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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靠海》

藤田智樹@2004-10-05 20:19

靠海
文/阿杲

海风化作一只纤细的手,从半开的车窗伸进来温柔地抚摸我的脸。温煦的春日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照射在玻璃上,辉映着我的双眸。空气中荡漾着一股潮水味儿,抵达海的城镇了,我想。
再次返回小镇,究其原因,惟独一点:小镇靠海。我自幼便深深依恋着海,大海在我心里犹如传说中的独角兽那般神秘而温顺,亦不乏偶尔的暴躁,我试图将这种童话式的憧憬装入心灵的盒子,永远保存于记忆之中。但事与愿违,归根结蒂,世上不存在所谓永恒的事物,一切皆为片段。七年前--即一九九六年,十八岁的我背着塞满小说的鼓鼓囊囊的行李包,独自一人离乡背井,来这里开始漫长而枯燥的大学生活。那时,我生平第一次邂逅了海。海的静谧与奔放、热情与冷淡、欲望与孤独彻彻底底地征服了我,同时也使那份美好的憧憬渐渐淡漠,取而代之的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长途汽车停稳后,我的双脚亲自触到了镇的土地。镇的实际面积不是很宽广,只是普通小镇的普通面积罢了,尽管如此,购物中心、饭店、住宅区、酒吧、电影院、餐厅、广场、公园、学校、银行、邮局、公共厕所等设施一应俱全,整个镇如同做工精致细腻的观赏模型,并不给人缺少什么的感觉。居住在小镇的人们大都和颜悦色、老老实实,无论开酒吧、当职员、炒股票、搞推销还是录唱片,每个人只想干好自己该干的事。这样,小镇得以年年平安日日宁静,从没遭遇过致命的大风大浪,也没发生过骇人听闻的离奇案件,总之,我所踏的便是这样一个平凡小镇的平凡地面。
短短几年间,小镇的变化令人瞠目结舌,然而生存在随处充斥变化的高科技时代,变化本身正驱于稀疏平常的合理化,面对巨大的改变已经很少有人会为之震撼、动容,恰恰相反,多数人仅仅是条件反射般麻木不仁地道一句:“哟,变化不小嘛。”言罢吭哧吭哧地将其一口一口吃进肚里,连同骨头一起消化掉,然后抹抹油乎乎的嘴角,继续等待品尝下一个低营养高脂肪的改变。
我也不例外,属于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口吞吃改变那一类。所谓镇的变化,无非是增建了几幢高楼扩充了几条马路多栽了几棵树木,另外,公共汽车的路线乱七八糟,站牌焕然一新,光泽鲜亮的油漆格外显眼。无奈,我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告知司机目的地,然后把头枕在椅背上,深深吐了一口气。
出租车沿海边的公路缓速行驶,坐在前面的司机正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地专心驾驶,收音机里传出交通台女主播的声音。节目百无聊赖,主要介绍各路段的交通状况和通知事故发生地点,我险些忍不住请求司机能否把台切换到FM91.5,但终未脱口。我慢慢扭头望向窗外,公路的防护栏快速朝后退去,惟独海纹丝未动,云朵像大块大块的棉花糖粘在半空,海岸线闪烁着光芒与我所乘坐的汽车平行前进。
“那是因为海太大了,大得我们无法想象。”
隐约记得她当时是这么解释的,然而是在何种情形下以何种心情解释的我却横竖想不起来。越绞尽脑汁回忆,回忆便越往远处遁去,它如荧光般于大脑深处忽明忽暗,仿佛提示着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提示。竭力挽留也好,抓住不放也好,到头来,回忆还是融化为一弧雪水顺着岁月的长河流进我们永远陌生的未知海域里再也无处可觅了。
“不是本地人吧?”司机打断我的思绪,问道。
“嗯。”我不太擅长同出租车司机或理发师那一类人讲话。
“来探亲?”他没完没了地问。
“是啊。”我语气不太正常地答道,心里苦苦哀求他别再问了。
“前阵子下了好几场大雨呢,同行像发了疯似的拉活。”
“是吗?不错。”
“我有个亲戚是渔民,出海差点没回来,真悬!”司机越说越起劲。
“那是够悬的,这个镇还有渔民吗?”我问。
“当然有,只是比前几年少很多,都改行了。”司机说着转了转收音机的旋扭,调小音量。
“合乎情理。”我说。
之后司机就镇的交通发了一阵牢骚,我则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茬,他自知碰上个不善言谈的家伙,便偃旗息鼓默不做声了。车连续拐了几个弯,海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鳞次栉比的楼宇和比比皆是的商店。我示意司机在一个路口停车,付钱,道谢(我乘罢出租车习惯向司机道谢),开门下车,关门。车倒退几米,随即调头开走了,我看了一会车驶离的方向,稍顷,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
淋着惬意的暖阳,我在人头攒动的街区左右穿行,周围全是拎着购物袋的男男女女,他们抢劫似的从这家店出来又迫不及待地冲进另一家,压根没在意钱包或磁卡里还剩多少钱那种琐事。我非常讨厌逛商场,死活喜欢不起来,较之死皮赖脸地在商场由早遛到晚,我还是选择买完需要的东西立刻撤离现场这一不免有些不解风情的做法,因此导致没女人缘也只能认命。实不相瞒,为讨女孩子欢心在逛商场时故意装出兴致盎然有趣至极的男人我认识一大堆,他们每天用尽扯谎之能事到处勾搭女孩睡觉,想必空虚的可以。无论男女。
走了大约十五分钟,“爱莫能助”面包店的招牌倏地闯进我的视线。两扇玻璃门擦得近乎透明,门把手旁贴着“PUSH”字样,里面的收银台和各种糕点清晰可见,让人垂涎三尺流连忘返。我推开门走进去,一股浓厚的烤面包香味热浪般滚滚袭来。年轻女店员立刻热情地打招呼,待我踱到摆放面包的商品架跟前时便连连介绍起面包的种类,并强调都是刚刚烤好的新鲜货。我挑了一个奶油面包、一个巧克力夹心面包,买了盒软包装牛奶,然后去收银台交钱。老板娘亲自负责收银,她四十五六岁光景,打扮朴素又不显寒酸,戴副金丝边眼镜,头发梳的落落大方气质非凡。她接过钱,熟练地在收银机上敲了几下子,随即递给我找回的钱,我把钱揣回兜里,这当儿,她抬头瞧了我一眼。
“你是……”她想了想,道出我的姓名。
“一直怕您认不出来了呢。”我松一口气似的说。
“差点啊!变化挺大的,你大学毕业回家以后三年没见了吧。”她不无欣喜地说,仿佛找回一件丢失多年的收藏品。
“是啊,您还好吧?”我客气地问。
“还好还好,哎呀,已经是大人了嘛!”她感叹道。
“那个时候也不是小孩子啊。”
“在我眼里你是。”她眯起眼笑着说。
“生意怎样?”我问。
“不如从前了,对面开了一家更高级的糕点房,装修个性格调高雅价格又不至于高到让人难以承受,所以深受年轻人欢迎,在这一带颇有名气,我也想装修个性格调高雅,可没处去弄本钱,胆子也小,挣点钱够吃饭就行了。”
“还是老样子。”我说。
“你呢?还画画吗?”她问。
“不画了,在一家建筑公司上班,既然学的建筑专业就得充分利用。”
“可惜啊,你那么有天分。”她惋惜地说道。
“那玩意早就赴之东流了。”
“瞎说,天分就跟学会骑自行车一样,是一辈子的东西。”
“或许吧。”我说。
“这次回来有什么目的吧,反正不是专门为了看我这么个半老徐娘。”
“来找她的,信里已经打好招呼了。”我老实交代道。
“久别重逢?旧情复燃?”老板娘兴奋地问道。
“瞧您说的跟二十世纪福克斯拍的电影似的。”我笑了笑。
“打算在这呆多久?”
“没准。”
“旅途愉快。”老板娘祝福道。
“谢谢,生意兴隆。”我回敬道。
老板娘以微笑表示谢意,我道别转身离开面包店。
“喂,加油!小伙子!可得旧情复燃啊!”临走时老板娘冲我喊道。
太阳喘着粗气爬升到最高点,俨然摩天轮的圆形座舱。我拎着面包和牛奶漫步于小镇的街道旁,与小镇的居民或别的一些人擦肩而过,不断重复由瞬间的接触到永恒的陌生这一过程。湿乎乎的风夹杂着海的气息从海岸那边一缕一缕吹过来,吟唱着海的颂歌频频掠过耳畔。我或多或少受海风的影响,有意无意地加快了脚步,不一会便到达了镇的中心广场。
之所以叫中心广场,顾名思义,因为它位于小镇的中心。但是,这中心广场是否经过地理勘测后才称其为中心广场的我不甚明了,恐怕没几个人清楚个中原由,中心广场不知何时起被人们一相情愿地认为成镇的中心并冠以“中心广场”的名字,应该是很多年以前吧,就是炎炎夏日蜻蜓漫天飞舞的那个年代。如此说来,蜻蜓们都集体飞去哪里了呢?如今夏天也难觅其踪,怪想念的。
中心广场的中心有个漂亮的喷泉,喷泉的中心矗立着一个裸体小男孩的铜像,下体不时哗啦哗啦喷出凉冰冰的水贱在人脸上。一群白鸽围绕广场扑棱着翅膀起起落落,小脑袋不停地左顾右盼,嗓子深处发出“咕咕”的叫声。两个年轻情侣正站在广场上喂鸽子吃食,他们抓一把玉米豆撒于地面,鸽子纷纷降落埋头享用。我见状也拿出奶油面包,掰下一小块朝一只刚吃完玉米豆的鸽子扔去,鸽子瞅了瞅脚下的面包,飞走了。难道鸽子不喜欢吃奶油面包?我又尝试掰了一块巧克力口味的,丢出,另一只鸽子同样不屑一顾地飞走了。这么说来鸽子不爱吃面包喽?奶油和巧克力可是我在面包中最爱吃的,罢了罢了,傻瓜鸽子只懂得吃傻瓜玉米豆,哪里知道面包的美味。遭到鸽子的冷落后,我气哼哼地坐在广场一角的木头长椅上独自啃起面包喝起牛奶,以此打发午饭。
“喂喂,快瞧,刚才喂咱们面包的那个傻瓜正吃着呢!”一只鸽子咽下一粒玉米豆,跟旁边的鸽子说道。
“那东西有什么可吃的,究竟?还是玉米豆好吃!”另一只边吃玉米豆边呜里呜噜地说。
“对对,不过傻瓜是无法明白玉米豆的妙处的,只晓得嚼面包渣。”
“嗯,笨蛋嘛!和我们家那口子一个样!”
“你们家那位喜欢面包渣?”它不可思议地问道。
“是啊,结婚前要是搞清楚它喜欢面包渣的话说什么也不会嫁给它!”另一只悔恨地说。
“你别不爱听,我觉得喜欢面包渣的鸽子都是怪鸽子,脾气不好吧?它。”
“没办法啊,哎!”另一只鸽子喟叹道。
……
年轻情侣仍在撒玉米豆,那个装玉米豆的袋子仿佛是哆啦A梦的四次元空间袋,装着撒不完的豆子。我吃罢午饭,双臂搭在椅背后面,翘起二郎腿,眼望情侣撒豆鸽子啄豆铜像小便的情景,连打了三个哈欠。为了避免意识“咔嚓”一声断电,我起身将面包袋和空牛奶盒丢进垃圾筒,快步逃离了莫名其妙的中心广场、波光粼粼的喷泉、下体流水的铜像、撒玉米豆的情侣以及讨厌面包的鸽子。
由于没有戴手表的习惯,我掏出手机确定时间--下午一点钟。还早。我心血来潮地决定先去以前常去的那家电影院看一场电影,《窈窕淑女》或者《罗马假日》,《肖申克的救赎》或者《紫色》,《西线无战事》或者《珍珠港》,什么电影都行,反正只是打算消耗多余的时间。
我在一个路口乘上一辆洗得崭新的出租车,道出电影院的名字,司机听罢像接收到信号的遥控机器人一样踩下油门风尘仆仆地驱车赶往。此司机非彼司机,其人沉默寡言、表情凝重,如果再戴上副白手套,绝对是给政要人物企业大亨开车的人材。恐怕是驾驶技术使然,车灵活地东拐西拐,根本没怎么赶上红灯,一气呵成地连过数个路口。途经我曾就读的那所大学时,我扭头看了校门一眼,不得不看。除大门重新粉刷过以外似乎并无翻天覆地的变化,学生老师照样进进出出,有的神气活现,有的垂头丧气。诚然,讨人嫌的近视眼校长还在不在这里继续讨人嫌,凶神恶煞的平胸女教授是否一如往常地向可怜的学生们拼命扩散她的威力--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我都将永远无法知晓了。车早已甩掉了学校,亦甩掉了我一息尚存的回忆。
遇见第四个路口时,出租车终于因为红灯停了下来,司机遗憾地嘬了嘬牙花。不可能一次红灯也碰不到,我想,就好比我们的人生,总要多多少少受到一些阻拦,以至停停走走地度过春秋冬夏年年岁岁,一般性质的科学知识告戒我们,人生是不允许倒退的,只能一门心思朝前走。是的,这绝非哲学,而是彻头彻尾的科学--红灯熄灭,黄灯闪烁,绿灯亮起,车子开动,GO!
司机打开收音机,FM91.5,不偏不倚。“下一首歌,卡朋特的《Yesterday Once More》,送给收音机旁的你。”主持人用磁性的嗓音说道,歌不错,主持人的嗓音也完美无缺,唯一的不足就是解说词太老套,虽然简简单单几个字被他摄人心魄的声音说的真诚万分感激涕零,但人们需要的是那种充斥互联网的猥亵、叛逆、低级趣味之类的东西,真诚啦感性啦已经统统变得俗不可耐,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了。现在年轻人的流行语是“真俗”,所以不愿意被说“真俗”的人便死要面子活受罪地努力使自己个性起来,只渴望当初说他“真俗”的家伙能够改变看法。倘刚才的主持人模仿林肯公园主唱的嗓音吼叫着说出歌名,再骂上几句脏话,肯定不少人为之一动。另类嘛,反叛嘛,低级嘛,那就另类个够反叛个够低级个够,比比看谁坚持的时间最长,然后大家一起一本正经地向他顶礼膜拜,三跪九叩,五体投地。
然而,吸毒、打群架或在身上戴一百多个金属环,在我看来全都“真俗”,根本不算什么,可仍有很多人为了追求个性在身体力行。我要说的是,有人双手掰开过原子弹,有人暗杀了美国总统,有人把身上每片肉掀起成鳞状,那个才叫另类、反叛、低级,有本事的话就去做,若害怕就跟我一样扣着“真俗”的帽子踏踏实实过日子,享受生活当中的小幸福。例如秋天的黄昏躺在洋溢太阳味的床上用CD随身听欣赏莎拉·布莱曼,眼望湛蓝的天壁、一泻千里的云彩与隆隆飞过的波音客机,阵阵秋风温柔地拂动窗帘,不时撩拨着脚趾,痒痒的。这就是我过的“真俗”的生活,至少我觉得心满意足,说到底,我只为自己呼吸,而并非为什么吸毒打群架或戴一百个金属环的人呼吸。
大概我真的长大了,老了,内心随之平静了许多。年纪这玩意,一旦整整横跨一个十年,人就会进入与上一个十年截然不同的人生境地。
“当他们播放时我独自哼唱……”卡伦·卡朋特在歌中唱道。的确,我那会儿老跟着收音机里传出的音符深情款款地演唱来着,五音虽然不全,歌词却倒背如流。如今忘得仅仅剩下那句“沙拉拉拉”了。我常常想,发明唱片的人好像一位伟大的魔术师,唱片则是一场叹为观止的魔术表演,竟能收藏死者的声音直至世界的终结--人已成骸骨,唯歌声永存。
六年没听的《昔日重现》,六年,对一首歌而言委实太久了。最后一次听是在哪里呢?这熟悉的旋律……对了,是那里。
已成骸骨的卡伦·卡朋特换了口气,伤感地唱到“我曾拥有的那段美好岁月”时,记忆仿佛离家多年的游子提着行李箱回来了。
*
大约七年前,即拳王阿里点燃亚特兰大奥运会主会场的火炬那年,我十八岁,以中等成绩考进一所中等大学,大学位于一座离家较远的小镇,小镇靠海。考上这所大学可谓正中我的下怀,当时无论如何都想远走他乡独自到别的地方生活,故收到大学寄来的录取通知书时兴奋了好一阵,临行前和母亲买了很多生活必备品,包括小说,我清楚等待我的将是何等孤独寂寞的时光,文字阅读是排遣孤独的唯一有效工具。此外,还带了爱华牌卡带式随身听、几盘英文歌曲的磁带和天线式双波段收音机。收音机有年头了,能接收电视信号同步收听电视节目,但仅限于中央台。总之,我对即将开始的集体生活既紧张又期待。
军训过后,我皮肤黑得像夏威夷海滨瞭望台上的救生员,身体疲惫不堪,渴望过几天躺在遮阳伞下面边听音乐边啜椰汁的悠闲生活,哪怕有人落水也无动于衷。彼此生疏的同学在军训期间渐渐熟识起来,但真正要好无话不谈的朋友我只交到一个。他叫隼,出生于小镇普通工薪阶层家庭,有个比他大三岁的姐姐,喜欢摇滚乐,个子较我略矮一些,身材不胖不瘦,肩膀宽阔胸肌发达,待人诚恳笑容可掬。我和隼成为朋友的过程再简单不过:一次熄灯之后,因为同屋的家伙喋喋不休,结果全体被罚到外面跑步,其他人明确表示我们俩自始至终并未说一句话,所以不愿连累无辜。这样,我们得以回屋继续睡觉。寝室毗邻当地农民种的菜田,蟋蟀、青蛙的叫声连成一片,让人难以入眠。于是,我和隼一个上铺一个下铺天南海北地聊天,什么家庭、学业、外星人、女朋友、秦始皇、漫画……大凡十八岁该谈的不该谈的我们全侃了个底朝天,对事物的看法几乎不谋而合,隼说跟我实在有的聊,交个朋友吧,我说行。
喏,就这么简单。
现实永远是击倒率最高的拳击运动员--紧接着军训的是大学一年级的单调课程,不知道由于何种缘故,我没能和隼同住一间宿舍,他住在我宿舍旁边那栋缀满绿油油的爬墙虎的楼房里。房间分配基本是四人一屋,配有壁挂式十四寸小彩电,墙角并排立着两个简陋衣柜,两架铁制双层床用一张面朝窗户的大写字台隔开,窗外栽着几棵槐树,每逢阴霾的雨天,我便曲膝坐在书桌上凝视沐浴在雨中的槐树,畅想春季淡淡的槐花香随阵阵和风悄无声息地漾进室内直扑鼻端的情景。赶上晴天的周末也多半憋在屋里读昆德拉⑴,室友们约会归来见我总一个人或看书或盯着窗外发呆,合伙给我起了个外号,叫“黑猫”,“一来你长得很黑,二来你像猫一样独来独往且喜欢有事没事地朝窗外望望”--他们理所当然地解释道。罢了罢了,无所谓,黑猫就黑猫好了。
开学不久,隼带我去了一家学校附近的小餐馆,原因是菜肴可口,价格便宜,气氛温馨,服务周到。两人约定每周五晚上来此吃饭、喝酒、聊天、抽烟,久而久之餐馆的女侍者认识了我们,一进门便嘻嘻哈哈开起玩笑,闹的我面红耳赤,隼则应付自如,面露微笑善意地调侃她们几句。

⑴米兰·昆德拉(1929--),捷克斯洛伐克作家,现居法国。

“你不太擅长社会交际嘛!这可不成,将来怎么生存?”一次他忍不住说道。
“就是不会和陌生人打交道。”说着我呷了口啤酒。
“也没见你运动过,这样身体慢慢全垮了。”他边嚼着里脊肉边责备道。
“小学如痴如醉地喜欢足球来着,出于某些原因不踢了,高中歇斯底里地喜欢篮球来着,出于某些原因不打了,事实上足球和篮球我连碰都不想再碰一下,再说本来就欠缺运动细胞,现在偶尔看看网球,挺好。”我说。
隼喝干啤酒,没追问是什么原因,我也不希望他问。
“我姐姐下个月结婚,你能相信?我一直天真地以为大家永远会是小孩子呢!一不经意竟然都要嫁人了。”隼又倒了杯啤酒。
“是啊,但结婚对我来说仍旧太遥远了。”我掏出一支烟,点燃。
“还没交过女朋友吧?你。”隼突然想起似的问。
“嗯。”
“你整天都在干什么啊!真是!”隼说罢像看珍稀动物那样看我的脸。
“怎么了?”我如坠五里云雾地问。
“那方面不行?”他疑神疑鬼地问道。
“想哪去啦!”我生气地说。
他“呵呵”笑了笑,说:“你不交女朋友难免别人会那么想,哎,我给你介绍一个?”
“这……”我吞吞吐吐地想推辞,可又觉得盛情难却。
“这什么这,该改变改变你目前的生活状态了,我约她下周五一起吃饭。”隼擅自决定道。
“什么样的女孩?”我问。
“挺可爱的,我姐姐的同学,做得一手好饭,对了!有个嗜好和你一样,爱看书。”
“真的?”
“骗你干嘛!”
日落天黑,我和隼结完帐并肩走出餐馆。天空飘起零零星星的小雨,汽车前灯昏黄的光线照射着丝丝细雨,一股凉津津的秋寒沁入肺腑,让人恨不得立刻缩进温暖的被窝聆听雨声沉入梦乡。这似曾相识的寒意使我募地记起几年前的某个冬日清晨,迷蒙的雾蔼尚未散尽,我睡眼惺忪地徘徊在人烟稀少的街头,苍穹的边缘像撕开的锡纸般泛着白光,鸟鸣隐隐约约,狗吠时有时无。孤独感,能盛满整个太平洋海水的孤独感将我吞噬,我苦苦叹息为何自己总是孑然一身出现在这样的场景,陪伴我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此后,当与往日相似的寒气朝我咄咄逼来时,我便无法避免地感受到灵魂正被一种庞然大物所笼罩,而那就是孤独。
返回宿舍,和室友看了会儿糟糕透顶的电视连续剧,抽了两根烟,然后爬到床上盖被子插耳机听电台的音乐节目。先放了几首怀旧老歌,《挪威的森林》、《世界之巅》、《玫瑰》、《如果你微笑》、《带我去月球》……惟独没有《昔日重现》。闭目合眼等了许久,意识渐渐模糊,大脑神经的保险丝呲啦呲啦闪烁着火花,终于超越极限“嘣”一声断了。
梦中,我又独自走在街上焦急地找寻栖身之所,周围的景致陌生得令人恐惧,我迷路了,无论过多少条马路爬多少架天桥,我所希求的东西总是处于遥不可及的某地。夜幕降临,灯火阑珊,我累得气喘吁吁,想叫一辆出租车,钱包里塞满了钞票,美金、英镑、法郎,应有尽有,坐飞机都绰绰有余。但哪里也看不见出租车的影子,这时梦境郑重其事地向我发出讯号--与其说讯号不如说是警告--死心吧,这个世界没有出租车,任你再富有出租车那种劳什子休想找到一辆。我呼喊着求救,声带却产生不了共鸣,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漫无目标地走,无助地走。直到收音机里欢快的晨间乐曲传入耳鼓,我才从噩梦的魔爪解脱出来。
慢慢睁开双眼,我关掉收音机,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天色暗淡,阴云积得很厚,想必雨还要下一阵子。别人皆未睡醒,其中一个家伙鼾声大作,听得我头痛欲裂心烦意乱,逐迅速翻身下床,在内衣外面套上去年买的长袖方格衬衫,穿上褪了色的牛仔裤,凑凑合合穿好袜子,拿着洗漱用具到洗手间刷牙洗脸。我习惯用凉水洗脸,双手捧起冰凉冰凉的水一古脑撩在脸上,保准顿时精神百倍。刷罢牙洗罢脸,我瞧了瞧镜子中投映出来的自己,久久、久久地凝视他,竟感觉有什么抛弃了肉体,犹如一支氢气球忽悠悠飞向云端,随时可能“嘭”一声爆炸。乖戾感。我又洗了把脸,视线刚刚拽离镜子,那东西仿佛受到地心引力影响“嗖”地由几万英尺的高空准确无误地再度钻入我的脑袋。
回到寝室,我站在窗前看了会儿雨中槐树--“黑猫”,倒也恰当。猛然瞥见布满灰尘的窗台上有片干枯的杨树叶,树叶右下方被咬了个圆圆的小虫眼,小得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虫眼周围烧过一般黑魆魆的,宛如黑夜中的重峦叠嶂。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寝室仅有的两扇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树叶究竟是怎么刮进屋来的呢?怪事--平常生活里此类怪事时时刻刻都在发生,但大多像杨树叶上的小虫眼极不引人注目,毕竟在秋雨绵绵的清晨琢磨小虫眼的闲暇人士确属少数。
鼾声依旧,我踩上黑色旅游鞋,拼命从衣柜里翻出一把伞,蹑手蹑脚地关门离开。
撑伞走出宿舍楼,清新的氧气堪比恩雅的歌声,植物加雨水的芬芳沁人心脾。绕过迂回的甬道,我不由自主地扭头望了望空无一人的足球场,两个球门像一对闹别扭的夫妻,面面相觑却闷不吭声互不理睬。雨滴啪嗒啪嗒落在伞上,形成空洞的回响盘旋于头顶挥之不去。如此降过几场秋雨,枯黄的树叶将铺满地面,风一吹便翩翩起舞,再不久皑皑的白雪将覆盖树叶,小孩子把鞋底的花纹当作图章在雪地上印来印去,之后阳光融化积雪,春天如期而至,淡淡的槐花香将弥漫整个房间--至少我的人生还是有所期待的人生,万幸。
出得校门,我沿湿漉漉的街道朝学校东面信步走去。雨天汽车轮胎碾压柏油路的声音与以往千差万别,恰似往浴缸里倾倒热水,每驶过一辆车就倒一次。遍布脚下的水洼波纹四起,一如无法平静的心。我低着头,时而朝左迈一大步,时而竖起脚尖向右缓缓挪动,小心翼翼地躲闪着积水来到十字路口,觉得肚子饿了,旋即收起雨伞跨进提供早点的拉面馆,要了三根油条一碗豆腐脑,蜷缩在角落里吃了--“黑猫”,活灵活现!由于下雨、周末、清晨,面馆除我以外没有别的客人,心情马上因此变得轻松自在,吃罢饭,我无所顾忌地抽烟,吐气,熄烟,抽烟,吐气,熄烟……其间无数轮胎粉碎了无数水洼。
缸满水溢。
吸罢第十三根烟,觑一眼挂在石灰墙上的表,差五分九点,坐了一小时零二十分钟。我结帐撑伞重新回到雨中,街上的行人稍微多了些,有的恋人同打一把伞笑盈盈地从我身旁走过,女子的左手握住男子死死抓住伞柄的右手,身体紧紧贴着对方,雨顺着伞檐浸湿了男子的背部。孤独感。我心灰意冷地把一切抛之脑后,像麦当劳赠送的拧发条玩具一样等信号灯,过人行横道,乘公共汽车,一溜烟逛到了几公里以外的美术用品商店。上个月和隼去海边时偶然发现这家商品齐全价格适中的美术用品店,但因为现金所剩无几什么也没买。
我在店里流水帐似的转了一阵,选了画板、足够画半年的水粉纸、调色盘、一个速写本、一盒颜料、几支水粉笔、各型号铅笔十多支、两块橡皮,挑完确定暂无其他所需之物后掏钱付款,肩背画板手拎塑料袋撑伞走出专卖店。为了防止画具被雨淋湿,我坐计程车直接返回学校,一路小跑奔进宿舍楼。
梦终归是梦,现实中不可能发生有钱找不到出租车的荒唐事。对,绝不可能。
寝室的门锁着,果不其然,室友们全和女孩约会去了,我暗暗佩服其连雨天都不舍浪费的宝贵精神,怀疑自己欠缺的恐怕正是某种罗曼蒂克细胞亦未可知。我惭愧地放下塑料袋,掏钥匙开门,进屋将伞戳在墙根儿,随即兴致勃勃地埋头整理画具。我拿刻刀削好几支铅笔置于写字台,拣一支HB的用右手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住,手心同时攥着橡皮,左手刷地翻开速写本第一页,伸脚把椅子踢到与书桌恰倒好处的距离坐定,开始目不转睛地注视写字台上的物品。
上面摆着我那颇有年头的双波段收音机、美人台历、停了的闹钟、几本外语考级辅导和黄色小说、铅笔和铅笔屑、插满烟头的烟灰缸、铝合金饭盒……东西杂七杂八固然齐全,却丝毫没有值得动笔勾勒的。自从开学以来我一直希望能就这所大学--哪怕一个圆一条线--画点什么,但一入眼帘便非画不可的素材纵使搜肠刮肚也得不到半点,所有具备形状的三维立体影象画与不画统统无本质区别,换言之,此地并非具备启动创作欲望的灵性装置的特殊场所,身临这种窘境我宁愿选择静观其变。接触绘画五年,我始终深信世界或多或少存在些许激发艺术家永恒梦幻的事物,惟其如此才自娱自乐地乱划到现在仍未辍笔--信念这玩意真是不可思议,它甚至能导致一个人研究淤泥长达四十余年。
俄顷,万念俱灰的我试图采取强硬措施画一张雨中槐树的水彩,随即麻利地用剪刀裁纸、去洗手间接水、泡笔、挤颜料,眨眼工夫就端坐在桌上手扶画板准备动笔了。我透过窗户眺望那几棵随风摇曳的槐树,思考它们与霏霏细雨的某种客观联系,回忆早晨那片树叶的小虫眼,草木的芳香,往浴缸倒水的声音以及同撑一伞的恋人,不知不觉完成了这副作品。我站在远处怅怅地凝视画里的槐树--那既非现实的槐树,又非不现实的槐树,大概是才能有限,我清楚自己永远无法依靠绘画艺术表达任何纯粹的现实性物质,因为物质本身皆以人们陌生的姿态存在于现实表面。
彻底死心后,我收起画具,继续靠窗观望雨景,屏息敛气地细细归拢支离破碎的秋意。这当儿,一只小鸟降落在外面的窗台上避雨,或许某一时刻,我们曾经一起迷惘地注视着槐树。或许。

第二周的星期五傍晚,夕阳西沉,我穿平常穿的衣服按照约定去餐馆找隼,他和女孩都先到了。隼正兴致盎然地跟女孩讲着什么,女孩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时而露出浅浅的微笑,隼见我来了简单打声招呼,让我坐在女孩对面的位置。女孩确实如澳大利亚树袋熊那般可爱,她的头发乖巧地附着于脸颊两旁,两只小巧玲珑的耳朵从发线间淘气地冒出来,齐齐的刘海自然地垂在前额,眸子水气缭绕,仿佛藏有一股清泉,每眨一下眼睛就有一颗星星坠落。如果不出示身份证很难相信她已二十一岁。
“这位是我姐姐的同学……”隼介绍道。
她叫海。
“这是我同学……”隼说出我的姓名。
我们略显尴尬地互道你好,然后隼唤来女服务生,三人翻开菜谱轮流点菜。轮到我时隼偷偷踢了踢我的脚踝,我赶忙抬头问海是否爱吃金酱肉丝,其实我压根没想点什么金酱肉丝,只是随便挑了个菜跟她没话找话罢了。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女服务生瞧准形势拿笔在帐单上刷刷刷记下了“金酱肉丝”四个字。好不容易点罢菜,三人边喝粗茶边聊天,实际上是我和海分别与隼说话,隼提出谈话的主题,我们俩在不彼此干扰的情况下延续隼的主题,隼则全力以赴,哪个也不敢怠慢。海不太好意思看我,总是刻意地把视线投向斜对面的隼,但两人的目光还是频频不期而遇,瞬间碰撞瞬间分离。
然而,最令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菜全部端上来不久,隼突然抱歉地称自己今天要早回家,理由没说,因为他在撒谎,早料到这小子有这么一手,尽管如此,仍被闹了个措手不及。海向隼道别,我懒得理睬他,心里默默咒骂着扭头看他走出餐馆,半天都没把脑袋扭过来,思维一片混乱,不知回头该说些什么、该怎么面对她,真想让餐馆发生煤气爆炸一死了之。
“他走了。”海见我仍望着餐馆门口,善意地提醒道。
“啊,是啊。”我回过头,笑着说,好歹暂时摆脱了困境。
又是五分钟的沉默,双方傻傻盯着热气蒸腾的饭菜和可口可乐,谁也不动筷子。
“吃吧。”她说。
“啊,是啊。”我重复道。
言毕,两人闷头吃起来,事态总算有了新的进展。
“你爱看书?”喝了三杯可乐,吃了半碗米饭,我终于鼓足勇气,打破僵局问道。
“嗯。”海啜了口可乐,说。
“什么书呢?”
“童话。”她答。
“童话?”
“对,童话人物里最喜欢穿靴子的猫,你呢?可有喜欢的童话人物?”
“呃……”我被问得哑口无言,拼命想了想,说:“匹诺曹。”
“我也喜欢,匹诺曹第二喜欢。”她高兴地说。
“等等,除了童话呢?例如《愤怒的葡萄》、《麦田里的守望者》、《双城计》一类的书。”
“那个……”她“啪嗒”搁下筷子,用食指按住太阳穴,紧皱眉头,现出冥思苦索的表情,“因为……时间不多……外国名著一本也没……看过。”她断断续续地说道。
罢了罢了,我喟叹道。
“介意我抽烟吗?”我问。
“抽烟有害身体健康,尤其对运动员来说,肺是很重要的。”她建议道,像个白衣天使。
“运动员?”我掏出一支红塔山,费解地问。
“听说你足球踢的不错,正朝专业方向努力呢,我非常敬佩运动健将,从小就想戴光灿灿的金牌当奥运会冠军,可身体素质又不行,高中长跑总掉队。”她羡慕地看着我说道。
乱七八糟!
“等等,你误会了,我觉得必须解释清楚才行,首先,我确实曾疯狂地喜欢足球来着,但那是小时候的事,估计每个男孩小时候都喜欢,没什么了不起的,其次,我是彻头彻尾的运动白痴,能走就尽量不跑,绝非你敬佩的运动健将,明白?”我破天荒连珠炮似的说道。
“明……明白。”她目瞪口呆地说。
“也许让你失望了,总比让你被骗好。”我点燃香烟,迫不及待地抽了一口。
“谢谢。”她说。
“对了,隼说你做饭很棒,有机会能不能尝尝?”我问。
“做饭?是指鸡蛋炒米饭吗?我只会做那个,人人都夸奖好吃,说味道和别的鸡蛋炒米饭有天壤之别,很多人要吃鸡蛋炒米饭时百分百指定我去炒,可大家不约而同想吃鸡蛋炒米饭的时候几乎没有,所以只能偶尔单独做给别人吃,任谁天天吃鸡蛋炒米饭也受不了吧?”
“那是够受的。”我说。
“失望了?”
“有点。”我照实说道。
“比被骗好。”她学我的口气安慰道。
“咱们全被骗了。”
“Lucky.”她耸耸肩膀顽皮地说。
话音刚落,我和海都笑了。被骗当然不是什么有趣之事,但一想到晒得黝黑的足球运动员、穿靴子的猫、匹诺曹和鸡蛋炒米饭等字眼,实在让人忍俊不禁。笑罢,气氛乘阿波罗号宇宙飞船从月球闪电般飞到了香榭丽舍,卡在胸腔的石头顿时化作粉末消遁无踪,大脑制造的句子也得以顺利脱口。我们扯东扯西聊了起来,她说她的父母是普通公司职员,姥姥、姥爷和奶奶都去世了,爷爷是渔民,独自住在海边一座破旧的小木屋里,我惊呼那简直是《老人与海》,她又拿食指戳戳太阳穴,稍稍噘起嘴唇遗憾地表示自己没读过《老人与海》。
“海明威我倒是喜欢的。”她弥补不足似的说。
“哦?”作家中我也顶喜欢海明威。
“他打过拳击?”她问。
“是啊,少年时代的事。”我说。
“那就对了,我喜欢运动员!”她如释重负地说道。
得得,运动员,不知海明威活着怎么想。
吃完饭,我坚持把帐付了,海从白色挎包里取出一个卡通图案的便条本,撕下一页写上电话号码交给我,我扫了一眼叠好揣进裤兜。迎着温柔的夜色,两人迈出餐馆,步履迟缓地朝车站走去。马路两旁的霓虹灯闪闪烁烁,给漆黑厚重的夜平添了几分奢华,各种牌子的轿车、卡车呼啸着疾驰而过,月亮宛若一件人工装饰品静静地悬挂于半空,四周点缀着几颗忽明忽暗的星辰,好似镶嵌在婚纱上的碎钻。我们在车站止住脚,秋风习习,树叶簌簌作响,阵阵寒意涌上心头,季节临近深秋了。
“冷吗?”我问海。
她摇摇头,说:“不冷。”
“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她嫣然一笑。
我本想说倘不能与她作为恋人交往,作为好朋友继续发展下去也是件幸运的事,却怕她误会而未能如愿,主观讲我是希望与海成为恋人的。
这时,车来了。
“我走了,下次见。”她说。
“小心点,我再打电话给你。”
“嗯,拜拜。”言罢她转身上了微微颤抖的公共汽车。
伴随呜咽的风吟,我眼望公车消失的拐角发了会呆,然后原路折回宿舍倒头便睡。

之后,每周六我都打电话约海出去,也常常因此被室友结结实实奚落一番。由于和海的相识,我对时间的概念越发强烈起来,唯独和她在一起我的头脑才是清醒的,看什么都如看一幅工笔画那般详尽。其实我和海并没口头明确彼此的关系,但依照常识来看,两人已经成为不折不扣的情侣。由秋至冬的过程里,我们在落叶满地的街头拉着手散步,累了就坐在长椅上舔棉花糖吃。太阳彻底西沉,紧接着,充满堕落味道的霓虹灯逐一亮起,照得整个城市散发着一股腐臭味。惟有她身上的香气直扑鼻尖,令人顿感心旷神怡。天一黑,各类小商贩便先后倾巢出动:有烤羊肉串的,有卖女孩子喜欢的饰物的,还有出售盗版电影光盘的等等。两人津津有味地吃着,棉花糖不错,很甜。一切都那么风平浪静,以至于我丝毫体会不到空气的流动与时间的消逝。稍顷,不知从哪传来一阵音乐,好像是街对面的音像店。歌的名字我全然不记得了,却有种莫名的似曾聆听过的感觉。我问海是否知道歌名。
“《神圣今宵》。”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何苦放这歌嘛!”我感叹道。
“也许是冬天临近的缘故吧。”
“冬天……”
确定了季节的坐标,在海的身旁。
秋去冬来,十二月中旬,我去书店买了一本桑切斯·柯坦⑴的绘画集,如饥似渴地把上面的画临摹了几十遍。室友、隼和海都说画的不错,我却很不以为然--毕竟是临摹,但我的艺术观点与我所身处的社会环境矛盾重重,目前的条件只允许我以模仿别人的作品来找寻自己的出路。想必说了也无济于事,不理解的依然不理解,艺术就是这样。
圣诞节前下了好几场鹅毛大雪,小镇的交通险些陷入半瘫痪状态。海拽我去公园打雪仗,不愧是个爱动的女孩,相比之下,我倒盼望能捂着被子蜷缩在窗边喝着温吞吞的热茶赏雪,或者躺在床上边嘬酸溜溜的橘子边读我那本尚未读完的《追忆逝水年华》,可又害怕拒绝会伤她的心,只得勉为其难地蹲在雪地里嘎吱嘎吱攒雪球。玩冷了我们便拥抱着取暖,她则古灵精怪地趁机将藏好的一大把雪塞进我的脖领,再远远跑开看着我痛苦挣扎,吃了几次亏以后,我提议改拥抱为接吻,尽管如此,我仍神经过敏地事先检查她的双手。
“怎样?女孩不错吧?”某个雪花纷飞的周五晚上,隼在餐馆里问我。
“嗯,嗯,可爱俏皮活泼开朗,最喜欢穿靴子的猫,第二喜欢匹诺曹,跑几步就会喘却梦想戴奥运会金牌,鸡蛋炒米饭做的出神入化天下无敌,另外还有个圣地亚哥⑵式的传奇爷爷。”我晕晕忽忽地说了一串,接着又呷了口白酒。
“拜我所赐。”隼骄傲地说。
“歪打正着!”我反驳道。
平安夜前的最后一个周日,我和海提早交换了圣诞礼物。她送给我一件开司米对襟羊毛衫,我送给她一本英文原版的《老人与海》,并互道了“圣诞快乐”。
海邀请我和隼到她爷爷海边的小木屋过平安夜,我们求之不得。二十四号下午,三人乘公共汽车出发,半个小时便抵达了目的地。木屋跟我的双波段收音机一样年头已久,屋外的墙壁露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裂痕,看上去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海的爷爷今年七十二岁,高个头,身体健壮,有些轻微的驼背,以前参加过朝鲜战争,且负了伤,吃饭时他还自豪地卷起裤管给我和隼看伤疤来着。那是一条狭长的疤痕,他没具体告诉我们是怎么弄的,亦或是我忘了,总之,那疤痕使我联想到木屋墙上绽开的裂纹,它们的深处无不隐秘着岁月的轨迹。
夕阳宿命般沉入海底,星斗拖曳着银色的光辉升出水面,气温陡然下降了许多。四个人围着烛光品尝海做的鸡蛋炒米饭,喝啤酒,味道确实不同凡响。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边吃鸡蛋炒米饭边聆听涛声庆祝平安夜,心情激动万分,一口气喝了三瓶啤酒,海说我醉了,脸红得像番茄,于是两人丢下爷爷和隼来到海边透风。我们在沙滩上抱作一团,以此驱赶致命的寒冷。我把手伸进她的外套,轻轻抚摩她柔软的乳房,她又重复说我醉了,我没理睬,吻了吻她干涩的嘴唇,使之湿润起来。
“咱们什么时候做?”我搂住她的背,用低沉的嗓音问道。
“说了你醉了嘛!平常明明不这样的,像变了个人。”她推开我责备地说道。

⑴桑切斯·柯坦(1561--1627),西班牙著名画家,以水果和蔬菜画的独特风格著称。
⑵美国作家欧内斯特·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的主人公。

“瞎说,鼻子可会变长。”
“我又不是匹诺曹。”
“我也不是穿靴子的猫。”我不悦地说。
“你爱我吗?”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Do you love me?我默默将其翻译成英文,在心里喃喃念道。浪花翻滚着狠狠撞击岸边的崖石,同时冲刷着我的灵魂。
“你是我的匹诺曹。”我字斟句酌地说。
“嗯……你……也是我的穿靴子的……猫。”海磕磕巴巴地说。
“其实我不喜欢穿靴子。”我开玩笑地说。
“那改成穿耐克的猫好了。”她说。
“喂,以后不准说你不是匹诺曹。”我认真地说道。
“你也不许说自己不是穿耐克的猫。”她表情严肃地说。
“好,这是咱们之间的禁句,拉钩。”
皎洁的月光下,我们把小拇指牢牢勾在一起,胡乱拽了拽,嘴里一同说着“拉钩上吊……”。发完誓,我们刚要接吻,隼和海的爷爷抱着一大捆树枝从木屋那边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
“故事会?”我扬头问道。
“海边篝火。”隼说着扔下树枝。
“爷爷的拿手好戏。”海说。
假圣地亚哥吩咐我们把树枝按同样大小折成两截,交叉着高高堆起,然后抽出夹在裤腰后面的厚厚一打旧报纸,我递过打火机,他蹲下背着风点燃报纸,拿在手里不慌不忙地塞进树枝底部,眯缝着眼睛仔细观察火势,目光炯炯,俨然一位历尽沧桑的睿智长者。眼看火苗就要撩到假圣地亚哥布满皱纹的手指,海担心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尖叫,连我都替他捏了把汗,然而他却潇洒地松开手,动作优雅自如、游刃有余,恰似放飞一只蝴蝶。与此同时,柴堆腾起一簇黄色的火焰,火苗噼里啪啦跳来跳去,我们围坐在温煦的篝火旁,脸上的光芒影影绰绰摇摆不定。
“嗳,穿耐克的猫。”海面朝我叫道。
“什么事?匹诺曹。”我问。
“穿耐克的猫?匹诺曹?什么啊这是?”隼边伸出双手烤火边问。
“禁句。”我答。
“奇怪,这么冷的天,海为什么不结冰呢?海不是液体吗?”她接着问。
“不知道……为什么呢?”我又扭头问隼。
“不太清楚,这种事三言两语解释不好。”隼说。
“那是因为海太大了,大得我们无法想象吧。”海自己回答道。
“嗯,同意。”隼打了个响指,说道。
“是啊,人要是掉到深海里脑袋会像易拉罐似的被压瘪。”我想象扭曲变形的易拉罐说。
“大家小心,千万别掉下去啊。”海叮嘱道。
“放心。”我说。
“我的脑袋是用陨石块儿做的,压不瘪。”隼敲敲脑壳说道。
“吹牛。”海说。
“艾耶士红岩也没用,脑袋就是脑袋,照样压瘪。”我说。
倏地,银河悄然淌过长长夜空,抬头看去,猎户星座腰带的三颗星星近在咫尺,我竖起食指向其伸去,触到的仅仅是无穷无尽的漠漠虚空。假圣地亚哥始终缄默不语地凝视着篝火,像在观赏一团跳动的生命体,神情郁郁寡欢,流露出一股忧伤。潮水拥裹着银色的月光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沙滩,将湿湿的月光浸入冰冷的细沙之中。时有时无的风鸣在耳边起起落落,仿佛正低声诉说着某种古老的语言。我口吐白气,与假圣地亚哥隔火而坐,灼热的火苗仍旧上下蹿动不已,激烈地迸射出点点火星,宛若石子落入井底溅起的小小水花。我穿过火焰注视假圣地亚哥缥缈的脸,内心荡漾着层层涟漪--有人向那里投了一颗石子,使原本静如止水的心久久不能回复到往昔的平和。

圣诞节过后,新年接踵而至,一九九六年彻底告终,我思考着自己在一九九六年所失去的东西,继而惆怅地迎来一九九七年。我决定今年寒假不回家,故给父母打长途电话,母亲唠唠叨叨,问了些诸如零花钱够不够之类的琐碎事,二十分钟后才意犹未尽地挂断电话。一月底,我到小镇最大的图书馆办了一张期限为一年的阅读卡,几乎每天都去那儿看三个小时的书,图书馆静得出奇,传入耳朵的只有翻动书页的惬意声响,鼻子闻到的也惟有书的浓浓墨香,对我来说进了图书馆就等于进了坚硬的蜗牛壳,再不必为世间的纷纷扰扰而烦恼,很长一段时间内--委实很长的时间--图书馆作为我的人间避难所发挥着巨大的缓和作用。
泡在图书馆以外的时间我乐此不疲地和海约会,我们去固定的电影院看电影,乘公车到小木屋看望假圣地亚哥,和和气气地吃鸡蛋炒米饭,啜啤酒,晚上我送她回家,临别前海总要像模像样地鼓捣鼓捣我的围巾,把我的羽绒服拉链拉到下巴颏,吐着白气抱怨地说“会感冒的”,我则吻吻她的嘴,傻傻地道句“拜拜”。
与隼的周五聚会一次也没取消,他趁寒假期间给一个中学生做家庭教师,主要讲数理化和英文,对方是家教严格的五好少年,就是下午五点以前必须回家、吃饭非常讲究营养均衡的那种孩子,据隼说那家伙经常无缘无故地发一通牢骚,对父母以及目前的生活方式表示强烈不满,且整天怀疑同班同学因为他的优异成绩而妒火中烧。再也忍受不了的隼刚想金盆洗手,对方却先下手为强辞退了他,作为借口的理由冠冕堂皇,认为那孩子应该让名牌大学的学生来指导,而隼跟我一样只是普通中等大学的普通中等学生,不拥有教育出清华高才生的天赋。
不久,春节在隆隆的鞭炮声中宣告结束,新学期虚张声势地拉开了帷幕。室友从老家带了许多土特产,惟独我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以至他们坚持要送我一部分时为难了好一阵。一位室友还叫鞭炮炸伤了左手食指,夸张地包着臃肿的纱布,活像一座白色的纪念碑。开学后,为得到学分我选修了日语,竟出乎意料地产生了兴趣,越深入学越觉得日语真是世界上最罗嗦的语言,什么男性用语女性用语、什么简语敬语、什么圈里圈外……总之规矩多如牛毛,不过罗嗦归罗嗦,确实很有意思。
三月,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的月份,稚嫩的叶芽插满树枝,翠绿的小草伸着懒腰破土而出,到处盛开着迎春花,温煦的阳光融化了冰河,溪水潺潺流淌。喜欢古典乐的室友买了一台菲利浦录音机,周而复始地播放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莫扎特的《安魂曲》以及肖邦的《f小调钢琴协奏曲》,我问他有没有德彪西⑴,他说他讨厌德彪西。月底,我托隼帮忙,周末在一家叫“爱莫能助”的面包店打零工额外挣些零用钱,工作轻松异常,老板娘和蔼可亲。下班时海来找我,老板娘夸她长得漂亮,并热情款待我们吃奶油面包,海吃得嘴角沾满奶油,我拿纸巾帮她擦净。

⑴克罗德·德彪西(1862-1918),法国作曲家,音乐评论家。

四月末,十九岁这具枷锁套在我的脖颈上,使我呼吸困难举步维艰。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请海吃了顿廉价的日本料理,顺便卖弄了几句蹩脚的日语,可海完全没察觉出来,还说我像日本人,其实一点都不像日本人,倒像是尼加拉瓜人讲的日本话。作为生日礼物,海送我一个玩偶--穿靴子的猫,我对玩偶这种东西丝毫不过敏,但海的意思我也明白,她是希望我把玩偶当成她的替身朝夕相处,毕竟我们再亲近也不可能像人的肉体与灵魂那样相汝以沫直到死亡才肯分离,便欣然接受了。仔细想想,我和海谁都不是肉体或灵魂,我们只是匹诺曹和穿耐克的猫罢了。
五月,槐花香四溢,尤其黄昏时分伴随《安魂曲》飘入房间的光景甚是了得。中旬,海的爷爷--假圣地亚哥去世了,心脏病突发,毫无征兆,隔天才发现尸体。获悉他死亡的消息之后整整两星期,那条伤疤和那团篝火无数次地显现在我的脑海里,折磨着我的精神,我被什么强迫翻来覆去地回想他皱纹密布的双手、凝视火光的眼神和忧郁无助的表情,每想一次心情就往裂痕深处滑落一公尺。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假圣地亚哥如今身在何处?我一直避免过于认真地考虑死,然而身边熟人的故去却不容许我不考虑,幼稚也好缺乏冷静也罢,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他们已死这一“事实”,永远不能。
随着假圣地亚哥的丧事彻底办完,其人亦从现实中彻底地死掉了。我和海相隔半个多月再次见了面,那是某个阳光充足的春日午后,我们在公园的湖边散步。春天降临以来滴雨未降,天空总是过于湛蓝,日光总是过于温煦,空气总是过于宁静,人也总是过于孤独。海穿一件极其普通的蓝色外套和牛仔裤,背一个白色印花帆布包,头发昨天刚刚洗过,洋溢着清新的香味。春风拂动柳叶,几艘鸭子船在碧波荡漾的湖中央游泳,船尾拖拽着缕缕波纹,仿佛夜幕下萤火虫残留的光的轨迹。
“人死了会去哪里?”海出其不意地问道,死亡又突兀地横陈在我的面前。
“我这十多天也拼命地想呢。”我说。
“Lucky.”她说。
“变成奥特曼飞去RX-78星云吧。”我幻想着说。
“那里……RX-78星云什么样?”她好奇地问。
“说不准……也许那儿的人把吃西德软糖当作毕生的事业。”
“西德软糖?可爷爷不喜欢吃糖呀。”她纳闷地说。
“死了就忘了生前的一切了,肯定爱吃西德软糖。”
“嗳,对于我家那些亲戚来讲爷爷的死究竟意味着什么?”海着了魔似的问道。
“我怎么知道……”
“从火葬场回来,满身沾着骨灰味儿大吃特吃,开怀畅饮,跟邻居聊天谈笑风声地说什么‘他就是年纪太大了,心脏又一直不好,还老瞎逞强,你看看……’,我接受不了,死也接受不了。”海忿忿地说着,我第一次目睹海生气的样子,心里一震。
“世界上无论哪种人都有很多,所以不必太高兴也不必太沮丧。”我安慰道。
“咱们早早晚晚也有那一天吧,死后被无所事事地议论--‘哦,死了有四年了吧’。”
“随便,反正我只管乐不思蜀地在遥远的RX-78星云嚼罕见的西德软糖。”
“到时咱们谁都不认识谁了。”海悲伤地说。
“没关系,我留下遗嘱,托人把我和你送的玩偶一块烧掉,你在RX-78星云看见背着穿靴子的猫的人,那就是我了,改天送你个匹诺曹玩偶,你也留遗嘱一块儿烧掉不就得了。”我信誓旦旦地说。
“可这番话死了会忘得一干二净啊,于是一对背着穿靴子的猫和匹诺曹的旧日情侣在盛行西德软糖的RX-78星云擦肩而过。”海说。
“很棒的童话故事。”我夸奖道。
和海沿湖边走了一个小时,聊了许多事,学习、生活、爱情、未来面面俱到,之后说到了寂寞。
“寂寞这东西到处都有,如影随行。”我说。
“没错,连闭上眼睡觉时也能看到。”
“走路时、说话时、听音乐时、看电影时、吃饭时、熨衣服时……比比皆是。”
“嗳,现在可寂寞?”海轻声问我。
“寂寞得不行。”我答。
话音刚落,海立即由帆布包里取出两张白纸,将其中一张递给我。
“叠只小船,一人叠一只。”言罢,海熟练地叠起小船来。
与其相反,我笨拙地舞动双手折着纸船。叠罢,海首先弯腰把她的那只放入湖中,然后示意我做同样的动作。我弯腰将船置于湖面,随即起身看着两只小船漂浮于水面,极不明显地向前缓缓移行。
“让我们的寂寞都随波逐流吧。”海说完满意地笑了。
船仍旧不断前进,我却滞留在原地久久凝视着海的侧脸。然而她的眼睛依然望着渐行渐远的船,一瞬间,我思想的触角透过层层阻隔探进了她的脑海--她的眼睛并没有看那两只船,她的整个身体都处在另一个空间与时间,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距离感和差别感,同时,渴求消除这种距离感与差别感的欲望也由心底骤然腾起。风有些大了,丝丝光线穿过树叶的缝隙投射到我和海的身上。船已然彻底消失,海眼望湖的对岸,似乎正等待着船的归来。
当晚,我与海在假圣地亚哥遗留的木屋里睡了。我温柔地探进她潮湿的下体,伴着涛声她痛苦地呻吟着,双手死死抓住我的后背,手心渗出许多汗。我亲吻她的唇,撩拨她暖暖的舌尖,仿佛轻轻说了句“不要紧”。收音机开着,里面蹿出乱七八糟的音符,意识除性交外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任何事情,一心只奢求能在海的体内多停留一秒钟,即使发生遮天盖地的特大海啸也无所畏惧。连续射了几次后,我们赤裸裸地抱在一起,她的乳头紧紧贴在我的胸口,手指在我背部上下划动。
“你答应我了,永远只爱我一个人,不许赖帐。”她用沙哑的声音说。
“嗯。”我答应道。
“这首歌真好听。”海说。
“《昔日重现》。”我道出歌名。
“你会唱吗?”她问。
“滚瓜烂熟。”
“唱给我听。”
“五音不全。”
“那也想听。”
“遵命遵命。”
*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昔日重现》,对,就在假圣地亚哥年久失修的小木屋里。
电影放完了,伊朗导演阿巴斯的《樱桃的滋味》,难懂的电影。灯光再次亮起,观众纷纷退场,我则歪在座位上不错眼珠地一行行看片尾字幕,享受幸福带来的快感。几年前养成这个毛病,慢慢变为乐趣,字幕里仿佛蕴涵着某种鲜为人知的秘密,亦或是我所期待的什么东西,何以附着在电影的片尾字幕中我无从知晓,但超乎寻常的预感提醒我,它确确实实藏匿于那里。遗憾的是,时至今日,我一共看了三百二十八部电影(当然包括片尾字幕),却从没发现过它。
《樱桃的滋味》是第三百二十九部,仍旧一无所获。
转瞬间,最后几个字母被大荧幕的边缘吸了进去,电影彻底结束。荧幕断了气似的漆黑一团,打扫卫生的人按时赶来吹着口哨清理战场,把各式各样的死尸扫入簸箕。我伸了个懒腰,起身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电影院。户外可谓是春意盎然,一片详和的气氛如一张透明的网笼罩四周。风不时卷来一股花草的芬芳,树叶与阳光合作织成的斑斑驳驳的影子在脚下晃动,所有自然的产物无不施人以温馨感。
待视网膜习惯了刺眼的日光,我乘上第四辆出租车,告诉司机海在信中写的地址,接着要做的就是平心静气地闭目养神,车定会将我完好无损地拉往我想去的地点,丝毫不必为迷路而担惊受怕。
上个月我给海寄了封长信--分手六年来唯一的一封信,除此以外我们从未采取任何方式联系过。信末我提出想见见她的请求,坦白讲,我不知该如何适当地运用文字准确表达自己的感想,故导致那封信翻来覆去写了十多遍。两周后竟奇迹般的收到回信,信是海的父母转交给她的,海一年前结了婚,和丈夫住在一栋公寓里,公寓是丈夫的公司提供的,相当高级,住的大多是外国人,作为配套设施,公寓楼的四周有免费的KTV、超级市场、足球场、小型图书馆,还有直达附近大商场的专用班车,司机手戴白手套,身穿笔挺的制服,态度彬彬有礼,关怀无微不至。
读罢信,我想象海在那栋公寓生活的情景,想象她穿着连衣裙去超级市场购买晚饭的材料,巧遇邻居便友好地微笑致意,再话话家常,然后推着购物车走到收银台前付款;想象她坐在足球场旁边的椅子上羡慕地看一群小孩儿追跑打闹;想象她周末独自在图书馆津津有味地读《安徒生童话》……然而,我却无法将这个海与那个趁拥抱往我脖领里塞雪球的海、临别前替我系紧围巾拉好羽绒服拉链的海、在公园教我叠纸船的海联系起来,那个我熟悉的海已经成为某某的殉葬品尘封于千年的冰川之中了。
电影院离海的公寓似乎并不太远,一会儿工夫就到了。我付钱下车,一幢六层楼的绿色公寓赫然矗立眼前,宽敞的门口站着一个神情肃穆的警卫,他刚发现我要往里面走,立刻抬手命令止步,询问来意后一板一眼地将我领到公寓的传达室。传达室的中年男子搞清状况,从窗口推出登记表和黑色签字笔,我填好姓名、性别、年龄、家庭住址、邮政编码、电话号码、来访时间、被访问人,签上字,把表格和笔交还中年男子,他大体扫了扫我潦草的笔迹,用警察做笔录时的态度追问海的房间号,我告之,他随即正经八百地拨通海的电话。
“对不起,有个叫……的小伙子来找您,我确认一下……哦,好的,谢谢。”他挂断电话,扭过脸,语气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地对我说:“可以了,找个人带你进去。”
他唤来第二个警卫,吩咐其送我去208房,临走又递给我一张纸,海必须在上面记录客人拜访的结束时间并签字。我攥着纸条,疲倦地跟随警卫进入富丽堂皇的公寓大厅,大厅的地面清晰地倒映着雕有复杂图案的天花板,使人产生置身水泊中央的错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大厅的角落各摆有一株绿色盆栽植物,硕长的叶片如一根根贪婪的舌头弯曲垂向地板。我们和几个日本人一起上了电梯,打扮时髦的三十岁左右的日本女人与另两个西装革履的四十岁左右的日本男人叽里呱啦说着什么,我半句也没听懂,当年为挣学分而学的日语如今已忘得干干净净。
脚还没站稳,电梯叮地一声抵达二层,警卫和我先后踱出电梯。208室位于电梯左侧的走廊深处,警卫在门前停下脚,谨慎地敲了敲门,屋内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稍顷,门开了。
“我送这位先生来您的房间。”警卫带着乡音必恭必敬地说道。
“啊,谢谢你!”海热情地道谢。
“不客气。”说完警卫转身走了。
海将我让进屋里,我把纸条递给她,换好拖鞋,坐在舒适的沙发上打量客厅的布置--格局简洁明快、雅俗共赏,家具除了一把藤编摇椅外清一色是高档货,却丝毫不给人敬而远之的忠告,客厅一角光滑的木制楼梯通往卧室。功能齐全音质完美的音响放着近期流行的国语唱片,从厨房飘来一阵咖啡的香味。
“好久不见了!”海招呼道。
“好久不见。”我说。
“喝杯咖啡奶茶吧,我最拿手的,尝尝?”她问。
“好的。”我笑着说。
言罢,海去厨房端咖啡奶茶。她穿着宽松的T恤衫和长裤,头发比我记忆中的稍长些,身材较学生时代更加丰满成熟,整个人朝气蓬勃精神百倍,根本不像二十八岁的已婚女性。突然,我猛地察觉有什么被岁月彻底改变了,且变得面目全非。不是关于我们自身的改变,我没变,她也没变,只是六七年前连接我们的某样东西在无形的空间中扭曲断裂了。我的目光追踪着浮动的小颗粒,思忖扭曲的断裂的究竟为何物,直至海端着托盘回来也没能想透,脑袋的旮旯留下一堆残渣碎沫无人收拾。
“嗳,那名字是怎么回事?改名了?”海把盛有咖啡奶茶和樱桃的托盘放在茶几上问道。
“假名,不愿意写真名。”我说。
“为什么?”海在旁边的单人沙发里坐下,问道。
“觉得麻烦,像进五角大楼似的盘问个没完。”我说。
“不喜欢这里的制度?生气了?”
“嗯,难道你喜欢?”
“习惯了,再说丈夫老调动工作,也不会在这儿住太久的,结婚才一年就搬了三次家,确切地讲我们还不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呢。”海轻叹一声,接着说:“尝尝咖啡奶茶。”
我拿起杯子啜了啜,说道:“又香又醇。”
“不会叫你失望的。”海得意地说。
“既然是假名你怎么知道是我?”我问。
“直觉。”她说。
“厉害。”说完我又喝了一大口咖啡奶茶。
“我变了吗?”她问,也不胜怜悯地喝了口咖啡奶茶。
“没有。”
“真的?”
“真的。”
“可我觉得自己无可救药地变了,自从结婚以后。”
“不幸福?”我问。
“幸福是幸福,反正我变了。”她说。
我默然,吃了个樱桃,有点酸。
“你还是一个人吗?”她问。
“嗯。”
“工作顺利吗?”
“凑合。”
“隼呢?”
“在北京上班,他姐姐前年离婚了。”我平淡地说道。
“想必不幸福。”海冷漠地说。
“嗯。”我支吾道。
两人简单聊了十五分钟,咖啡奶茶全部喝光,樱桃还剩三个。渐渐的,我们开始苦于搜寻话题,经常出现沉默不语的尴尬情况。海见势起身关掉音响,拿来两桶品客薯片。
“看电影吗?”她问。
“好啊。”我同意道。
海弯腰打开电视柜,里面塞满了DVD光盘,我蹲下快速过目一遍,竟没有一张想看的,加之刚刚从电影院出来,故暂时对电影抱着抵触情绪。
“你推荐一部好了。”我搪塞道。
“那就《卡萨布兰卡》吧。”海说。
“OK.”
《卡萨布兰卡》,何苦选这么老的片子呢?况且这部电影不适合目前的我和海观看,海之所以选《卡萨布兰卡》,是因为她明白这一点亦或相反呢?我很清楚,倘若全心投入地看势必会勾起我昔日的情感纠葛,熄灭多年的火焰也注定再度燃烧,为了竭力避免旧情复燃,我惟有摸棱两可心不在焉地看。春光明媚的房间里,我和海背靠软绵绵的沙发靠垫,啜着百事可乐,吃着品客薯片,似看非看地看《卡萨布兰卡》。两人固执地一言未发,电视音箱传出的英语对话、嚼薯片的动静、咽饮料的声音混成一团凝固的铁疙瘩悬在半空中穿梭于行星般繁多的微粒子之间,沉默甚至使地心引力失去效应。
“在这儿有什么开心事吗?”我为了疏散注意力,扭头问海。
“小孩子很多,土耳其的、美国的、法国的、日本的……几乎都是外国小孩,父母长期在中国工作,有的搞商务,有的是大使馆的,我常带他们去图书室看书讲故事,热热闹闹的,小孩可爱至极,一切都那么渺小,让人恨不能捧在手心里呵护着,明白吗?可能不明白吧,你是男人,无法理解母亲的天性与使命,男人和女人在面对新生命或幼小生命时的感觉截然不同。”说罢海轻轻向后撩撩耷拉在胸前的几缕发线。
“或许,不太清楚。”我说。
“上星期我得知自己怀孕后这种感觉变得愈发强烈。”海下意识地把手置于腹部。
“你怀孕了?”我着实吃了一惊。
“嗯。”
“根本看不出来嘛!”
“傻瓜,还有很长时间孩子才出生呢,现在当然看不出来,过一阵可要挺着大肚子了。”
“恭喜,跟做梦一样,请问身体里有另一个生命存在是怎样的感受?”我右手握拳,假装拿着话筒递到海的面前采访道。
“嗯……就像熊得到了世界上所有的蜂蜜。”海想了想说。
“谢谢您。”我缩回手臂对着假麦克风说道。
“傻气,你还是跟小孩子似的。”海放下薯片说。
“他很高兴吧?”我问。
“嗯,也跟小孩子似的。”海说。
“Lucky.”
“别看电影了,越看越郁闷,看会儿电视聊会儿天吧。”海提议道,这个提议我等很久了。
“好啊。”我赞同道。
海直接关闭DVD的电源,光盘留在机子里没有取出。她把TV的视频从AV切换回有线电视,不愧是高级国际公寓,能接收的电视台五花八门,美国的、香港的、日本的、加拿大的等等,单单收视费普通工薪阶层都难以负担,这就是人与人的差距,人类无限膨胀的虚荣心需要物质和精神双方面的差距来减缓它的爆炸,这种罪恶的差距将持续到地球乃至宇宙毁灭的那一天为止。海用遥控器快速播了一圈,最后决定看日本某个电视台直播的棒球比赛,我不懂棒球的规则,海细心地讲述一遍,讲完我仍然一知半解,愣愣地瞧着选手投球、击球、跑垒,短短二十分钟双方竟各打出一支全垒打。尽管对规则糊里糊涂,但比赛的热烈气氛却体会得淋漓尽致--观众激情澎湃,解说热血沸腾,中途插入的动态立体分析表也配以特殊的震撼音效,感觉比国内媒体直播的体育赛事更有吸引力。
“跟电子游戏似的。”我咬碎脆香脆香的薯片,呜哩呜噜地说。
“走火入魔地喜欢棒球。”海说,眨了眨眼,睫毛细而浓。
“可以理解,运动狂嘛,你。”
“喜欢运动员罢了。”海更正道。
“对对。”我说。
比赛进入第四局,2比1,体育场的照明灯骤然亮起,几朵流云被黯淡的天空浸成深蓝色,地球自转不休,再过一小时小镇也将被倦怠的夜色所笼罩,夜色仿佛是无意间碰洒的墨水瓶里淌出的汩汩墨水,逐渐渲染着世界这张巨大的白纸。四局下半,海指着电视上一个年轻补手说自己非常崇拜他,他所在球队的比赛每场必看。我饶有兴致地琢磨棒球这玩意的真正乐趣,扯开拉环喝第二罐百事可乐,海嘬着一片薯片,灵魂出窍般凝眸注视屏幕。我们偶尔说四五句话,双方都避而不谈往事,生怕业已愈合的伤口重新绽裂开来。窗外人声嘈杂,俨然刚刚散场的三流歌剧院,傍晚的徐风偷偷吹进来,风铃痒痒得摇摇摆摆,发出几声惬意的微响,西沉的斜阳吞噬着客厅的每束光线以及光线中的尘埃。
黑暗迟早降临。
“我该走了。”七局上半刚刚开始,我准备告辞离开。
“吃完饭再走吧,他今天七点半回来,奇迹般的早。”海挽留道。
“鸡蛋炒米饭?”我问。
“他讨厌鸡蛋炒米饭,结婚前我自己住了一段时间,厨艺进步很多,试试?”
“他回来看见我怕不大好吧?”
“没事的!”海说。
“算了。”我拒绝道。
“好吧……在这儿呆几天?”
“一两天,有空再来找你。”我站起来说。
“嗯,白天一个人很孤独。”海也从沙发上站起来。
“孤独?”我确认道。
“孤独。”海再次说道,感情没有太大起伏,语气平平淡淡,似乎对孤独习以为常了。
“孩子出生后就该有的忙了。”我安慰道。
“旦愿。”
言罢,海拿出纸条和笔,记下这场短暂访问的结束时间,签好字交给我。我换上轻便鞋,她拧动门把手,门“吱”的一声开了条细缝。
“陪你等电梯吧。”海说。
“好。”我欣然答应道。
海虚掩上门,我们行走于隧道般狭长的昏暗走廊,两边的木门一扇扇掠过,好像门才是确切移动的物体,门的后退既能证明人的前进又能证明人的停滞,一切参照物都具有善与恶好与坏是与非的双重性。或许我们从来不曾移动过,万物本应是岿然不动的,自认高超的智慧导致发达的大脑产生了移动的错觉,然而,我们懵懵懂懂地度过悲哀的人生,移动也好滞留也罢,终究要被包装打捆送往某地。归根结蒂,即使宇宙所有星体全部停止转动,人类称之为时间的东西照样运行不休,无论由主观客观达观出发,“时间”都是永恒的,它抓着我们的脚脖子向前缓缓拖拽,而我们本身始终纹丝未动。
残酷的念头,我想。
“住旅馆?”等电梯时海问。
“嗯。”我说。
“替我问候隼和他姐姐。”
“一定。”
话音未落,电梯来了。我迈进电梯,按亮数字1,与海面面相觑。
“下次告诉我棒球赛谁赢了!”我说。
“好的!”海应道,嘴角漾起一丝笑意。
“再见。”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再见。”她单独重复了一遍。
电梯门关了,我没能来得及模仿海重复一遍“再见”,电梯那死沉死沉、质感十足的门代替她的脸庞呈现眼前。滑稽得令人诧异的是,作为此次返回小镇的纪念品,长久印在脑海中的既非一望无垠的大海亦非昨日恋人介于熟悉和陌生两者之间的楚楚面孔,竟仅仅是一扇高级公寓的电梯门。它如同一个鬼火形状的幽灵忽忽悠悠地随我走出晕眩的大厅来到传达室,监督我把纸条交给患严重势利眼的中年男子,又寸步不离地粘着我在灯火阑珊的大街上游荡。募地,我意识到它和我一样渴望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我们的精神无家可归,我们的躯体伤痕累累,我们的记忆血肉模糊。
某种互相需求怜悯的孤独感病毒般袭遍全身。
茫茫人海,有人与我并肩而行,有人和我失之交臂。高楼大厦的边边角角组成的逼仄天空里不见鸟的姿影,或许镇的天空过于狭小了,小得连鸟都丧失了栖身之所。
鸟呢?天空如此想道。天空呢?鸟这般念道。
信步走到十字路口,我在交通信号灯下停住脚,思考“已然踏入二十岁年龄段”这一“卫星式”问题,微微颤抖着张望公路对面拥吻的情人,千百次地默默梳理海结婚并怀孕的事实,试图将其平常化,但不可能轻轻松松地平常化。我曾那么专注地爱着海,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海的结婚对象舍己无他。我们彼此许下感人至深的诺言,畅想结婚后盖一间房子,配齐黑白电视、淘汰的音响、数不尽的唱片、翻旧的通俗小说、又大又暖的双人床、壁炉、永远喝不完的威士忌。仅此而已。两人点燃壁炉,坐在床沿边喝威士忌边互诉心事,音响里放着卡朋特的怀旧歌曲,外面冰天雪地,屋里热气蒸腾……
曾几何时,我们天真地相信那就是爱情。事过境迁,我已不再爱海,她也不再爱我;我依然寂寞,她仍旧孤独。并肩而行、失之交臂--人生哟人生。
这当儿,手机像定好时间的闹钟奏响了和弦铃声。
“喂,您好。”我接通电话,说道。
“你在哪儿?”
是妻。
“外地,办点事情。”我敷衍道。
“什么时候回来?”妻焦急地问。
“恐怕得过两天。”
“做了一大桌你爱吃的菜……要紧事?”
“嗯……公司的事。”我边说边左顾右盼地横穿马路。
“好吧,我明天去购物,啤酒要蓝顿?”
“行。”
“咖啡买雀巢的?”她问。
“全由你。”
“咱们相中的那盏台灯卖完了。”妻伤心地说。
“没关系,下次物色一个更好的。”我安慰道。
“那你小心点,拜拜。”
“对了,你知道猎户座的腰带吗?”我突然问道。
“知道,就是三颗很亮的星星吧。”妻说。
“对,为何看不到呢?”我仰视星空,奇怪地问。
“傻瓜!那个冬天才有的!现在是春天嘛!”
“原来……春天……”我喃喃自语道。
“怎么了?”妻关切地问。
“没什么……喂,考虑考虑,要个孩子?”
“不是讨厌小孩吗?”
“改主意了。”我说。
“嬗变。”妻夸奖似的说道。
“还有,我决定马上坐夜车赶回去,你先睡吧。”我说。
“事不办了?”妻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能呆在这儿干等,总有解决的办法。”
“啊?”妻显然没弄明白。
“剩下的发传真商议也成,用不着登门拜访。”我撒谎道。
“随便吧,那明天一起去买东西,拜拜。”
“拜拜。”
挂断电话,揣起手机,我站在人群里抬头观望星罗棋布的深邃夜空,任凭晚风吹散身上的污浊。春天的气息野火般迅速蔓延,冬天渐行渐远,莫非时间倒流了不成?顷刻间,小镇的景物统统化作无数条光的纽带环绕四周,放射出斑斓的色彩,光带飞入我的瞳孔,缠住我的五脏六腑。诚然,我清楚这不过是种因极度憧憬而发自心底的美好幻觉,现实无疑是寒冷的冬天悄悄逼近、温暖的春天渐行渐远。怀着即将失去的感伤,我要做的惟有珍惜。如妻所言,至少目前的的确确尚为春天。
我搭计程车到长途汽车站,盘算此行不劳而获的东西与意外损失的东西,详细地列好清单。本打算顺路去海边看看假圣地亚哥的小木屋拆没拆,但那样做必定会让冬天提前降临,而拥有妻子的我希望大体幸福的春天能逗留得久一些。站台人影寥寥,黑暗四处游走,镇透过地表逐一奉还我在这里生活四年的朝朝暮暮,煞有介事地同我道别。我叼上一支万宝路,慢慢吸了三分之一,扔掉,又点燃一支吸罢三分之一。其间镇仿佛想说什么,却被汹涌的涛声所掩盖。
镇想说什么呢?
车来了,我碾死抽了三分之一的香烟,跳上车子,离开了这座靠海的小镇。
引用

kotoko@2004-10-05 23:27

文/阿杲<----这个是楼主?
引用

猫非宁@2004-10-05 23:31

没错就是楼主,请KOKO帮忙置顶吧

HU~~我竟然看了一晚上= =+
看文章速度太慢了,仍然继续中.........
引用

雷 雷@2004-10-05 23:32

是转载吧...........= =||||||
楼主好强..........
引用

猫非宁@2004-10-05 23:34

引用
最初由 雷 雷 发布
是转载吧...........= =||||||
楼主好强..........


TF~

是我今天认的作家DD,阿杲是他笔名,我看了一下午+一晚上他的文章了~
引用

Reni@2004-10-05 23:47

好长好长呀~~~~~~

果然厉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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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非宁@2004-10-06 00:05

HU~~终于终于看完了,T^T

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的原因,起码我在读前面一部分的时候,觉得你以前写的那个版本比较好,对小镇的描写和自己情绪的宣泄过多了,主情节来的慢了。而且细节方面“爱莫能助”老板的对话也觉得不如原来那个真实呢(总觉得老板不会说出“装修个性格调高雅价格又不至于高到让人难以承受”,“旧情复燃”之类的话~~)

不过这个故事........哎,默..........DD的风格^^

其实最令我感动的是冬天和春天的比喻,人总不能老活在冬天里......那是很多人懂的道理,可是很多人又不懂......
引用

藤田智樹@2004-10-06 09:58

谢谢JJ都看了啊,好激动:)我有时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写着写着就很激动了,这是我的一个大毛病,不能客观的写事物啊........汗,可能还是太年轻了
PS:楼主就是作者,呵呵,不是转载哦~~~
引用

小猴@2004-10-06 11:16

引用
最初由 藤田智樹 发布
谢谢JJ都看了啊,好激动:)我有时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写着写着就很激动了,这是我的一个大毛病,不能客观的写事物啊........汗,可能还是太年轻了
PS:楼主就是作者,呵呵,不是转载哦~~~


这篇文章 我感觉比侧耳倾听写得好多了 现在觉得 不知道为什么 呵呵
可是是年龄不一样了吧 再加自己和以前有了很大的变化 你是准备重新写这篇文章么?
期待一下超长篇了 花已熄 火已残不准备重新写了么 TOT 汗

ps 楼主是我现实中的一个好朋友来的 疯子作家 专门抓来写原创的 - -#
引用

藤田智樹@2004-10-06 11:25

汗,这个就是重写的啊,呵呵,火已熄花已残当然不重写了.......因为是后期作品,自己还是很满意的:)
PS:这里怎么粘不了图片啊?我想改签名!
引用

小猴@2004-10-06 11:29

引用
最初由 藤田智樹 发布
汗,这个就是重写的啊,呵呵,火已熄花已残当然不重写了.......因为是后期作品,自己还是很满意的:)
PS:这里怎么粘不了图片啊?我想改签名!



=v= 这个就是重写的啊 汗 我还没看呢 晚上来了再看吧 我还以为是那个初期的作品呢
花火至今为止 一直都是我最喜欢的 - -" 不过 更期待那个关于我的 汗 出书之后一定要给我寄

ps - -" 还是不在你的原创贴里面聊了 去下面吧 -v-#
引用

真子様@2004-10-06 19:00

这个我昨天也看了一下下,太长了点,所以没看完。。。

有时间一定仔细拜读~
引用

藤田智樹@2004-10-09 12:05

好的,谢谢~~~你是无道君吧??哈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引用

玻璃娃娃@2004-10-09 13:05

已经看完了



GG很强的我知道

^^
引用

藤田智樹@2004-10-09 13:46

有MM在我会变得更强~~呵呵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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