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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玩@2003-06-30 22:44

呵呵,那么看起来塔穆兹还是一位早期的埃阿君主呢。
本来以为提亚玛特的巫术崇拜和埃阿的多神教之间有点类似于古埃及阿蒙宗教和异端法老埃赫那吞曾一心提倡的新一神教(阿吞神)的关系,(当然塔穆兹和那位温柔诗意又略显无用的法老是不可以相提并论的-_-|||)。现在看起来我是彻底猜错了……
不过,请原谅我那无礼的好奇心,现在我不仅想知道两种宗教之间的种种影响和对峙,更想知道埃阿是如何利用北方蛮族与提亚马特的战事一步登天进而取而代之的。一个臣服的小国可以笑到最后,之间肯定有着种种的传奇。而且,从楼主的文中,可以看出,当时的那位英雄,不是塔穆兹,是他的先人。
引用

笑笑鼠@2003-07-12 11:28

长楔四

至于伊什塔尔,她第一次见到塔穆兹时,塔穆兹正十二岁。你们可以想像一下当时的情景:七千年前,伊辛河边举行着一场大规模的成人仪式。人影浮涌、喉音颤动。至少有四千张面庞被火把映红,其中一张就属于年幼的伊什塔尔。在那个特别遥远的尼桑月里,她叼着叶片,侧身坐在一条牡牛的背上,两根柳条腿儿在白色细亚麻的裙子中轻轻地相互摩擦,脚踝上一对坠子因此作响。显出一种压抑不住的不安。她是预言中塔穆兹未来的新娘。虽然年纪还小,却漂亮得不像话。在她闪烁的睫毛底下,两路小船正引领一条降下半帆的楼船载着十二岁的塔穆兹漂来。夹岸哭声震天。戴纱巾的女人逐着灯火通透的船儿缓缓奔跑,一边恸哭,一边抛洒早已准备好的白色花瓣。那些雪白的蝴蝶落到火上就哧一声化成夜里的烟。烟烟火火与漫天的花雨中行过赤足的神乐。他们低声吟唱烂熟于世间的哀歌:悲哉,天之不可逆也,草木摇落兮而变衰……
“对不起,老师。”一名学生忽然举起手来。我于是停下来等他发问。
他满脸大胡子,看上去像个车匪路霸,声音却有着奇特的天鹅绒质地。“听您的口气,怎么好像塔穆兹死了一样?”
教室里响起一阵轻微而友善的笑声。我也笑了。这个问题我已在上一节课详细阐释过,很明显这家伙逃了课。却难为他如此勇敢。
“既然如此,我们就顺便温习一下吧。”我笑道。
虽然没带讲义,但我还记得上一节课的主要内容是古埃阿的成人仪式。在F教授那里受过的严格训练使我满腹埃阿的长短,随时可以滔滔不绝。埃阿化时期,每个贵族的成人仪式都包括假死、漫游与复活三大部分。以皇族为例,年满十二岁的主角喝下使人昏睡的神药,随后他平躺在一个带垂幔的雪杉木榻上。奴仆们会褪去他全身的衣物,丢进火里,再用白色的长幅细麻将小主人盖住,连着木榻一起抬上圣船。此后直到仪式的第一部分结束主人公都处在假死状态。船将沿着母河由皇宫划向大神庙,一路上神职人员唱哀护行,宫女哭哭啼啼地撒送洁白的子葭花,直至圣船到达目的地为止。是为“亡者的航程”。
“在前马尔都克人的观念里,成长是与死亡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我道:“未经死,不得生。恒定的生命没有成长可言。”
这种对生命的理解模式与树崇拜相关。树有枯荣,历一回生死而成长一次。蕴藏在其中的生与死的秘密联系深深吸引着古人。整个古埃阿帝国都存在于沙漠夹攻中的狭长林带,人民倚树为生,膜拜树,在他们头脑中没有比树更能与生命、丰饶这些概念紧紧联系的东西了。于是他们渴望自己的人生也能等同于树,就此形成了螺旋状循环前行的生命宗教。
“那位同学,你明白了吗?”
“打搅了。请您继续。”
然而,我讲了没一会儿,那大胡子又举起手来。
“请问,埃阿的皇帝只能有一名新娘吗?”
“不,他们后宫三千,但是圣新娘只能有一名,由占卜选出。”
“什么是圣新娘?”
这说明他上上节课也没来听。我无力,拿捏不住这小子到底翘了多少节课。
“有谁愿意为打破沙锅同学解释一下?”
几个女生看上去跃跃欲试,可大胡子说,请原谅,老师,您不能亲口解释吗?
这要求唐突却不过分。我压住教室里的骚动,满足了那家伙。
前马尔都克时期有“圣婚”的风俗。每年河流涨水时,丰饶女神将和皇帝举行婚礼,赋予他皇权,并保佑国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女神由固定的女祭司扮演,这女祭司就是圣新娘。从她被选为圣新娘起,她就必须终生呆在神殿里,只为皇帝提供性服务。
“您说的伊什塔尔是圣新娘吗?”
“确切说来,是圣新娘的候选人。她是圣新娘与皇帝的女儿,通过了各种占卜测试,又在天宫图里显示出很高的通灵天分,因此被人看好。”
大胡子“啊”了一声:“请等一下。我记得《天之板》里说,塔穆兹是人神相恋生下的孩子。”
“是的。”
“这是否表明他其实是圣新娘和皇帝的儿子?”
“很聪明。的确如此。”
“而伊什塔尔也是圣新娘与皇帝的孩子……”
“是这样。”我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那么,他们俩不就是兄妹关系吗!”
这小子似乎想和我探讨一下古代的婚姻伦理。“你说的没错。”我微笑道,“事实上,伊什塔尔一出生就被预言为‘将为自己的亲生兄弟生儿育女’。所以世人才传言她就是未来的圣新娘。”
底下的学生被我的话刺激了,一个个无分兴奋。看来他们对这类的问题特别感兴趣。
“不止如此。”我淡淡地说,“塔穆兹经历了三任圣新娘。而第一任就是他自己的母亲。”
哗然。“俄底浦斯王!又一个俄底浦斯王……”
“塔穆兹在十二岁时就与自己的母亲结合了。那也是成人仪式的一部分。你们会习惯的。”
大胡子的声音从骚动中跳出来:“圣新娘生下来的皇子都要面临这种命运吗?”
“不,只有被确认为皇位继承人或替身皇才能得到圣婚资格。我们很快就会谈到成人仪式的分级制度,不同阶层的人,其成人仪式是不一样的。圣新娘的儿子其实很少能登上继承人的宝座,大多只在神殿中担当祭司、占卜者、降灵师之类的职务。塔穆兹这个例子比较特殊。最重要的是:圣新娘不在人间的伦理之中,她不具有母亲身份,只有女神身份。她从不被当作人看待。”
“真不幸。”
“伊什塔尔也这么认为。”我顺着某些女生的感叹说,“在塔穆兹的成人仪式上,有女官逗她,叫她快点长大,好做塔穆兹的新娘子。但是伊什塔尔说,不,我不要。”
这时,大胡子第NN次举起了他的手。
“还有什么问题吗,这位打破沙锅的同学?”
“请问老师您为什么总带着黑框眼镜?”
“因为我喜欢,打破沙锅同学。”

您为什么总带着黑框眼镜?半年后,大胡子在他的越野车上再一次重复这句话。天幕高远,地面上没有一棵树。南半球的月亮在广阔的沙雾中望去就像一粒痣,黯淡却撩动人心。您左眼400度,散光150度,右眼500度,散光200度,对吗?如果您实在喜欢眼镜,我特地为您备了一付EA——不错的牌子,我从前的女友非常喜欢,与你也很般配——不想看看?大胡子快速地侧过头朝驾驶座右侧的我笑了一下,又转过头直视前方。越野车飞起,自高处重重地落在丘下,剧烈的抖动使我几乎跳了起来。
对不起,不过我似乎住在八点钟方向。我说。
我知道,大胡子又侧过头来笑了一下,但我想你也许愿意去新开的酒吧里看看,顺便喝上一杯。
于是我们就去喝酒了。
酒吧名叫山鲁佐德,就在海市泉边的绿洲中,看不出是新开的样子。门口有两个孩子在接吻。歌手声音沙沙,酒很烈。
你勾引我?你胆子不小。
因为您亲口说您喜欢我,这令我勇气倍增。大胡子涎着脸说。
我什么时候说过?
3月9日,K楼2046教室里,我问您为什么总戴着黑框眼镜,您回答说,因为您喜欢打破沙锅同学。
我啼笑皆非。趁着我啼笑皆非的当儿大胡子又开口道,像我这样糊涂的年轻人,还可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然而您,您是优秀讲师,《追忆者之家》的特约撰稿人,埃阿学开山元老F教授的接班人,难道您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吗……
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喝。后来喝得多了,便困觉了。中午时醒来,古吊扇的影子徘徊在凌乱的房中,一朵朵甘蓝花印满窗帘,鲜活地颤动,仿佛随时都会飘落下来。发现大胡子被自己踢在了床下。我点起一支烟,抽到一半,被醒过来的大胡子夹手夺去。
“那是女人抽的烟。”我说。
“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说着大胡子把半截烟叼在口中,片刻后,喷出白烟来,“很淡呢。”
房间里漂浮着慵懒的气氛。我忽然点住大胡子的额头,冷冷道:“喂,你刚才说梦话了。”“哦。”大胡子笑嘻嘻地道,“我经常说梦话的。”我在他脸上没找到慌乱和戒备,一笑,收了手。
“我以前读一本书,里面有个人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后他就问自己,到底是他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他呢?”大胡子一边抽女士烟一边说,“谁又知道我现在说着的是不是梦话。”
庄周我也是喜欢的。
“有谁清楚我是谁?有谁清楚我在做什么?”
我低低吟着,在床下找到了一只拖鞋,把它套在左脚上。
“这是塔穆兹说的吧。”
这是《天之板》载录的塔穆兹的遗言。“你好像对《天之板》很熟悉。”
“知道一些神秘的东西,容易讨女孩子的欢心。”
我大笑,同时在仙人掌边上找到了另一只花拖,踢踢踏踏地拖进浴室,扭开了淋蓬头。大胡子的声音从浴室外传来:
“如果老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倒愿意提供一些线索。”
“哦?”
“据我所知,老师你正在和一位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为人慷慨、谈吐幽默、智勇双全、技巧高超的男性交往。这不仅能令你快乐,而且还可以……避免同性恋之类的流言伤害……”
“同性恋是怎么回事!”
“嗯……既然老师不是同性恋,为什么要把漂亮姑娘的照片放在自己皮夹里?这是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这小子在翻我的皮夹。“你怎么能乱动我的东西!”
他不理会,自顾自地嘻笑道:“或者考虑一下我的照片如何?发现你的钱包和我的脸更般配。”
“不必了。”
“别这么冷淡嘛。话说回来,这美人是谁?有点眼熟。”
这时,我洗完了澡,穿好衣裳,从浴室中走出来,静静地立在他身后。
“想起来了!是F的女儿!”大胡子一拍皮夹,“上次导师带我去拜访他,在他客厅里看到过。一模一样——听说几年前过世了?”
“不清楚。大概是的。”
“不清楚?F是你导师啊……他很疼他的女儿罢……”
“不。一点也不。”
大胡子惊讶地仰起头,质疑我怎么如此斩钉截铁。他手中的照片框着一个24岁的姑娘,脸色苍白,窄鼻,锥子下巴,嘴角挂着傲慢的笑容,眼睛却十分迷茫。她没化妆,只故意将头发挽成一个成熟的髻,在边上挑了两绺下来,用发夹松松地别住。我的目光落在那照片上,左手不知不觉地抓住垂在身侧的右臂。
那是我自己的照片,我整容前的样子。
恍惚中感到有风从那照片中吹出来,很弱,吹进这南半球沙漠的绿洲,风里尽是沙的热气与生涩。我别过脸。古吊扇的影子仍然徘徊在凌乱的房中,一朵朵甘蓝花映满窗帘,鲜活地颤动。它们随时都会飘落下来。

(楔子完)
引用

玩玩@2003-07-13 09:46

呃呃~看来楼主改变计划了呢~意料中恩度基的戏彻底被“我”抢光光的说,始于“我”的长楔,自“我”而终,楼主好一致的说^_^b

另外,楼主大人啊,您非常非常彻底地摧毁了我对塔穆兹爱情生活的一切美好幻想。传闻(一相情愿啊感觉真是一相情愿的说~)和现实,原来可以离得那么那么得远~远到一个是天,一个是地~
“三十二岁时迎娶彩虹中诞生的河神之女为后。”
和“经历了三任圣新娘。而第一任就是他自己的母亲。”
这个这个……虽然第二个比较合情理,8过,好像不管是你的读者我,还是埃阿的百姓,都比较喜欢第一个的说…………:D
引用

笑笑鼠@2003-07-13 18:52

我也是有苦衷的……///b
引用

笑笑鼠@2003-07-20 22:49

正文(大贺大贺!)

修改:删去长楔四中暗示塔穆兹被立为继承人以及由此他和母亲不伦的部分。



1、

风从沙漠的深处吹出来。干旱的风、暴戾的风、金黄色滚烫的风,驾驭着传说中的十八头雄狮驰过天穹,把热海吹得变化无常。那些像人生一样沉浮不已的沙丘,在日出时隆起,又在日落时复归平坦。而砂群如何颠沛、呻吟、尖叫、愤怒、恸哭、祈祷……都是弹指间的事情,于它微不足道。它是主宰,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声音。它强大而又迅猛,威武而又喜怒不测,不知悲悯,只爱把玩,饱览了甜蜜的海市蜃楼,也惯看众砂茫茫然的辗转不息。倘若它愿意,翻覆间就可以把生生的血肉榨成白骨,谁也抵挡不住它的呼吸。
风一路驰骋,直至三万六千里以外才缓了脚步。眼前蛇行的山脉横眉而起冷对着它,像一只初生牛犊要把它的仪仗全都拦下来。这倒逗乐了风。它下了狮子的御车,换上鹅黄柳绿的轻装,索性玩玩温柔游戏,作一回微服的出游。它从隘口那些盔甲朴素、表情坚忍的边防兵身边走过,潜入高可匿人的草甸,开始乐于拨开长长的草茎捕捉一些灵巧的动物——诸如羚羊或鹿——挑起猛兽与它们的追逐,自己则趴在巨大的红褐色树冠上咭咭地嬉笑。在狐鼠发情的日子里,它尾随着它们鲜亮的皮毛来到一条刚刚诞生的大河边,用指甲挑动轰鸣的瀑布,大片闪光的水,扯出丝丝幻影般的烟气笼罩在火红与蔚蓝的花野上。一个伏在岩石后面的猎人被它偷走了弓上的翎毛,抬起头时只看见白云飘过。绿色见浓。森林逐着草原的裙边扑面而来。风换乘上九十九只青背白腹的小鸟拉起的飞毯在林中徜徉。高低错落的植被犹如天设的器乐,令它的音乐才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而且它似乎变得温润多情了,常饱含着湿湿的雨气,令黑暗中的种子不觉对它充满了期盼。但有时它也会厌倦这种把戏,撕了面具狠狠燎起一把野火来,钻入那金红色的斗篷,重温沙漠的炽热,任黑烟升腾万木成枯。甚至喝醉了打起旋子来,手撕扯着天父,脚踩踏着地母,所经之处树木全被连根拔起,扔到九霄云外。但说到底,这也只是游戏的另一种玩法。
在圆月升起的夜里,风延长了颈子四下张望。越过最高的树枝,看见了一条闪光的弯弯曲曲的锻带,并且再次认出它来——它就是草原上的那条河。它望去既柔软,又尖锐,颤动着流向远方。这容颜深深地吸引了主宰者。
它亲近那河,与河流的清澈的头发打趣,抚摩,随着河流共同前往遥远的海际。一路上地势时高时低,森林、草原、田野、高山、谷地交替出现,宛如迷宫。大地的容颜千变万化。随着村庄与城镇的滋生,开始有驿马来回于不断向外伸开触角的道路。星罗棋布的人迹随麦田一同向上拔节,袅袅的炊烟柔软了大山。而山那边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另一种烟黑腾腾燃起,蒸出一片淡红,以铁与血维持山川的烈性。士兵以外,强盗们也喜欢代替猛兽执行使众生保持强悍的使命——他们神出鬼没,时常打着黑旗袭击商队,把盖着各种印章的沉甸甸的车辆劫入军队找不到的山谷,然后就燃起篝火纵情欢唱。而无论云开日出还是月沉星升,歌声总与生命的甜美和苦涩一同升起。强盗的狂欢、两情相悦的对唱、流浪汉的求乞,还有信使那频繁往来于故乡与他乡的绵长的曲子,都在这迷宫似的土地上悠悠盘旋,越转越高,几乎飞出诸神的天顶。风车们在歌声中骨碌碌地转,将风牵扯,揪它的胡子,意图把它收进一张恢恢大网。风慷慨地打赏却不愿被这些小鬼绊住脚步。转过身来,大河上已经出现了各式各样的船只。木制的,草编的,皮吹的,挂着比云还洁白的帆,五颜六色的旗,满载麦子、鱼肉、蔬果、花梨木、丝麻、皮毛、盐、铜、麝香、南方的地毯、北方的兵器……恳求风送它们一程。它们宰杀活的牛羊,把肝脏献给它,载歌载舞,为它焚香。这很有趣。它像发现了新的玩具,鼓起腮帮子把它们吹动,一路吹入了帝国的心脏——宁胡尔伽格。
繁荣的国都兴建于两百年前。埃阿的第七代君主得到神喻,于一百三十年前迁都来此,从此改变了宁胡尔伽格的命运。那位君王开凿的运河仍在使用。它与帝国母河的接吻把水引入城中,再通过水道水车输往全城十一个区域,折上高处的皇宫,直至皇宫尽头的主神殿。风从大河的臂弯中探出身来,分浪拂霞,打量着这个面色红润的城市,不觉就沿着水道的微澜步入其中。这正是日出不久。晨祷的烟带着雪杉和松脂的香余从主神殿中飘下,散入到宁都的百骼四肢。风随之飘荡,飘过屋瓦的鳞次节比,飘过盘山大道的俯仰生姿,飘过一寸寸光明起来的卢伽尔班达广场,绕开被绞死的囚犯们,在拔地而起的法碑上高高立住观赏这埃阿的初昼。沿山势向下,汲水女子的脚铃在响,石柱上的锦旗在飘,漂亮的仪仗兵站得比标枪还直,处处甘蓝怒放。它飘过它们,花香中的呼唤和呼唤中忙碌的手臂都一一飘经,走街串巷,攀窗入墙,一直飘到纱幔重重的画室,拂上伊什塔尔的面庞。

“起风了。”伊什塔尔说。

“可不是么。”格什提宁应道。

“明天起就该是风季了吧。”伊什塔尔微笑着,把她蜂蜜色的手臂搁在隆起的腹上。她是那种叫人看过一眼就印象深刻的女人。容貌之美,足以与女神匹敌。她的脖颈比普通人略长,轻巧地向上舒展开来,脸庞在它顶端绽放出浓而不稠的春华。一对橄榄核形状的眼睛幽沉沉又不失妩媚,就像两汪密林中的酒泉在薄鼻子上闪动着魅人的粼光。而她的嘴唇是一片会说话的花瓣。是春神从云端飘过时失落了鬓间绯红的花,一片飘下人间,无意中化作了她的嘴唇。因此听她开口的人全都是有福的。而倘若不是额首那两抹眉伊什塔尔的脸就足以被称为完美了——那眉令人意外地生得很浓,很粗,极有劲道,绝不是一个温婉的女人所应有的。它以一种男人也不甚熟悉的强悍气质横亘在伊什塔尔的面容中,硬生生把额头与眸子融浑的柔美割裂开来。

可是格什提宁却十分欣赏那眉。终此长夜,在跳动的火苗下为伊什塔尔画像时,她深深地被那对眉羽吸引。在格什提宁看来这眉非但没有使伊什塔尔的脸失色,反而为它添上了一种奇异的魅力,使那原本只属于人世的美丽有了不可估量的内容。甚至可以说这眉就是伊什塔尔的神魂,是她美貌的全部奥义,而其他的部位不过是一些模样精巧的陪侍罢了——它们属于美的清泉与溪流,不能不说不动人,但始终比不上浓眉中孕育的美的风暴——那才叫人骨为之折、心为之惊。

这浓眉的女子如今要做母亲了。身躯因为怀着孩子而略显臃肿,脸上沉淀着懒洋洋的安详。可她的气质并没有在慵懒中钝下去,反而透出一种浑沉的力,并且因为这力量感的出现显得更加坚强。一夜过去了,众星消退,她的容颜却在晨光中鲜亮如洗。

又是一阵风。比方才吹得深,吹入来一大蓬烟。格什提宁耳垂下的水晶坠子叮叮响将起来——她只戴了这副耳坠,算得上一个朴素的女子了。可伊什塔尔全身上下却没有一件首饰——这或许是为丈夫守的忌,保佑出征的他不在他乡被锋利的金属伤害——伊什塔尔是这么解释的。格什提宁知道她是个生来就傲气的人,断不肯讨人怜悯。想起她从前锦绣风流的光景,格什提宁不由伤怀起来。在这个风季将至的晨间,烟雾为何如此绵绵?

“为我卜一下烟吧,伊什塔尔。”她说。

是吉是凶?格什提宁把画笔横放在人中处,嘟起了嘴架住它,两片睫毛扇开天青石色的瞳子,定定望住了伊什塔尔。七分带笑,还有三分说不出来的味道。

“我早已不是神殿里的人了。”伊什塔尔说。

“那有什么关系?葡萄不能当水喝,却也能解渴。”

“事在人为,几缕烟又能决定什么?”伊什塔尔依旧婉言拒绝。

这话从一个自小在神殿长大的前祭司口中说出来未免有些奇怪,然而格什提宁却清楚伊什塔尔是一只黑羊——一百年也不会出现一只这么黑的羊。她不敬神,只相信自己。十岁时就在大庭广众下说与诸神交往简直像和菜贩子讨价还价,笑坏了皇帝,气杀了大祭司。十二岁成人后这性子愈发地变本加厉了,时常撒野惹出是非来。格什提宁凝视着伊什塔尔——她真敢呀!其实她只要乖巧一点,什么样的荣耀和宠爱得不到呢?父亲是卢伽尔班达大帝,母亲是伊辛河的女神。难道还有比这更优美、更高贵、更神圣的出身么?多少力智绝伦的人都排队等着为她奔走效力。假如她肯依着规矩来,她甚至可以成为神,代替她的母亲端坐在高高的神殿中受万民膜拜,又何至于被贬为庶民?她捣鼓自己命运的勇气真使人吃惊。

那时诸人都说,神的孩子果然不容易抚养,她哥哥塔穆兹也是这般脾气古怪。然而塔穆兹当时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因此众人乐观地认为伊什塔尔也会像他哥哥那样成长起来的。她登上圣新娘之位只是时间的问题——这信心多少来自于一个预言:伊什塔尔出生时,国中最负盛名的命途预言家为她卜烟,预言女孩儿将来要为她的同母兄弟生儿育女。起初人们为这预言中的乱伦意味深感不安,但想明白其中的关节后,反而为伊什塔尔欢喜了。数年前正是同一个预言家预言了塔穆兹光照万邦的将来。宁苏恩老去。伊什塔尔没有第二个亲生兄弟。当初的预言不正是伊什塔尔将成为圣新娘,而塔穆兹将成为皇帝的暗示吗?唯有这样的结合才被神灵允许。

更令人信服的是伊什塔尔从小就与自然有一种神秘的联系。在塔穆兹的成人仪式上,众人第一次见识到她与生俱来的能力。她静静地看着众人为亡祭行痛哭礼,忽然说“要涨水。会走路的墙要来了。”当时离水季还有整整三个旬期,没人把小姑娘的话当真。可是黎明时分,洪水真的来了。河边的神庙眨眼被灭了顶。一个不知名的勇士好不容易从“亡者之道”中捞出了仍未苏醒的皇子,带着他在浪牙中左右挣扎,拼命游向伊什塔尔所在的船只,却被一幢忽然倒塌的高塔压住。死神叼走了勇士,小皇子也被巨浪冲走。船在风浪中摇晃。放下去搭救皇子的小舟全翻了个干净。灾民乱成一片。嘈杂的声音并着浊浪冲上甲板,令舱室中的人倍感惊恐。他们在山腰处下了船,皇帝须发毕张,赤着脚,光着上身,“我儿子呢?我儿子呢?”他冲着船长吼问。在他身边,蓝衣安祖按住星象仪一语不发。一个为塔穆兹梳头的小宫女哇一声哭倒在地,宫人纷纷垂泪。此时又是伊什塔尔开口道:“你们哭什么?哥哥不会有事的,树保护着他呢。”结果当天黄昏塔穆兹就被人发现挂在十来里外一株大王槐的残枝上——那树倒下来后正好架在另一棵大王槐上,形成了一道水上拦网。塔穆兹被发现时还沉睡着。无数双眼睛惊奇地看到:两根树枝一般的东西从他的背部生出来,就像一双手,紧紧地抓住大王槐,把小皇子的身体和树缔结在了一起。这枝状物后来消褪了,但从此塔穆兹崇拜就在民间风行开来。人说他不是凡胎,乃是树神在皇家的托生。同时人们也不无惊悚地注意到伊什塔尔身上那奇妙的力量,并由此确定了对她命途预言的猜想。

“伊什塔尔,快点长大吧,长大后就当塔穆兹的新娘。”她不止一次被这样催促与逗弄。

然而她却抗拒这样的命运。纵使全国的人都希望他们兄妹结为夫妇,她也不能忍受那荒唐的婚姻,更不想把一生都钉死在神殿里。渴望脱离神职生活的念头在母亲的命运急转直下后变得更为强烈。她诅咒所有关于自己的预言。自从在那方面开了窍,她就变着法子要让自己下嫁给一个阿狗阿猫,似乎以此来证明预言在她强悍生命前的软弱无力。

这意图的得逞使七十岁的老预言家郁郁而死。当时,埃阿的当权者们已经决定立伊什塔尔为神。她的母亲病势沉重,不能再胜任母河神的寄躯。而转眼又是播种的季节。土已翻好,沟渠已通,牛与犁都好整以暇。百姓就等着伊辛女神风调雨顺的允诺。神殿举行了简单的更替仪式,接下来便是圣婚大典。新娘由伊什塔尔扮演。新郎原本应当由她的父皇卢伽尔班达扮演,但是因为大帝远征,便由摄政皇塔穆兹代行其职。仪式当天万事具备,却惟独找不到伊什塔尔的人影。

几百名神职人员几乎把神殿的每寸地皮都翻了过来。伊什塔尔!伊什塔尔!几百种不同的嗓音都呼喊着同一个名字,期望得到一声哪怕是微弱的回答。宁苏恩旧病复发,在地下室中尖叫,需要七、八个强壮的人才能摁住她。大祭司绝望到直揪自己的胡子。最后还是塔穆兹的一名近侍循着气味把众人引到了牛栏中。

那一天,伊辛河上空没有半点云彩,天蓝到叫人心死。人们终于在一堆干草上发现了伊什塔尔:她赤裸裸地熟睡着,臂弯躺的是兽人恩基杜,同样一丝不挂。

人们看看新郎,又看看恩基杜——他们一个是皇子,俊美、睿智、优雅,前途无量,被最精美的丝织品包裹着身躯。另一个却是一无所有的蛮子,甚至连人都算不上——谁也不明白伊什塔尔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选择。次日当伊什塔尔楚楚地立在元老院的褚红色大厅中毫无惭色地说“我已经有恩基杜的孩子了。我是不洁之身,不能再侍奉诸神,更不配做圣新娘。请将我放逐到民间去吧”,从小带着她的女祭禁不住伏椅痛哭。

自始至终,塔穆兹的脸上都没动过一丝筋肉。

是塔穆兹把恩基杜带回来的,连它的名字都是他起的。数年前,当塔穆兹结束德尔蒙邦的任职回到首都时,人们发现他的马车上有一头兽不兽、人不人的怪物。它不会说人话,光会发出荷荷的声音,全身的毛浓密得像女人的头发,只有半块兽皮遮羞。它就是恩基杜。

塔穆兹冷静而耐心地等到审判完全结束才离席而去。走出大庭时,他回望了伊什塔尔一眼,但是什么也没说。

伊什塔尔后来就成了恩基杜的新娘。这婚姻伤透了无数的心,几乎没人祝福,但伊什塔尔仍然为新郎剪了头发,除去浑身的长毛,换上干净的衣裳。“恩基杜不是野兽。”她说,“总有一天,他会胜过所有的男子汉!”婚礼当天塔穆兹来了。伊什塔尔轻盈地从他身边飘过:“你瞧,我赢了。”她说。

“恭喜你。”塔穆兹说,“愿格奥乔硫美慷慨赐福。”

第一个孩子流产。怀上第二胎时,恩基杜真的蜕去野性变成了人。塔穆兹非常宠信他,假如不是元老院极力反对可能已经把他提拔为上等人了。如今他随第三拨远征军驻扎在前线。上个月信使传唱回来,说是退守到田藤山下了,烈日曝晒着,每每看到水泉就思念自己的妻子。伊什塔尔思忖再三,寻到了旧时的玩伴格什提宁,想画一张像,捎给边关的丈夫。

“卜一下吧,伊什塔尔”格什提宁说,“卜着玩玩——你看这烟的形状,是吉还是凶呢?”

“大凶。”伊什塔尔笑道,“你命不久矣。你的画将消磨你的性命。”

格什提宁也笑了:“真要这样倒遂了我的心愿呢。”她转过画,“画好了。”
引用

文启古@2003-07-25 11:31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诗好像和本文没什么打关系嘛,为什么用它当题目?
我很喜欢这首诗的。
引用

笑笑鼠@2003-07-25 23:00

不,其实是有直接关系的。
写这文的灵感起源啊……我也很喜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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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团黑影从伊什塔尔的鬓边掠过,猛将画儿叼了去,却是一只鹰。不及两个女子反应过来它就穿过帘幕飞出去了。格什提宁追到窗口,只见它叼着画冲上高空,盘旋了几圈,向门前条石大道的西端落下。一辆厢式马车正从那里徐徐行来。

车轮上包着垫子。车中有人打哨,一条扎着皮套的手伸出侧窗,将俯冲下来的鹰轻轻接住。

“伊什塔尔,来看呀--”格什提宁叫道,“是塔穆兹的车!”

然而伊什塔尔却坐着未动。她的眼睛盯着另一边的窗,手抓紧了裙幅。伊什塔尔?格什提宁又唤了一声,转过身来,她也怔住了。

她看见一个男人从那扇窗子跳了进来。

一个结实的男人,皮肤被晒成铜色,下巴毛碴碴的,风尘仆仆,显然经过了长途奔波,然而肌肉中仿佛仍蕴藏着无穷的精力。他的模样叫人害怕,可眼中流露出孩子般的天真。伊什塔尔!他嘶哑而又欢喜地叫道,我可找到你了,伊什塔尔!

我的天!格什提宁惊奇地合不拢嘴。恩基杜!你怎么回来了?

伊什塔尔惊疑不定地望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丈夫,不知该怎么做才好。恩基杜一步冲到她面前,把她紧紧地揉入怀中。想死我了!他嚷嚷道,粗犷的热气喷在她脖子上。她感到他流下了眼泪--他竟然抱着她哭起来。

“小心孩子!”伊什塔尔低声喊道。恩基杜这才放开手。

“你不是在打仗吗?怎么突然回来了?”伊什塔尔问。

“我想你!”恩基杜说。

伊什塔尔又是感动,又是气恼。他竟然为见她而做了逃兵!“滚开,你这不争气的家伙!”伊什塔尔骂道。

恩基杜不解地望着她。“我想你。”他说。不论伊什塔尔怎么恨他,他只知道重复着这句话。太想你了!每天晚上都想着你!新泪旧痕交叠在一块儿,使这个大男人的脸望去有几分滑稽。伊什塔尔一声叹息,发现自己嫁了个比自己更加乱来的丈夫。

这时鹰又飞了进来。它栖上灯架,喙中却不见了画。三人一怔,门板上响起了扣击声。

来人了。快躲起来,恩基杜!女人有些惊惶地把男人塞入一个柜子。格什提宁拉开了门。

门口立着一名二、三十岁的男子,手中拿着一卷画,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中指上戴着一枚蓝宝,这意味着他是有身份的神职人员。“埃特纳?”格什提宁认出他来。他是塔穆兹的心腹。

埃特纳身材矮小。一袭象牙色滚黑纹的长袍覆过足背,精细地打着褶子,显见是经灵巧而经验丰富的手整理过的。发绺沿开阔的额头拢到脑后,束成一条及腰的辫子,两抹额环勒在眉上,饰着天青大石,望去华贵却不骄奢。他依旧是那种慈眉善目的神气,细长的眼,一笑就没了。笑容叫人看着舒心得很,连带身后的条石大道也讨人喜欢起来。然而女人担忧躲在柜中的恩基杜,心底未免抱怨他来得不是时候。

“原来是你!你在这里安了个画室,却不告诉我们,这可不够意思。”埃特纳笑道。

“你是来问罪呢,还是来道歉?那没教养的扁毛畜生是你的吗?”

“哦,我其实是来邀功。”埃特纳说,“刚才拾到了一件贵重的东西,想来是你这里丢失的吧。”

“确切来讲,是被强抢去的。”格什提宁说着接过埃特纳平递过来的画,张开一看,颜料晕坏了好几处。格什提宁也不多说,翻转过画面向埃特纳展示。

“鹰是我那主人的。”埃特纳说--虽然已经外放为官,他依然习惯称那个人为主人--“恰好他今晚要在甘蓝宫举办宴会,已备下美酒佳肴,您不如届时赏个脸,好让他当面向您道歉,如何?--您也有好几年没见到他了吧。”

“哦?”

“也请画上这位美人一并出席。”

“你说谁呢?”

“你不知道?”

埃特纳目光转动,正看见伊什塔尔从垂幔中走了出来。他像从前一样对她恭敬地行礼。不愿受礼的伊什塔尔闪身避开了。

“您果然也在。”埃特纳含笑道。

“你好么?”

“您看得出来,不就这个样子吗……您可安好?主人惦念得紧。”

“难为他了。”

伊什塔尔远远地站着并不走近。与这男人多少有些暧昧,彼此都略觉尴尬。当年她急于摆脱神殿,想破了自己的身,就胡乱勾引男人。埃特纳也是被引诱者之一。然而除了恩基杜这样浑浑噩噩的蛮子,谁会不识轻重?埃特纳是个心中有尺的人,即使心动,也决不敢碰她一根指头。到头来便成了这样的局面。

“主人很想见您。”埃特纳说,“您不想见他吗?”

“格什提宁去吧。我是庶民,多有不妥。”伊什塔尔又转入垂幔中去了。

埃特纳上前一步:“主人与民同乐,不分贵贱。何况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少打官腔!”格什提宁两手撑在窗台上,腾一记坐了上去,拦断了他,“摄政了不起么?嘿嘿,要道歉,叫他现在就下车,站在门口给我们道歉--我可不去参加什么粉墨宴会!便是那会儿贺他回都的庆典我也没去过!”

“你回去吧。”伊什塔尔的声音从垂幔后传来。

“回去吧回去吧。”格什提宁也赶上一棒,“祝你步步高升,青云直上……”

话音未落,灯架上的鹰蓦然展开翅膀忽啦啦掠到门前。一声叹息发自门外。淡淡的,却像个旋涡把所有的声音都吸了进去。一条修长的影子应着推开的门落在织毯上,玄关随即充满了雪杉木与松脂的芳香。

“格什提宁,你一点都没变呢……”来人立在门前无奈地微笑。

声音清亮如初夏时井泉的流出。他接住飞起来的鹰,移上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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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笑鼠@2003-07-26 13:10

辰良2年,24岁的塔穆兹与阔别了十年的格什提宁重逢在埃阿的首都宁胡尔伽格。这一天平淡无奇,不会被载入史册。然而他立在门中的模样却深深地印在了格什提宁的脑海中。于是在余下的岁月里黑眼珠的格什提宁都将不断回味当时心中难言的惊讶——时光,十年的时光竟然把一个人改变了那么多——它确实有这能力。彼时她无声地把塔穆兹凝视。而埃特纳正接过塔穆兹的鹰,静静地退在一边,埃特纳并不知道格什提宁在想什么。塔穆兹也不会知道。

事实上塔穆兹不久就将此遗忘了。

所不提防的是恩基杜突然从柜子里跳了出来——这是个很大的意外。这蛮汉子突然热情洋溢地从柜子里跳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塔穆兹面前,不等诸人有什么举动就用他野牛般的力气把塔穆兹抱住了。在此之前,恩基杜已经在柜子里度过了他认为相当漫长的充满的迷惑的时间。突然辨认出塔穆兹的声音使思念与重逢的欢喜在他心里达到了顶点。他立刻冲出柜子的门(伊什塔尔忘了把它锁起来),在伊什塔尔面色发白的注视中扑向塔穆兹,欢天喜地地嚷道:“殿下!你看我是谁?”

彼潜返故乡的逃兵居然很开心地叫准皇帝看看他是谁——伊什塔尔简直恨不得晕过去。塔穆兹在一阵惊愕后大笑起来。“恩基杜!你居然在这里,你知道有多少猎人在搜捕你吗?”其实信鸽久前就捎了书回来,说他的人临阵脱逃。塔穆兹原还疑心谁在捣鬼,现在看来多半是真的了。他拍拍恩基杜的膀子:“你知罪吗?”

我怎么又有罪了?——恩基杜一副不开窍的样子,竟似完全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什么不妥。塔穆兹问他:“还记得临行前我怎么叮嘱你的吗?”“记得。第一是守军纪。”恩基杜说,“我照办啦。你让我跟着那胡子,我也帮够了他的忙呀!”“所以他们升你的官。”塔穆兹说,“现在你更该为国效力,怎么能撇下将士一个人跑回来?”恩基杜不说话了。

“明白了吗?”塔穆兹问他。

恩基杜一屁股坐下,手掌啪地拍在大腿上:“我就是不明白!我不杀男掠女了,回家和自己老婆孩子团圆,这有什么不对?”

诸人别转了脸笑。恩基杜叫道:“笑什么笑什么?你们怎么不笑这狗屁远征,却反过来笑我?难道我做的事比皇帝老子还荒唐!”

这几句叫得响,砸得分明,是人都白了三分脸。大家缄默着,明里暗里地目光往塔穆兹身上飘去。塔穆兹脸上却不写字。塔穆兹不是人,脸色没半点变化:“就是皇帝老子指着要拿你呢——你的事在军中沸沸扬扬,还惹起不少人来学你。我回父皇了,说我不会偏听偏信,必定将这件事追究到底。”

“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分两种:如果你是遭人陷害,我自然会叫那罪魁打落牙齿自己咽;但如果你是自作孽,我也不会徇私偏袒。你若有苦衷现在还来得及告诉我——你有吗?”

“有。”

“说出来。”

“我不想去打仗。我想和伊什塔尔在一起。”

伊什塔尔苦笑。塔穆兹则微笑道:“很好……好极了……那么你回家去乖乖呆着,别胡乱走动。我这两天就着人去拿你。”

“什么……”

“道理我以后再与你讲。”塔穆兹打断他。

此间,伊什塔尔看着塔穆兹抚摸他那只鹰的翎毛,看着他扎在右手的无名指上的一小圈细绳浮着淡淡的红斑,心里无声无息地起了一阵惊惶。在他微笑的笼罩下,天地收缩,光线正在变暗。

然而她却没有看到塔穆兹回到马车上后倚靠着车厢怔怔出神的模样,没有看到淘气的笑从他嘴角一掠而过,更没有听见他对埃特纳说“真是奇怪,方才在那画室中时,眼睛和耳朵忽然都不中用了,居然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而埃特纳则笑咪咪地应道:“巧了,我好像也和殿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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