了赤色。

突然,竹子走过去,“啪”地煽了他一个耳光。



清明节过后,花就一天一天地落了。
十日九风雨。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
韩倚在船中。隔着一道水,竹子的歌声斜飞若花。船风不息,他的衣带当着风。

竹子不再请他上船。
“画舫本非净地。风声紧,还望大人自重。”
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转首相看间,原来的那盏灯也不见了……

邻船,竹子的歌声悠悠住了。韩叹息一声。
“花无百日红。春去秋来,令人心寒啊!”
这话弦外透着音。竹子只淡淡一笑:“大人多虑了。草木自有本心,何求旁人相顾?”
语传风中,韩听得清楚,不由微微一颤。
竹子似水的声音兀自潺潺流动:“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草木尚且如此,大人却如何被迷障了?”
韩扬眉向竹子望去。

那里,烟花却赔着笑:“野花自然挡不住风吹雨打,但韩大人的园子不是四季如春么?”
韩怔怔地想了许久,终于摇手。在那指掌间闪过的都是飞红,只觉得暮春不堪消受:“多少四季不败的园子,说败就败了,我的又能保住几时?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花开花谢,系于冥冥,人如何问得?昔日朱家权倾天下,富可敌国,内则钟鸣鼎食,外则车马相衔,现今又在哪里呢?一朝横祸,男子尽数斩首,女子贬入贱籍。门前冷落,故园成了狐鼠之地,再也无人问津……你们可听说过朱家?”
烟花闪着眼睛,然而竹子的笑容愈发淡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竹子不爱听。”



韩的话是不祥的。数年后他就死了。全家发配,他咳死在路上。
“也有说不是咳死的,是……”烟花压低了声,横着手掌在脖子上一勒。
她吐了吐舌头:“我只听到这么多。”

我始终觉得韩和龙泉有什么关系。韩一倒,龙泉就浑身浴血地出现在了园子的柴火后。
鬼使神差,叫我发现了他。我看着他的脸--这个人,就在我指掌间。似乎刚刚经历过可怕的事。他眼睛睁着,看得见我,却不说话。
从哪里进来的?居然还记得来这水榭的路。而水榭居然没有被查封,我们居然没有被赶走、被监禁……
龙泉,你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我察看血迹后,杀了一只鸡,混淆了血路。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然后我丢下他走了。

整整一天没有动船。我异常地烦躁。到日落时分,烟花抱着大把百合出现在园子里:“我新买了好东西。酸翦儿,你来瞧瞧,馋死你的眼!”
我心念一动,忽然抢过她的花,猛扔到柴火堆上。
“你做什么?”烟花大吃一惊,奔过去拾。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烟花,别看见,别看见……”我在心中默然祈祷,却只听得烟花尖叫了一声。
“有个人!”
我脸色难看地望着她。她结结巴巴地说:“泉……龙,龙泉……”

“扔出去。”竹子斩钉截铁地说。
烟花难以置信地瞅着竹子,张口结舌。
“我这里难道是藏匿逃犯的?他死不了。扔出去。”竹子又重复了一遍。
“他是……”
“扔出去。”竹子打断烟花。
“可是……”
“扔出去。”
烟花怒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狠!你不救,我救!”
竹子看着她,闷了半天声,才缓缓道:“好,你要救他……你大了,能拿主意了。”
烟花不慌不忙地跪下来,昂起头说:“姐姐,烟花命不好,从小就流落风尘,跟着姐姐也是缘分。姐姐虽不能将我拉出贱籍,好歹护着我过这太平日子。姐姐的恩,烟花怎么敢忘?烟花这辈子都是姐姐的烟花。但姐姐不管龙公子,烟花实在不明白--连翦姐姐都点头了。”
我转过脸去。
竹子沉默了好久,听得外面一声鸦起,才嘿嘿笑了两声,笑得凄凉。
“起来吧。烟花,不要跟我下跪。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拿你当外人。你有性情,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她闭眼向后坐下:“我倦极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倦极了。”



我从来无法想像新娘子的朱衣披在烟花身上的模样,烟花自己也说过无法想像。但花烛下,烟花确实就那么凤冠霞帔地坐着。抹过了精细的胭脂,她眉目间喜气流溢。新郎是龙泉。
竹子在想什么?
隔着腾腾的热气,她在笑。难得她今日一身正红,比从前将军设宴时更红,
在想什么呢?

竹子有过龙泉的骨肉。韩想要与她结发的那个春夏,她苍白着脸横卧在榻上,告诉我这个。
“只是半天,就……”
竹子幽幽地看着我。
“翦翦,我不敢问你恨不恨他。我只问你,你恨我么?”
我一言不发。
竹子移目不知看着何处,半响,吃力地说:“他也是,也是我的仇家……他毁了我,又救了我。好也是他,歹也是他……这都是冤孽……”
我无言以对。
竹子用手按住腹部,透过我望着什么。稍许,她微抬起手,又轻轻地放下去,抚摩着……
“有很多事,日后慢慢地和你说吧。”
后来她私自将孩子拿掉了。

在想什么呢?

新郎新娘喝过了交杯酒,面色更加红融。
我偶尔瞥一眼龙泉
--如果,如果不是因为竹子,你早就死在了柴火里!你早就被我杀了!
“你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弹唱一曲,愿你们福寿一对。”竹子笑道。
抱出了烟花惯用的琵琶,调弦的声音叩响在空气里,如小小的烟火绽放。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歌声方起,突然鸦声惊动,一队兵丁破门而入。
“奉戈将军令,请姑娘赴宴西园助兴。我等是护送姑娘的人。车就在门外,请姑娘即刻上车。”
我们面面相觑。竹子迟疑了一下:“各位军爷,你们也看见了,今朝是大喜的日子……”
“奉戈将军令,违者斩!”
屋子里的人顿时都青白了脸。

烟花看过竹子,又看龙泉。龙泉的额上跳出青筋,手一张,关节微微作响。
竹子却转目笑道:“戈将军几番盛情,我都不便,此番确也不好拒绝。你们欢喜你们的罢。我去了。”
我听见她最后那句话,心头突地纠紧了。
“我陪你去。”我追上一步。
“戈将军有令,只许姑娘一人前往。有官兵护送,你们还放心不下?”
竹子握住我的手,微微一笑:“你好好地将他们送入洞房就是了。等我回来,休耍小性子叫人笑话。”

凉的手。手松开。她转身走了。

戈将军我见过。
在碧沉沉的水上,他反复打量着竹子。
“我听说过你。韩密想娶来作老婆的就是你吧。”
竹子道:“那都是风言风语。将军太过认真了。”
戈将军的眼睛眯了起来:“真也好,假也好,你现下住着的房,可是韩密送的不假?”
竹子道:“花开一朵,蜂蝶来来往往。恩客出手阔绰,也是常有的事。”
戈将军“哦”了个声:“凡是与韩密相关的,如今都封了,只有你那儿例外。你可知道为什么?”
竹子道:“竹子不知。莫非有贵人相助?”
戈将军便哈哈大笑,随即沉下脸来:“你看这水,它能载起你花儿一般的船,也能掀翻了它。贵人助你还是杀你,只在你一念之间。明白么?”

“她此行凶多吉少。”我脑中反复辗转的话,蓦地被龙泉吐了出来。
龙泉摘下双翎喜帽,解开新服。
“泉哥……”烟花的声音颤抖着。
“烟花,我对不起你。”龙泉声音平稳地说着,顿着,目光在我脸上转了一转,笑道:“如今这里的三个姑娘,都叫我得罪干净了。”
新服下裹着夜行服。龙泉再不看谁一眼,也走了。
烟花跟了两步,终于没有追出门去。门外,鸦群飞离了杨柳,粗糙的鸣声盘旋起来。在稀薄的烟尘里,鸦翅扑打着一河的黄昏。

竹子和龙泉死得极惨。

奔到城门时,乌鸦正啄食着尸肉。我不及拉住烟花,她一声悲鸣,扑向那不成人形的尸身。
满天乌鸦飞起来。烟花恸绝在场上。
“陈将军令:为此二人恸哭者杖一百。”
两个士卒将烟花拖至一边,用布袋蒙住她的头,扒下下裳。异物击在皮肉上的声音空荡荡地回转。
她被杖得昏过去醒过来。



冬近了。河面上无故起了一阵冷风,水寒颤着。烟花伸手折下一支拂水飘绵的柳条,晃晃悠悠在水面点着。
“用不着把我看得这么紧。”烟花背着身说,“你怕我会寻死么?--我可不像你那么没用。”
她甩手将柳枝掷进水里。

烟花进宫了。
阳春三月,宫里向民间征女。烟花买通了人。
走的时候没有太多伤感。烟花她只在擦过我肩膀时冷冷地说:“我要叫天变脸--你看着吧!”

七年。陈将军垮了。陈将军的尸体被吊在耻架上,他的头被丢去喂狗。
我看到了那个头,那个滚来滚去、被狗齿撕得稀烂的头。眼睛是睁开的。
好笑极了。我认识的人大多有着相似的结局。
陈将军倒台,十来年前失宠的朱家忽然得到昭雪。行人说,这是因为圣上宠爱一名姓朱的贵妃。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烟花。烟花离开我时已经改了名字。
我想,她不会再让人认出她来。她扮演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归来归来,江南旧曾谙。二十四桥花又开,杨柳深处燕呢喃……

春天的江南,一缕缕歌声婉转,竟是这如此遥远而又熟悉的曲子。
我开了门,循着歌声七转八转,看到一个陌生女孩立在红杏斜出的白墙下。痴听了许久,依稀是昨日的时光。
忽然觉得伊身后的风景十分眼熟,细细一看,原来是韩密的旧园。那红杏,还是竹子攀折过的。记得有一枝竹子攀不到,韩密为她折了下来。那一年的四月真是春光稠秾,满园花好,关也关不住。

“这红杏只知道开出墙去,开得春色铺展,全不管看的人心中滋味如何--真是无情啊。”
身边穿出清清幽幽的声音。我转头看去,一名女子逆光而来。
“翦姐姐……”
“啊……”我低呼。
--是烟花。

……
船上。从前的香又焚起来。烟花的脸半失在烟里。
“最近老想起从前的事……你还记得么,那时,你写曲子我学弹--我总嫌你酸,除了那支《笑笑鼠》啊,别的我都不爱。”
《笑笑鼠》是我信手写着调侃一个客人的。她提起来,我也忍俊不禁。烟花却转颜叹了口气。
“还是江南好。这些年在宫里,我都老了。”
“宫里不好么?”
烟花格格一笑:“宫里倘是个好地方,皇上怎么会带着我偷跑出来玩儿?瞧着吧,回去后那帮老头子又该说我狐媚主上了。酸!”
我也笑了,却又觉得唇角有些拉不开。
烟花支着颐,似笑非笑,望开一片烟波:“皇宫……皇宫不过是副棺材,大棺材套小棺材,里面挤满了鬼,你推我搡的。别人看我坐得高高,可我明白,我是坐在坟堆上。”
烟花变了。烟花的脸淡淡的,淡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
“天可怜见,烟花,你不要玩火自焚。”我想这么说。可是话出口却变成了“这么好的日子,何必说这些呢……”
烟花摇摇头:“翦姐姐,我也就是和你说说体己话儿……此番别后,何时再能相见呢?”
她将手探出竹帘,摇了一摇,后面不远不近跟着的一叶扁舟便飞赶了上来。
“翦姐姐,我走了。”烟花执起茶盏啜了小半口,瞳人直直地揪着我,“你,你好生珍重……”



小舟去了。
薄暮。鸦群犹在盘旋不已,而薄舟已消失在水面上,薄薄的水纹也渐渐散去。这里邻近小南桥,正隐约传来卖花的声音。


2002年7月23日初稿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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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各位神啦

笑笑鼠@2002-07-23 15:42

呵呵,这里有瓶曼秀雷顿,请随便用,别客气,别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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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生丸@2002-07-23 15:50

问一下,这篇文章是准备来征文的么?

如果是的话一定要是没在其他论坛已经发过的,满足条件的话请在标题上注明[征文]字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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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杀生丸,不是征文

笑笑鼠@2002-07-23 15:53

我的东西四年内都得必须首先发在榕树下,所以不符合征文要求,这次只有错过了。
贴出来给大家看着玩的。因为很喜欢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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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ng@2002-07-23 15:59

可惜,偶还等着想看你的精彩征文作品呢~~~55555

非常喜欢你写的评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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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一只青眼

笑笑鼠@2002-07-23 16:15

感恩啊、、、、、、

(还在寻找婆娑罗名物乱谈的提纲。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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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好大的一只青眼

ring@2002-07-23 16:33

引用
最初由 笑笑鼠 发布
感恩啊、、、、、、

(还在寻找婆娑罗名物乱谈的提纲。唉)

偶已经是你的饭丝啦……(借用一下宝宝的习惯用语)

BASARA的剩下部分啥时有得看咧?^O^偶等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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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micen@2002-07-23 16:38

真的很棒。我都细细读过啦。有种淡淡的哀愁。
《笑笑鼠》是怎么唱的呢?

一定要好好写写我们的浅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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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剑如梭@2002-07-23 16:42

我就说呀
是容树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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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micen@2002-07-23 16:47

关于动漫的评论也一定要先发到榕树去吗?
会不会曲高和寡?(那里看漫画的人不太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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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剑如梭@2002-07-23 1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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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由 mimicen 发布
关于动漫的评论也一定要先发到榕树去吗?
会不会曲高和寡?(那里看漫画的人不太多呢)

很多人
有很多人写的文章都是动漫
很棒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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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曜威@2002-07-23 18:57

榕树下虽然很不错~~但笑笑鼠跟他签的约是什么?~~卖身契?~~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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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cbuzhiming@2002-07-23 20:54

不错的文章啊,如果找个好点的导演拍动画绝对会和Noir有一拼,
顺便问一下,榕树下的网址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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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榕树下

笑笑鼠@2002-07-24 01:03

www.rongshu.com

可是我觉得那里林子太大,鸟太多,太功利,大家都心浮气燥。也许前几年真得很好,但现在不是个好去处。可怜我却被它缚死了,非得三天两头去光顾。

约是五年的。倒没什么苛刻内容,只说东西要首先发给榕树罢了,然后就随你的便。

但是榕树现在卖给了贝塔斯曼,不知道合约还有没有效,我又一直没看到解除合约的消息、、、、、、唉,这样真是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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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笑笑鼠

飞剑如梭@2002-07-24 08:29

以前的榕树,确实是很好,现在不知道是他们的编辑有问题还是怎么了
总觉的里面的文章,不怎么样了~~~~~````
我看了你的留言板
浮生偷欢居然是你的朋友
很喜欢他的文章,羡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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