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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随笔系列2]《八日手记》

藤田智樹@2004-10-19 15:17

八日手记

文/阿杲

二零零三年十二月十二日(晴)

“这不是你的家。”
临行前母亲对我说道。
“我没有家。”我说。
姥爷听罢笑了,他的笑意味着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
近来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即便有也不会连续保持数日。昨天下过一场雪,但时间很短暂,只下到中午便停了,故今早未能欣赏到绮丽的雪景,心中不免感到一丝遗憾。
来此学校学习日语已有两个月时间了,与同学也渐渐熟悉起来,当初刻骨铭心的寂寞感已不再盘踞于心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明的不和谐气氛,究竟是什么呢?恐怕是我的性格问题所使然吧。
上午十点半,日本的老师再次着重讲了留学签证的事情,无非存款证明之类云云,听后心情万分沉重。我正处在(实际上自从十几年前就早已如此)家庭关系造成的微妙境地之中,这怎能不令我厌烦。归根结底,我是害怕无法如愿以偿去日本深造而必须留在中国并无限期地滞留在这种让人憎恨的家庭关系中不得解脱,这种恐惧每日每夜吞噬着我的精神、肉体,失眠也已有一阵子了。但出于我从事文学创作这一点,适当的恐惧感同时也使我感到快乐,我充满矛盾地渴求能够长久地呆在“微妙”境地里,人这一生到死都离不开“微妙”的境地,无论去哪里什么也不会被改变。
下午没有课,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到学校内的剧院观赏了外国留学生新年演出的彩排,与许多不同国家的朋友共同探讨了各国的舞蹈、杂技、语言等各个方面的话题,非常有意思。
看罢演出,我乘公共汽车回到姥姥家。为了照顾病重的姥姥我和母亲目前正暂住在这里,原来的住所租给了附近医院的医生。由于我突然决定要去日本,租房的钱全部替我交了学费,虽是母亲的钱,我仍然有些内疚,对这种内疚我还是感到欣慰的。姥姥家人很多,我时常因为过于嘈杂而觉得烦躁,看书必须出声朗读才能完全投入进去。姥姥的病并无大的变化,仍依靠透析维持生命,只是脑子一天比一天糊涂,别人都拿她的胡言乱语取乐,惟独我强烈地体会到阵阵悲哀,这悲哀不同于我自身的悲哀,它是对岁月的流逝和往昔记忆的一种深切的缅怀。我是一个孤独的人,且会一直孤独下去,肉体上不孤独思想上也会孤独。这里除我之外的六个人,无一人真正地理解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亦无一人与我在思想上有丝毫的交融相汇,我之所以写这篇日记,是为了多年后自己能够了解自己当初是如何身陷孤独不能自拔的。
睡前看了几个小时的电视,直到深夜两点才上床睡觉。我闭目合眼,进入无边的遐想之中。三点半又从床上爬起来,伴着秒针的“滴答”声写了这篇日记,故如果不被称为日记,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二零零三年十二月十三日(晴)

上午十点二十分睁眼醒来,母亲已唤我多次了。在被窝里打开手机,收到了人民日报社记者朋友的短消息,谈了谈最近的生活状况和琐碎的心情,最后答应把《菖蒲札》第一札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他,听了他说的要找机会出版我的作品的话,很是兴奋。转念又想起前两个月他带一个作家到我原来的住处拜访,那时我已经搬走,所以没有见到,觉得稍稍有些遗憾。
出于“无聊”与“哪里都不愿回去”的原因,这个周末我并未回父亲家。起床后吃罢早饭(他们说是中饭和早饭的合并),母亲便带姥姥到医院透析去了。本来姥姨建议我一同前往,但我说医院那种到处充斥着“不和谐”因素的场所还是尽量少去为妙。于是,她们走后,我背对着窗户坐在饭桌前写起文章。姥姨在我对面刮胡罗卜的皮,我想了想她要用胡萝卜做什么菜,可没能得出答案。很久没用笔写东西,以至非常不顺利,写得前言不搭后语,不得不再一次对自己的才华产生了怀疑。写到一半表弟坐到我身边写家庭作业,不知为何,我希望他们坐得尽量久一些。为什么?我不是衷爱孤独的人吗?此刻竟也像别人那般乞求温暖。罢了,我其实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人。写完文章才得知姥姨方才是在准备包饺子的馅儿。中午没有吃饭,下午两点左右饥饿感便滚滚袭来,汹涌至极,势不可挡。
冬天的夜晚来的很快,一天的时光稍纵即逝。吃完晚饭,我迫不及待地来到户外散步,途中买了最近新拍的电影,是关于海盗的故事。回去后不久,姥姨与姥爷发生了口角,心情因此不愉快,故电影没有看。
现在是深夜一点,日记写到这里,姨夫穿上衣服上班去了,隔壁传来姥姨的咒骂声。
*
补记:
那天凌晨四点,我睡了。本该记在第二天的日记里,但再三考虑还是写在十三号这天的日记里较为妥当。七点时我醒了一次,看了一小时的电视,之后又进入了我的避难所——梦境。

二零零三年十二月十六日深夜

二零零三年十二月十六日(晴)

重返现实,竟有种获得新生的错觉。昨夜一点多才入眠,今晨好不容易起床后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风比想象中的大,在屋里没有听到呼啸的风声,还暗暗舒了口气。我极其厌恶刮大风的天气。反之,在生活上我希望自己能够多经历一些大风大浪,唯其如此,我才能创作出好的文学作品。
下课后我独自乘公共汽车返回住所,这其间我一直深深凝视车窗外缓缓倒退的街景,虽未到黄昏时分,但阳光已经变得温柔不再耀眼。它一抹抹浸染着枯枝、斑马线、楼群以及地面,整个街区被这恰倒好处的光芒带入一片安详的气氛之中。我感受着冬日阳光,想起那些远在国外留学的好友,涌起一阵伤感,视线亦随之模糊了。此情此景,真可谓“美”的极至了。那时我觉得,如果继续留在这个城市,说不定会渐渐喜欢上它,可转瞬间我瞥见车站那拥挤的人潮,便生出一阵强烈的憎恨。
晚上吃饭时,我和姥爷等人就当前伊拉克局势探讨了一番。前总统萨达姆·侯塞因刚刚被抓不久,目前伊拉克再次成为世界注目的焦点。稍顷,我说了“未来中国市场仍是日本市场”的话,其实也并非出自我口,而是学校的一位中国老师讲的。我对这句话是这样理解的,因为日本与中国的地理位置较近,日本的科技又在不少固定领域里仍然要比中国发达,且日本也将长期依靠中国获得它所缺乏的某些资源,故以“中日友好”这一基本目标为基础,未来的中国必将与日本有更多方面的来往。这是最正确的也是最理性的做法,毕竟脑袋正常的人(当然存在不正常的混帐家伙)都希望“中日永不再战”吧?倘真的再战遭殃的是谁呢?俗不可耐的话就不必浪费字数逐一细说了。谁知此话一出,姥爷又搬出九·一八事变(他错说成三·一八事变,我没有予以更正)与汉奸卖国这一套说词来,我懒得反驳他,仅仅在心里感叹高龄化社会的悲哀。市场经济是市场经济,发达国家在发展中国家的市场占有率高是必然的,我们应该利用这一点搞好自己的建设,这和汉奸有何关系呢?忽儿又想起电影里清末时期的中国人看到照相机后那种惊讶恐惧的表情,我真是哭笑不得。不要总拿爱国来掩盖不敢或不愿承认缺点的毛病,提了意见或批评了几句就变成了汉奸?这和封建社会、和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极端政治思想有什么区别呢?
日记里本该记些日常生活的事,但我却过份地谈了政治。已是晚上九点二十分,要继续读川端康成,故就此搁笔。


二零零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晴)

半睡半醒地躺了几个小时,睁眼后已是上午十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朋友家。昨晚是平安夜,与几个好友一同来此聚会,闹了一夜,可以说是既兴奋又失落。来的路上内心兴奋异常,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觉得失落起来。是不愿回去的缘故吗?我希望每天这样在喧闹、悠闲中度过吗?隐约记得昨晚吃饭时稍微有些喝醉了(我的酒量极少),情绪因此烦躁了一阵,独自在厕所里哭泣来着,感觉像是失恋了,莫非真是失恋了不成?总之,好几次喝罢酒我都不知为何落起泪来,自己也深感不可思议。最近越来越容易哭泣了,大概我已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哀的人了吧。
今日比前几天都要寒冷,在归途中我几乎一言未发,致命的失落感更加强烈了。冬天何时才能结束呢?我有些迫不及待。
和大家道别时,我盼望时间能过的快一些,因为我不愿再停留在这里了。

二零零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晴)

一年的最后一天总会被人当作非常特殊的日子,我也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一天。和一起学日语的同学出去游玩了一整天,却仍然不想回住的地方。他在不在网络上呢?我反复如此思索着。于是便涌起去网吧上网的念头,但终究没有去成,早早地脱了外衣钻进被子听起音乐来。客厅不断传来麻将牌的碰撞声和抱怨声,真希望能离开这儿,但我此时此刻已无处可去。无奈之余,我憎恨一切,包括自己。
十一点多的时候,姥爷和姥姨打架了,打得甚是厉害,似乎双方都想把积压许久的不满情绪全部释放出去,但我想他们这种不满并不是绝对针对对方的不满,很多也许是对生活的不满。我有种想加入他们的欲望,转念一想,他们毕竟全是外人,即是与我不同的人,我没有必要向他们发泄自己的情绪,或许我只能把所有一切都发泄在自己身上了,想来也真是悲惨。
两个多小时后,谩骂声好歹消失了,我挣扎着回到客厅的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方才他们吵架时说了些什么已然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认为还是记录下来的好。
*
“既然在一起住就得互相忍让,不能的话就分开!”母亲喊道。
“那就这么办吧!”姥姨嚷道。
“明天你们也走!”姥爷对母亲忿忿地说。
听罢我竟感到一阵喜悦。
确实,我想走了,无论去哪里都行。

*
补记:
三十一号这天的日记是我一月初才写的,这样的日记其实不记也罢。那天吵架后没过几天,姥爷和姥姨便合好如初了(他们可能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友好过亦未可知),每天又开始不间断地玩起麻将,但我能感到——很清楚地——他们之间的裂痕。裂痕这东西我最了解了,我与很多亲人都存在裂痕,有些则是无法弥补的永恒的裂痕。尽管如此,也是谁都无能为力的事。

二零零四年一月五日 晚

二零零四年一月五日(晴)

对家的概念越发模糊了,我从未把哪里当作自己的家。
“别把这当你自己的家。”母亲再次提醒道。
“你不用一次次地跟我说这种话,我没把这里当家。”我说。
本来我想问母亲:“那么,你告诉我,哪儿才是我的家呢?”但未能脱口,倘问了母亲会怎样回答我呢?她一定会说:“去问你父亲吧。”且说得异常轻松。我的父母没能给我一个家,哪怕是一个充斥不安与矛盾的家都给不了我,每当这样想罢,我便憎恨起他们来,深深地憎恨。他们也许没有丝毫地内疚与羞愧,因为母亲在说“这不是你的家”时,仿佛是在责怪我似的,真让人啼笑皆非。一种渴望崩溃的憋闷感正聚集在我的心口,我打算获得解脱,方法却不得而知。死吗?对未来仍抱一线希望的我目前还不具备死的勇气。逃离吗?就这样不顾一切地远远离开所有人去往别的陌生场所,这可以说是一种解脱吗?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即使死也将立刻进入其他困惑境地,假若果真如此,人确确实实是大自然中最容易迷失的动物啊。
尽量不要和他们说话了,把自身封闭起来吧。
我暗自决定着,却依旧希望得到别人的怜悯。

二零零四年一月八日(阴)

现在,我半躺在床上写这篇日记。气温仍处于较低的状态,冬天看来还要持续一阵子。
已经几天没有和姥姥家的人说话了,就连母亲也懒得理会。究其原因,我是对目前的生活表示抗议,加之那天母亲说了“这不是你的家”这样的话,我的心像被扎了根刺似的隐隐作痛。我真的想拥有一个温暖的家,有自己的房间,最重要的是有父母的家。尽管我平时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但内心深处确实渴望有一个可以回的家。
这当儿,客厅传来阵阵喧哗声,我愤恨的情绪渐渐转化为凄楚、无助。



后记

这篇《八日手记》是我在现今仍旧暂住的姥姥家用笔写下的日记,因为我习惯用电脑写作,但由于姥姥家没有电脑故只能靠写日记和写信来满足自己的创作欲。我没有长时间坚持写日记的习惯,所以只写了八天。整理时删掉了不少内容,与其说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不如称为不真实的心情。抱着冷静的态度仔细思考后,发觉自己并不是那样想的,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对于日记那绝对是毫无价值的文字。
目前,我依然处于极度迷茫之中,我无一处安身之所,我是否正在没有尽头的路上拼命行走?每天都不得不重复没有意义的生活、动作,不得不与讨厌的人在一起,不得不被人误解。为什么我必须度过这样的人生?为什么我不能同喜欢的人在一起?为什么我无法做愿意做的事?不断地自问只会加深我的烦恼以及对命运的恨意,我的不安全感一天比一天强烈,它甚至让我厌倦了“活着”这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痛苦折磨着我的灵魂,鞭打着我的精神,我唯有一边扮演着“精神受虐狂”的角色一边笑着呻吟。
恐怕我的坚强会让我活到这段日子过去的时候(事实上我已经熬过了一段又一段类似的岁月),接着我必将坠入又一个生命的低谷。面对漆黑的未来,我唯一能预见的是,那时我会再次拿起笔记下一切,包括一切本身。因为,连笔都拿不起来的我肯定已是一具持有思想但却说不出话的尸体。
在死以前,我依靠文字确定自己活着。且只能依靠它。

二零零四年四月十六日
引用

玻璃娃娃@2004-10-20 13:29

继续支持GG的文

虽然每次都只来一会,可是把GG文装进电子书的时候依旧觉得很幸福



抱抱
引用

小猴@2004-10-20 14:53

你怎么总要和你妈吵架 - -||| 汗

改天我也写两篇日记好了
引用

藤田智樹@2004-10-20 15:37

谢谢MM啊~~~~抱抱:)
我什么时候总和我妈吵架了............你的日记....我记得你还说过要写随笔呢
引用

血月@2004-10-21 13:05

看智树DD的文章,每每都会觉得相当伤感
但也对DD文中的这种生活态度抱持怀疑的态度,
引用

KIKO@2004-10-21 13:32

是个坚强的人,至少是一个表面上坚强的人~~~~~~

一种很复杂的感觉,说不清楚,所以不说= =
引用

玻璃娃娃@2004-10-21 16:36

引用
最初由 藤田智樹 发布
谢谢MM啊~~~~抱抱:)


抱抱

我是偶尔来,现在似乎很忙。有些人还是放心不下,总是飘上来看看他们。

恩,GG修改资料吧,改成“MM:然然”吧。。

一般大家都这样叫我
引用

猫非宁@2004-10-21 17:16

问个不知道是不是礼貌的问题........

是不是不幸福的家庭里容易出怪才........- -
引用

[原创随笔系列3]《再见小说家》

藤田智樹@2004-10-29 18:36

再见小说家

文/阿杲

一 文字,我心灵的写照(至少一半)

两年前,我花三天时间写了生平第一篇完整的习作小说《第一百一十五路公车》,就此拉开了我创作生涯的序幕。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我的处女作,也搞不清处女作与成名作到底有何分别,对我来说每部作品都应该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故我的所有作品从某种角度讲都应该是处女作。
刚开始时的作品现在读来觉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当初也有不少读者批评我的文笔太差,不适合从事小说家这一职业。于是,很多作品就中途夭折了,我想我该做的不是继续盲目地写下去,而是坐下来泡杯热茶,深入思考自己欠缺的究竟是何种素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本接一本地看书,字斟句酌地看,尽量学习别人运用文学语言的方法。其中在文学手法上给予我帮助最大的莫过于大江健三郎所著的《小说的方法》,读这本书的时候我感觉不是一个作者再向读者倾诉想法,而是两个文学同事在共同深入探讨小说写作的途径与手段,语言对一部份人而言诚然略有难解之处,但大江健三郎的话绝对是和同样搞文学创作的我这样的人讲的,想必不写小说的人也很少会读这类书籍。
重新调整状态以后,我先后创作了《靠海》、《太阳的沉没与星辰的升起——旧时代的挽歌》等短篇小说,虽然大部分只是练笔之作,但较之从前无论内涵、文笔都有了质的飞越。使我今天决心要一生从事文学创作的还是我的长篇小说《侧耳倾听》,它让我沉沦在现实主义的魅力中不可自拔。若有人将《侧耳倾听》当作我正式的处女作,我是很欣慰的。小说里的人物原型几乎都为我生活中的朋友,以至有的人看后说我用文字优化了自己的人生。如今觉得把现实生活中的人强行拽进小说的这种行为愚蠢透顶,不成熟的缺点亦暴露无疑,究其原因,大概是创作《侧耳倾听》时我仍然抱着写着玩的心情,从来没有想过会和出版商签约,所以导致文章漏洞百出。现在想想很是后悔,当初何苦以那样的心态来写作呢?
《火已熄花已残》即是在这种悔恨的心情中完成的,故文章的人物与故事情节完全出自我个人的想象力,至于这想象力是否给人以真实感,读者给了我肯定的回答,有人甚至误以为我就是主人公本人。全盘否定主人公的行为举止出自我的亲身体验也略欠妥当,简单的说,是平时埋藏在我心灵深处的对生活的欲望通过人物得到了满足,小说家都或多或少需要这样的满足。
毫无疑问,文字是我心灵的写照,至少一半。引用我的最新长篇《菖蒲札》里的一句话,就是“没有绝对的虚构,亦没有绝对的真实”。文学便是这么一回事。

二 走自己的路

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学青年,将近二十一岁的我涉足写作刚刚两年多,虽然用心良苦笔耕不辍而得到的回报仅仅是二百多元钱、一本杂志外加几封读者来信,但我仍然为自己选择了文学之路感到幸运。我认为,并不是中了头奖当了大官发了横财则算幸运的事了,成为一个有深刻思想内涵且精神食粮丰足的人有时也不失为一件幸事。在这个科技越来越发达的高度文明社会中,名利、个性、时髦成为人们心中重要的东西,究竟还有几个年轻人会走上或打算走上文学道路呢?他们多数想从事明星、企业家等经济利益更大更引人注目的职业,他们只知道崇拜偶像追求金钱,对人文历史、科学知识一无所知。我不是信口开河,这也绝非一面之词,我们不得不承认鲁迅、大江健三郎、高尔基在大部分年轻人心里根本不如所谓的天王天后重要,一些人甚至连泰戈尔是何许人士都不得而知,何等可怕又可怜啊!
文学青年便是与其截然不同的人。暂且放下阅历、文学功底、文化水平不论,文学青年坚韧不拔、持之以恒、疾恶如仇、能屈能伸的品性正是其他年轻人欠缺的优点,这难道不值得提倡吗?其实,文学青年也听流行歌曲,也有属于自己的精神偶像,但人活着不能单单为了这些东西,要活得有意义有价值,否则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呢?
尽管如此,文学青年仍会遭到少数人的冷嘲热讽。我要毫不客气地对这些人说,你们没有任何理由嘲笑或贬低文学青年,在我们用文字表达对社会对国家乃至整个世界的关怀与批评时,你们又在做什么说什么想什么?你们除了纳税以外做过几件有益于人类社会的事情?倘若没有,请学会尊重文学青年。
一年前,我决定要走写作这条路时,包括母亲在内的很多人都劝我不要期望太高,我当即告诉母亲:“你的儿子有当作家的天份,你的儿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或许不免过于自大,可我真的发自内心地喜欢写作,写作就是我的生命,如果哪一天我再不能写小说了,那么我的生命也将在那时终结。一个人如果没有勇气干他想干的事业,而被周围的种种客观因素所左右,那么他便丧失了选择的权利,连选择自己人生之路的力量都没有的人还能有何作为呢?诚然,我同样深知写作的艰难与困苦,绞尽脑汁构思完成的作品被退稿,却还要担着巨大的压力继续新的创作。就像花样滑冰运动员摔倒后必须马上笑着爬起来投入比赛一样,流在心里的泪水又有谁能看见呢?我也是人,面对挫折与失败不可能没考虑过放弃,每当此时脑海中便会浮现那句我曾经说过的话:“为什么世界上只有一个托尔斯泰?因为第二个中途放弃了文学。”我并不奢望成为第二个托尔斯泰,那是不现实的想法,我只想靠这句话激励自己坚持下去,努力实现小小的作家梦。梦想是用来实现的,不是用来放弃的。
然而目前能在中国文坛呼风唤雨的作家都是五六十年代生人,我是八十年代出生的,必竟没经历过文革、下乡、插队,中国文学除了以这些作为主题或故事背景外就是反腐倡廉扫黄扫黑。文学是门多样性的艺术,一个年代的人有一个年代的特点,假如无论过多少年作品风格仍一成不变,单调乏味,中国文学的进步谈何容易?中国文学又怎会被年轻人接受!在此呼吁中国文坛的前辈们能多给文学青年一些创作空间,真正的文学青年已经少之甚少,可称为“稀有动物”了,“稀有动物”应被人们重点保护起来,提供其能够生存的环境,唯其如此,才能使之免遭灭绝。
总之,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不管未来结果如何,我都会欣然接受。能为自己最热爱的事业奉献一切,我无怨无悔。

三 《挪威的森林》——《侧耳倾听》——《菖蒲札》

不得不承认我的文风受村上春树影响颇大,或许——不是我自命不凡——因为我们在某方面是有共通之处的,每个人都会和另一个人有共通之处并深受其益,我想。村上受菲茨杰拉德的影响,我受村上的影响,某人受我的影响……如此循环下去。我一直称村上为“我的文学之门”,个中缘由还要追溯到我埋头细读《挪威的森林》的那段日子。首先,我要声明,我不喜欢对某一事物枉加评判,一般情况下也绝不会摆出一副评论家的架势多嘴多舌说东说西,但对于《挪威的森林》,请允许我破例一次。
这么说吧,倘若当初没有阅读《挪威的森林》,我还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挥笔不止地创作小说。其中贯穿全文的伤感平婉的文学气氛将日本文学的特征显露得淋漓尽致,这也正是它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之一。我在给这本书的中文译者林少华的信中这样说道:
“……此书是我看的第一本村上春树的作品,看罢,心中便有不知是何原因的感伤。那感伤是来自内心的强烈摇撼,而绝非文字上的刻意渲染所至……看完这部小说,我感到长久以来失去的某样东西又失而复得了,这当然使我欣然……”
约莫半个月后我收到林少华的回信,他在信中说:
“……我译了不少日本文学作品,但惟独夏目漱石和村上、尤其村上让我感受到心灵相通的感动和欣然。有时我甚至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不是在翻译,而是自行向这个世界倾诉什么。而那是什么呢?是孤独、寂寞?感情、爱心?抑或对弱小生命对寻常风景的细腻而诗意的感受?一时还真说不清楚。大概这才成其为文学感受吧……”
的确,书中扣人心弦撼人心扉的东西究竟是何物?我想是生活里随处可见的小事情所使然。我竭力让自己的作品中也充斥这些不被大多数人重视的小细节,如果我的小说是一个完整的(或残缺的)生命机体,那么所有这些细节就是构成生命的细胞。例如前一阵子我在电视上看到介绍韩国动画片的节目,有一幕情节是细雨蒙蒙的夏日午后,女孩左手打着雨伞,右手拎着刚刚买回的一袋蔬菜,跑到自家屋檐下,将蔬菜递给母亲,望着阴霾的天空收起伞,拭了拭额头的雨水……这一连串的动作看似平常,却贴近生活,使本来非真实的动画人物变得鲜活起来,至少它打动了我的心。同样,文学作品更要靠细腻的文字将作者描绘的情景误差极小地传达到读者的大脑中,形成一副画面。从这一点看来,小说家最接近的职业我认为是导演,每个小说家都希望自己的“电影”能真正刻骨铭心地摇撼“观众”的心扉,唯其如此,“电影”才算圆满。
《菖蒲札》是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长篇小说《侧耳倾听》是一部彻头彻尾的私小说,有强烈的自传色彩,而从心理角度出发,这部《菖蒲札》的轮廓恰恰是由《侧耳倾听》进化之后创作出来的,故《侧耳倾听》为其雏形。严格讲《菖蒲札》也应算作是我的私人小说,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这部小说中,我大胆地将自己的内在性格与外在性格分别切割成相应的数量再注入到相应的人物身体里,换言之,书中除了左元春雪之外所有人物都是我的化身,书中人物的所想所言亦都是我的所想所言。如此一来,危险性可见一斑。首先声明,我并不是一个患有精神分裂或者什么幻想症之类的疯子,我仅仅是一个为文学疯狂地分离自身灵魂的业余小说家罢了。写作的时候,我被自己营造出来的哀婉感伤的气氛所深深刺痛,常常泪流满面地敲击键盘,即使完成了当天的创作,夜晚入睡前仍旧边默默啜泣边沉迷于《菖蒲札》的故事中不能自拔。
在此我不愿过多地谈《菖蒲札》的故事内容,无非是一部揭示人类心灵的矛盾与欲望的冲突的恋爱小说,我着实在“对比”这两个字上下了很大工夫。男女主人公对生活的渴望与现实的对比,女主人公之间性格的对比,贫富的对比以及城市与乡村的对比等等,这些都是始终贯穿小说的核心思想。我只想说,《菖蒲札》绝对是一部值得我为之献出一切的作品。

四 我的“小说的方法”

写作两年多,我从稚嫩走到成熟,从业余慢慢走向专业,从兴趣变成生命,当然亦多多少少找到了一些写作的技巧,姑且称其为我的“小说的方法”吧。
首先,用心找到一个点。点指的是故事的切入点,这个点可以由任何东西演变而来,例如嘉宝三十年代演的一部电影,或者被狂风吹得满天飞舞的垃圾袋,再用简单的推理——有些像福尔摩斯的“推断学”——将其缩小成一个点。但是最后形成的这一点对于你和读者来说一定要具有某种实在的意义,否则等于无。最重要的是,你要有洞察感染你自身心灵的事物的能力,哪怕细微的空气流动也不例外。我的一些作品便是在听罢一首歌的其中一句歌词后挥笔创作出来的,如果想感动别人就要先感动你自己,这是永恒不变的道理。
其次,以这一点为中心,尝试向外延伸若干条线,注意,不是无数条线。这些线很重要,它们是构成整个小说的主要因素——即情节。众所周知,情节分开端、发展、高潮、尾声四个部份,但在无数次的创作尝试后,我断定高潮与尾声是绝对能够合而为一的,正所谓有风格有个性的作家才能做到“在恰到好处时停笔”。当然,中心思想必不可少,但我认为中心思想完全可以是透明的,仿佛肉眼看不到却不可或缺的空气,倘若非常露骨的体现出来也许会令人作呕。制造中心思想的方法很简单,只须将刚才提到的线极其自然地组合在一起,故事便有了心脏,心脏要长在身体里面,这样作品才显得干净整洁且不缺乏生命力。有的人认为中心思想就是文章的题目,我不否认这个看法,但作为我个人,我更喜欢在中心思想的基础上再往高一层次的境界迈进一步,从而在那里找到真正适合作品的标题。
把上面说过的点和线变成文字详细地写在创作草稿纸上,包括故事的时间、地点、人物以及人物的性格。以巧妙地结合最初的线为目的将稿纸上的内容全部按顺序和因果关系安排妥当,小说便有了结构,结构不一定要合乎规矩,但是要做到精巧且符合逻辑。
另外,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引用狂”。所谓“引用狂”,是指在小说中引用一些名言、电影、歌手以及唱片名,从而使文章的格调更加高雅,气氛更加真实,与其说是引用,不如说是现实主义的一种升华吧。恰倒好处的引用能够令读者完全沉浸在你所创造的小说世界中,使你的作品不至于像枯燥的历史教科书那样惹人厌烦。此处试例举我在随笔《为某某的文字》中的一句话——

不得不承认我孤独,一个人演奏《卡门》的程度。

这句话便使用了引用法,用一个人演奏《卡门》来形容孤独感,引用的同时还起到了比喻的作用。正确运用引用法要达到《枕草子》里“雪落在梅花”上的境界,学会充分利用它文学性的功能,滥用的话,不但起不了任何点缀作用,反而让作品显得不自然,不美,这显然与我所主张的“文学代表美,通过文字用川端式的物哀精神去感受美,再由这种催人泪下的美去客观地揭露丑”的文学思想背道而驰。世间万物都是相对的,包括文学在内,一切皆具有不可抗拒的两面性,作为小说家要做到冷静地看待身边存在的事实,切忌轻易枉下结论否定任何表面不合理的东西,我认为小说家是需要这种理性的。
归根结蒂,要善于用心眼去观察周围的人事物,然后负责任地以既美又悲的感情将其流露到纸上。这是小说家最基本的能力,也是天职所在。看法过于主观了,明白的自然明白。
以上只是我一点肤浅的创作心得,虽然内容不多但要想实际做到实非易事,望和我一样热爱文学的朋友能从中得到启发。

五 再见小说家

文章写到这里,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最后,想再就小说家这个称谓多少说上几句。
从《第一百一十五路公车》到《火已熄花已残》、《侧耳倾听》到《菖蒲札》,我经历的是心灵上的一次远程旅行,沿途的风景也只有我一个人清楚。可以这样说,我并未到达终点,如今,窗外的风景依然在倒退。伤感是伤感,但收获也是有的。出乎意料地爱上文学,不是我最大的幸运就是我最大的不幸,唯一值得骄傲的地方是,我因写作而得到的东西,其他不写作的人一生都无法得到。不管未来的命运如何,我能明确的是,写作将永远是我追求的亦是我非常尊敬的职业。
我所迷茫的,是这次旅行的终点。它究竟在哪里?难道对小说家来说,死亡才是唯一的终点吗?很多作家试图采用自杀的方法将死完美化,我对此持中立态度。自己也有过几次想自杀的念头,但实话说,我的确暂时没有那种勇气,我不愿带着生的希望自杀,倘若不是绝望的死去,那么死只是另一个开始而已。或许人一出生就注定是残缺的、悲苦的,根本不可能达到什么完美,小说家更是如此,即使将自己锻炼成丧失生之希望的人,在别人眼里也终究是残缺不全的,死后仅仅留下了徒有虚名的悲哀的美。如此一来,自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只是个人性质的对终极死亡的追求吗?生之希望的彻底破灭是否能够导致灵魂与肉体的双重毁灭,在我死前——无论以何种方式死——这个疑问将一直盘旋于我的脑海。年纪轻轻便把死的问题作为核心来加以思考自然不大值得提倡,大概这也是小说家的宿命吧。
旅途中带给我的最大感触,是作为现实的我和小说家的我这两个世界的巨大差别。比较而言我更喜欢活在小说家的世界里,可能的话一辈子也不想接触外面的人和事。在这个世界中,我靠写作与读者的评论获得满足,基本上是受人尊敬的,我本身的思想境界更是在现实社会中无法体现的。加之我在这两个世界中的性格实在大相径庭,造成了待遇上的根本差异。在现实社会,几乎所有人都不了解我的真正想法,他们(大多是不知道我写小说的人)只会自顾自的坐在那儿对我擅自评头论足(着实一个从头评到脚),难怪他们成为不了小说家,完全是因为他们对表面现象深信不疑所致。不客气地说,对这些多管闲事的家伙我是一眼也瞧不上的,根本是社会的多余产物。日本作家村上龙好像说过“笨蛋都去死吧”之类的话,我非常同意这一观点,毕竟世上的笨蛋太多了嘛!反过来讲,那些有思想有见地的人我照样佩服得五体投地,丝毫不会吝啬赞美的字眼。
于是,我独自乘坐着自己制造的电车行驶在文字的轨道上,一边戴着耳机听柚子的《紫罗兰》,一边尽情享受着小说世界的山山水水。车靠站时一些乘客上来,一些乘客下去,有惊喜也有悲伤。我深深地、深深地爱着这惊喜和悲伤,且至死不变。日本有一句俗语,叫做“不知旅途之耻”,意思是旅途中接触的并非熟人,而是陌生人,故不必为旅途当中所做的事而感到羞耻。在文学的道路上,我以“不知旅途之耻”的精神作为根本动力,大胆地进行各种文学尝试,经过无数次的失败逐渐走向成功。
假如真的有终点与完美的死,我希望在面临那一刻时,心里不是默念着“再见,小说家”悲哀地死去,而是抱着再见小说家的决心迈向死亡,对我而言,这就是我所谓的个人主义的“完美的死”。


二零零四年五月二十八日
引用

[原创随笔系列4]《散步》

藤田智樹@2004-10-31 18:27

散步

文/阿杲

越来越喜欢独自在街上散步,尤其前两年,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
之所以经常散步并非出于“我是个写作的人”这一理由,仅仅想透透气罢了。然而我需要的不是普通的空气,而是某种能够浸染心灵的特殊氛围,大概我一生都将为追求这种气氛勉强活下去。那是美,世界上最平凡最无价的美,在我看来要远比断臂维纳斯美的多。
这里只简短叙述前年的一次散步。
那是五月的一个下午,昨夜风雨交加,今日晴空万里。地上少数水洼还没有完全蒸发,里面落着不知是谁丢下的信封,倘是花瓣或树叶就好了,我想。湛蓝的天壁划过一道白色,阳光温柔地抚摸着楼房、街道、自行车、猫、脸颊,甚至一小粒石子它都对其眷顾依然。行人步伐缓慢,神态悠闲,毫无仓促之感,看久了会误以为是录象片里的慢镜头,竟连连打起了哈欠。我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朝家的西边走去。我的散步统统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走而已,走到中意的落脚处就停住,否则会一直走下去。
散步时难免思考一些事,徒增无奈的事情居多。前些天投出的短篇小说被退了,长篇小说的出版日更是遥遥无期。其实我早已习惯了退稿,就如同雪地习惯了脚印,竹林习惯了人影,一切皆为必然的不完美与完美的结合。人生亦是如此,过于完美也是种不完美,主观讲我渴望自己的人生能多些悲伤少些快乐,多些奔波少些安定,大部份人一定不能理解,或许我一出生便是被人误解的吧。这么说略欠妥当,我不需要别人的理解,哪怕一分一厘。理解对我而言是奢侈的东西,是多面的产物,它根据人的层次人的观念人的心态而有所不同,有永恒的理解也有瞬间的理解,后者我认为将人类的丑恶与伪善体现的淋漓尽致、完美无缺。刚开始写小说时在互联网上得到了陈村老师小小的指点,后来也隔三差五地和林少华老师通信,但言语泛泛之程度令我感到羞愧,主要谈了谈他译的村上春树和夏目漱石的作品与我对《挪威的森林》的看法,本打算求他帮忙向文学杂志社推荐几篇我的小说(他读我的《火已熄花已残》是写这篇随笔一年前的事情了),可无论如何也难以启齿。想着想着,竟怀念起最初参加“斗志派”时的我,听一起搞文学的朋友说斗志传说有了孩子,现在主要写些激进的文章,心中不免对他生出一股敬意。当初真该给他打个电话聊上一会,如今有了这个念头,那人却已杳无音训。为了弥补,我在他主办的文学网站投了两篇小说和几首诗歌,对此我心里还是高兴的。
我从小在单亲家庭中长大,故我的心理发展与正常家庭的孩子大相径庭,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虽然写东西的人总爱当众往自己的伤疤上撒盐,但我仍尽量在文章中避而不谈我的家庭问题,人人都有家庭问题,人人必须解决家庭问题,川端康成是孤儿,但他是“永恒的旅行者”,亦是美的缔造者,这些年我抱着“家庭问题愈复杂对我写作生涯的帮助愈大”的想法迎头面对各种各样的家庭问题。这样一来,问题便不再是问题,倒成了动力,坏事变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海明威说过,一个作家最大的不幸就是童年的幸福。照此看来,我恐怕还算是位基本幸运的作家。
如此边走边想,约莫过了半小时左右来到花园。说是花园自然夸张了,一个被灌木丛环绕且有亭子、石凳的空场而已,但我觉得它很美,美得恰倒好处。让这透着股悲怆气息的花园有一丝美感的不是迎风摇曳的垂柳,亦不是古色古香的凉亭,而是一个老人和一只白色的长毛狗。老人约莫六十五岁左右,身材偏胖,稍稍驼着背,脸上的胡须没有刮净,残留下星星点点的胡渣,俨然一张人物速写画。狗在老人脚下嗅来嗅去,我有一瞬间竟幻想老人是侦探,狗是他的搭档,他们正在此调查某件比“四签名”更加扑朔迷离的案子。一个人这样胡乱幻想是很有趣的,我往往如此,尤其是在入睡前那段难熬的空虚中。
老人在原地站了会儿,之后踱到我身边的石凳上缓缓坐下。我盯着狗看了片刻,也坐了下来。一阵春风拂过,诲暗的心情就变得豁然开朗了,胸口像啜了酒一般温吞吞的,顿时,我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这一派盎然的春色里,春天带着一丝诗意温柔地扣击着我的心扉,我醉了。醉意正浓时,老人突然开始在上衣兜里寻找什么,但看起来并不很急,让人感觉即便找不到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用余光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还未来得及思考他寻找何物,他就开口说话了。
“有烟吗?”
他问。我没有做声,默默地从裤袋里掏出“中南海”,抽出一支递给他。
“有火吗?”我问,他接过烟回答有。
两只麻雀落在对面的柳树下,狗刚一朝那边挪了几步,鸟就匆匆飞上了树梢。我看着老人品茶似的闭目吸烟,自己也叼上一支,管他借打火机点燃,慢慢嘬了一口,结果险些咳嗽出来。我平时极少抽烟,唯有才思枯竭的时候才会尝试用尼古丁刺激大脑,尽管我认为这纯属徒劳,但世间一般的规律我无力违背。此次,老人忘记带烟,我忘记带打火机,这无疑是种缘分,他既已向我借了烟,我若不跟他借打火机实在是遗憾之至。缘分这玩意还是能不打破便不打破的好,更何况我对眼前这个老人怀着莫名的敬畏与亲切之情,即使天南海北地攀谈一番也无妨。
“烟落在儿子家了,上周。”
老人自言自语地嘟哝道,可我清楚他在对我讲话。
我默然。
“儿子在和他老婆闹离婚呢,我去劝劝。”
老人呼出的烟渐渐消散。
“狗是好狗,就是老了。”他接着说。
“叫什么?”
老人告诉我狗的名字,我默默记住,起初想唤它过来,却因为害怕狗的不理睬带来的尴尬气氛而作罢。与老人的对话也到此结束,我终究没有和他畅谈,现在想来不免觉得有点可惜。当时为何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呢?我总是像发条转到尽头似的突然从滔滔不绝的演讲者变成极度沉默寡言的人,原因不得而知。诚然,这种毛病亦体现在文学创作上面,时而文思泉涌地挥笔不止时而才思枯竭地半个字也写不出来,以至我对自己的文学天赋持百分之五十的怀疑态度。话说回来,世间万物都有它沉默的时候,与其竭力回避沉默,倒不如把沉默本身当成一种别具匠心的暂时性的美来享受,借机小憩一番并积攒更多的经验以备沉默过后使用。归根结底,人的一生中暴风雨和宁静不断交替出现,两者迟早要成为宝贵的回忆,两者也都能让经历它的人学会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稍顷,我离开花园,顺原路返回住所。雨后的阳光总是格外耀眼,给人以如梦初醒的真实感,那灿烂夺目的光线中似乎还略带一丝甜美的幸福。公路边的非机动车道上,年轻的外地小伙子蹬着装满啤酒箱的三轮车快速朝十字路口飞去,仿佛要趁信号灯变红之前一口气冲到对面。头顶的杨树叶被阳光浸得呈现近乎透明的金黄色,其间残留几抹暖春的嫩绿,风一吹,树叶簌簌作响,阳光便一股脑地朝瞳孔倾泻下来。我低下头,目视前方,再次缓缓挪动步子。总停滞不前终归不是什么幸事,即使因为被绝美的事物所吸引也要勇敢舍弃暂时性的美去挖掘永恒的丑,再把那丑幻化为美——此乃一个作家的责任,亦或是每一个人的责任吧。
所以一旦我放弃沉默,是为了亲手埋葬丑陋的东西。毕竟美要静静欣赏,而并非用“啊!真美啊!”之类的庸俗感叹简单概括的物质。而丑必须狠狠地采取一切手段将其发现并摧毁、消灭,丝毫动不得恻隐之心,这是对待——至少我——美与丑的最大区别。
到家后,挂在过道衣柜上方的钟表指向四点四十分,我跟母亲冰释前嫌和好如初,好象这次散步经历了很久很久的时光,两人早已把我出门前的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难怪有人说时间是最好的医生。稍顷,母亲倒好一杯白开水端到我面前,我接过来默默地喝了。
试问,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美呢?

附:今年已开始尽量避免散步了,连门都不愿意出,总之对这个社会(与其说社会倒不如说是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人)逐渐失去了信心,外出肯定惹一肚子气受,还是“眼不见心不烦”的好。但我相信无论自己的想法再怎么偏激,只要有心,美便永远无所不在。

二零零四年九月八日
引用

KIKO@2004-10-31 18:44

我有一个同学,每个星期五晚上坚持跟她兄弟在北京的大街上走一晚上,记得当时是很羡慕的~~~

今天的约会怎么样?没有冷场吧/

小弟弟很好玩吧/没有失望吧/
引用

云中君@2004-10-31 21:45

笑,难怪一直觉得藤田君的文风东瀛风格甚重,村上春树式的细腻感伤,看来浸淫很深。林少华老师翻译的作品,我也甚为推崇(当然不曾通过信),有一见倾心之感(扯远了~~~~)。
既要立志做作家,那么便继续努力吧。散步其实什么也不必想,散步便好,呵呵,有空还是应该多出去透透气的^^
引用

藤田智樹@2004-11-01 00:28

引用
最初由 KIKO 发布
我有一个同学,每个星期五晚上坚持跟她兄弟在北京的大街上走一晚上,记得当时是很羡慕的~~~

今天的约会怎么样?没有冷场吧/

小弟弟很好玩吧/没有失望吧/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中雨,我就没去,改下周日了,可是今天竟然大晴天!天气预报果然总是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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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非宁@2004-11-01 18:35

二 走自己的路.......热血沸腾中.........

永远支持DD的决定,只要是DD的文章我都会好好看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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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lly_boy@2004-11-01 19:52

无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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