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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垂死的青春》(19歲とさよならになった少年達の物語-前編)

藤田智樹@2004-10-09 12:40

垂死的青春


没有一个年轻人认为自己也会有死亡的一天。
--赫兹里⑴


1

二零零一年一个闷热难耐的夏日午后,我戴着耳机边听音乐边用电脑写一篇爱情题材的短篇小说,当时我已经对这种优柔寡断的文章厌烦得不行,很想写一部放荡不羁的长篇小说,于是给在日本留学的猴子寄了封信,让他帮我介绍几个朋友认识。猴子在北京社交广泛,且结交的都是些不太正经的人,说实话,他会去国外深造我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难以想象他夹着书本到学校上课的样子。去年春天他不辞而别,之后打来电话说自己现在日本的山梨,不知道何时回国,他就是这么来去匆匆,想到什么做什么,完全不循规蹈矩畏首畏尾。信已寄出半个多月,却还未见回音。
这当儿,恩雅哼哼完《Book Of Days》,门铃响了。来者是个久未谋面的朋友,因为搬家后很少来往使关系渐渐变得生疏了。我非常讨厌写小说时被人打扰,哪怕一分钟也不行。况且,我对他这类自小家教严厉、大学至上的伪书呆子丝毫不抱好感,只想赶快把他打发走继续写小说。可能是很久没来我家的缘故,他站在客厅不停地四处张望,胖乎乎的圆脑袋在短脖子上扭来扭去,鼻子和嘴中间还留着和他样貌不符的胡子,滑稽透顶。我关掉电脑,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连杯水也没倒。
“好久没见,你家变化还挺大,这些卡通画还贴着哪,多低级啊。”他说。
“找我有事吗?”我不耐烦地问。
“没什么事,你现在上学还是上班呢?”
“技校毕业以后就在家里待着,都待两年了。”
“我现在也闲着呢。”
“你没上大学?”我吃了一惊。
“准备明年自己考,我正吹黑管呢,”
“是吗?挺好的。”八成是落榜了。
“无聊,找你出去走走,买几张盘。”他说着挪了挪身子。
“什么盘?外面那么热。”我实在不愿意出门,便试着找个托词。
“成人电影和古典交响乐。”
“哦。”还成人电影,毛片儿不就得了,假正经。
“顺道去马路对面的成人用品商店看看。”
“你买什么啊?”我问。
“我跟那儿的老板娘特熟,老找她聊天去,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性方面的问题可以问问她。”他充满自豪地说道。
“不用了,我都明白。”
“肯定经常和女孩上床吧。”他笑着说,用羡慕的目光看着我,就差拿胳膊肘再捅捅我的胃部了。
“你有精神病吧?”我讥讽地问。
“可能,我现在正研究医学呢,精神病与神经病的区别。”
“研究的……啊,到点了,我得出去一趟,和朋友约好了。”说完我起身到门厅穿鞋。
他见我准备出去,只好站起来依依不舍地随我离开了。大街上简直是人间地狱,地面像要溶化的国产巧克力,天空阴沉的脸上布满愁云。我到旁边的肯德基要了杯可乐,在角落找了个座位一面喝冷饮一面思考长大和改变是否意味着分别与背叛。日亦扭曲的家庭环境、社会环境造成了我们的改变,然而那些自以为是的主宰者根本不为我们的改变感到羞愧,仍旧残忍地撕扯着涂抹着属于我们的时代。我怀念那段童年时光,怀念那些已然杳无音信的伙伴们。对童年,我除了怀念什么也做不到。
“别伤感了!你不是正握着青春吗?有一天你也会像现在怀念童年这样怀念你的青春,要是不好好珍惜的话到时候会后悔的!来!趁年轻再喝一杯吧!”我盼望有人能带着醉意对我说这番话,为了创作那部长篇小说,我渴望拥有一群生活自由自在的朋友,大家一起去各地流浪,当真正的流浪汉,可如今的世界,连做流浪汉都需要钱。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穷鬼,靠写东西仅仅挣过三百块钱。去年我在一份有名的报纸上连载专栏性质的小小说,稿费以三个月八十块钱的效率发放,结果由于报纸改版被迫停止了连载。眼看我已快二十岁,离异的父母并未反对我不上学写小说的决定,但我觉得现在写的东西都是垃圾,唯有那部未动笔的想象中的长篇小说才是自己真正要的作品,想到这,我更加迫不及待地期望收到猴子的回信。
“猴子,我要找一帮人离开这儿四处去流浪,然后把这段经历写成小说。”我在信里这样写道。
没错,不能再停滞不前,是该出发的时候了。

⑴十九世纪英国评论家。

2

翌日,大雨滂沱,我收到猴子的回信。

呆子,看到你的来信了。你说你想找一帮人离开北京去流浪?你脑子没事吧?你以为流浪是很好玩的事情吗?我现在就他妈的有流浪的感觉,真不好受!记得前年咱们还常常在一起听音乐呢,转眼就天各一方了,生活就是这么神经质!我每天都要上课,累的要死,如果你有空的话常写信来吧,邮几篇你的小说也行。尽管我不赞成你去流哪门子浪,但你既然叫我帮你,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他叫鹿,比咱们大一岁,既是绝对的混蛋也是很让人佩服的家伙。你拿着这封信去找他,把你愚蠢的想法告诉他,他一定会帮你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女朋友可是个漂亮妞,呵呵。
话说回来,你和我都快要二十岁了,二十岁啊二十岁……终于要对十九岁说再见了,二十岁……会有更多的女人在床上等着咱们!加油!
鹿的地址我写在信纸背面了,就说到这,写这点儿字快他妈的难死我了!
我想念你,以及那些开心的日子。

猴子

他所谓的鹿的地址其实是一家鹿经常去的酒吧,名字是“差一刻六点俱乐部”。奇怪的名字,我想。可是猴子说鹿靠的住,他就肯定靠的住,我相信猴子。折起信,我开始听宫崎骏的电影原声CD,伴随淅淅沥沥的雨声接着完成短篇小说剩下的部分。对于我而言,猴子的信标志着今年盛夏的来临。

3

雨连续下了两天,我也一直卧床不起,埋头苦读杰克·凯鲁亚克⑴的《在路上》。那篇短篇小说昨天写完了,拙劣得根本不值一提,连修改都没修改便扔进了回收站。清空。
上午十点,明晃晃的阳光把我从梦中唤醒,我穿着内裤坐在阳台上吃了两块蛋糕喝了口白开水,然后急急忙忙地找出一件印有星条棋的白色短袖T恤衫,穿上短裤,脚踩凉鞋,裤兜里揣着猴子皱皱巴巴的信朝“差一刻六点俱乐部”奔去。
马路上还残留一些未蒸发的小水洼,倒映着白云,我的脚不小心踩了进去,踏碎了云和天,溅起零星的水花。街上行人稀少,知了的阵阵鸣叫声不绝于耳。我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坐了N站后又换乘脏兮兮的小公共,车开的委实疯狂得可以,穿街走巷丝毫不顾及路人和交通警察的感受,很快便把我拉到了海淀区某个连听都没听过的地方。时间已过正午,太阳爬得老高,俯瞰着这个喧嚣的机械化都市。我在路边的小卖部买了包口香糖,顺便向老板打听去“差一刻六点俱乐部”的路,老板斜着眼睛忿忿地说了句“不知道”。无奈,我顶着太阳继续边走边问,终于,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给我指了条明路。
我按小伙子说的在前面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右拐,没走多久“差一刻六点俱乐部”的招牌便映入眼帘。八个中文底下还写着一行英文译名 --"FIFTEEN TO SIX CLUB",木制门旁边挂着个黑色塑料牌,上面用万宝路香烟组成一串英文字母:Animal's Party,没有营业时间。我使劲敲了敲木门,嘴里喊着“有人吗”,模样像个傻瓜。我越敲越觉得不好意思,根本无人应声,谁知道我放下手扭头刚要走,门竟然“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个头发蓬乱、睡眼惺忪的女孩(女人),她穿着一件男式大背心,没穿裤子,两条光溜溜的大腿从背心里伸出来,拖鞋一样一只。她揉着眼睛,含含糊糊地问我找谁,我说找鹿,她听罢闪身让我进去,我迟疑着跨进门槛,大门在身后“啪”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进屋后,她超过我走在前面,我跟着她来到俱乐部的大厅,站在原地观察四周的装饰。屋内灯光昏暗,设有吧台、桌椅、钢琴,墙上贴着查理·帕克⑵、路易斯·阿姆斯特郎⑶等人的黑白照片,朝日与百威啤酒的酒瓶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桌上的烟灰缸里插花般插满各种牌子的香烟。唯一吸引我的是这里的钟表,屋里不规则地挂有四块不同样式的表,时针和分针无一例外地全部停在差一刻六点的位置。我有种进入童话世界的感觉,既兴奋又恐惧。
“坐。”她开口说道。
“鹿在吗?”我边搬椅子边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她的腿。
“不在,他一般凌晨一点的时候来,有事吗?”说完她背对着我弯腰收拾地上的酒瓶,绷得紧紧的粉色印花内裤时隐时现,我坐立不安,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她压根儿没发现内裤露了出来,即便发现了可能也不在乎。

⑴杰克·凯鲁亚克(1922--1969),美国“垮掉派”作家,死于酗酒。 ⑵ 查理·帕克(1920--1955),美国爵士乐演奏家。
⑶ 路易斯·阿姆斯特郎(1901--1971),著名爵士音乐家。

“我的一个朋友让我来找他,帮我一点忙,他说鹿看了他的信就会答应帮我了。”
“介意我看看信吗?”她直起身,把捡起的酒瓶放在吧台上,然后走到我身边温柔地问道。
“当然不介意。”反正信里也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话,给她看看也无妨。
“谢谢。”她接过信说道,随即默默看信,看罢礼貌地递还给我,说:“原来是猴子,你想去流浪?宝贝儿,猴子说的对,那滋味可不好受。”
“你知道鹿现在在哪儿吗?”我收起信问道。
“真固执,不过我喜欢固执的小伙子,他啊,现在应该在……家吧。”
“能告诉我他家住在哪儿吗?我不能在这等到夜里一点。”我说。
“好。”言毕她将鹿的住址告诉了我,我牢牢记在脑子里。
“谢谢,我走了。”
她把我送到门口,懒洋洋地倚在门边对我说:“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再见。”我说。
“等等。”她说,“你也认为我是个漂亮妞吗?”
“嗯……”我将视线移向别处,说道。
“呵呵,你真可爱。”她微笑道。
“那我先走了,谢谢你,再见。”我仓促地说道,我真讨厌自己这副德行。
“再见。”她朝我慢慢挥了挥左手。
我转身挪动步子,走了五十米都没听见关门的声音。

4

告别了鹿的女友,我又踏上了去他家的路途。天气热的要死人,汗珠从额头滚到下巴,怪痒痒的。按照酒吧性感女郎的指示我花了大约二十分钟步行到达鹿的家门口,这是一幢随处可见的旧塔楼。我坐无人驾驶的电梯升至十二层,按响了1206那摇摇欲坠的破门铃。一段悦耳的和弦音乐传入耳鼓,但半天没人来开门。突然,我隐约听到屋里有女人细微的呻吟声,间歇夹有男人的叫喊声,我的心跳顿时加快了,犹豫许久才再次按响门铃,过了几分钟有脚步声逼近,门总算开了。一个身材匀称亦不失性感的男人赤身裸体出现在我的面前,嘴里叼着一支香烟,看到我以后二话没说就让我进屋了。我在门厅褪了色的布沙发上坐下,惊魂未定地注视着墙壁上的裸体画,画的乳房部分后期加了唇印,毛丛密布的下体旁边用英文写着"Come in please"字样。地板上全是空啤酒罐,一股酸臭味儿扑鼻而来,原来是墙角有一摊不知是谁的呕吐物。男子缄口不语,站在那儿穿裤子。
“你是谁?”他拉上文明链,问道。
“我是猴子的一个朋友,他让我来找你,这是他给我的信。”我掏出信交给他。
“我不是鹿。”他看完信说。
“那你怎么会在这儿?这不是鹿的家吗?”我诧异地问道。
“谁让你来这儿的?”他反问道。
“酒……鹿的女友。”
“究竟要我说几次那娘们儿才能不这么随便告诉别人我的住址,妈的。”他狠狠地谩骂道。
我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嗓子像堵了块石头。
“骗你呢,我就是鹿,别介意,刚才的话不是冲你。你认识猴子多久了?”
“两年半。”我说。
“你玩文字的?”他把烟在白石灰墙上碾死,烟头随手丢在地上。
“算是吧。”
“我最近准备写一部自传,你愿意当我的帮手吗?”
“当然。”
“我说!你出来不出来!有客人!”他猛地吼道,吓了我一跳。
话音未落,从卧室里走出一位美丽动人的姑娘,看上去挺成熟,二十岁出头,面容憔悴,大病初愈似的,脚险些踩到那堆呕吐物。
“她是我女朋友,叫岚,这是……你怎么称呼?”鹿热心地为我们做介绍。
“他们都叫我呆子。”
“呆子……这算他妈的哪门子称呼?”鹿说完大笑起来。
“你好,有空去我的酒吧坐坐。”她轻声细气地说。
“好。”我答应道。
“走到哪也不忘了招揽客人,可耻的生意人!”鹿气愤地喊道。
“‘差一刻六点俱乐部’是你开的吧,我刚刚去过了。”我说,真难以相信这个温文而雅的姑娘是那个变态酒吧的老板。
“什么‘差一刻六点俱乐部’?”岚问。
“差点忘了!咱们赶紧走吧!离开这!到你的酒吧去!”鹿提高声音嚷道。
“大白天去酒吧干嘛?”岚用责怪的口吻问鹿。
“你没看见他吗?眼下这个叫呆子的小伙子蠢蠢欲动啦!咱们得拿最好的酒做见面礼招待他!然后好好商量商量他想干的事情!我他妈的太兴奋了!快!走吧!”
言罢鹿套上薄背心拽着岚往门外走,我也紧随其后。炎热的夏天,我们三人乘出租车穿梭于街区之间,鹿的第二个女友(暂且这么认为)坐在我身旁,头朝向车窗外,她的呻吟声在我脑海中萦绕不休。此时此刻,我仅仅希望今年夏天慢点消逝。
猴子,你说的漂亮妞,究竟是“差一刻六点俱乐部”里那个,还是我旁边这个?

5

“到了!下车!”鹿大叫道。
计程车停靠在五棵松附近一个路口边,鹿付了钱,我们下车跟着他跑一样的走,拐了几个弯便到了岚的酒吧。较之“差一刻六点俱乐部”这儿显得正常了许多,装修讲究、干净整洁,四面墙都装了长方形的镜子,使有限的空间得到扩大、延伸,让人恍若置身于幻境之中。音乐风格由爵士改为乡村,我们进去时音箱里正放着约翰·丹佛的名曲《乐观的人》。爵士和乡村都是我喜爱的音乐流派,约翰就是少数活着的美国歌手中我最崇拜的,如果你用心去听每一首歌,你会发现,听活着的人唱歌与听死了的人唱歌有很大区别,已经死了的人的歌声更能沁入心脾撼动灵魂。
“好家伙!约翰·丹佛!我爱他!”鹿激动地喊道。
“你喜欢听他的歌?”我吃惊地问,因为我觉得他该去喜欢重金属或朋克摇滚一类的玩意。
“何止喜欢,我全都会唱。”鹿得意地说,即刻跟着约翰一起唱起来。
“这歌挺适合他。”岚说,吧台后的小伙子看到她赶忙打了声招呼。
“那你就错了,宝贝儿,我可不是什么乐观的人。”鹿为自己辩解道。
“难道你还能是忧郁的人?”岚嘲笑道。
“在某一时刻我是个忧郁的人,但你这辈子恐怕也见不到了。”鹿找了张桌子坐下来,要了一瓶伏特加和三个加了冰块的杯子,分别往里面倒上酒。
“旦愿你能见到。”岚说着冲我挤了挤眼睛。
“为今天下午和呆子干一杯!”鹿举起酒杯扯着嗓子嚷道,我暗暗庆幸这会酒吧里没有别的客人。
“一口干掉它!”鹿用命令的口气对我们说。
“大白天喝醉了怎么办?”岚说。
“地上有的是睡觉的地方。”鹿一口气喝完一杯伏特加,又倒上一杯。
“呃……其实我不太能喝酒。”我喝了一口,放下杯子解释道。
“流浪汉怎么能不喝酒呢?你能行!喝吧!”他拿起我的杯子硬塞给我,我只好皱着眉头将酒全喝光,心里顿时变得热乎乎的。
“好样的!”他使劲拍拍我的肩膀,饶有兴致地为我倒第二杯酒,说:“那么,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干?去哪儿游荡呢?”
“哪都行,不需要制定计划,只要走着就行了。”我说。
“嘿,岚,我对这小子越来越有好感了,他的想法跟我多么一样啊!你听见了吗?”鹿像发现宝藏似的,高兴得差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听见了,无聊的一群人,我去整理帐目,你们慢慢聊吧。”言罢岚拿着酒杯到吧台里去了。
“女人……这就是我不爱她的缘故。”鹿小声嘟哝道。
“‘差一刻六点俱乐部’的那个女……”我意识到得把事情弄明白。
“听着,兄弟,不要在岚的面前提起关于‘差一刻六点俱乐部’的任何事,包括让你来找我的那个女人。”鹿用胳膊搂过我的脖子在我耳边嘱咐道。
“哦,那个女的认识岚吗?”我问。
“不认识,可她知道我们的关系,她说她不介意我跟别的女人上床,她清楚我真正爱的死去活来的只有她,她真体贴。”
“这么说只有岚一无所知。”我同情地说。
“所以你千万别告诉岚有那么个俱乐部,那是我唯一能和烟丝鱼安全幽会的地方了。”
“烟丝鱼?”
“让你来找我的那个女人的绰号,她是个烟鬼,因此得名。”鹿解释道。
“我还是不太明白。”我说。
“以后你会明白的。”他啜了口酒,接着说:“我建议咱们先别急着出发,再找几个兄弟,毕竟两个人是非常弱小的,鬼知道这一路上会遇到多少麻烦。”
“我听你的。”
“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因为你是猴子介绍的,我信他。”
“你们怎么认识的?”鹿又倒了一杯,这已经是不到十分钟之内的第五杯酒了。
“忘了。”我随口答道。
“忘了,哈哈!我也忘了!咱们再为‘忘了’干一杯!”
当天下午我头一次喝了那么多酒,听鹿说我喝醉以后跟他一起大喊大叫了好一阵,最后躺在地板上呼呼大睡,其他人理所当然地将腿从我身上迈过去,视我为无物。时至今日,我仍旧无法忘记我和鹿为“忘了”干的那杯酒,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忘了怎么和鹿相识的,但至少不是现在。诚然,我再没为“忘了”喝过一杯酒,因为我努力使自己铭记对我来说美好的经历,归根结底,我已无余力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令我疲惫不堪,身心交瘁,可我们除了随波逐流又能做什么呢?人生就是乘着一只伤感的小船在岁月的长河中由春划到冬,再由冬划到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直到我们衰老死去,都不能放下手中的桨。

6

醒来时,听到即兴演奏的钢琴曲于耳边响起,鹿和烟丝鱼在我身旁疯狂地接吻。我从放满酒瓶的圆桌上抬起死沉死沉的头,整个酒吧都在旋转。弹钢琴的是位体型酷似朱利安·“加农炮”爱德利⑴的胖家伙,他神情悠闲、镇定自若地弹着类似Free Jazz的曲子,身子随节奏前后缓缓移动。我将视线挪到石英表上--差一刻六点,四块表都是,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到了“差一刻六点俱乐部”。
“几点了?”我挣扎着问,都不知道究竟在问谁。
“嗨!你犯了大忌讳!亲爱的,你说该怎么惩罚他?”鹿松开烟丝鱼说道。
“又见面了,嗯,就罚一杯啤酒吧。”她把一杯啤酒放到我眼前。
“知足吧,其他人要喝到吐血为止。”鹿说。
我默然,一口把酒喝了,问道:“现在,谁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在这儿不能问几点,就这么简单。”烟丝鱼说,她与中午的时候不同,换上了吊带背心跟短裙。
“去他妈的时间!尽兴的时候不需要知道几点了,等你疲倦了不想疯了再去大街上随便拽个人问他娘的几点了吧。”鹿说完紧紧抱过烟丝鱼吻了两下她的薄嘴唇。
“常来的人都清楚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他们都不会戴着手表进来。”烟丝鱼推开鹿说。
“不赖的规矩。”我说,越发觉得这里挺适合我。
“哦!我先失陪一会!有个老朋友招手叫我过去跟他喝两杯!”鹿兴冲冲地跑开了。
“真喜欢他那种坏小孩一样的劲头。”烟丝鱼瞧着鹿的背影说道。
“是个好人。”我说,头还有些晕。
“你见过那个女人了?”她唐突地问道。
“啊?”我被问了个措手不及。
“叫岚的那个女人。”
“嗯。”
“她漂亮吗?我连照片都没见过,只知道她是鹿单方面的性伴侣。”
“凑合。”我说。
“比起我呢?”她追问个没完。
“差不多。”
“你是个不会奉承人的家伙。”她责备地说。
“对不起。”

⑴朱利安·“加农炮”爱德利(1928--1975),美国爵士乐演奏家。

“用不着说对不起,你这人真逗。”
“这里是你开的?”我问。
“那样的话就好上天了,是我哥哥的,不过现在是咱们的地盘啦!”她打了个响指。
琴声戛然止息,代之以埃拉·菲茨杰拉德⑴的《往事追忆》,刚才弹琴的胖子大摇大摆地朝我和烟丝鱼走来。歌曲的伴奏是奥斯卡·彼德森的四重奏,路易斯·拜尔逊的鼓点点缀着正规三重奏,绝妙的背景伴奏!周围的吵嚷声渐渐离我远去,我想象埃拉·菲茨杰拉德独自站在舞台上,一束迷离的灯光将她笼罩其中,她深情地唱着,从来没想过停止。我在电台里头一次听见这首歌时就被它深深地打动了,那是三年前我十六岁时的事,而今,我将满二十,会有更多的往事等我去追忆。
“这首歌比莉·霍莉戴⑵唱的比她好。”胖子一屁股坐在鹿的位置上说。
“我没听过比莉·霍莉戴唱的。”烟丝鱼说。
“这位是?”胖子瞅了瞅我问。
“新朋友,一个可爱的小伙子,他让别人叫他呆子,猴子介绍来的。”烟丝鱼抄过一瓶啤酒,答道。
“猴子!喔--!我险些忘了他的名字!你多大了?”他大声问,嗓门比起鹿有过之而无不及。
“十九,你好。”我寒暄道。
“年轻人,我是你的岁数再加四,你好,他们都叫我蛙男。”
“你的钢琴弹的不错。”
“是吗?谢谢。”他憨厚地笑了笑。
“刚夸完你不会奉承人。”烟丝鱼挖苦道,倒了杯啤酒。
“他说的是真话,看得出来,这年轻人不会撒谎。”蛙男巧妙地为自己圆场。
“你只弹爵士吗?”我问。
“大部分时间是的,这儿的人都喜欢爵士乐,只不过我喜欢冷爵士,这丫头喜欢摇摆爵士。”
“爵士乐永远是时代的宠儿。”烟丝鱼呷了口啤酒说道。
“文学就没那么幸运了。”我说。
“我看未必,鹿那样的人还准备写本自传呢,时代还没糟到你想象的那个地步。”蛙男也开了瓶啤酒,拿着瓶子咕嘟咕嘟喝起来,酒瓶在他肥大的手里显得格外渺小。
“呆子想到外面走走,为他的新小说收集素材,你愿意一起去吗?”烟丝鱼问蛙男。
“鹿也去?”
“还用问。”
“去哪走走?”他擦干嘴角的啤酒,问道。
“到处走,走到哪算哪,简单说就是流浪。”我说。
“哈哈!小伙子!冷静冷静吧!六十年代早过去啦!嬉皮士都快死绝了!”蛙男激动地喊道。
“闭嘴,你不去可以,别泼他的冷水,我最恨在别人兴致高昂的时候泼冷水。”说着烟丝鱼瞪了蛙男一眼,随手点上一支三五。

⑴埃拉·菲茨杰拉德(1918--1996),著名爵士乐女歌手。
⑵比莉·霍莉戴(1915--1959),著名爵士乐女歌手,死于吸毒。


“可钱呢?这世道连流浪也需要人民币,没钱哪也去不了。”蛙男皱着眉头说。
“我哥哥会帮忙的,我和鹿也有些钱,足够上路的了。”
“出发前我会去打一阵子工。”我说。
“哎!”蛙男重重叹了口气,说:“服你们了!多少人去?”
“鹿、呆子、我,再加上你一共四个人。”烟丝鱼说,嘴里吐着烟雾。
“我可没答应。”他说。
“你讨厌流浪?”我问。
“你他妈的就告诉我你去不去,现在。”烟丝鱼咄咄逼人地说。
“到时候再说吧,又不是明天就出发。”
“老顽固。”
接着,烟丝鱼和蛙男发表了关于“未来爵士乐”的颇有见地的谈话,我在一旁听的入了神。烟丝鱼认为五十年后现代爵士乐里融合了某种叫Guro的音乐流派,这种音乐流派的灵感来自印度,并以印度教会领袖的统称命名,风格主张无旋律。蛙男则猜测爵士乐将回归到它的黄金时期--那个疯狂的摇摆年代,他说人类的眼睛永远朝后看,复古之风将席卷全球。两个人就这样侃侃而谈,直到鹿醉醺醺地走回来,话题才由爵士乐的未来变成未来的性。鹿预言人们将不再需要肉体上的性爱,而改为追求精神上的性爱,全人类都靠冥想得到满足,人工受精成为重要的生育手段。我们边喝酒边聊天,我敢说,没有人会像鹿那样如此诚心诚意地劝我喝酒,我到今天都感激他,他断言我会离不开酒精的刺激,并且爱上呕吐的感觉。当天我吐了三回,浓浓的夜色中,我跪在黑暗的墙角痛苦地呕吐,一点也不觉得这是种享受,而鹿则站在我旁边煞有介事地抽烟。
“快点儿。”他不耐烦地催促道。
7

“你还能喝吗?”烟丝鱼问。
“别担心,离死还远着呢,我刚开始喝酒时和他一模一样。”鹿说。
“我睡了多久?”我挣扎着问道。
“一小时左右吧。”说着蛙男递给我一杯冰水。
“谢谢。”我接过水猛喝了一大口。
“我刚刚和烟丝鱼商量过了,一会儿你跟我走。”鹿掏出一支七星扔给我。
“谢谢,我不抽烟。”我重申道。
“玩文字的不抽烟?”烟丝鱼惊奇地问,然后把那支烟拿了过去,点上火,吸了起来。
“为什么写东西的一定要抽烟呢?”我反问道。
“也不是一定,只是觉得写东西的人大多应该抽烟吧。”她边喷云吐雾边说。
“喝酒甚至飞叶子都可以,惟独吸烟不愿意,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
“早知道你这家伙是个怪人!”鹿兴奋地说,用手使劲拍我的肩膀。
“怎么样?你不回家没事吧?学校呢?”烟丝鱼问。
“我现在一个人住,没有学校,百分之百的无业游民。”我说。
“真羡慕,我还要上大学。”鹿愤愤不平地说。
“你在上大学吗?”我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
“是啊,想退学呢。”
“那种地方还是不要待太久的好,脑袋会被熬成一锅酱。”我说。
“我看他早就被熬成一锅酱了。”烟丝鱼嘲笑道。
蛙男听罢“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这时俱乐部里的壁挂式电视机里开始放映八十年代查特·贝克⑴参演的纪实影片《让我们迷失》,听说此片尚未公映查特·贝克就客死在荷兰了。真不知道他们究竟从哪搞到了这部电影。我抬头看了几眼,可电视挂的太高,没过多一会脖子就酸得不行了。我看了看四周的人,有的还在狂饮不止,有的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有的则一边看电影一边侃侃而谈,神态甚是专业。我眼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插满了烟头,有些还没完全熄灭,从烟灰缸底部腾起一缕袅袅白烟。蛙男伸着脖子出神地盯着电视里吹奏小号的贝克,那眼神简直像是在注视耶酥基督。鹿搂着烟丝鱼正高兴地说着什么,烟丝鱼时而侧耳倾听,时而咧嘴笑笑,一笑胸部也跟着微微颤抖。
“对不起,刚才你说让我跟你走,去哪?”我打断他们问道。
“去了不就知道了!”鹿歪着嘴巴说道。
“嗯。”我支吾道,心里充满了期待。
“你们什么时候走?”烟丝鱼问鹿。
“我现在要睡一觉,睡醒了就走。”说完鹿站起来走到吧台里,躺在地板上睡了起来。
“那家伙倒下就能着,羡慕死了,最近我总是失眠。”烟丝鱼抱怨道。
“不错啊,至少失眠可以不用做梦。”我说。
“做梦怎么了?”烟丝鱼问。
“做梦本身并无不妥,最痛苦的是醒来时的失落感。”我一本正经地说。
“你们现在就在做梦。”蛙男讽刺道,“最后只会一场空。”
“闭嘴!”烟丝鱼喝道,接着又对我说:“我不那么想,照你说的如果做的是恶梦呢?醒来时也会有失落感?”
“现实往往比恶梦还可怕,梦终归是梦,而现实才是伸手可触的恶梦。”言罢,我“咔嗤咔嗤”嚼冰块,十九岁的牙果然好使。
“说不过你,玩文字的。”烟丝鱼认输道。
“别叫我玩文字的……”我不悦地说道。
“难道你不是?”
“不喜欢那种字眼,什么玩音乐的、玩文字的之类……”我坦诚相告。
“怪人!”烟丝鱼夸奖似的感叹道。
“咱们干点什么?”我百无聊赖地问。
“玩儿游戏?不准说‘你我他’那种,带惩罚性质的,谁输了就得去做一件指定的事情,怎么样?”烟丝鱼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好吧。”见她兴趣十足,我便痛快答应了。
“没办法,陪你们玩一会儿吧。”蛙男假装勉强地说道。

⑴查特·贝克(1929--1988),爵士乐演奏家。




游戏开始后,很长时间未分出胜负,死活没人说“你我他”三个字。三个人讲话慢慢吞吞、小心翼翼,烟丝鱼和蛙男紧张兮兮的样子可笑至极,想必此刻我也是那般模样。僵持了大约十五分钟,蛙男顺嘴说了句“没意思,我不玩了”,烟丝鱼马上兴高采烈地宣布他输了,但蛙男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意外败北,表示刚才的意思是游戏结束,所以不应该算数。两人竟然像小孩子一样吵了起来,我在一旁坐山观虎斗,眼前这种情形童年时不知发生了多少次,看着看着,意识仿佛漂漂荡荡地退回玩扔沙包时经常为到底丢中没丢中某人而争辩不休的往昔。那次究竟丢中没有呢?是我错了还是被丢的人耍赖呢?
“你要是男人就乖乖受罚。”烟丝鱼信誓旦旦地说。
“喂,呆子,你说句公道话。”蛙男向我求救。
“这……只好猜拳决定了。”我说。
“也只有这样了,谁赢了听谁的。”蛙男说。
“不,谁输了听谁的。”烟丝鱼更正道。
“为什么?”蛙男气急败坏地问。
“跟鹿学的,反常规事物法。”烟丝鱼骄傲地说。
“得得。”蛙男彻底放弃。
两人分别举起右手和左手,俨然西部片里小镇警长与金矿强盗决定命运的生死较量。我目瞪口呆地瞧着烟丝鱼伸出食指和中指,蛙男则硬邦邦地紧握拳头楞在那里。
“我赢了!”蛙男哈哈大笑道。
“笨蛋,谁输了听谁的。”烟丝鱼提醒道。
“嗯,嗯。”我附和道。
闷雷般的笑声戛然而止。

8

随鹿离开俱乐部,好歹确定了时间:七点十分。时间这东西倘若你太在意便会惶惶不安,但突然失去时间感也是让人难以适应的。时间是人为的产物,它贯穿人的一生,甚至眨眼这一瞬间性动作都潜藏着时间流动的轨迹,人们用时间约束自身、优化自身、理解自身,同时毁灭自身。
“令人心情愉快的早晨,好好珍惜吧,不多久太阳再升高点,可就没这么凉快了。”鹿边走边说。
“困死了,感觉是个荒凉的早晨。”我打着哈欠说。
“对了,刚刚我脸上的口红印是怎么回事?”鹿问。
“不知道啊,哪个美女弄的吧。”我暗暗回想蛙男抹上烟丝鱼的口红,撅着硕大的屁股亲鹿时的情景,强忍住笑说。
“真他妈的怪事!”鹿骂道。
夏日清晨的空气异常新鲜,风吹过脸颊,在肌肤上留下舒服的触感。一些老人拎着刚买的菜漫步于步行街,公路两旁排排矗立着北京申奥的广告牌,上个星期申奥大获全胜,我也因此兴奋不已,但广告牌还未来得及撤换,大概是想留恋一番成功前的努力过程吧。记得我上小学时曾半夜迷迷瞪瞪地从床上爬起来,手臂支撑着身体扭头观看电视机中萨马兰奇先生对着麦克风郑重其事地宣布道:“两千年奥林匹克运动会主办城市--悉尼!”话音未落,镜头一转,我模模糊糊地瞅见当时北京市市长和其他官员一脸沉闷,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仅仅觉得遗憾之至,接着倒头大睡特睡。如今愿望实现了,第一件事便是确定这并非梦境,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我总是在实现梦想之后有种奇妙的乖戾感,随即怀疑梦想是否真的实现了。长久以来的梦想竟统统实现的如此理所当然,不得不叫人动动歪脑筋。
“怎么样?那个俱乐部?”鹿叼着根未点燃的七星问。
“喜欢,像梦中的场所。”我说。
“噩梦?美梦?”鹿点上烟。
“随便,反正现在觉得高兴。”
“世间不存在永恒的梦,所以做梦的时候千万别考虑清醒之后的事情。”
“赞成。”
脚踩斑马线来到街对面,我们乘一辆公车往未知的目的地驶去。因为是周末,加之放暑假,车上人不多,刚一上来我和鹿就找到了座位。别小瞧这两个座位,要是平常肯定抢个头破血流、兔死狗烹。有时候真的叫这个城市以及居住在这个城市的人搞的爱恨交加、哭笑不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一定要吐上几口比芝麻糊还稠的痰,失窃的自行车数不胜数,周围越安静打手机时的声音越大,凡是能写字的地方全部用来写小广告,好好的自动售货机被打得鼻青脸肿,小公共超载且横冲直撞无法无天,大公共售票员凶巴巴活像土匪,中年妇女蛮不讲理,流氓地痞称王称霸,反叛青年惹是生非,哪怕再小的事故人群也会顿时将其围得水泄不通,繁华的王府井大街衣衫褴褛双腿残疾的乞丐在地上挣扎,他趴在地上把要饭用的罐子朝前扔去,发出令人尴尬的响声,然后再缓缓爬过去抓住罐子又掷出去,就这么反反复复,不知现在爬到哪了。绝不是我耸人听闻,让我列举北京人的臭毛病恐怕三天三夜都不够用。
咣啷、咣啷、咣咣啷啷、咣啷咣啷……
--罐子发出的便是这种频率的声响。
颠颠簸簸地坐了四五站,鹿示意我下车。灼热的阳光无声无息地把清晨、微风、凉爽一个不留全部杀死,惟独湿漉漉的汗珠幸免于难。我掏出昨天买的口香糖,递给鹿一块儿,自己送入口中一块儿,剩下的揣回兜里。两人咀嚼着口香糖走过大街小巷,穿过类似胡同的狭窄街道,不时碰到手拿长杆粘季鸟和像模像样下棋的老人,平房门口长长的晾衣绳上挂着新洗的床单被褥,公共厕所臭气熏天,狗吠声此起彼伏。我小时侯搬进楼房后去过几次住平房的亲戚家里,他们把叠好的被子摞在床上,寒冷的冬夜要到外面又脏又臭的厕所小便,夏天随时可以到屋外吃晚饭,简直是两个世界。或许是我不知足、太挑剔,楼房也好平房也罢都有各自的优缺点,哪个也称不上完美。我较钟爱欧美那种独门独院的House,没准那也算不得完美无暇,但至少在不被打扰自成一体方面比楼房平房什么的略胜一酬。不幸的是,中国地大物博人口却偏偏世界第一,要想不被打扰自成一体唯有买别墅,可我们十有六七买不起别墅。
“像这种平房住宅区越来越少,再过二百年小学生只能看老照片了解胡同是什么了。”鹿说。
“总不至于拆掉所有胡同吧,北京要一直戴着‘活博物馆’的帽子啊!”我说。
“那我们应该穿上古装留起大辫子,这才算活生生的‘活博物馆’嘛!”鹿自嘲地说。
“头发长,见识短。”我笑道,接着问:“咱们去哪?”
“岚的家,去取点东西。”鹿吐掉口香糖,又点着一根香烟。
“你有钥匙?”
“废话,难道撞门进去?又不是香港警匪片。”鹿说,呼出一口烟雾。
“对对,大陆警匪片一般是踹门,一下不行两下。”
“哈哈,文艺片呢?”鹿感兴趣地问。
“你知道不知道!他是你的亲生儿子!”我模仿电视剧里的台词带着哭腔说道。
“呸呸,垃圾!”鹿咒骂道。
“收视率可不低。”
“中国专有一群笨蛋喜欢吃垃圾。”
“可怕的不是笨蛋,而是制造垃圾的人,他们可不是笨蛋,经济脑瓜一级棒。”我说。
“妈的,该死。”鹿狠狠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歌星也神气活现,自认高人一等,唱歌只唱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
“三分之二让观众唱--‘大家会不会唱啊?下一句交给你们好不好啊?这就来了啊!一、二、三……’就是这样。”我无奈地说。
“如果是我散场后就去索要劳务费。”
“问题是大家都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啊,大部分人崇拜他们、敬仰他们,他们由于人们这种心理沾沾自喜,自以为是,表面亲善友好、感激不尽,其实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崇拜他们敬仰他们的家伙。”
“病态。”
“世界何尝不是如此呢?对,两个字,病态。”我说。
“再加两个字,犯贱。”鹿补充道。
“在病态中犯贱的世界。”我总结道。
“绝了!”
东聊西扯地走了十分钟,鹿带我进了一处高层建筑住宅区。小区内有花园,花园里有健身设施、石凳、凉亭、乒乓球台、几棵柳树和灌木丛,虽然条件反射地称之为花园却一束花都没有。我们登上19号楼门口的水泥阶梯,垃圾道散发着霉味儿,手触开关被烧得黑洞洞,白墙上有三四个大大的鞋印。电梯按钮旁贴着手写的房屋求租广告,下面齐齐抄了一排同样的电话号码,用剪刀或刻刀切分成若干条,以便于有意者撕下并保留,北京人满聪明的嘛!鹿按下按钮,电梯一忽儿从16层降到1层,门“骨碌”一声打开,我们一前一后走进电梯,门“骨碌碌”关了。电梯驾驶员小姐照鹿说的坐在椅子上扬着脖子使劲用小木棍捅了捅方方的14,14亮起黄色灯光,电梯“呜呜呜”向上升去,速度之快使我几乎分不清电梯是在年轻漂亮的驾驶员小姐捅罢14之前还是之后启动的。到得14层,门再次“骨碌”一声开启,我和鹿一后一前踱出电梯。
当然,门无可避免地在身后“骨碌碌”关闭。
向左拐,再向左拐,我们停在1414室的防盗门前。鹿触亮楼道的灯,窸窸窣窣地摸出一串铜钥匙,他捏住其中一把插入锁孔,咣咣当当地拧开防盗门,又挑另一把铝钥匙攻破了岚家的最后防线。这是一套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两居室,一条窄窄的过道通向大屋,过道左侧是厨房和洗手间。地板铺的是锃亮锃亮的红色方形磁砖,墙上装饰了几副憋脚的油画,挂的太过正规以至显得有些做作。大屋遵循一般生活守则置了木制沙发、茶几、组合柜、东芝电视、欧式落地灯、空调、针织地毯,布局陈腐老套,气氛温馨舒服,至少传达了一个讯息:这里是用来回的家。阳台像塔克拉玛干沙漠“呼哧呼哧”蒸腾着热气,光是看上一眼汗就会从毛细孔中钻将出来。沙发旁的暖气罩上放着一个葫芦,我拿起来晃了晃,里面传出“沙沙沙”的动静,想必是葫芦籽,如果倒退十年我肯定盼望葫芦一分为二雷鸣闪电地蹦出葫芦娃,陪我度过往后的童年时光。然而现在我可没那个闲心展开幻想的翅膀了,莫非自己真的长大了?
放下葫芦,鹿叫我跟他到卧室去。较之客厅,卧室更为简洁:一张双人床、一个书柜、一台电脑,书柜顶部趴着一只曾在迈克尔·杰克逊MTV里见过的类似的黑猫。鹿拉开电脑桌的抽屉,拿出一个封面是加菲猫的笔记本,站在原地“啪啦啪啦”翻了翻,面露一副满意的神情。
“你要找的东西?”我问。
“对。”鹿合上笔记本答道。
“日记?”
“比那个重要多了,和一个朋友的比赛,不,该说是约定。”
“不明白。”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大海之约。”鹿说。
“还是不明白。”
“不必明白了,见过大海吗?”
“没。”
“遗憾啊!流浪的话一定要顺路到海边玩一玩!”鹿又开始激动了。
“很想去啊,大海……究竟代表什么呢?”我边思考边说。
“咱们得快点走,岚随时有可能回来。”
“好。”
“那之前还有件事要做。”
“什么事?”我问。
“报仇。”鹿说完抬头朝书柜顶上的猫望去。
鹿先让我烧一壶水,水开了以后他从卫生间找来一个塑料脸盆,轻而易举地抓住那只黑猫,使劲将其按入脸盆,用绳子把猫和盆捆了个严严实实,接着拎起水壶,毫不犹豫地往盆里哗哗地倒滚烫滚烫的水。猫撕心裂肺地惨叫着,四只短腿剧烈地抽动,灯泡似的眼珠瞪得由眼窝里凸了出来。我浑身像过电一样袭过一阵酥麻,鸡皮疙瘩刹时爬满皮肤,鹿却神态镇定毫无惧色,我怀疑他是职业烫猫师,转念又骂自己是笨蛋--世上哪有那种稀奇古怪的职业!不一会,一壶水全部倒完,盆里冒出缕缕白烟,猫早已没了气息,毛沾了水后更显乌黑油亮,铜铃般的眼睛仍旧大大地睁着,直勾勾盯视着脸盆的边缘,但它什么都看不到了。鹿熟练地解开绳子,抓着猫尾巴走到塔克拉玛干阳台,用绳子的一端牢牢系住猫尾巴,另一端绕了几圈栓在晾衣杆上。倒吊的猫因惯性的缘故左摇右摆了一阵,终于静止不动了。
“干嘛这么干?”我战战兢兢地问鹿。
“为了金花鼠。”鹿低声说道。
我默然,抬眼又不胜怜悯地瞧了瞧那只不断往下滴水的死猫。
塔克拉玛干阳台的职业烫猫师,不错的小说题材。

9

我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鹿,怀着逃离犯罪现场的心情回到家里,边吹《都太快》的口哨边冲了淋浴。洗罢澡,打开空调,我穿一条短裤躺在凉席上,嘴里吸溜溜嘬着雀巢生产的奶油冰棍。止于差一刻六点的表、令人晕眩的爵士乐、酒精味、黑猫凸凸的眼珠、亮亮的体毛、摇来晃去的尾巴在记忆的龙卷风里飞快盘旋,意识被刮的支离破碎、分崩离析。每逢这个时候,我便会迅速奔至电脑前疯狂地敲击键盘,用文字来缝合自身破损毁坏的东西。但今天不行,已困的要命,什么塔克拉玛干阳台什么职业烫猫师之类的玩意还是留着以后再写吧,现在只想昏天黑地睡一觉,哪怕旁边正裸体躺着布莱尼·斯皮尔斯我也非睡不可。这话有些夸张了,首先我旁边根本不可能躺着裸体的布莱尼·斯皮尔斯,若真的躺着,要赶走那一星半点的睡意怕是丝毫不在话下。
临睡前把约翰·丹佛的CD放入音响,这是我多年养成的个人习惯--睡觉时必须有BGM⑴相伴,否则百分之百失眠。唱片旋转不休,约翰·丹佛头戴牛仔帽脚蹬旧皮鞋,弹着挚爱的吉他,在碧草连天的山坡上席地而坐,吟唱溪水般潺潺的歌谣。但全然听不到声音,唯独见其如痴如醉倾情弹唱的画面。无可名状的孤独感。风缓缓抚过草地,似手指拨弄琴弦;鸟不时掠过苍穹,如往事涌上心头。风渐有渐无,恰到好处;鸟委实不少,却无一停留。
我在梦中仰望白烟,静静等候鸟的降落。

10

有个爱提问题的朋友真让人受不了,这不,鹿又来了。
“我的手机是V66,我妈的是V8088,我爸的是N8210,请问这三款手机型号相加的和是多少?”鹿连珠炮似的说道。
我大概算了算答道:“16364。”
“答对啦!下一道是机智问答,请问黑人为什么不爱吃黑巧克力?”
“怕咬到手!”我喊道。
“正确!那么请问李白的《行路难》第一句话是……?”鹿身子前倾,神情认真地问道。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对了……”鹿有些失望,又突然问道:“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16364!”我不甘示弱。
“嗯……困的二次方等于几呢?”鹿低头小声说出这个问题,仿佛自己也在寻找答案。
“这下可真把我难住了。”我认输道。
“不分胜负,连我都不晓得正确答案。”鹿笑道。
“说的也是,困的二次方究竟等于几呢?”
“可能的话,也许等于四十九吧。”
“对,就等于四十九!”我如看完埃勒里·奎因⑵的小说般恍然大悟。
得得,困的二次方等于四十九--困顿青春的无聊公式。

⑴Back Ground Music ,背景音乐。
⑵美国侦探小说家,为两人合用笔名。

11

醒来后玩命抠指甲里的泥,这当儿,以苏格兰猎狗为外形制造的电话机“汪汪汪”吼了几声,我关掉音响,拿起听筒--狗的背部--有气无力地喂了两声。是鹿,语气听上去同样没皮没囊。
“嘛呢?”他问。
“刚睡醒。”我答。
“能出来吗?”他近乎请求地问道。
“我没记错的话,是今天中午刚分的手吧?”我半信半疑地说。
“对。”
“哦,总算没记错,那么在哪见面?”我问。
“岚家楼下的小花园,还记得地点吗?”
“嗯……大概没什么问题。”我在脑海中默默描绘着去岚家乱糟糟的路线图。
“现在是五点钟,八点半小花园见。”
“好,拜拜。”我撂下狗的背部。
朝天花板发了会呆,我翻身下床,捡起地上的冰棍棍丢进厨房的垃圾箱,返回客厅打开电视,然后到阳台拿一筒开杯乐用饮水机泡开,坐进沙发里边看电视边吃面条。我在家里吃东西时必须依靠电视来排遣内心的寂寞与不安,电视演的内容实属低级枯燥之物,我需要的仅仅是另一个人的话语,在我吃饭的时候滔滔不绝地说闲话即可,而我又没买收音机,觉得还要调试频率兆赫什么的太过麻烦,所以家里能够提供说闲话这一功能的除电视别无其他。诚然,电视看久了也会发现一些有趣现象:不知从何时起,新闻节目、综艺节目、科教节目总爱在主持人面前或偏左或偏右的位置放上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显示屏背部明显地标示着产品名称,做广告绝对是这个时代的人之常情,我和别的多管闲事的家伙很容易理解,问题是拜托主持人甭管有事没事按两下电脑好吗?否则像我这样脑袋笨又爱刨根问底的观众实在闹不明白电脑摆在那儿究竟起什么实际性作用,反正外观都千篇一律毫无新意,直接把厂家名称打进片尾自幕不就行了?另外,现在流行一种特别感人的谈话诉苦博得人民同情的节目,其实大家百忙之中感性感性我高兴还赶不及,只是能不能避免一人搞就人人搞,偶尔来一次无所谓,老哭泣势必影响身体健康。总之我看电视为了听闲话,有人看电视为了找快乐,不排除有人专门为了哭得死去活来而看电视,但说一千道一万那类人占的比率极小,电视服务于大众,支配电视节目的人还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为大众着想,多做些有创意有见地的节目,让坚决不交收视费白看电视的人心服口服恭恭敬敬地掏出钞票。说我吹毛求疵也认了,连拿电视听闲话的人都能吹出这么多疵,倘若果真存在把看电视当成一项研究课题来做的人还了得?
和朋友一起看电视对方经常会被我的讽刺逗得前仰后合泪如泉涌。这话倒是吹牛了。
吃罢面条,喝光面汤,我立刻关上电视,处理掉空面盒,筷子没刷扔进水池,洗了洗手。我穿上亲戚从澳门买的UFO图案的新T恤衫和休闲裤,蹬上胶底布鞋,戴上黑色棒球帽,随手关了空调,旋即撞门离开。外面的气温仍然热火朝天,少数小姐太太还举着各式各样的遮阳伞,像狄更斯小说人物那样婀娜多姿地走来走去,骄傲的头颅仿佛一根坚挺的阳物高高扬起,双脚快速迈过乞丐装硬币毛票的瓷碗,眼睛直直盯视前方,使我联想起烫死的黑猫。我走进一条肮脏的小巷,两旁是洗衣店、小吃店、美容美发店,有的生意兴隆有的濒临倒闭,听朋友说这里的美容美发店大多有妓女出没,机会成熟条件允许我真想跟她们干一下子--很久没射精了。上初中时几乎天天被逼着学习,性方面的知识比北京的水资源还贫乏,梦遗了也不敢向父母问个究竟。实不相瞒,我甚至能读物理教科书勃起,信不信由你。技校毕了业又心血来潮让我考大专,结果补习班听了四次便回头是岸,不怕您笑话,我天生不是块学习的料。好在后来自己通过互联网、光盘和好朋友的口头传授了解到许多正常的变态的捆绳子骑大马的所谓性知识,否则真成了“性无知”或“性无能”岂不颜面尽失。
前方不远处围着一群人正在噼里啪啦拳打脚踢着什么,走近一看原来是在揍小偷。一个中年男人面目狰狞青筋乱跳,他一边喊着“让你偷!让你偷!踢死你丫的!”一边抬腿猛踹小偷的肋骨,看来是直接被害人,其他人只是跟着一起过过瘾凑凑热闹罢了,并没太用力打。我从他们身边一闪而过,那小偷抱着脑袋蜷着身子任人打骂,乍一瞅委实很难分清谁是被害者。市井小人主演的闹剧--我文明地咒骂道。我加快步伐,躲闪着人群和地上的呕吐物往小巷出口疾走。这附近有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住宿舍的大学生们时常来这儿的路边摊吃晚饭,喝得烂醉如泥,肩并肩唱《义勇军进行曲》,不愧是大学生,连呕吐时的架势都与众不同,俨然在好莱坞明星大道上留下手印脚印。我之所以不上大学,并不是因为脑袋笨智商低,第一前面已交代,我天生非一块学习的料;第二,当不当大学生该呕吐还是要呕吐,夜里一样拿着手电筒捂着被窝边读黄色小说边手淫,毕了业仍得在社会里摸爬滚打碰的伤痕累累,结了婚照样和老婆性交,有了新欢必忘旧爱,老了记性都要变差,死后统统烧成灰。一言以蔽之,既然大学生的人生与我之间除了一纸公文外并无质的区别,我干嘛委曲求全背叛自己的信仰费力不讨好打肿脸充胖子地去上大学呢!何苦在极为有限的人生中走不喜欢走的路呢!
出了小巷,我深深吸了口气。过马路有辆直接到岚家那一带的公共汽车,等了十分钟车风风火火开来,我乘上公车,买了票,手抓扶杆凝视倒退的街景。过了三站空出一个座位,站在我旁边的一位女士斜眼瞧了瞧我,见我半天没动,她便走过去如释重负地坐下来,表情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半路还有几个农民拎着大包袱小包袱往车上涌,患严重洁癖的乘客们无不怨声载道,售票员阿姨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包袱需要加钱,几个农民先矫情了一阵,最后不情愿地付了包袱钱。快下车时不知谁又被踩了一下脚,骂天骂地骂爹骂娘,我心里不由惊叹:美丽复杂的中文、汉语竟能骂出如此花花肠子,敢问哪个语种能与之匹敌?转念又佩服起那个被踩的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没请他去当客座教授真是可惜至极遗憾之至。
重获救赎般的挤出公共汽车,这里就是上午和鹿下车后的车站。我穿过那个胡同,途经那所公厕,嗅到那股臭味,千辛万苦拔山涉水终于抵达了高层住宅区。抬臂觑一眼手表:差十分八点,早了一节课的时间。我故意放慢速度走到小花园,花园里里外外人声鼎沸,让我误以为稍顷有麦当娜的演唱会。小孩你追我赶地玩耍,老太太搭帮结伙东家长西家短地聊个没完,附近的居民和爱犬一起悠闲地散步。我刚要找地方边乘凉边等鹿,没料到竟听见他从秋千那边叫我的名字。
“你也来早啦?”鹿跑过来说。
“彼此彼此。”我说。
“先去小卖部买点东西。”
“好。”
我们在岚家大楼旁的小卖部买了十罐啤酒和一盒骆驼,鹿拆开包装抽出一根点燃,然后从我手里拿过十罐啤酒独自拎着。重新回到没有花的花园,我们趁一个母亲去扶摔倒的孩子时占了她坐的石凳。黑暗已完全侵蚀了苍穹,幻化为一片无星无云的空虚夜幕,耳畔传来某人呼喊某人的声音。
“今天陪我在这里呆一宿行吗?”鹿低头盯着脚边的一袋啤酒问。
“行倒是行,为什么要选这里呢?”我问。
“我和岚分手了。”鹿闷闷不乐地说。
“因为猫?”我猜测道。
“嗯,下午回家就发现了,结果先在电话里大发雷霆,见了面又扇我一耳光。”鹿说着下意识轻轻摸了摸右脸颊。
“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我问。
“所以才叫你陪陪我,她视那猫为第二生命。”鹿说,“我也视那鼠为再生父母啊!”
“你很爱她?”如果我没记错应该只是性伴侣。
“谈不上爱不爱,一旦分手也会感到难过,就是那种类型。”
“她爱你?”
“或许,那种事谁敢轻易确定呢!”鹿拉高嗓门说。
“倒也是。”我认同地说。
你一句我一句地贫到十一点左右,人已明显减少,花园里除我和鹿之外只剩下三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在健身器材附近聊天。其中嗓音像电台播音员的男人唱主角挑起话题,另外两人巧妙地顺着他的话题展开讨论,话题涉及巴以冲突的进展、恐怖组织的活动、石油价格的行情、全球气温的变暖、奥斯卡的小金人、世界杯的入场券,可谓政治、军事、经济、娱乐、体育、环境无一漏网,用词妥当语言犀利不时还恰倒好处地开几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活脱脱一个翻版“锵锵三人行”。我和鹿听得嘴巴大张目光发直动弹不得面面相觑,好几次都相信那个播音员男子一定会突然来一句“下面先进一段广告,广告之后我们继续锵锵三人行”。
--锵锵锵锵--当当当当--(背景音乐)
鹿打开一听啤酒递给我,我稍稍啜一口,他又开了一罐自己“咕咚咕咚”喝起来。
“喂,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吗?”鹿问。
“知道,职业烫猫师。”我说。
“什么啊?”鹿一头雾水地问。
“工作啊,把瞎吃老鼠的猫全抓住,再用开水活活烫死。”我解释道。
“怪人!我说的不是职业。”鹿苦笑着说。
“那是……”
“在等待死亡。”
“何苦嘛,还年轻。”我劝道。
“年轻并不代表远离死亡,死亡无处不在如影随形,所以我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每天,不,每一分钟都当做一辈子来享受,这是我的人生信条。”言罢鹿喝了一大口酒。
“受益匪浅。”
“钱是用来花的,通过消费让消费者满足,与死同行的人生中为何不在自己经济条件以内尽情挥霍享受呢?为何不萧萧洒洒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汗流浃背地跳舞狂欢呢?抠抠缩缩犹犹豫豫还叫男子汉?”
“那玩意没几个人称的上,不妄想了。”我咽下啤酒说道。
“曾有个白痴不知天高地厚地用长辈的口吻跟我说,‘喂,鹿,告诉你,年轻代表一切,但绝不代表享受’,我气得像头公牛鼻孔呼呼冒气,当即回敬他说,‘去你妈的,年轻可以不代表一切,但绝不能不代表享受!’”
我默然,放下啤酒呱呱鼓掌。
“年轻无论幸福、痛苦、轻松、紧张、富有、贫穷都是值得珍惜的,年轻本身就是享受,享受困惑、享受恋爱、享受拼搏、享受一切,年轻不代表享受难道要等到老得只能喝粥时才去享受吗?享受的定义是多层面的,快乐绝非享受的专利,说出那种话的家伙考虑不了那么周全!世界上思想平庸的笨蛋足足能把太平洋塞满!”鹿义愤填膺地说。
“菲茨杰拉德⑴小说里有句话,算是我的人生信条吧,他写道,‘每当你想开口批评别人,千万别忘了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具备你的优越条件。’”我一字不差地背诵道。
“写的好。”鹿赞扬道。

⑴F·S·菲茨杰拉德(1896--1940),美国“迷惘的一代”小说家。

“写小说写久了,就觉得不写小说的都是傻子、白痴、笨蛋、弱智、大脑炎、先天畸形、近亲夫妇的后代、行尸走肉,活着都多余,每每想起那句话心情便会平静许多。”我喝光啤酒说,“事后才明白,我是想让更多的人创作小说,太孤独了,真的,自从爱上文学以来,了解我的人与日递减,包括我自己都开始脱离自己,变成两个我,性格一个孤僻一个热情、思想一个复杂一个单纯,对什么都无所谓,能写就OK,可心里依然希望多些跟我相似的人,没有啊,感觉就像和朱莉亚·罗伯茨共进烛光晚餐却不许我告诉别人,那种幸福感真想臭显摆一番!但无法开口,即使讲了也无人能懂,悲惨的青春。”
鹿叹了口气,又拉开一罐啤酒的拉环。
“才和你认识两天,怎么会说这些话?”我不可思议地问。
“莫非因为酒精?”
“那为酒精干一杯吧!”我模仿上次鹿建议为“忘了”干杯时的口气说道。
“干杯!”鹿笑着碰了碰我的啤酒罐,扬脖一饮而尽。
夜更加深了,“锵锵三人行”早已播毕散场,代替的是一个操着河南口音的外地小伙子,鹿坐在地上借着酒劲儿跟他攀谈起来。小伙子连连诉苦,说自己多么贫穷、北京人多么看不起外地人、一个河南人干了坏事所有河南人一夜之间成了多么十恶不赦的罪犯等等,鹿则反驳说他才是世界上最贫穷的穷鬼,一面说还一面翻裤子口袋给对方看。我猜想这个河南小伙子其实是杀人不眨眼的通缉强盗,他正伺机掏出水果刀捅死鹿,威胁我把财物交出来后再杀死我。这不是幻想,而是残酷的现实。他做为强盗存在于现实的另一侧,他如同公路上疾驰的卡车随时可以结束我们的小命,只要他愿意,是的,只要他愿意。我们的青春由于遭受外力的攻击身受重伤生命垂危,我们必须以正确的态度对待死亡,我们得学会用有限的生命享受垂死的青春。
鹿给小伙子拿了一罐啤酒,两人边喝边聊,花园逼仄的阴影里传来我汩汩的呕吐声。

12

摘抄鹿送给我的一首诗。

孤独呀孤独,
为什么如此依依不舍,
你何时离我出走;
孤独呀孤独,
分别时请不要对我说再见,
因为我已不会改变;

孤独呀孤独,
为什么每当与你重逢,
心便会泪如泉涌;
孤独呀孤独,
如愿化成海风吹干我的泪,
来日必定登门道谢。

名字是《孤独呀孤独》,似诗非诗的一首诗。

13

您好。
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三点二十八分,由于脑电波受到不明磁场干扰导致信号较弱,请各位听众见谅。啤酒还剩两听,空易拉罐扔了一地,我和鹿隔着球网仰面朝天躺在乒乓球台上,夏夜的习习凉风梳理着我紊乱的思绪,鼻端不时嗅到草和泥土的芬芳,四下万籁俱寂,耳边唯闻好像千百只蟋蟀的鸣叫。我募地忆起小时侯父母离异后寄宿在姥姥家时的情景,姥姥家虽住楼房但因为是一层所以有个带仓库的院子,院角栽有石榴树,爬上高高的院墙能窥见附近公园的人工湖。夏天,我从推着自行车卖蝈蝈的老爷爷那儿买一只中意的蝈蝈挂在石榴树上,每晚睡觉前蝈蝈的叫声便与蟋蟀等其他昆虫的叫声混在一起,百虫齐鸣,简直是一场免费的小型音乐会。我侧耳聆听着进入梦乡,不知多少次我在深夜惊醒,错把姥姥的背影当成妈妈的背影,伸出瘦弱的手臂搂住姥姥的腰,嗓子深处若有若无地呼唤着妈妈。那是既甜美又孤独的童年,往往令我黯然神伤。现今,院子拆了,我长大了,姥姥则去了另一个世界,已飞逝的再不能返回。
“我编了一个故事。”鹿纹丝不动地注视着夜空说。
“洗耳恭听。”我也看着无限纵深的天空说。
言罢,鹿讲起了他的故事。奇怪的是,他仿佛在讲给隐没于空气中的第三个灵魂或物质听。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未谐世事的十六岁少年,父亲在他六岁那年出车祸不声不响地死了,从此与性格坚强却有点神经质的母亲相依为命。父亲故去后,母亲在生活上对少年的照顾无微不至,甚至每晚都要提醒少年别忘了睡觉。但她恰恰忽略了少年精神上的需求,除了生活琐碎事项以外从不涉及多余的话题,天长日久,少年渐渐觉得自己也失去了母亲,孤独感与日俱增。一次少年所就读的高中举行歌咏比赛,少年自小酷爱唱歌,从某一角度看,歌不妨算作他唯一的知己。于是,少年鼓足勇气报名参赛,母亲高兴万分且鼎力支持,练习之余给少年买各种营养品、山珍海味,凡是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只要能塞入肚皮的统统让少年吃个痛快。她逢人便说自己的孩子要参加学校的歌咏比赛,夸耀他唱的如何如何动听,很快少年参赛的事成了众人皆知的事,大家也都纷纷替他加油,这无形之中给少年造成了很大心理负担。比赛当天,母亲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早餐,香喷喷软乎乎的烤面包、菜叶上缀有澄澈水珠的清新爽口的蔬菜什锦沙拉、温吞吞滑溜溜的牛奶、看一眼便口水决堤的脆生生的熏肠,再配以亮晶晶光闪闪的刀叉和雪白雪白的餐巾,完美地无可挑剔。少年被迫把所有食物吃光,换上高档的演出服,系好领结,挺着大肚子费力地出门到学校去了。上午八点,歌咏比赛在一家剧院如期举行,全校师生几乎全部出席,少年第二个出场。可怕的悲剧终于酿成,大概是少年吃的委实太饱,唱到第三句时惊天动地地动惊天地打了个响嗝,嗝声钻入扩音器通过电线从剧院的大音箱里喷将出来,整个剧场顿时沸腾了。少年面红耳赤头也不回地跑进后台,逃命一样奔离剧院。当然,这件事像他参赛的消息那样迅速传遍街区,成为人人逗乐的笑柄。少年每天拉合窗帘躲在昏暗的房间里,学校也不想去,母亲怎么劝都于事无补,少年的心门已死死关闭,任谁用什么方法也不可能开启了。如此过了一个月,少年终于拉开窗帘,推开房间的窗户,迎着灿烂的朝晖从养有一盆仙人掌的窗台上跳了下去,跟他父亲一样无声无息地死了。
“这算他妈的哪门子故事?”我学鹿的语气醉醺醺地说道。
“你说,母亲、早餐、响嗝、少年,哪个才是关上少年心门的罪魁祸首?”鹿问。
“闹不清。”我头痛欲裂。
“一般人会认为是母亲吧?”鹿分析道。
“嗯。”
“可我觉得谁也不怪,一切只是偶然罢了,父亲的死,母亲的神经质,少年的孤独,丰盛的早餐,致命的响嗝,全是偶然才联系在一起的,碰上这种事只能乖乖认倒霉。”
“有道理,毕竟吃饱饭在歌咏比赛唱到第三句打响嗝的机率不高。”我认同道。
“问你个问题。”鹿说。
“好。”又来了。
“大半夜痛痛快快地喝罐装啤酒,然后昏昏沉沉地躺在乒乓球台上边观察夏日夜空边讨论饭后响嗝,这个叫什么呢?”鹿一口气说道。
“太难了,猜不到。”我老实说道。
“友情,这个就叫做友情。”鹿字斟句酌地说。
事后我大致文学性地总结了鹿的话:
花火般稍纵即逝的短暂夏夜,我们彻夜不眠有家不归,耳听小型昆虫交响音乐会,感受夹杂草与泥土香气的柔风,酣畅淋漓地喝罐装啤酒喝到头晕眼花呕吐不止,仰面躺在无花花园的乒乓球台上仰望唯有漆黑的漠漠夜空,津津有味地讨论一顿丰盛早餐后在歌咏比赛上打出的巨大响嗝。
此乃友情也,诸位同意否?

14

早晨九点,我和鹿分道扬镳各回各家。出发的时候兴致高昂,归途中却怏怏不快。
失落。
下了车,我站在十字路口等信号灯变绿。旁边一个发传单的小伙子乐此不疲地朝行人手里递广告,有的绅士一样抬手拒绝,有的不理不睬躲瘟疫似的侧身走过,还有的欣欣然接过后看也没看便攒成团状随手扔之弃之,我哪类也不属于,因为他根本没想发给我,想必是楼盘广告,我一副穷学生打扮,连非洲难民都看的出我没钱买房子。不过,我实在无法理解他坚持不懈发放传单究竟有何特殊意义,仿佛正有个什么东西手持凉冰冰的瑞士军刀戳在他脊梁骨后面,威胁道:“快发!不然就没命了!”
马路中间一辆夏利出租车与一辆奔驰轿车发生了追尾事故,传来愤怒的叫骂声,人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司机和车包围,七嘴巴舌地议论双方的功过是非。发传单的小伙子探头探脑地往人群方向望,恐怕这会儿即使有人找他要传单他也不在乎了,奇怪,威胁他的那个什么哪去了呢?这当儿,交通警察驾驶风驰电擎的摩托机车叽哩哇啦地赶来,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进人群,怒骂声好歹止住,人群也渐渐散开,手拿瑞士军刀的那个什么重新回过神,对着小伙子的耳朵喝道:“笨蛋!快发!别楞着!谁让你也看热闹了!”
那个什么、那个什么、那个什么……罢了!就让那个什么那个什么去吧!
我灰头土脸地闪进家门,像被谁打晕了似的扑通栽倒在双人床上。伸手从日本买的鳄鱼形CD架中抽出一张惠特尼·休斯顿的唱片放入三洋牌小音响,很久没听了,我经常心血来潮地想听甚至忘记歌曲播放顺序的旧CD,觉得有一种新生的神秘感,既刺激又好玩。
第一首,《我将永远爱你》。天使般的声音。
晚安,那个什么。

15

七月底,我为了挣些流浪用的钱每天到肯德基打九个小时零工。不打不知道,一打险些累得死翘翘,在前面收钱点餐还好些,如果被支使去后头加工油乎乎的垃圾食品便会热得汗流浃背连连喊苦。话虽如此,点餐也不是那么轻轻松松的活计,偶尔碰上胡搅蛮缠的顾客你有理也说不清,反倒给值班经理劈头盖脸地数落一顿。一天我在前面负责点餐,迎面来了一个外地农民,我嘴角稍稍上扬露出微笑,招呼道:“您好,欢迎光临肯德基,点餐这边请!”对方疑神疑鬼地走到我跟前,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给俺来份肯德基。”我听罢左手偷偷掐住臀部以免笑出声来,表面仍笑容可掬地说道:“先生,请您再说的具体点。”他一听急了,说:“你们这疙瘩不是卖肯德基的吗?俺就要肯德基呀!”我语重心长地解释道:“先生,肯德基是俺……我们公司的名字,并不是卖肯德基的,您要点餐请根据需要选择。”我一边说一边示意他浏览上面的价目表,他这才恍然大悟,一咬牙一跺脚悔恨地说道:“哦!你说这咋整的!”先别笑,顺便说一句,这种农民暴发户虽然因为无知闹笑话,被我们这些盲目追求个性的人称为俗不可耐的土老冒,但花钱绝对不小气,他们有的是钱,消费观念和城市人存在天壤之别,说成有经济头脑也未尝不可。
打工期间结识了一个二十一岁的大学生,他想趁放暑假打工赚点零花钱。与大部分受所谓高等教育的人一样,他也自命清高、一本正经、不懂装懂,有事没事便跟我大谈特谈欧里庇德斯⑴,搞的我心烦意乱。“你写小说?这么说是文学青年喽!那咱们要好好探讨探讨,走走走。”一次我不小心将自己正在写作这一无足轻重的事实说漏了嘴,他听罢竟万分激动。这么着,晚上刚下班我就被他拽到肯德基对面人员混杂的小饭馆里,两人啜啤酒、吃花生、闲扯淡。
“喜欢莎士比亚吗?”他用食指抬抬眼镜,问道。
“没读过,所以不清楚喜不喜欢。”我嘎嘣嘎蹦地嚼着花生米说。
“哎?文学青年不读莎士比亚怎么行嘛!”他责怪地说。
“文学青年为什么就要读莎士比亚?”我没好气地说。
“跟你讲,读了莎士比亚别的书就都不算书了。”
“那算什么?西红柿?”说完我喝了一大口啤酒。
“瞎扯!我的意思是莎士比亚太优秀了,那你平常读哪些书?”
“太宰治啦宫泽贤治啦谷崎润一郎啦菊池宽啦……记不清了。”我胡乱列举道。
“听名字都是日本作家?嗯……不好。”他露出不满意地神情说道。
“哪里不好了?”我诧异地问。
“日本的文学都是从咱们这儿偷去的,日本鬼子没几个好东西。”他端起酒杯说。
“哦。”
“你没感觉到吗?现在中国的反日情绪越来越高涨了。”他像开政治局协商会议似的悄声说道。
“你这么一讲还真是的!”我配合着用关切的口吻说。
“告诉你,我们学校和其他几所兄弟大学秘密组织了一个‘反日会’,我也加入了。”
“反日会?”我被弄的一头雾水,酒精沁入大脑皮层,渗进五脏六腑。
“全称是‘反对日本联合会’,主要搞抵制日货的倡议行动,只要我们像韩国人那样团结一心,小日本算个屁啊!真该扔颗原子弹把日本炸平,中国人民每人吐口痰也能把他们淹死!”

⑴古希腊戏剧家。

“你们就是这样搞倡议活动的?”我惊呆了。
“够有魄力的吧!目前正值新任会长选举阶段,几位候选人和现任会长都互相较着劲呢,我负责帮现任会长拉选票,因为他要是下台我在会里也没靠山了,日子肯定不好过,而且候选人大多是外地学生,现任会长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外地人掌管北京的‘反对日本联合会’。”他边呷啤酒边一脸愁容地说道。
“嗬,简直是《迟到的青年》⑴。”我说。
“我们在互联网上的BBS里大量发贴子,宣传抵制日货的核心思想,增加会员,扩大规模,争取早日达成日货在中国境内彻底灭绝的宏伟目标!”他慷慨激昂地说。
“反……反日会发展多少会员了?”我问。
“两百多人吧。”
此类无聊人士竟已达两百之多!呜呼哀哉!十足一群时代的落伍者!
“对了,你有喜欢的乐队或歌手吗?”我看好形势赶紧转变话题。
“有啊,我喜欢B'z⑵ .”他随口说道。
“没听过……”我遗憾地说。
“找机会买来试试,摇滚风格的,极其过瘾。”他推荐道。
“好。”

⑴日本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的小说。
⑵日本著名摇滚乐队。


16

八月中旬,收到一封鹿的电子邮件,是他写的两篇小小说。
全文如下。

一 葱栽了

读一段新闻:
“本报讯 昨天,记者就葱栽了这一目前最受关注的话题采访了目击证人之一Q某,他至今也未能从目睹葱栽了的世界奇观所带来的惊喜中解脱出来。据Q某说,事发当日他正要前往女友家,谁知走到一半竟看到葱过马路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嘭’地摔倒在马路中央,幸亏它及时站了起来,才没被汽车撞到。当时所有在场的人全都立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栽倒的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葱怎么会摔倒呢?真是百年不遇,不,万年不遇啊!而葱起身害羞地搔了搔后脑勺便悄声离去了。事后,各国专家对此事发表了公开讲话,争议最大的是美国一专家的说法。他说,葱栽了的现象说明了非高等生物对人类的不满,他强烈要求联合国加强环保方面的工作。日本专家对此说法怀有不屑一顾的态度,他们认为这不过是很平常的一种自然现象,也许和葱的生理因素有某种关系,没必要大惊小怪。双方各持一词,真相究竟如何请关注本报的后续报道。”
看过新闻后我给葱打了个电话。
“我看新闻了,你怎么栽倒了?”我问葱。
“马路中间有块石头,没看见,嘻嘻。”葱不好意思地说道。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现在我开始怀疑“高等生物”的定义了。

二 超大陆范大地⑴

超大陆范大地来找我那天天气热的要命,太阳想把全世界的森林烧光那种热。超大陆范大地一手拿一把扇子,啪啦啪啦地煽着,可汗还是流个没完,水一样浸透超大陆范大地的全身。我请超大陆范大地在沙发上坐下,立刻端来两杯饮料放在其面前,然后自己也坐在超大陆范大地的旁边。超大陆范大地放下手中的扇子,以美食家的架式品尝起饮料来。
“这饮料真好喝!”超大陆扬起眉毛说道。
“一点也不觉得,怎么有些苦?”范大地蹙起眉头说道。
“是你的嘴苦吧!”超大陆急忙说。
“你的嘴才苦呢!”范大地嚷道。
“算了算了,玩牌吧。”我赶紧岔开话题,要是让超大陆范大地打起来可不得了。
“玩捉黑A。”超大陆提议道。
“每次都挑自己最擅长的玩,自私。”范大地不满地说。
“你不也是吗?一到你做饭便都是你爱吃的菜。”说着超大陆做了个鬼脸。
“还说呢!上次我写日记时说好了不准偷看,是谁偷看来着?”范大地毫不示弱。
“不过看了一行字嘛!”
“说谎鬼!”
“吝啬鬼!”
……
得得,超大陆范大地又吵起来了,真拿这对联体双胞胎兄弟没办法。


⑴古生代的石炭纪,地球所有的大陆融合为一个,科学上将其称为超大陆范大地。



17

出发前一星期我辞掉肯德基的工作,领了一个月工资,到书店买了《堂吉诃德》、《小癞子》、《恶棍》与《古斯曼·德·阿尔法拉切的生平》⑴,剩下的钱装进脏书包里。我分别给父母打电话,说自己为了搜集素材要和朋友出去一阵子,他们问是否需要旅费,我答说不用。流浪不必带太多钱,当然这句话我并未脱口。白天我闷在家里读小说,深夜跑去“差一刻六点俱乐部”找鹿、烟丝鱼、蛙男喝酒聊天,看电影,听爵士乐,鹿的预言竟像诺查丹玛斯⑵的诗那样变成现实,我果真渐渐爱上了呕吐的感觉,极尽享受之能事珍惜每一次呕吐。烟丝鱼告诉我她哥哥过两天回来,且也想加入我们的队伍,蛙男还是犹豫不决,烟丝鱼恐吓说如果他不去就唆使哥哥让其滚出俱乐部。我给猴子写了一封信,告之流浪计划托他的福已基本敲定,并道谢。一周内,我丝毫没有想写点什么的念头,满脑子幻想着流浪途中的奇闻轶事,火车上的幽灵、小村庄的古老传说、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以及香格里拉的美丽景色无不时时牵动我的心,使我产生一股冲动,恨不得马上离开这座住了将近二十年的城市。
尽管如此,仍然有些恋恋不舍。
人之常情。

18

二零零一年九月一号,学校开学的日子。阳光融融,白鸽翱翔。
我一反常态起了个大早,刷牙洗脸,随随便便挑两件衣服穿上,把旧衬衫破裤子、CD随身听、 比莉·霍莉戴和约翰·丹佛的唱片、上周新买的几本小说、记事簿、圆珠笔塞入书包,关好窗户,查看煤气,临出门伤感地看了一眼静悄悄的房间、苏格兰猎狗电话跟鳄鱼形CD架,和和气气地默默道别。
户外万里无云,微风阵阵,树影斑驳,今天的世界在我眼中似乎格外美好。父母骑自行车送刚入学的小学生去尚且陌生的学校,初中的女孩子们结伴而行有说有笑,上班族踌躇满志地夹着公文包箭步如飞,大家各自拥有各自的人生,并为之孜孜不倦地努力奋斗,决不轻言放弃。
我乘热热闹闹的公共汽车抵达北京站,鹿、烟丝鱼、烟丝鱼的哥哥、蛙男都已经到了,他们正吵吵着怎样惩罚最后一个来的家伙。
“呆子,这是我哥哥。”烟丝鱼用鞋底碾死烟头,介绍说。
“你好。”我寒暄道。
“幸会!”他热情地招呼道。
“俱乐部怎么办?”我问。
“暂停营业呗。”他痛痛快快地答道。
“总有回来的那一天吧。”蛙男说。
“喂,出发前别说扫兴的话!”鹿生气地喊道。
“蛙男会想念他妈妈的。”烟丝鱼嘲笑道。
五个人兴高采烈地掏出去杭州的火车票,走进冷清清的站台,等待属于我们的那次列车呼啸着从铁轨尽头驶来。鹿提议抽扑克牌决定目的地,抽到几就在第几站下车,所有人一致赞同这个疯狂的主意。稍顷,火车不请自来,我们拥入车厢,找到座位,放好行李,鹿拿出扑克,大伙依序猜拳,选出优胜者负责抽牌,蛙男赢了,结果抽了张红桃K,红桃K位于何方呢?如此思衬的时间里,车缓缓开动了。窗外的景物慢慢加快了倒退的速度,一时间,我所熟悉的墙壁、楼宇、树木,甚至空气和味道纷纷离我远去,消失在朦胧的视线中。我使劲眨了眨眼睛,不再徒增悲伤,扭过头看着一张张鲜活的面孔。蛙男带领大家唱起了《归乡的路》,离乡时唱《归乡的路》还是头一回,却别有一番滋味卡在胸口无法诉诸言语。
这时,鹿抽出一支香烟递到我面前。我如同凝视自身一般怅然地凝视那支烟。
“哦!忘了,呆子不抽烟。”鹿赶忙将希尔顿收了回去。
“改主意了。”我伸手让鹿把烟给我。
“怎么回事?受刺激了?”鹿帮我点燃香烟,惊讶地问道。
“跟你学的,享受一切。”我勉勉强强地吸了一小口,险些咳嗽出来。
“享受尼古丁。”鹿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
“对,享受尼古丁。”
言罢,我呼出一团气体,它化作缕缕细丝飘至窗外。
灰飞,烟灭。

⑴均为“流浪汉小说”。
⑵诺查丹玛斯(1503--1566),法国预言家。
引用

先輩の後輩@2004-10-09 12:55

来支持satoki的原创了,呵呵^^

还是存下来慢慢看吧= =|||||||| 我有汉字恐惧症><~

厄,文中有先辈啊?汗,呵呵~

ps,还是正在看了= = 可惜我不怀念童年
引用

藤田智樹@2004-10-09 12:59

谢谢捧场~~~让他客串一下,呵呵......请期待後編~~~~~
引用

玻璃娃娃@2004-10-09 13:01

支持智树GG

恩,看完了.

这个星期出了一点事情.
看了这个很有感觉...............

= =+拍拍GG继续努力
引用

藤田智樹@2004-10-09 13:03

抱抱MM啊~~呵呵,感觉好久没见了~~看完了???是《靠海》吗?这个我刚刚发MM看的好快啊...........汗
引用

kagari@2004-10-09 13:37

困的2次方不是四十二吗= =?

困2 四十2:p
引用

小猴@2004-10-09 13:40

似乎还有我的登场 支持一下了 好像我是个不良少年 -v-
引用

藤田智樹@2004-10-09 13:43

这里面没几个是良的啊......除了偶~~~嘿嘿
引用

s01077123@2004-10-09 19:17

。。。。。。。。。不良的利害
引用

KIKO@2004-10-10 20:21

不错的文章,但是我只看到了一半,就不敢看了,不知道原因= =

支持~~~~
引用

藤田智樹@2004-10-10 20:34

请问是小K的说吗....昨天找BF的.........那个.........?
PS;为什么不敢看了,后面没有吓人的东西,我保证,呵呵
引用

KIKO@2004-10-10 20:56

汗。。。。。。我是,我也是猴子口中的老K,也是猫的同学,也是刚才在同一个帖子里的人。。。。。。

刚才是想跟你打招呼的,因为是MJ,所以不太方便,这个是我的BZ。。。。

昨天的事情,我大概也只能说声对不起,我玩的太过火了,或许。我不知道我这么说是不是太不负责任或者说是太过分,但是,如果你感觉不舒服的话,就说出来吧,请你原谅= =

或许跟心情有关,文章我会继续好好地看下去的。。。。。
引用

藤田智樹@2004-10-11 09:54

引用
最初由 KIKO 发布
汗。。。。。。我是,我也是猴子口中的老K,也是猫的同学,也是刚才在同一个帖子里的人。。。。。。

刚才是想跟你打招呼的,因为是MJ,所以不太方便,这个是我的BZ。。。。

昨天的事情,我大概也只能说声对不起,我玩的太过火了,或许。我不知道我这么说是不是太不负责任或者说是太过分,但是,如果你感觉不舒服的话,就说出来吧,请你原谅= =

或许跟心情有关,文章我会继续好好地看下去的。。。。。

汗死.......小K是一个很认真的人啊.....偶还什么都没有说呢........呵呵,偶知道你是在开玩笑的,汗,所以你不要太自责了,没有人会怪你的,文章希望你喜欢~~~~~
引用

KIKO@2004-10-11 18:47

引用
最初由 藤田智樹 发布

汗死.......小K是一个很认真的人啊.....偶还什么都没有说呢........呵呵,偶知道你是在开玩笑的,汗,所以你不要太自责了,没有人会怪你的,文章希望你喜欢~~~~~


汗........我大概真的是玩过火了,或许在害怕某些东西吧= =

多谢啊~~~~认识你很高兴,以后多多指教~~~~
引用

藤田智樹@2004-10-11 18:54

害怕?????怎么和偶一样......不过我不知道你指的害怕是什么......
PS:我也一样~~请多关照!呵呵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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