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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2008-09-02 22:41

十八. 花仓之乱 (上)

太原雪斋一身缁衣,端坐在屋子中央。他是个身材魁梧的和尚,宽大的脑门上泛着亮光,见芳菊丸进来,就起身挪到侧座。
芳菊丸笑道:“老师不必多礼。”
太原雪斋肃然道:“氏辉大人和彦五郎大人在一日内先后辞世,你可知道么?”
“我已知道了。”
“惠探的大军已将骏府城围住,要夺家督之位,你也知道么?”
“我已知道了。”
“那你为何还在这里?” 雪斋满脸怒气。
“我……有一点事情……”
“还有什么事情更为重要?你为一个女子弃国家而不顾,正是太让人失望了。”
“对不起,明日一早就出发。”
“妖女误国,我已派侍卫去将她杀了。”
“什么?” 芳菊丸惊跳起来,向门外冲去。
太原雪斋起身拦住,他高大的身躯,就像一堵墙,挡在门口。在他面前,芳菊丸就像春天的樱树一样细嫩。
“让开。”芳菊丸大声怒喝。
“来不及了,殿下。你来的路上,侍卫就已经动手了。”太原雪斋没有丝毫让步。
芳菊丸变了脸色,右手握住刀柄,却没有拔出来。

“当啷”一声响,两柄长刀扔到地板上。正在对峙的两人向外望去,玲站在门外。
“这是你的侍卫的刀,下次再敢无礼,取下的就是他们的首级。”
玲的身体摇晃着,玲的身体摇晃着,虽然打败了侍卫,但刚痊愈的身体已支撑不住。
芳菊丸抢上去扶住,惊喜之情溢于言表:“玲,你没事吧?”
又对太原雪斋吩咐:“雪斋老师,你不可再对玲下手。”
太原雪斋俯身拾起长刀,默默无言。

太原雪斋当晚就赶了回去。但芳菊丸仍担心玲的安全,安排她睡在自己卧房的里间。
“雪斋老师身边的侍卫个个武艺高强,竟然败在你手里,即使你不杀他们,他们也要羞惭自尽了。” 芳菊丸轻声笑着,“看来你已放弃了死的念头,接受我的约定了。”
“你……真的能遵守吗?”
“玲,自我们相识至今,我可曾有骗过你?”芳菊丸耐着性子说。
“能否让术士现在就解除黑巫术?”
“术士不在此地,四方云游去了。” 芳菊丸蹙起眉头,“玲,为何还不相信我呢?”
他解下佩刀,放在枕边,和衣躺下,看着仍在一旁发楞的玲,笑了笑,“玲,要和我一起睡吗?”
听出他话中调笑的味道,玲恼得红了脸,转身走进里间,拉上了门。身后传来芳菊丸的声音:“明日一早就要出发,路途艰险,请早些休息。”

半夜里,有侍卫前来叫醒芳菊丸。
玲从噩梦中惊醒。听到外面格子门的开启声,低语声和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又归于寂静。玲坐起身,只觉得浑身乏力,背后的衣裳已被冷汗湿透,粘在身上。噩梦的内容已记不清了,但那份惶急和惊恐还滞留在心头,挥散不去。玲拉开门,外面悄无声息,只有银色的月光流淌进来,照着房中空无一人的铺席。
夜风轻柔,送来樱花清淡的香味。玲走到外廊,靠着格子门坐下。清新的空气让她昏沉沉的头脑逐渐清醒过来。深蓝色的天幕中,一轮圆月正与她遥遥相对。在山间,在丛林,在村庄,在城堡,这轮明月一直照耀着她,照耀着她奇特的命运。
“最终我将走向哪里呢?”在月光里,玲问自己,“走了这么长的路,好累,离杀生丸大人还是哪么远,害怕再也不能回到他身边……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如果找到杀生丸大人时,我已经老了,白发苍苍满脸皱纹,我还能走到他面前吗?不,那时只能躲起来,再不能让他看到……应该尽快出发了,但是身为傀儡,不得自由,要么杀了芳菊丸,但他毕竟救了我的命,这样恩将仇报,可以吗……或者找到那个术士,恳求他解除巫术……究竟应该怎么办呢?”
此时,夜空深邃明净,没有一丝浮云,皓月当空,繁星密布,原野樱树河流山川都笼罩在轻纱一般的光芒里,缥缈空灵,不似人间的景致。不知何处传来夜莺的啼鸣,更显得春山空旷,春夜静寂。然而玲却感受不到。在这宁静的月夜, 玲的心绪杂乱无章,久久不得平静。
一个黑影遮住了月光。玲抬起头,芳菊丸身着全套盔甲,垂首注视着她。
“玲,怎么醒了?”他在台阶上坐下,举头望着明月,“好美的月色,真想和玲在一起,静静地欣赏这春夜的月色。”他勉强微笑着,却掩盖不住焦虑的神色。
“出了什么事?”
“惠探派遣手下大将福嶋弥四郎带领四百人马,连夜奔袭而来,决心要取我的人头。”
“惠探?”
“父亲大人有五个儿子,氏辉、彦五郎、惠探、泉奘、和我芳菊丸。如今惠探是我唯一仅存的兄长。”
“他为何要杀你?”
“当今的骏河守,我的大哥今川氏辉和二哥彦五郎同一日身亡。惠探得到消息,立刻带兵赶赴骏府城,夺取家督之位,被雪斋老师拒之城外。我在此地停留了两日,被他探知行踪。五子中存活于世的只有惠探和我了,我若死了,他就是无可争议的继承人了。”
“骨肉之间毫无亲情可言么。” 玲叹息。她想起杀生丸大人和犬夜叉这对奇怪的兄弟,杀生丸大人虽然憎恨弟弟的半妖血统,却无时无刻不在维护他。“看来人不如妖啊。”她想,好容易忍住没有说出口。
“家督之位只有一个。嘿嘿,兄弟相残,是生于大名之家无法避免的命运啊。” 芳菊丸的脸在头盔的阴影里,苍白瘦小,像个无辜的孩子,说话的语气却是历尽沧桑的冷漠。
“守城的士兵加上我带来的侍卫,不足一百人。一比四,几乎没有胜算……” 他沉吟着:“玲,我派十名侍卫,护送你出城,去山中躲避。”
“你不走吗?”
“我不能走。人生有些战役是无法逃避的。如果福嶋占领了小山城,他就卡住了我去骏府的路。一旦惠探登上家督之位,我的性命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以往都是我设计别人,这次惠探抢了先手。不管怎样这是我与惠探之间的第一场战斗,一定要迎战。”他忽然笑了笑:“若我战死沙场,玲,你就自由了。” 他凝视着玲,目光时而温柔时而忧伤,“我原以为可以和你在一起,度过一段时光……”
玲垂下眼帘,心中动荡不已。刚才,她还在寻思着如何摆脱芳菊丸的控制,此刻轻易脱身,却不觉得如何高兴,反而有一丝歉疚和不安在心底悄然升起。
“你是因为我才停留在这里的吗?” 玲问。
“是啊。以后你会因此而想我一想吗?”
“我不想。”
“是吗……也好……”
廊外的黑影里,有人屈膝禀报:“殿下,人马已集结完毕。”
“知道了。”芳菊丸站起身,目光投向深沉的夜色中,“玲,你可以走了。”
“我不走。”
“你傻啊。打输了,是要丢掉性命的。你何必……”蓦地,他回过神来,注视着玲,“你何必与我一同赴险?”
“我要看着你打赢这场战斗。”
芳菊丸俯身单膝跪下,身上厚重的盔甲使他的动作笨拙而费力。他握住玲的手,双目炯炯闪亮,整张脸焕发出喜悦的光芒。“玲,你相信我能赢,那我就一定会赢。我要让惠探知道我的厉害,哈哈,我要让整个骏河知道我的厉害。”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呀。” 玲对自己说,“会后悔吗?也许以后会,但现在没有。”

这是战国时期骏河国兄弟争位导致的花仓之乱,玲在不知不觉中卷了进去。
引用

微微@2008-09-22 23:24

十八. 花仓之乱(下)

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段辰光,月亮和星辰都收拾起光芒隐没在云层后。大道上,一小队人马举着火把默默地行进着。说是大道,其实只是一条较平整的土路,在山岭间曲折迂回,这是小山城通往骏府的唯一道路。玲骑马走在队伍中间,身前身后有十余骑侍卫围护着。凌晨的风里寒气逼人,玲裹紧披风,只露出一双眼睛观察着周围情况。
前方山势越来越险峻,高耸的峭壁像凌乱交错的兽牙,道路没入其中,犹如被吞进了巨兽张开的大嘴。峡谷中道路狭窄,最窄处只容两骑并行。风高速穿过岩壁的空隙,发出锐利的尖啸声,不时有黑影在上空扑翼翻飞。玲向后看去,她的身后跟着几十名步卒,老老少少,参差不齐。他们有些挎着长刀,有些举着竹枪,还有些只扛着一根木棒。他们穿着普通村民的衣服,在寒风中瑟缩着,火把照着他们呆滞茫然的脸。
“带这样的队伍上战场吗?”玲满腹疑问。虽然第一次参与战争,但这样的军队却是见所未见。
芳菊丸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火把的亮光照着他挺直的脊背。一路上,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不说话,也不回头。
玲拍马赶上去,问道:“那些人看上去不像兵士呢。”
“他们是小山城外的佃户和山民,平时耕作,有战事才召集起来。” 芳菊丸解释道:“小山城是骏河边境一个不起眼的小城,且地处荒僻,无人关注,因此没有配备专门的守城士兵。”
“他们,能用来打仗吗?”
“他们是我连夜征召过来的,没经过任何训练,打仗当然不能靠他们。” 芳菊丸笑了笑,牙齿在黑暗中闪过一道白光。“不过我芳菊丸大人出阵,身后没有人跟着也太不像话了。”
“原来是拉来凑数的。” 玲倒吸一口凉气。
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芳菊丸说:“打胜仗不在于人多,而在于策略和胆量。”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但他从容自若的态度让玲不由得放下心来。

出了峡谷,地势变得开阔,天色也开始蒙蒙亮起来。芳菊丸勒住马,举手示意停止前进。这是一个葫芦型的山谷,两边的山坡上是密密的树林,中间是一块五十余步宽的空地,灰白的衰草底下冒出星星点点的绿意。
“看上去是个不错的战场呢,我们在这里等候福岛的军队。” 芳菊丸说。人马在他身后停下,排成队型。玲看到火把没有熄灭,反而多了好多,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两支。
“这样显得人多一些。” 芳菊丸耸耸肩,他解下身边佩戴的太刀,递给玲:“给你用吧,保护好自己。”
太刀典雅华丽,入手沉重,白色鲛鱼皮包裹的刀柄上,细密的丝带缠绕出菱形图案,护锷鎏金,重漆的刀鞘镶嵌着镏金花卉。玲拔刀出鞘,刀刃上的波浪纹如一泓清水在流动。
“这把刀名叫宗三左文字,长二尺六寸,曾是幕府将军的佩刀,武田信虎带着它统一了甲斐。你失去了龙骨刀,暂时就用它吧。不过……”芳菊丸端详了一阵,摇摇头:“太刀对于女子总是不相配的。”
“你不需要吗?” 玲问。
“我的左手臂被饕餮折断后没能长好,已经不能挥刀了。”
“你重伤后不好生调养,我本来以为你是要残废的。”
“是啊,腿上的肌肉也在萎缩,以后恐怕是不能骑马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一个人要称雄天下,不是单凭武力的。”
空气中有轻微的颤动从远方传来。“他们来了。”玲说。
一名侍卫翻身下马,匍匐在地,耳朵紧贴着地面听了一阵,起身向芳菊丸禀报:“五里外有四百多骑兵向此地快速逼近。”
芳菊丸点点头,下令:“燃起火把,列队迎战。”
“喝!”兵士们轰然响应。
“你的武器呢?” 玲问。
“你会看到的。放心吧。” 芳菊丸简短地回答着,驱马向前,侍卫们紧跟上去,排列在他身后,把玲挡在后面。
乳白色的晨雾在山谷里悄然升起。

马蹄声像雷鸣般从山的另一头滚滚而来,其中夹杂着呼喝声和兵器的碰撞声。大队的骑兵蜂拥而至,震动山谷。玲打量着她所在的队列,芳菊丸勒马伫立在最前列,两名侍卫左右护持,他的身后,玲的前面,十名侍卫一字排开。所有的步卒都稀疏分布在后面,每个人周围都留出极大的空间,他们扔下武器,双手高举火把,左右挥舞。虽然人数不多,却是火光流动,颇为壮观。
这时晨雾笼罩了整个山谷,天色暗淡,五十步以外空中就象悬挂着大幅的灰布,遮挡住所有景物。马蹄声渐渐平息下来,骑兵队在不远处停下脚步,虽然看不到对方的身影,玲也猜得到他们正在整顿队形,如果骑兵队直接冲过来,他们这一小队人就会像激流中的小石子,一下子冲得四分五裂。山谷里安静下来,玲的心却越来越紧张,握着刀柄的手心渗出汗水。
一个雄浑的声音传来:“对面是芳菊丸殿下吗?”
“福岛大人,你是来取我首级的么?” 芳菊丸喝问。
“在下不敢。在下奉惠探殿下之命,前来迎接。只要殿下您放下武器,随我一同回去,在下担保无人敢来动殿下一根毫毛。” 福岛貌似恭谨,实则傲慢。
“不可能。”芳菊丸冷笑。
“那么只能恕在下无礼了。”
“我兄弟相争,是今川家的家事。我不想因此连累骏河的子弟流血。福岛大人,久闻你武艺高强,是骏河最强的武士之一,我与你在阵前单独对决,如何?”
“今川家的家事也是骏河的国事啊。既然殿下相邀,在下必当奉陪。得罪之处请见谅。”
芳菊丸纵马缓缓出阵,走到一半却停了下来。那一头,福岛弥四郎已放马直冲过来,擂鼓般的马蹄声中,一个巨大的黑影踏破雾气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头戴兽型头盔,顶上竖着两支牛角,高大的身躯罩着黑沉沉的大铠,手提一杆长枪,像一只凶猛的魔怪咆哮而来,每个人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力。玲看着芳菊丸瘦小单薄的背影,根本不堪福岛一击,实在想不通他为何做出这样形同自杀的行动。她的前面,侍卫们长刀已经出鞘,身体绷紧如张紧的弓,却依旧像一堵墙一样纹丝不动。
芳菊丸独自站在阵中,无所动作,没有迎战,也没有退后一步。福岛猛地勒住马,战马在高速冲刺中骤然止步,前蹄狂踢着人立而起。福岛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对手,诧异地问道:“殿下,为何不拔出你的刀?难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芳菊丸展颜一笑:“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但它有话要说。”
他从马鞍上提起一柄乌黑的铁炮扛在肩上,眯起眼瞄准,轻松地扣响扳机。一声巨响, 福岛弥四郎近距离正面中弹,炮弹打穿了他的胸膛,冲击力将他的身体向后推离了马鞍,倒栽下地,他的战马受惊,撇下主人跑掉了。
一名侍卫飞奔到福岛身边,拔刀割下他的头颅,挑在枪尖上,放声呼喊:“福岛死了,福岛死了,头颅在此。”声音在山谷中回响,战场形势陡然改变。
事出意外,在福岛的骑兵还没反应过来时,主帅已死,头颅也被割了下来。福岛军队军心动摇,骑兵们提着马缰,不知该向前冲还是退却。副将出列呼喝着:“保持队形,准备冲锋,为福岛大人报仇。预备……”一支利箭从树林中飞出,射穿了他的脖颈,也中止了他的命令。
与此同时,两边山坡上的树林中,无数的火把突然亮起,喊杀声震动山谷,一排长箭射入骑兵队伍中,瞬间就放倒十几骑。福岛的军队彻底崩溃,骑兵们拨转马头争相逃命,山谷出口狭窄,迷雾中不知有多少人被同伴挤落下马,随即被潮水般涌上的马蹄踏进衰草丛中。马蹄下人头滚滚,尸体踩得稀烂。战斗结束后,芳菊丸的杂兵清理战场,无法将个体分开,只能挖个大坑,全部埋在一起。
树林中是芳菊丸预先埋伏下的侍卫,总共也就三十来人,众人汇合起来,追赶福岛军队,一直将他们赶出山谷外。这场战役,福岛方损失过半,而芳菊丸未损一兵一卒。

后来,玲问:“如果福岛不和你单打独斗,而是让大军冲阵,那么你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我的这些人根本经不住骑兵一次冲锋。”
“你就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 玲追问。
“因为大雾,福岛看不清我方虚实,不会贸然进攻。福岛弥四郎是骏河著名的猛将,武艺高强,远胜于我,我向他单独挑战,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定然会接受。上战场就是赌博,以生命为赌注。我做了我能够做的,剩下的就交给老天爷。天命在我,我就不该绝。”

玲注视着那挺乌黑的铁炮,紧紧地蹙起眉毛。
“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 芳菊丸笑道,“比练习刀枪容易多了。”
“白角就是被这种铁炮打死的吧。”
“白角?是妖狼族的吗?”
“是啊。”玲想起白角胸口焦黑的大洞,和福岛的尸体一模一样。
“妖狼虽然行动敏捷又能够变化,毕竟也是血肉之躯,怎么经得住铁炮的轰击。雾谷战役,我投入二十门重炮,发了两百发炮弹,把饕餮和妖狼们轰得灰飞烟灭。那场面着实壮观,可惜你没能看到。”芳菊丸得意洋洋,“不过为了那场战役,我砸进了所有的财产购买枪炮,还向豪族们借了一大笔钱。那些债务我到现在都没有还清呢。”
“原来,妖狼族都是葬送在你的铁炮下。”
“自从枪炮出现,人类的力量就超越了妖力,即使是孩子,手持火器便能射杀妖兽,妖怪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了。”
“有人说过同样的话呢。”
“谁,妖怪也有这样的觉悟?”芳菊丸好奇地问,随即便自己给出了答案:“是北极丸吧。所以他远远地跑到北极去了。不过,看清楚自身的命运只有更加痛苦啊。”
玲默默无言,她迷惘的目光越过绵延的群山,投射到遥远的天边,“杀生丸大人呢,他也看到这样的命运了吗?”她的心里充满了担忧,“杀生丸大人,你会去哪里呢?”

芳菊丸留下步卒清理战场,率领侍卫们全速赶赴骏府城。出了山谷,太阳已经升起,千万道金色光芒的照耀下,雾气很快就消散了,层峦叠嶂又清晰地展现在眼前。队伍在山道上奔驰了不多久,前方又隐隐传来马蹄声,蹄声密集,约有两百余骑。众人勒住马,惊疑不定,难道是福岛的骑兵卷土重来,或是另有一支伏兵。山路两旁都是嶙峋的岩石,没有可以隐藏之处,若正面遭遇,绝无生路。
“探!”芳菊丸紧抿着的嘴唇中崩出一道指令。侍卫中立即有人接令。一名侍卫跳下马,迅速脱下甲胄,露出一身黑色紧身衣。他攀上陡峭的岩壁,象猴子一样灵活,转眼间就爬到最高处。他观望了一阵,向下打了两个手势,芳菊丸紧绷的神色就如冰雪在阳光里迅速溶解开来。
两路人马相遇,彼此认识。芳菊丸和领头的一员年轻将领亲热地拍打着肩膀。
“介绍你认识一个人。”芳菊丸把那位将领带到玲面前,“是她救了幸子的命。玲,这是幸子的丈夫关口氏广。”
关口氏广连声道谢。玲看到他的盔甲上溅着点点血迹,马鞍上拴着两个人头,不禁皱了皱眉。关口氏广连忙退后两步,笑道:“抱歉,惊吓到小姐了。刚才遇到福岛溃散下来的军队,赶上去杀几十个,还抓了十几个俘虏。”
芳菊丸问:“你怎么会来的?”
“太原雪斋大人派人传令给我,我连忙带兵赶了一整夜,还是迟了。殿下如何用这点人马破了福岛的四百骑兵,倒要好好教我。”
芳菊丸嘿嘿一笑:“以后告诉你,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赶往骏府城。”
十几名俘虏绑成一串,蹲在道旁。芳菊丸骑马经过,瞟了一眼,随口说:“没有什么重要将领在内。”
“既然如此,带着也麻烦,杀掉算了。”关口氏广不经意地说。
“啊!”玲在一旁听到,惊叫了一声:“他们已经投降了,怎么还要杀掉呢。”
芳菊丸回头,正接触到玲乌黑的眼珠。玲紧盯着他,一再坚持:“不能杀,不能随便杀人。”
“好吧。”芳菊丸叹了口气,对关口氏广说:“把他们放了吧。”
“什么……”关口氏广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快去办。”芳菊丸不容置疑地挥挥手,“然后立刻跟上,日落之前我们一定要赶到骏府城。”
引用

Ilikemoon@2008-09-23 22:51

注册多年,为了楼主的这篇文,咱居然登陆了~

话说为何不顶楼更新呢,翻页好麻烦呀~
引用

微微@2008-10-06 22:00

抱歉,如何顶楼更新呢?俺不会呀。
引用

微微@2008-10-06 22:32

十九. 血染的家督位 (上)

站在会津山顶,可以遥遥望见骏府城秀丽的身姿。
夕阳西下,西边的火烧云像血一般鲜艳,流淌过半边天空。放眼望去,玲觉得天空是一块倾斜的平面,大地是另一块平面,两个面相交成黯淡模糊的地平线,骏府城就夹在两个平面的中间。城外的原野上,大队的人马不停地穿插移动着,落日余晖在铁甲和兵刃上反射出点点金光,犹如河面上的粼粼波光。
“好厉害!有五六千人马吧,惠探哪来这么多的军队?”关口氏广摇头咂舌。
“是福岛家的军队。”芳菊丸淡淡地说。
惠探是侧室所生。母亲虽然是侧室,身份也不低。她的父亲福岛上总介是今川家的重臣,麾下兵多将广,控制着高天神城、花仓城等一系列重要城垒。家督氏辉暴亡,没有指定继承人,福岛立即起兵,拥立外孙惠探前往骏府城夺取家督之位,却被芳菊丸的母亲--正室夫人寿桂尼下令拒之城外。
“氏辉哥哥只顾着与甲斐国交战,又敌不过武田信虎的强悍,损失了自身实力,却没提防福岛氏在背后变得如此强大。” 芳菊丸冷笑:“嘿嘿,狼子野心,即使氏辉哥哥活着,也是要爆发的呀。”
战国时期,天下大乱,“下剋上”屡屡发生,实力决定一切。
“骏府城支撑得住吗?” 关口氏广担心地说。
“今天应该没问题。” 芳菊丸一边观察战场情况一边说:“骏府城墙坚固,外濠宽而深,作为居城,每代家督都进行了整修,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
“太原雪斋大人正带兵赶来。等他到了,我们就从侧面冲出去,杀惠探个措手不及。” 关口氏广出着主意。
“雪斋大人来不了了。我刚收到消息,他被福岛上总介在半道上拦截住了。” 芳菊丸狞笑着,“解骏府之围只能靠我们了。”
关口氏广脸都白了:“我们?我们这两百多号人还不够惠探塞牙缝的。”
“城里还有一千守军。” 芳菊丸说。
“怎么联系到他们?” 关口氏广问。
“半兵卫。” 芳菊丸低呼一声。
一阵风掠过,一名黑衣人半跪在芳菊丸面前。芳菊丸草草写了一封信,交给黑衣人:“亥时之前一定要交到守城大将朝比奈泰能大人手中。”
“遵命。”黑衣人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又像风一样消失了。
“四周围得铁桶一般,如何递进城去?” 关口氏广一肚子怀疑。
“忍者有忍者的办法。” 芳菊丸没有丝毫顾虑。“约定子时出击。我们的人事先潜入营寨中四处点火,制造混乱。”他将人马分成几拨,“氏广,你带人烧了他们的辎重营,我去冲击惠探本阵。”
“我不去。” 关口氏广一口回绝,“我要跟着你,保护你的安全。这是太原雪斋大人书信中再三关照的。我出发时,幸子也这么恳求我。”
“你想抗命么?” 芳菊丸沉下脸。
“我不管,我跟定你了。” 关口氏广抗声说,“你的那些忍者马战不行,煽风点火应该绰绰有余的,派他们去烧辎重营。”
芳菊丸身边的几个侍卫气得蹬圆了眼睛,碍于关口氏广的身份,他们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你说得有道理。” 芳菊丸想了想同意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关口氏广俯视战场,惠探巨大的白色主帅营帐很显眼,周围环绕着大大小小几十座营帐,设置了层层岩砦。“我们只怕是疯了,” 关口摇着头,喃喃地说,“就算是战神毗沙门天再世,也不见得能冲进去。不过……”他对芳菊丸笑道:“殿下你指向哪里,我关口氏广就冲到哪里,绝不退缩一步。”

分派完毕,众将士躺在避风的岩石后休息,为即将到来的恶战积蓄力量。
芳菊丸仍独自站在山头,望着战场出神。玲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默默观望。夕阳已经滑落到群山之下,火烧云退却了颜色。暮色降临,攻城战还在进行中。因为护城河宽阔,难以泅渡,战事重要集中在城门处。从玲的角度可以看到东、西两座城门下,密密麻麻如黑蚂蚁一般的甲兵一波一波涌上去,又一波一波地退下来,火光闪动,浓烟笼罩,但因离得太远,一丝声音也听不到。望得久了,玲恍惚觉得这不像真实的战争,而是一场无聊的玩笑。
“人类是多么渺小啊,就像蝼蚁一样。”芳菊丸突然感叹道,“像蝼蚁一样渺小的人类之间的战争,在天神眼里只是一场无聊的玩笑吧。”
“家督之位值得用这么人的性命去争夺吗?”
“福岛弥四郎在阵前说过一句话,今川家的家事也是骏河的国事,我总算有了深刻体会。必须尽快结束这场战争。”芳菊丸坚决地说。
“天下就没有一块太平的地方吗,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战争,无数的生命白白失去。”
“要想天下太平,就得找出战乱的根源。”芳菊丸说。
“根源……”
芳菊丸转过身,不再看战况:“今晚他们是攻不下骏府城的。玲,我们去那边背风的地方歇一会儿,听我跟你细细讲来。”
……
“日本的天下包括了关东、近畿、东海、越前、中国、四国、九州等地,这些地区内划分出大大小小六十多个藩国。自应仁之乱以来,七十年的时间里,各国大名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互相间恶战不休,强国吞并弱国,强国内部又出现分裂,战火遍地,没有一天停息的。作为武家统领的幕府衰弱不堪,无力维持天下的秩序,幕府将军本人也时常被赶出京都。天下失去了秩序,没有对错之分,上下之别,这就是战乱的根源啊。”
虽然不很明白,玲觉得还是有些道理的。“哪么怎样才能恢复秩序呢?”她问道。
“父亲大人平定骏河、远江、三河,是一代英主。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强盛国力,积蓄兵马,进京扶助衰落的幕府,号令天下。可惜直到他因病去世,也未能实现。若我取得家督之位,一定要继承父亲大人的遗愿,上洛收拾京都和幕府的动乱局面,还天下以太平。看来我今川的家事不仅是骏河的国事,还是关系到天下的大事呢。真是让人振奋啊。”夜色里,芳菊丸的双眼熠熠闪光。
玲感觉到她对芳菊丸看法正在发生着变化。

夜半,原野上寂静无声,军营中星星点点的篝火早已熄灭,看不到一丝光亮。谷津山上,将士们正整装待发,战马的四蹄都用布包扎了起来,马嘴用布袋套住,这样潜入时就不会发出声响,惊动敌人。
“玲,我留十人在此地保护你。”芳菊丸说。
“不需要。”玲拒绝,“我可以保护自己。况且,以往我一直是独自一人呆在山中的。”
“现在你在我身边了。”芳菊丸温柔地看着她,“应该由我来保护你。”
“你的人马本来就不够,不必闲置在我这里。快去吧,不用担心我。”
“好吧,玲,谢谢你。”芳菊丸深深地凝视着她,“你等我的好消息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他掉头离去,不再回顾。他的身后,人马像飘忽的黑影,一个接着一个,紧随而去。不多时,山头上就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玲一个人。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玲独自站在山巅,俯视着黑沉沉的大地。突然间,黑暗中绽放出一朵鲜艳的火花,接着又是一朵,又是一朵。两座城门突然大开,火光中大队的骑兵汹涌而出,冲进黑暗里。喊杀声暴起,震动四野,即使在遥远的山巅也听得清清楚楚。转眼间火光就铺满了大地,滚滚浓烟笼罩了整个战场。烟雾遮挡了玲的视线,但爆炸声,马嘶声,呼号声不绝于耳,明白无误地表明正在发生着的厮杀的惨烈程度。玲抚着胸口,她的心痛苦地缩成一团,不仅仅是担心芳菊丸一行,还为了人与人之间无法制止的杀戮。她靠在岩石上,目光投向头顶的天空,秋夜的星空深邃寥远,无数的星子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沿着亘古不变的轨道运行,无视人世的纷争喧嚣。“天上是否也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人间的杀戮呢?”她想起那一双星辰一样明亮而冰冷眼眸,那双眼眸如今也像星辰一样遥远,恐怕今生今世都难以靠近了……玲的心里隐约浮现出不祥的预感。但此时此刻,脚下这片流淌着血与火的大地更牵动她的心,那层预感便被轻易地遮盖了。
随着第一道曙光的出现,厮杀声平息下来。玲在山头站了半夜,几乎要冻僵了。她扶着岩石走到避风处刚坐下来,就听到山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她惊跳起来,躲到岩石后。虽然观察了半夜,她仍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方获胜,如果是惠探的人马--- 她的右手按住刀柄,全身绷紧。不一时,紧张便解除了,关口氏广的大嗓门在远处响起,在山中激荡起一阵阵回响:“玲小姐,你在哪里……我是关口氏广,接你来啦……”
玲连忙跑出来回应,不一会儿关口氏广就带着一小队人马出现在山头。他全身上下糊满了黑红的血浆和泥土,头脸被烟尘熏得乌黑,分辨不出五官。看到玲,他乌黑的脸上裂开一条缝,露出一排白亮齐整的牙齿。“玲小姐,我们赢了!”他高兴地大吼着:“这一仗真他妈的爽啊。”

微凉的晨风吹过原野,带着浓重的灼烧气味。玲骑马穿过战场,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尸首,重重叠叠。血在地面上流淌,把大片的绿草地染成褐红。
战场的正中央,一支长达两丈的铁枪被深深插进土里,直指天空的枪头上,挑着一颗人头,像是一种古老的血腥图腾。头颅断口处,鲜血仍缘着枪杆淋漓而下。人头大睁着眼睛,仿佛惊讶于这片沙场的残酷。
经过的时候,玲的目光在人头上停留了片刻,深深地叹息。
一路上关口氏广不停地讲述着战斗的情景,眉飞色舞,兴奋不已,让玲觉得他似乎根本不愿意战斗结束,这样他可以继续厮杀下去。
此时他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玲,说:“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呢?”
“什么不同?”
“满地的死人,你一点都不怕。幸子她看到一只死耗子都要叫上半天。女人中竟然也会有你这样大胆的。”
“幸子小姐是公主,我和她自然是不一样的。”
“殿下很在意你的。刚破了惠探大军,没容我喘口气,殿下就心急火燎地催我来接你。” 关口氏广口无遮拦。
“是吗。”玲红了脸,她了解关口爽直的脾气,并不生他的气。
跨过一条小河,就进入了城下町。贵族们住在城里,城下町是平民百姓的聚集地。宽阔平整的青石板路两边,成片的房屋已成废墟,烧焦的墙壁下横着一具具尸体,有士兵也有百姓,瓦砾丛中还窜动着未熄灭的火苗,冒出一柱柱浓烟。
“真可惜啊。”这次轮到关口氏广叹息了,“骏府的城下町是最繁华的,各地的商人都从东海道来这里交易。集市上货物堆得山一样高,世上有的东西,这里都能找到。我每次来骏府城,最开心的就是溜到出来玩,这里有最好的酒楼,最风骚的女人……”他及时地住了嘴,摇着头叹气:“可惜了,一把战火全毁了。”
玲已经把关口氏广视作战争狂人,不曾想他也有惋惜的时候。她想起为她做过衣裳的针子,不知她是否逃过此劫。

惠探兵败的消息传出去,正在与太原雪斋对峙的福岛上总介引兵退回。太原雪斋没有追击,而是带着将领火速赶到骏府城。当天晚上,芳菊丸便在众家臣的拥戴下登上家督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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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2008-10-17 21:14

十九. 血染的家督位 (下)

惠探失败后,拥护他的家臣退守各自的城池:福岛越前守退入久能山城,福岛上总介退入高天神城,福岛彦太郎退入方上城。芳菊丸和太原雪斋调兵遣将,十多天内便一一攻克。惠探最后遁入花仓城。此时,骏河境内基本平定,芳菊丸决定亲自挂帅,攻打花仓。
“我也要去。”玲要求。
“战场上风险太大。”芳菊丸劝道:“福岛军的残兵败将都跑到花仓去了,人到了穷途末路就会拼命,是一场硬仗呢。”
“我不想呆在这里。”玲闷闷不乐。
在骏府城的这些日子里,玲拘束的发慌。从早上醒来到夜晚入睡,每件事都有刻板的规矩。吃饭时,举箸、夹菜、进食都有既定的程序,让玲累得慌,常常顾不得吃饱便匆匆结束。那些华美的外衫,长长的曳地下摆,把她在光洁的檀木地板上绊了无数跤。不管走到哪里,都有成群的侍女尾随着,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监视着,稍有逾矩,便有执事的女官在耳边喋喋不休地劝导。
有一日,玲遇到了芳菊丸的母亲寿桂尼,这位出生于京都公卿世家的高贵女人,在回廊上远远瞥了她一眼,即使是隔了一个庭院的距离,玲仍感受到目光的犀利,身上柔软的衣服里突然生出无数的细刺,扎得她浑身难受。
白日里,芳菊丸忙于军务,晚上才能到她的居所陪她一会儿。玲从没有在乎过芳菊丸的陪伴,现在却盼着他来。独行于山林中,玲从未感到孤独,此时身处锦绣丛中,人群环绕着,玲却是从未有过的孤单寂寞,只有芳菊丸来到的那一小段时间里,才有一点快乐。
“我在城的东北角上给你造个院子,你一个人住,不理她们那些破规矩,好吗?我派人去把阿金接来,给你作伴。”芳菊丸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

玲离开小山城时,原来的侍女们都遣散回家了,只有阿金坚决要求留下。
“玲小姐,请让我跟随在你身边,一直伺候你吧。”
“我要去骏府城了。”
“我跟随你一起去。”
“你的父母家人都在这里,你愿意离开他们?”
“是,我原意。”
“此去骏府城,路途遥远,要想回来可不容易。”
“我想去远方,能去骏府城是再好不过了。我家里姐妹众多,少我一个没关系。我回到家里,也是很快就要嫁人的,我不想一辈子呆在偏僻的山村里。请小姐带我一起走吧。” 阿金叩着头恳求着。
“是这样……”玲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但当晚走得匆忙,还是没带上她。

“要么带我参战,要么你就放我走。” 玲只给出两个选择。芳菊丸不肯放她离去,只能带着她一起出发。

花仓城在骏府城的西南方,一度是今川氏的本城。
远远的,玲就望见了天守阁飞翘的檐角在晨曦中的剪影。花仓城建在一块高地上,身后是连绵无边的群山。高大坚实的城墙映衬着青黛色的山峦,显得很有气势。城墙上站满了身穿各种颜色甲胄的武士,城墙下是宽阔深邃的护濠,以前或许有过碧波粼粼,但眼下濠中干涸见底,插着密密麻麻的荆棘和削尖的木桩。
芳菊丸派出去攻打久能山城和方上城的军队都得胜而来,会合在一起,将花仓城团团围住。然而攻城战并没有立刻爆发。步卒们忙着挖土装袋,然后背着抬着土包沙袋,跑到护濠边扔下去。城墙上的人冷眼看着,时不时放出一阵箭雨,射倒一批来不及跑出弓箭射击范围的步卒。城上的箭立刻招来了城外的报复,成排的弓箭手将无数箭矢嗖嗖地射上城墙,一些人影伴着惨叫坠落,其余人闪在箭垛后暂时顾不上放箭。趁着这段空隙,步卒们一涌而出,把伤者拖了回来,把更多的土包扔进了护濠。到了中午时分,护濠中堆了厚厚一层土包,将濠底的荆棘木桩压在底下。
芳菊丸并不急着攻城,他下令军队后退五百米,吃饭休息。城里的守军也没有出城攻击的意思。于是阵前沉寂下来,大战前出现了一段难得的平静时光。

关口氏广急匆匆地走进主将营帐,嘴里大声嚷嚷着:“怎么还不攻城…等什么呢…赶快下令进攻吧……”他的甲胄长刀擦得锃亮,一尘不染,他不习惯似的在门柱上东蹭蹭西撞撞,恨不得立刻溅上一身血污。大帐里坐满了人,芳菊丸坐在主位,两边两排木头长凳上坐着朝比奈泰能,冈部亲纲,由比助四郎,天野彦四郎等重臣。
老臣由比助四郎笑道:“关口大人,你着什么急呢?花仓城就在眼前,又跑不掉的。士兵们凌晨出发,赶了半宿的路,又搬了一上午土包,够累了。让他们歇足劲再攻城,不好吗?”
“歇什么歇,赶快一口气攻下来,晚上回家让老婆伺候着歇,不比在这里歇好吗?”关口氏广叫道。众人都笑了。
芳菊丸说:“你以为花仓城这么容易拿下?”
关口氏广满不在乎地说:“福岛家的那几座城都拿下了,只剩下一个花仓,有甚么拿不下的?如今惠探大人就像瓮中的鳖,我一伸手就能把他捉出来。”
芳菊丸也笑了:“我和你打个赌,赌你今天绝对攻不下花仓城。”
“行!”关口高兴得直拍大腿,“赌注是什么?”
芳菊丸狡黠地眨了眨眼,随即正色道:“你输了,以后就不得再去酒楼厮混,每天晚上必须在家陪幸子。”众人听了想笑又不敢,每张脸都憋得古怪。关口氏广脸红到脖子根,闷声闷气地说:“若我赢了呢?”
“你赢了,我就把花仓城封给你。”芳菊丸斩钉截铁地说。
关口氏广的脸又一下子变得煞白。花仓城曾是今川氏的本城,一向占据着重要地位,拥有花仓城,他本人也将一跃而成为今川家的重臣。他定了定神,说:“我赌了。殿下你就看我的吧。”又对众家臣说:“你们都不用上,我带着本部人马就把它拿下。”说着一头撞出营帐外。
他一走,众家臣都笑成一团。芳菊丸冷笑道:“不知深浅的家伙,吃点苦头也好。”

虽然芳菊丸预见到是一场硬仗,但这场硬仗的艰苦程度超过所有人的意料。攻城战持续了三天,箭矢如雨点般密集往来,士卒架起无数云梯,从四面八方蜂拥而上,鲜血淋漓了城楼,坠落的尸体填满了护濠。芳菊丸亲自在城下指挥,不避矢石,却看着花仓城承受住一次次的攻击巍然不动,无法可施。
关口氏广在第一天的战斗中就受伤躺下了, 接着几员大将接而连三地中箭倒下。那天下午,战事稍歇,芳菊丸抽空去伤兵所。他内心里并不想走这一趟,伤兵所里有的只是刺耳的哀号咒骂声和难闻的腐臭味道,他不想让烦躁的心情再受影响,但像由比助四郎这样属于父亲那一辈的老臣都受了伤,他不得不去探望一番。
伤兵所设在一片树林子里。初夏的阳光已十分灼热,树荫下却很清凉。芳菊丸缓缓走去,只觉得四周宁静,空气中荡漾着野花甜美的香味,微风拂过树叶,沙沙轻响,浓荫深处,传来几声婉转的鸟啼。芳菊丸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仍身处战场。
伤兵所内没有往常的哀号声,反而传出阵阵欢声笑语。芳菊丸又差点怀疑是否走错地方。“玲小姐,你是山林里的仙女吗?你一走过来,我就闻到水仙花的清香。”由比助四郎苍老的声音显得年轻了许多。
“玲小姐,你可以在我身边站一会儿吗?看到你,我就不觉得疼了。”另一个声音说。
关口氏广的大嗓门粗暴地插了进来:“哎哟,轻点……玲小姐,麻烦你来给我换绷带吧,这个家伙笨手笨脚的弄疼我了。唉,恨不得马上好了可以上阵杀敌。”
马上有人打趣他:“关口大人,你这次输给了殿下,今后酒楼里的姑娘们要寂寞了。”话音刚落就引起一阵哄笑。
芳菊丸没有进去打扰他们,他在门外看了一会儿玲忙碌的身影,在外廊坐下,听着门内的笑声,呼吸着林间清新的空气,连日来紧张的神经得以松弛,焦虑的心情渐渐平复。穿过枝叶的缝隙,可以望到花仓城青灰色的城墙,被夕阳涂上一层金色的余辉,芳菊丸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花仓城是今川家先祖范氏所筑,一直是今川氏的本城,直到应永十八年,第四代家督今川范政才将居城从花仓迁到骏府。芳菊丸曾经查阅过相关记载,缺水是迁都的原因之一。已经多日没下雨,护濠都干透了,城里用水只能靠仅有的两处水源了吧。
芳菊丸动着断绝水源的念头,召集众将商量。有熟悉地形的家臣说:“城中水源来自地下河,山地下全是岩石,坚硬得很,士兵们没有专业的工具也缺乏技术,根本挖不动的。”
芳菊丸眼珠转了转:“那就找专业的人来挖。”
骏河拥有安倍金矿和富士金矿,产金量丰富,是今川家的经济命脉。挖掘坑道是矿上每日的作业,自然有不少行家里手。芳菊丸下令征发较近的安倍金矿的坑夫,连夜赶来花仓。“务必用最快的速度,一日内必须断绝城中水源。” 芳菊丸下了严令。

晚上,芳菊丸去看玲,他对玲笑道:“没想到在伤兵所看到你?”
“大家都很忙,我一个人闲着无事,看到那么多伤兵抬下来,就去伤兵所帮着做些什么。”
“是啊,我差点忘了身边有位国手。看来大家都很喜欢你呢。”
“我只能给他们止血、清洗、包扎,别的也做不了什么。缺手断脚,甚至伤重不治的,我只有眼看着他们痛苦,眼看着他们死去。” 玲淡淡的声音里流露出悲悯。
芳菊丸听出来,连忙说:“玲,我有破城的办法。最多三日,便能落城。”
“会死很多人吗?”
“这个…也许,如果他们不肯投降的话。” 芳菊丸轻叹一声,“我也不想这样的,他们也是骏河国的精英,可惜跟错了人。但是内乱必须尽快结束,否则别国会乘虚而入。以暴制暴,是不得已的手段啊。”

发现水源枯竭,花仓城就陷入了绝望。六月里强烈的阳光把城墙晒得发烫,也把日夜守在城楼上的武士们烤成了鱼干,战斗力急剧下降。即使在这种绝境下,守城者仍然拼命防守,争夺异常激烈。三日后,花仓城终于被攻破,直到芳菊丸的军队攻进本丸,也很少有人投降。然而惠探不在本丸,随从护着他杀开一条血路,逃入濑户谷普门寺。看着天守阁内外堆叠的尸体,芳菊丸不禁感叹:“明明知道是失败的结局,为何还要作无谓的牺牲呢……惠探不值得你们这样……”
逃入普门寺的惠探失去了斗志,派人向芳菊丸投降乞命。如何处置惠探,家臣们各有各的意见,有的要杀,有的建议流放,还有的说毕竟是今川家的骨血,责令隐居思过便是。争执了一下午也没有得出一个结果。
晚上,芳菊丸像往常一样去看玲。他站在走廊上,望着黯淡的夜色久久不语。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弯上弦月挂在天守阁飞翘的檐角尖。
“也许惠探正站在夜空下,望着同一个月亮呢。他会想些什么呢?”芳菊丸喃喃地说。
“听说惠探向你投降了?”
“是啊。但是如何处置还没有定论?”
“你和他之间总还有一些兄弟情分吧?”
“兄弟情分吗?我们兄弟五人,我也只有和惠探才说得上有。”芳菊丸微微一笑,想起往事,目光变得空蒙,“我是么子,上面三个哥哥大我许多,很少和我来往。惠探大我两岁,小时候常在一起玩。有一次我顽皮,偷偷爬上树采果子,不小心掉了下来。侍从们离得远,惠探冲上来接住我,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我没有事,惠探的手臂却脱了臼。惠探六岁时去花仓村遍照光院出家,一年后我也进了富士郡的善得寺修行,分开两地,后来就很少见面了。这件事我一直记得,总觉得欠了他的情。”
“既然不打仗了,你们还可以做兄弟的。”玲想起杀生丸大人和犬夜叉这对兄弟,两人见面时总是互相看不惯,还常常不痛不痒地打上一架,但骨肉亲情一直流淌在心底,玲那时虽然年幼,也看得清清楚楚。
“还可以吗……”芳菊丸不禁失笑。
玲想不通有什么不可以的。
“惠探性情随和,从不端架子,和谁都能打成一片。家臣,武士甚至底层的足轻都喜欢他。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跟随他,为他送了命,到现在这时候,还有好些人为他请命。”他突然停下来,侧耳倾听着,夜深静寂,夜风中浮动着一缕缕时有时无的呜咽。芳菊丸疑惑道:“好像有人在哭?”
“伤兵所旁边的山坡上全是坟头,都埋不下了,还有尸体不断地抬过去。这两天经常听到哭声,是他们的亲人在痛哭。” 玲淡淡地说。
“是这样。这场战乱损失了五千多人,五千多精壮男子呢,骏河与甲斐打了多年的拉锯战,也没有死这么多。” 芳菊丸脸色沉了下来,“惠探一向爱好京都文化,沉溺于和歌茶道,我没想到他会这么想做家督,不惜带大军攻打骏府。或许沉溺于和歌什么的仅仅是一种伪装,就像我,以前故意做些怪异的事,让哥哥们看轻我……或许他也是受人怂恿……然而走到这一步,什么原因都无关紧要了。”
玲看到月光勾勒出他冷峻的侧面轮廓,紧抿的嘴角边显出凌厉的纹路。很久才听到他说出最后的一句话:“要紧的是,骏河国不能再起内乱了。”

六天后,惠探在普门寺切腹自尽,随从三十余人也一同切腹。这场世称“花仓之乱”的家督继承权争夺战至此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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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2008-11-05 16:07

二十.骏府城

白柏木的舞台长宽六米,四根圆柱支撑着具有神道风格的屋顶,绘有绿松树的背景墙下坐着四名伴奏的乐师,分别是吹笛、打小鼓、大鼓和太鼓。舞台中央,一名身穿宽大白色锦缎戏服、头戴面具的艺人正在边舞边唱,动作凝滞古朴,给人一种沉重压抑的感觉。
骏府馆的庭园里正在上演能剧。
芳菊丸坐在正对着舞台的观众席的主位上,看得津津有味,手里的折扇按着节拍轻扣座席。他的右侧坐着母亲寿桂尼夫人,今川家的重臣和豪族按等级分列在两旁。
玲作为今川家的客人,没有明确的身份,只被安排在舞台侧面的观众席上。芳菊丸看了一阵,把目光从主角身上收回来,向玲的方向转了转,发现玲低垂着眼帘,一付无精打采的样子,便悄悄溜了过去,凑到她面前:“玲,不喜欢吗?” 芳菊丸轻声问道,折扇点了点台上的主角,“这可是京都有名的猿乐艺人观世十郎大夫啊。”
“咿咿呀呀的,听不懂他在唱些什么。”
“我解释给你听。”芳菊丸挤坐在玲身边。几道目光从正席上射过来,芳菊丸只当不知道。
“这出戏名叫‘葵之上’,演的是平安王朝时的故事。六条妃子是源氏公子的情人,她被源氏的妻子葵姬欺侮,心里充满怨恨,灵魂化成恶鬼,作祟于葵姬。你瞧,那个穿白衣服,戴女体面具的就是六条妃子的幽灵。‘悔汲山井水,虽浅却湿袖。’”他随着曲调,吟诵着诗句,赞叹道:“不愧是名动天下的艺人啊,把深陷情网不能自拔的一片痴心表现得细致入微,让人不由得生出同感啊。”
玲听不出好在哪里,她只在意故事的结局,急着问道:“后来呢?”
“喔,下一场,法师就出场了,打败了恶灵,葵姬得救了。”
“那么源氏公子呢?”
“源氏公子?他的戏份不多的。等他出来我指给你看。”
“我是说源氏公子得到了什么惩罚?”
“惩罚......”
“源氏公子有了妻子还要找情人,是他心意不定才惹出祸来。该受惩罚的不是恶灵,而是他自己呀。” 玲认真地说。
“啊,这个么……” 芳菊丸一本正经地想了想说:“你说得对,等源氏出来我上去打他一巴掌。”
“不可以的,人家只是演员而已。” 玲说着,看到芳菊丸一脸坏笑,嗔到:“原来你在笑话我。”
“没有,没有。”芳菊丸连忙说:“我叫人把剧本改了,罚那个三心二意的源氏公子陪着他的情人一同受苦,你看可好?”
主角在台上缓步走了两圈,举起扇子做殴打状,然后转到舞台后面,这一场戏就告一段落。接着两个狂言艺人跳上台,演了一段滑稽戏,把玲逗得咯咯直笑。
一名侍女来到两人身后,跪坐下行礼,小心地说:“打搅了,寿桂尼大人请殿下归座。”
“知道了。”芳菊丸收敛起笑容,淡淡回应。但他没有离开的意思,继续和玲说着话。
“明天,我带你去城外的寺社看稚儿舞吧,很有趣的,保证你开心。”
“有一次我看到侍卫们在城外的草地上骑马射箭……”
“那是他们每日例行的操练,怎么了?”
“我也想练习。”
“想做女武者吗?”芳菊丸笑问。
“不是。整天在屋子里坐着不动,闷出病来,身体需要锻炼呢。”玲说得吞吞吐吐,脸色有些不自然。
“是吗。”芳菊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说:“那可得早起啊。明天一早,我陪你一起去。”

骏河初定,芳菊丸就召集全国的能工巧匠在骏府城的东北角修筑明月居,造露地庭院:以富士山为远景,开掘人工湖,引入安倍川的活水,挖出的泥土铺成平原和山丘,从山里移植来高大的青松,模拟出“三保之松原”的景色。虽然工程浩大,但芳菊丸征发了大量劳役,亲自督造,很快就完工了。外界传说明月轩美仑美央,里面装饰着大量珠宝黄金和贵重物品,奢华程度超过幕府将军的居所。玲入住后,芳菊丸把办公厅和书院都搬到明月轩旁边,工作以外的时间都陪在玲的身边。一时间。骏府上下议论纷纷,生出种种流言。
终于,寿桂尼把太原雪斋请去密谈了一次,随后太原雪斋与芳菊丸单独议事时,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主公对玲小姐如此宠爱,属下们都在猜测她是否将成为骏府的女主人。”
“如果玲愿意,未尝不可。”芳菊丸直言不讳。
“玲小姐的身份,恐怕不适合担当此重任。”太原雪斋明确反对。
“雪斋老师对玲一直抱有敌意啊,是何原因呢?”
“玲小姐是天下少有的奇女子,老臣若在别处见到,赞赏还来不及呢。”
“老师是因为我的缘故……”芳菊丸失笑。
“老臣担心主公用情太深,忘了自己肩上的责任。”
“怎么会!”芳菊丸一口否认,“老师担心过头了。”
“眼下便是如此。”
芳菊丸抑制不住怒意:“难道我身为家督,婚姻都不能自主吗?”
“哪一家大名的婚姻是自主的。”太原雪斋沉声喝道。他看到芳菊丸脸上对抗的神情,放缓声音谆谆劝导:“主公初登家督之位,需要赢得国内豪族的支持,也不能给别国的领主指责的理由。主公的婚姻大事关系骏河的国运呢。”
芳菊丸目光投向窗外,秋日湛蓝的天空尽头,富士山呈现出洁白秀丽的姿影。沉默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苦涩:“雪斋老师,为了争夺家督之位,哥哥们都死了。这家督之位是血淋淋的呢。坐在这个位置上,每时每刻我都感到自身罪孽深重。我常常怀疑象我有罪的人是否还能有所作为,是否能完成父亲大人‘上洛’的遗愿。”
“氏辉大人暴病而亡,彦五郎大人同一日无故身亡,泉奘大人死于野狼之爪,惠探大人引起花仓之乱,切腹谢罪。几位大人年轻夭折,让人痛惜,但运命如此,与主公无关,请不要自责。”
“是吗?你当真是这么认为的吗?” 芳菊丸的眼睛逼视着太原雪斋。
太原雪斋迎着他的目光,对视了一阵,却禁不住低下头,宽大的脑门上沁出汗珠,“在老臣心中,主公才是唯一能继承氏亲大人遗志的人。老臣只知道追随主公,忠心不二。”
“我在黑暗中独自挣扎很久了。雪斋老师,是你教育我长大,你教给我的那些道德准则,”他用手指点了点头,“烙在脑中,”又指着胸口,“却没有进入心里。虽然如此,它们还是不时地跳出来指责我,审判我……我的心与它们争辩,与它们对抗,没有一刻安宁。直到有一天遇到玲,这样一个奇特的女子,天真、善良,却又独立,坚强,她像一束光,驱走黑暗,给我温暖。”芳菊丸嘴角翘起,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意,“记得第一次遇到她是在……在一个林子里,夜半时分,漆黑一片,她从坟堆后突然冒出来,把我吓了一大跳。当时我又惊又恨,她撞破了我的秘密,我想杀了她,但她太强了,反而逼得我逃走。”
看到太原雪斋困惑的神色,芳菊丸笑得更欢,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但现在一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心里就充满喜悦,满得要溢出来,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呀,不管是怎样的处境,都让人怀念呢。雪斋老师,我是不是坠入情网了呢?”
太原雪斋点点头:“绝对如此。”
芳菊丸咯咯笑着:“雪斋老师,看来你也有相同的体会啊。难道成为禅师之前,你也动过凡心?”
太原雪斋笑着摇头:“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不提了。”他端详着眼前这个俊美的男子,年轻飞扬的笑容下隐藏着执拗与伤痛,他的心也隐隐地痛了起来。五岁时拜他为师,在他的教育下长大,太原雪斋身兼导师和父亲的职责。有一天,早熟的少年突然成长为桀骜而阴鸷的男子,潜能无限爆发,手段之狠辣令他惊心不已。渐渐地,他由引导者转变为追随者,对芳菊丸的感情依然一如既往,不顾一切地支持他,维护他。但作为男人,他对人对己都要求‘沉稳、慎言’,难得有这样互相吐露心扉的时候。
“玲救了幸子,又救了我的性命,要不是她,我早就死了,更别说坐上家督的位子。”
“是啊,玲对今川家有恩,或许主公可将她立为……”太原雪斋迟疑了一会,还是把“侧室”二字吞了下去。
芳菊丸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留意太原雪斋的话,自顾自喃喃地说着,神情恍惚,似乎是在梦呓:“……以前我以为她只是我生命夜空中的一颗流星,光华璀璨却一闪而过,我没有办法改变她的轨迹,挽留她的脚步,她不受任何的羁绊,只遵循自己的方向。但现在,她停下来了,留在我的身边,你说我有多高兴。”
“我觉得玲小姐并不属于这里,或许她更愿意驰骋在原野上,象风一样自由。”
太原雪斋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把芳菊丸惊醒,“不,我要留下她,我要把她一直留在我身边,不管用什么方法。”他的话音里包含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第二天早上,芳菊丸陪着玲完成每日的骑射功课后,带着她出城上了山。
“你今天不用处理公务吗?”玲问道,“怎么有时间出去玩?”
初秋的天空清澈高远,太阳暖暖地照着,树叶儿、草尖儿和石块上跳动着光芒,清新的空气里浮动着成熟浆果酸甜的气味。玲放松了缰绳,由着马儿在山道上自由漫步。在这样晴朗的天气里,她心情舒畅,很愿意做一次出游。
芳菊丸并不显得轻松。他吩咐侍卫们守在半道上,只和玲两个人继续前行。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告诉你一件事情。”他说。
“什么事?”玲好奇地问。
芳菊丸一副严肃的面孔,他没有回答,而是提了提缰绳,催马跑到了前面。
“什么事情非得跑到山里来说呢?”玲越发地好奇起来。一定是和自己有关的,会是什么呢?难道云游在外的术士回来了,将要解开她身上的黑巫术?或者芳菊丸同意放她自由?但是期限一年的约定才过了半年呀,或许芳菊丸已经厌倦了和她相处。玲跟在芳菊丸后头,胡乱猜测了一路。
穿过一片阴暗的松树林,玲的眼前突然展现出意想不到的美景。这是一片朝南的山坡,三面绿树合抱,将这块坡地与外界隔绝开来,显得幽静而隐密。朝南的一面是悬崖,正对着骏河湾,景色开阔,玲站在悬崖边极目远眺,天空与大海的颜色融合在一起,分辨不出边界。坡地上的芳草沐浴着充足的阳光,碧绿鲜美,没有一丝衰败的痕迹,草丛中铺展着大片白瓣黄蕊的雏菊,一群群翅膀鲜艳的蝴蝶在上方飞舞。
“好美的地方,怎么被你发现的?”玲问。
芳菊丸笑了笑:“这里是我的私密之地,从没有向他人开放过。”
一株青松下,有一个小小的坟堆,芳菊丸站在坟堆前默默哀悼了片刻。
“这是谁的坟?”玲问。
“是我母亲的坟。”芳菊丸说。
他的声音平静,却把玲吓了一跳:“你的母亲……寿桂尼夫人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寿桂尼夫人是我的养母,这里的才是我亲生的母亲。”
“原来是这样……”

“我的亲生母亲是一名身份低微的侍妾,我一出生,她就把我送给寿桂尼夫人抚养。”
“为什么她自己不照料你?”
“我的大哥氏辉是寿桂尼夫人唯一的儿子,他从小多病,身体一直很瘦弱,父亲大人叹息说,他简直不像是武家的孩子。这是寿桂尼夫人的心病,一旦大哥去世,她就会失去她拥有的权力和地位。我母亲给她的真是她一心想要的,一个健康的男孩。”
“把自己的孩子送人,作为母亲会很难过吧。”
“三年后,母亲生下妹妹幸子,把她也一并送给了寿桂尼夫人。”
“为什么她要这么做?”玲失声。
芳菊丸仰着头,望着青松的树梢,只顾自己叙说:“生下幸子不久,母亲得了病,她不肯服药,很快就去世了。我的母亲,就像一缕轻烟,消失在骏府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惊愕之下,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为什么这么做?我知道,我了解她的苦心。作为么子,上面有那么多哥哥,母亲又身份低微,是没有什么出路的。要么托身寺庙,皈依佛门,要么低着头听从哥哥们的差遣,无可奈何地接受别人给予的安排。她不想让我成为这样的人。她把我送给寿桂尼夫人,如果大哥去世,寿桂尼夫人就会支持我继位。这是她能给我的唯一希望。她可以不死,但只要她活着,寿桂尼夫人就不会真正地支持我。她是为了我,为了我的前程,甘愿舍弃她的生命的,当我有一天明白了她决绝的心意,我就暗暗发誓,我不能辜负她的牺牲,我一定要成为骏河之主,我一定要名震天下。”
“……是这样……”玲喃喃说道。为了前程和地位,甘愿舍弃亲情乃至生命,玲不知道这位母亲做得对还是不对,至少在玲看来,并不认同她的做法。
“这个秘密,寿桂尼夫人保守得非常严密,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已不在人世了。不过什么事能瞒得过我呢?” 芳菊丸冷笑。
不安在玲的心中悄悄升起,在骏府中待得时间久了,她多少长了点心计。
“为什么告诉我?”她望着芳菊丸,问道。
芳菊丸正低下头看她,他的眼圈有点发红,眼神中有哀痛,还有一丝窥探。
“我什么事会瞒着你呢?”他淡淡地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罢了。”
他双手合十,默默祝祷了一番,玲也跟着他默祝了一会,又去草丛中采了一束雏菊,供在坟前。

芳菊丸坐在悬崖边的岩石上,眺望着远方,海天之际一碧如洗,只有几个黑点在无序地移动着,那是一群纷飞的海鸟。
“我时常感到孤独。在这人世间,除了幸子我没有别的亲人了。即使幸子,她有她的家庭和责任,也不能长留在我身边。”
我们都是从小失去父母的孩子,玲想。
“我们都是从小失去父母的孩子啊。”芳菊丸感慨,“好不容易挣扎着长大。”
“乱世之中,失去父母的孩子到处都是,能活下来都算是幸运的。”
“是啊,我是很幸运,特别是遇到了你。”芳菊丸望着玲微笑。
“你说什么呢。”玲有些不自然,“我可没有帮到你什么。”
“当然有。只有你和雪斋老师才是真正支持我的人。”
“你的身边不都是忠于你的家臣吗?”
“忠于我?”芳菊丸冷笑,“他们只是忠于胜利者而已。”
“……”
“要使国家富足强盛,就必须推行新政,限制豪族的特权,迫使他们拿出私自占有的土地,分给领民耕作,这样国家才有更多的税收,领民也能安居乐业。”
“是应该这样啊。”玲赞同。
“但是那些重臣豪族,平日里口口声声以国家为重,一旦触及到他们的利益,一个比一个叫得凶,寸步不让,露出狰狞的嘴脸。我即位时间不长,幕府的正式任命还没有下达,无法与他们抗衡。每日里,我费尽心计和他们周旋,常常感到力不从心。”芳菊丸锁紧眉头,脸气得缩成一团。
芳菊丸每天晚上来陪伴玲,只说一些逸闻趣事,很少谈论政务。玲有时候远远看到他往明月轩走来,脸色铁青,直到跨进明月轩的大门神色才缓和下来。有时候正说笑间,他的脸色不经意就阴沉下来,当时玲不明所以,现在才知道都是政事不顺的缘故。
“豪族们横加阻挠,新政就不能顺利推行下去。我本以为登上家督之位,便能放手大干一番,没想到下面的道路更加艰难。不管怎么艰难,我都不会退缩的,玲,只要你在我身边……”他站起来面对着玲,伸手握住她的手,“玲,你愿意留在我身边,陪伴我走这条艰难的路吗?”他的双眼放出急切的光芒,握着玲的手不住地颤抖,“玲,求你答应我……”
面对突如其来的告白,玲的脑中一片空白,她抽回自己的手,退后两步,定了定神,才迎着芳菊丸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芳菊丸,我不能留在你身边,我有自己的事要做,请你记住我们的一年之期约定,到期后,我无论如何都是要离开的。”
芳菊丸垂着头,无声地站了片刻,抬起头来时,脸上已没有任何表情。他一言不发,转身向外走去,穿过草地,解开拴住树上的马缰,扶着马鞍上马时,才对跟过来的玲说:“回去了,还有一大堆公务呢。”又勉强笑了笑:“雪斋老师常说我遇事操之过急,看来这回我又犯了同样的毛病。”
离开时,玲问:“这里你常来吗?母亲大人的坟每年都要来祭扫的吧。”
“不必。母亲的遗体早就不知道埋到哪里去了,这个坟里的只是两件母亲生前用过的东西,聊表哀思而已。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以后不会再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芳菊丸照旧每天晚上来陪伴玲,神情态度没有丝毫的变化,对当日之事绝口不提,过了一段时间,玲也就淡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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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ikemoon@2008-11-09 21:08

汗……就是在顶楼点“编辑”按键,在你原来写的后面加上新写的。

看上楼的更新,你不是会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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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2008-11-13 21:31

多谢指点。
我分开来贴,是为了各位看官的方便,一看就知道那些是更新的,免得从头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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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2008-11-13 21:43

转眼到了十月末,正是秋收大忙时节,甲骏边界却传来了警报。
“据报,武田信虎在边界集结重兵,看样子要对我骏河不利。”议事厅里,太原雪斋对众家臣通报军情。
朝比奈泰能四郎说:“听说甲斐今年歉收,莫不是想要抢些粮食回去。”
老臣天野彦愁眉苦脸:“甲骏多年交恶,今天为了粮食,明天为了海盐,寻个理由开战,战完又和,和不了多久又战,战战和和,从没有消停过。”
由比助四郎叹道:“武田信虎勇猛好战,邻近的几个国家,谁没被他攻击过,“侵略者”的外号不是白得的。”
关口氏广坐在最末,此时忍不住跳了出来:“那也不能由着他欺负。”他摩拳擦掌,叫道:“众位大人哭丧着脸唉声叹气,是被武田信虎吓破胆了吗?我关口氏广请缨出征,管叫他有来无回。”
由比助四郎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屑地说:“你有什么资格做武田信虎的对手?想当年,今川氏亲大人都在他手里吃过败仗呢。大家都还记得15年前的饭田河原会战吧,武田信虎以两千精锐骑兵大破总兵力逾一万五千人的今川军,总大将福岛正成战死。骏河损失巨大,多少年才恢复过来。你那时候还在妈妈怀里吃奶呢,自然是不懂的。哼,黄口小儿,乳臭未干,你才打过几仗,哪里就轮到你狂了。”
关口氏广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眼珠转了两转,说:“在下有幸与主公同年,由比助大人一口一个黄口小儿,乳臭未干,莫非是瞧不起主公年轻,不能对付武田信虎吗?”
由比助四郎张口结舌,紫涨着面皮拼命摆手分辨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主公……”
一时间议事厅里像捅了马蜂窝似的,众家臣各说各的,唾沫横飞,一片嘈杂。由比助四郎闷声坐在一旁,窝了一肚子火。他本就性情耿直,此时越想越气,实在按捺不住,跳起身挥拳向关口氏广打去。众人惊叫着将两人拉住。太原雪斋见闹得不像话了,连忙起身弹压,好不容易让众人安静下来,他望着一直沉默不语的芳菊丸,说:“主公有什么决定,请示下。”
芳菊丸抬起眼,轻咳了一声,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众家臣规规矩矩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俯首静听。
“我不打算与甲斐国交战。” 芳菊丸一字一句地说出自己的决定。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快速扫了一遍,观察各人的反应。一部分老臣点着头,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而排在后头的年轻将领们显得很是失望。
“我国刚结束花仓之乱,国力衰弱,需要的是休养生息而不是战争。况且,武田信虎的确是个强悍的对手,父亲大人在他手里吃过亏,哥哥氏辉大人在位时也把他当作最大的敌人,多年交战,却没得到任何好处。既然是无法击败的对手,何不化敌为友呢。目前今川家领有骏河,远江和东三河,而西三河正处于内乱中。消除了来自甲斐的威胁,我们就能专注于西三河战略,将其纳入我今川家的手中。”芳菊丸说得兴起,站起身来,“那时,我今川领有三国,石数高达百万石以上,实力之强无人能及。引兵上洛,号令天下,父亲大人的遗愿应该可以实现了。”
“主公英明。”众家臣一起俯首,齐声赞同。
芳菊丸看到众人都振奋起来,才满意地点点头,对太原雪斋说:“那就麻烦雪斋老师出使甲斐结盟。”
“遵命。”太原雪斋恭敬地回答。
“我要的是长期的盟约,至少十年以上。”芳菊丸提出要求。
“这……”太原雪斋显得有些为难,“我国有这样的诚意,但甲斐方面实在难以保证啊。”
“诸位有什么办法吗?”芳菊丸问下面的家臣们。
一阵“嗡嗡”声在人群中滚过。片刻后,朝比奈泰能出列,面对芳菊丸坐下,俯身行礼。朝比奈家一向身居高位,朝比奈泰能又迎娶了寿桂尼夫人的侄女,两家成了亲戚,花仓之乱中,他始终支持芳菊丸,是今川家最受信任的重臣之一。
“臣有一策,然而涉及主公……”朝比奈泰能迟疑着,没有立刻说下去。
“但说无妨。”芳菊丸鼓励他。
“大名之间撕毁盟约是常见的事,唯有亲戚才能互相支持。因此大名间经常相互嫁娶,通过联姻的方式来巩固双方的关系,维持较长的和平。”
“联姻是个好办法,只是今川家哪有合适人选?”
朝比奈泰能看了太原雪斋一眼,鼓起勇气说:“臣得知武田信虎的长女丰弥小姐已到婚嫁年龄,主公若能迎娶,今川家和武田家就结成亲家了。”
“我……”芳菊丸捕捉到朝比奈泰与太原雪斋交换的眼神,发现自己一脚踏进了一个陷阱。
家臣们在下面议论纷纷,有人说:“今川家和武田家结亲,正是门当户对。”立刻有人反驳:“哪里的话,今川氏是足利将军的同族,身份高贵,武田氏只是地方上的土豪,如何能相提并论。”又有人说:“如今乱世,实力至上。你看京都的那些名门贵族,什么三条氏,中御门氏纷纷跑到骏河来,托庇于今川家。若不是主公善意收留,他们还不知要流落到哪里去呢。” 又有人附和说:“是啊,武田家实力强劲,武田的骑兵号称天下无敌。就这点来看,两家还是般配的。”
太原雪斋高声说:“老臣愿前往甲斐提亲。两家结亲后,甲骏两国多年的争斗就得以终结。二十年内,主公定然能积蓄力量,实现上洛的宏愿。”

越过纷繁杂乱的声音和形形色色的目光,芳菊丸看到坐在门边的关口氏广正哭丧着脸望着他。芳菊丸的思绪出现了短暂的游移,“关口有什么为难之处?”他想,随即他便意识到自己的脸色一定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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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2008-11-21 20:41

二十一. 无望的爱恋

阿金领着一长队侍女沿着回廊迤逦进入明月居,每个人手里都捧着大大小小的盒子。
“玲小姐,这些是新制的秋冬衣裳,请过目。” 阿金忙着指挥侍女们将盒子安放好。
“这么多,哪里穿得完。”
“都是主公吩咐下来的。” 阿金捧过一只盒子,放到玲面前。刚打开盒盖,她就发出一声低呼,伸手进去轻轻抚摸着,一付心醉神迷的样子。“这就是著名的西阵织吧?”阿金喜欢得似乎要落下泪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华丽的面料。”
“正是。”在门外俯首等候的女子轻声回答。
声音轻柔悦耳,似曾相识。
玲一怔,问道:“难道是针子姐姐吗?”
那女子抬起头来,笑容平静温婉,正是当日荒山古道上为玲送去衣裳的针子。
玲连忙站起来迎接,“针子姐姐,快请进来吧。”
针子行过礼,才走进屋,高兴地说:“玲小姐,在骏府城里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针子姐姐,你没事就好。骏府城解围那天,我看到城下町损毁得厉害,还担心你呢。”
“多谢玲小姐挂念。损毁严重的是安西町,我住在安东町,没有受到很大影响,不过心里着实害怕。骏河国内太平几十年了,町人都习惯了安定的生活。突然起了内乱,就像天都要塌下来似的。”
玲忽然生出好奇心,问道:“惠探大人和芳菊丸, 町人更支持哪一方呢?”
针子微笑道:“百姓们只要日子安稳就可以了,哪管是谁继位呢,况且这也不是百姓管得着的事。”
“是吗。不知损毁的町镇现在怎样了。”
“正在重建中。主公鼓励自由贸易,减免了赋税,各地的商人都涌来了,我瞧这町镇的规模比先前的还要大呢。”
“这样就好。”
阿金已经把衣服从盒中取出:“玲小姐,让奴婢伺候你试穿新衣吧。”
针子也请求道:“请玲小姐试身。我曾说过要为小姐做正式的和服,总算得偿心愿了。”
沁凉、顺滑的绸缎如秋水流淌过肌肤。玲平展双臂,悬垂的广袖上,花团锦簇,流光溢彩,玲的脸一下子生动起来。
“玲小姐真是美丽呀。” 阿金忍不住赞叹。
“外衫拖拖拉拉的,不如小袖方便。” 玲抱怨。
“这才显示出您的身份呀。” 阿金说,心里却隐隐升起担忧。

阿金来到骏府城快有半年了。从偏僻的山村进入豪华森严的家督居城,阿金也曾有过一段困难的日子。侍女们瞧不起她的出身,经常嘲笑她,给她难堪,派给她脏累的活儿。但阿金有着坚忍不拔的决心,为人聪明能干,善于察颜观色,很快便熟悉了骏府的所有规矩,适应了骏府的生活,并且成为玲身边不可或缺的人。正值芳菊丸盛宠玲,明月居成为骏府的焦点,各色人等都前来趋附奉承,作为玲的贴身侍女,阿金的地位也随之上升,不多久便升为执事的女官,总管明月居的大小事务。
阿金感谢玲的提携,一心一意地伺候玲,事事为玲打算。她听到外面甲骏结亲的传言,不禁为玲担起心来,看到玲仍像往常一样淡淡地对待芳菊丸,便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玲。
送走针子,阿金和玲聊起了天。
“主公这般宠爱玲小姐,心思都放在你一个人身上,那些贵族小姐们都要嫉妒死了。”
“是吗……”
“当然了。主公年轻俊秀,性情温文儒雅,到底是承继了将军一族的高贵血统,和那些只知道打仗的武家大名是不同的。”
“是吗……”玲不置可否。毕竟芳菊丸阴郁,暴戾的另一面不是谁都能发现的。
“那些贵族小姐表面上做出一付清高端庄的样子,私下里都在爱恋着主公呢。主公多看谁一眼,跟谁说句话儿,谁就乐得像要晕过去,而她身边的同伴就拼命朝她比白眼儿。”阿金夸张的模仿,逗得玲笑了起来。
“那天主公召开歌会,邀请了京都来的公卿,重臣和他们的家眷。我送清酒上去的时候,路过休息室,听到里面有几位小姐在谈论主公。一位说,殿下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直垂,那么简单的衣服,穿在殿下身上就显得气度高雅,他忧郁的眼睛望着我,我感到心都要碎了。另一位说,殿下有望你了吗,我怎么没看到?不过殿下倒是看我了,还夸我这身紫红色小团花地纹样的衣服特别漂亮,这可是父亲为我从京都求购来的佐贺织锦,殿下真是有品味啊。又一位说,你们就不要痴心妄想了,殿下喜欢谁,瞎子都看得出来。” 阿金拿腔作调地学着那些小姐们说话,两人笑了一阵,阿金说:“玲小姐,你说她们不是在嫉妒你吗。”
玲笑道:“我说怎么不见你的人影,原来是听壁角去了。”
“奴婢是为小姐听的呀。”
“我可没叫你去听,那些事我也不关心。”
“奴婢是为小姐着急。那么多人盯着主公呢。趁着主公宠爱小姐,小姐要赶快抓住机会。”
“机会……”
“奴婢还听到一个消息,非得告诉小姐。”
“什么事?”玲有些厌烦了。
“听说甲骏两国要结亲了,主公将要迎娶甲斐国主武田大人的女儿。”
“甲骏经常交战,关系并不好呀。”
“正是为了改善两家的关系啊。而且主公还给武田大人的嫡子晴信公子做媒,说了公卿三条大臣家的小姐。晴信公子比主公小两岁,今年才十六岁,听说那三条小姐已经十九岁了。三条家是寿桂尼夫人那头的亲戚,这样一来就亲上加亲了。”
“两国结亲就不会再打仗了吧。那不是好事吗?”
“玲小姐,你怎么不为自己着想呢?” 阿金很吃惊,“骏府有了正夫人,那小姐的地位……”
玲失笑,“阿金,你多虑了。我不会一直留在骏府的,不久就要离开了。”
“离开……”阿金更加惊讶,“主公同意吗?玲小姐是主公费尽心血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主公怎么舍得让你离开呢?”
“是吗……”玲沉思了片刻,对阿金说:“那时的事我记不得了,你给我说说吧。”

“奴婢在小山城第一次见到玲小姐时,真是吓坏了。小姐的身体断成几截,血都流干了。见到的人都说不行了,只有主公坚持要救。主公把小姐的身体拼起来,守在小姐身边,握住小姐的手,不停地呼唤小姐的名字,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到后来嗓子里咳出血,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小姐伤得那么重,还能活过来,而且身体上竟然没留下一点疤痕,真是奇迹,一定是主公的诚意感动了神明,神明保佑的啊。”
“是这样啊……”
“我们这些在旁边伺候的人,都感动得要死,都说若有一个男子这样对自己,别说是高贵的殿下,就算是路边的乞丐,这一辈子也就值了。主公派人到全国各地召集名医,会诊救治,每张方子,主公都要亲自看过,再三斟酌。那段日子,小山城里彻夜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一车车的药材不停地从外面运进城,到处都闻得到浓浓的药香。小山城是个偏僻的地方,即使逢年过节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主公还修整庭园、草地,清理了河道,在河边栽种了樱花树。主公说,小姐一睁开眼看到青青的碧草,心情就好,身体也就好得快。等到樱花开放时,他要和小姐一同观赏樱花……”回想往事,阿金不由得感叹:“玲小姐真是幸福啊!”
“我……幸福吗……”玲喃喃自问。

芳菊丸兴冲冲地走了进来。虽然他的办公场所紧邻着明月居,白天却很少有时间过来。
看到盛装的玲,芳菊丸眼睛就亮了。他不说话,只是抱着臂,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着玲,满脸赞赏的笑容。玲想起阿金所说的是他把自己碎裂的身体拼起来的话,浑身就不自在起来,低下头羞红了脸。
芳菊丸今天心情极好,容光焕发,竟没有注意到玲的窘迫,他在玲身边坐下,取出一只红色的玳瑁梳子,轻轻插在玲的发际,红色的梳子映衬着朱颜黑发,愈加的娇艳无匹。
“室町幕府的任命正式下达了,任命我为骏河守护,足利义晴将军把名字中的“义”字赐予我,今后我就改名义元,今川义元。” 芳菊丸兴奋地说。
玲还没来得及回应,阿金已经匍匐在地,大声道:“恭贺主公荣升骏河守护之职。”
玲也轻声道:“恭喜殿下。”
今川义元得意洋洋:“有了将军的支持,今后就能放手大干一番了。玲,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讲。”他瞥了阿金一眼,阿金会意,连忙退出门外,将格子门轻轻合上。
“我要和甲斐缔结长期同盟,又担心武田信虎反复无常,家臣们建议我迎娶武田的女儿,结成姻亲。玲,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很好啊。甲骏结盟,百姓就能过上安定日子了。”
“我是说迎娶武田小姐的事,你就没什么话要说吗?”
玲想了想说:“那武田小姐离开亲人,远嫁到骏府,你可要好好待她啊。”
义元的脸蓦地沉了下来:“这就是你的真心话吗?”
“是的。”
“我娶别的女人,你一点也不在乎?”
“我…怎么会…”
义元上前一步,伸手用力按住她的双肩,恳求道:“只要你说声不可以,只要你皱一下眉,我就推掉这门亲事。和武田结盟,总能想出别的办法来……我等了你那么久……你这个无情的家伙,你快说呀……”
他的脸逼到玲的眼前,占据了玲整个视野,脸上的神情急剧变幻:热切、哀求、期盼,绝望,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奋力挣脱他的掌握,向后退去,慌乱中却不防踩住外衣的下摆,绊倒在地。今川义元继续逼近,面容扭曲,眼光里怒意迸射。玲的勇气瞬间激发出来,她撕开牵绊着她的长衣,一跃而起,颤声道:“请你记住我们之间的约定,我不会为你留在这里,到了期限,我一定要走的。”
今川义元怒极反笑,“好…好…一年之期是吗,时间还没到呢,你哪里也不许去。”
他用力拉开格子门,拂袖而去。守候在门外的阿金看到他与进门时判若两人,吓得伏到在地,一声也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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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2008-12-01 18:31

正式升任骏河守护后,今川义元着手推行新政,修订骏河国法《今川假名目录》,并在全国范围内展开检地。今川义元亲自督察,每日奔波在外,呆在骏府的时间大大减少。与此同时,骏府馆内在寿桂尼夫人的指挥下,为家主的大婚忙碌地做着各种准备。
忽忽过了正月,在骏府众人的翘首期盼中,武田家送亲的队伍终于越过重重山岭,抵达骏府城。武田小姐不仅携有丰厚的嫁妆,还带来了大批甲斐的骏马。甲斐地处山区,盛产骏马,品种优良远胜于骏河。玲平日里爱好纵马驰骋,常叹息骏河找不到好马,今川义元得到甲斐的骏马却不曾分一匹给玲。他突变的态度让骏府内敏感的人起了猜疑,大家背地里猜测家主对玲的专宠或许就此结束,多数人不再看好玲,对待玲的态度也从刻意巴结而变得微妙起来。二月初,今川义元举行婚礼,整个骏府城内喜气洋洋,热闹非凡,只有处于角落里的明月居显得异常冷清。

新来的正夫人出手阔绰,新婚之际,骏府上下各色人等俱有赏赐。送到玲这边的赏赐甚是丰厚,令侍女们赞叹不已。
阿金向玲请示如何处置。
“你们拿去分了吧。”玲毫不在意。
“正夫人新立,按道理玲小姐应当前去贺喜。”阿金劝道。
玲最厌烦这些繁文缛节,只是不理。阿金无奈,只好自己备了礼品,前去拜见。
“玲小姐身体不适,命奴婢来向夫人道贺。”
“是吗。”正夫人年轻的脸上现出愠色,“是没把我放在眼里吧。”
“岂敢。玲小姐改日一定前来。”

丰弥进入骏府不久,就得知玲的存在。今川义元和玲的事一向是下人嘴巴里最热门的话题,丰弥带来的侍女打听清楚,便全部告诉了主子。
“是一个美貌的侍妾吧。” 丰弥不甚在意,大名有几个侍妾是普遍的事,她的父亲武田信虎就有几十个。
“听说殿下对她的宠爱非比寻常。”侍女说。
“是吗。”刚进骏府就有了对手,丰弥心里不是滋味,加上玲没有来拜见她,更令她郁闷。
新婚之后,今川义元恢复了常态,经常出入明月居,正夫人居住的本丸却难得光顾。丰弥怨恨之余也想见一见这个情敌。

见面的机会意外来临。在回廊的拐角处,两行人面对面走来,回廊狭窄,无法同时通过,停住了。
阿金连忙上前行礼:“参见正夫人。”
丰弥没有理会,只是上下打量着玲。她身后的侍女对玲呵斥道:“既然知道是正夫人,为何不下跪行礼?”
阿金尴尬道:“这是玲小姐……”
那侍女冷笑道:“骏府城内只有三位主子,义元殿下,丰弥夫人和寿桂尼夫人。这位玲小姐又是什么身份呢?”
阿金无言以对。
另一名侍女吃惊道:“这样华丽的衣服,一定价值不菲吧。正夫人都没有这么奢侈,一个没有身份的人竟然如此僭越,真是太没有规矩了。”
玲脸色发白,转身离去,一名侍女抢上去用力踩住外衣曳地的下摆,“刺啦”一声,锦缎上立刻裂开一条长长的口子。那侍女快意地尖声道:“乡野里来的丫头,只配穿破衣服。”其他人一起大笑起来。
玲的侍女们跟在玲身后匆匆逃离,心里饱含着惶恐和屈辱。
回去后,玲在明月居的围墙上开了一个小门,作进出之用,从此再不踏足骏府馆内一步。

今川义元一整天都在外面,傍晚回到府内,就听说了这件事。
他去找丰弥:“你不要为难玲。”
丰弥很委屈的样子:“那有啊,我只是让她知道应该遵守的规矩。”
义元说:“玲豁免于任何规矩。”
丰弥说:“我听到有关她的传言,都是有碍骏府声誉的。”
义元冷冷地说:“玲的事你不用管。”
丰弥哀怨之极:“殿下太宠玲了,所以她一点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义元说:“不关玲的事,是你带来的侍从太喜欢搬弄是非了,你打发他们回甲斐去吧。”
丰弥急得哭起来:“她们都是从小伺候我长大的,从没有分开过。求殿下宽恕她们一次吧。”
义元见她哭得凄恻,只得说:“你要好好约束她们,我不会再给第二次机会了。”
丰弥见义元要走,问道:“殿下前来就是为了说这事?”
“是。”
丰弥强忍住满心的不快,柔声道:“天色已晚,殿下就在此歇息吧。我要亲手为殿下准备晚饭。”
“不必了,晚上我还要批阅文件。”
“你就这么讨厌我?”
“你说什么呢。” 义元皱起眉头,“我确实有事。”
“新婚以后,你难得到我这里来。”
“我很忙。”
“我知道,你一有空就去玲的居所。”
“你在监视我?” 义元怫然不悦。
“我是你的正夫人,你不该这样冷落我。”
“你作为正夫人应有的权利我都给你,除了玲,她对我有恩。”
“我不要什么权利,我只要你待我好一点。殿下和我结婚只是为了甲骏两国联盟的需要吧,但丰弥我是真心爱你的。我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殿下的情景,那天,经过长途跋涉后终于到达骏府,我走出轿子,第一眼就看到你。虽然从没有见过面,但我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了你,没有人有这样高贵的气质,当时我只觉得心脏停止了跳动,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如此幸福。”她拉着今川义元的衣襟,仰望着他,满脸恳切,“夫君,我别无所求,只求你能给我一点真心。我见过的政治婚姻很不快乐,父亲和母亲就是一例。父亲有太多的侍妾,把母亲冷落在一边,不闻不问,甚至不能维持表面的尊重。我很害怕,担心自己也会变成骏府中的一件摆设......”
义元看着她,良久,终于伸手拉起她,一起进入了内室。
此后,义元来得勤快了些,两人关系渐渐融洽起来。

随着春天的来临,一个消息的证实震动了整个骏府--- 正夫人有身孕了。一直在丰弥和玲之间摇摆不定的众人终于放了心,不再狐疑。局势已经明朗,怀有身孕的丰弥夫人将为骏河产下嗣子,她作为正夫人的地位无法撼动。平日里趋奉于明月居的人,都聚集到本丸中的正夫人身边;当初争着去明月居当差的,现在一个个找出各种借口离开。丰弥也暗中指使内务总管趁机削减明月居的人手。玲对待身边的侍女既不苛刻也不笼络,看到这种情形,索性将所有的侍女都解散了,只留下阿金一人。
今川义元虽然忙于公务,对此也心知肚明,但这回他却不置一词,听之任之。他与玲约定的期限将至,每次见面,玲就追问术士的讯息,急于解除身中的黑巫术,今川义元想尽办法推诿,两人常常不欢而散。为此义元去明月居的次数日渐稀少,公余时间大多放到了本丸。
丰弥自嫁入骏府以来,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对玲的怨怼也有所减弱。既然是胜券在握,何不向对手稍施恩惠,以显示她作为正夫人的宽容大度。一天上午,她带着侍从来到明月居。
阿金慌忙出来迎接:“启禀正夫人,玲小姐不在。”
“出去了吗?”
“玲小姐一大早就和主公出去练习骑射了。”
丰弥吃惊道:“主公腿上有旧伤,不能骑马,她竟然这么不顾主公的身体。”
“这个……”阿金不知如何应对。
丰弥正要说下去,却听到身后的侍女发出一阵惊呼声。
“富士山…富士山……”
灰暗的雾气被晨风驱散,富士山银白色的秀丽身姿出现在天边。
“夫人请看,是富士山呐。”侍女们激动地说着。
丰弥来自甲斐,从小在富士山脚下长大,看到这熟悉的姿影,心情一阵激荡。侍女们思念家乡,流下了眼泪。
“好久没有见到富士山了。”
“没想到在这里可以看到。”
“是啊,本丸中可是一点都看不到的。”
侍女们纷纷地议论着。

明月居景色开阔,宽广的湖面上,波光粼粼,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金子般的光泽,几只水鸟时而掠过水面时而直冲云霄。一座白玉小桥连接着水中央的亭阁。湖边碧草青青,盛放的樱花宛如一片片绚丽的云霞,山冈上郁郁葱葱的黑松林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这幅美景以富士山影为背景,更彰显出富士之美。
丰弥在长廊上,驻足观望,只觉得心旷神怡。
阿金在一旁指点:“水中的亭阁名叫茶雨亭。以前,殿下经常在那里举行歌会、茶会,公卿大臣们穿着锦绣的华服,曼声吟咏着诗句。说不尽的风流雅致。”
丰弥道:“殿下品位高雅,文学修养极佳,他与大臣们所作的和歌京都都在传诵呢。”说起今川义元,她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
丰弥又说:“难得玲小姐也懂得品茶吟诗。”
阿金有些尴尬:“玲小姐对此不感兴趣。”
丰弥的侍女“咭咭”一笑,低声说:“看来是对牛弹琴了。”

风从湖面吹来,带着春意料峭。侍女劝道:“夫人怀有身孕,怎能站在这里吹风,快请移步进屋吧。”
丰弥说:“不打招呼就进入别人的居室,不太合适吧。”话虽这么说,脚步却没有停。阿金不敢阻拦,只能眼看着一行人都涌了进去。
众人分主次坐下,阿金卷起竹帘,美景入室,一览无余。
丰弥说:“明月居果然景色无双,名不虚传啊。不过方才我一路进来,看到路边杂草丛生,树下落了厚厚一层叶子,虽然颇富野趣,然而在骏府中,怎可如此草率。”
阿金连忙说:“多谢正夫人教诲,是奴婢疏忽了,奴婢立刻叫人来打扫。”
丰弥看了她半晌,叹了口气说:“明月居诺大的地方,只放你一个人打理,实在是难为你了。”
阿金正在忐忑不安中,没想到正夫人会这么说,多日的委屈泛上心头,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这些日子,阿金有经历冰火两重天的感觉,那些平时奉承她的人,一夜间都变了脸色。以前明月居的事,不用她开口就有人抢着来做,如今她陪着笑脸恳求,也不见得有人肯帮忙。丰弥所说的杂草落叶,她早就看到了,跟管杂役的人说了几次,仍不见派人来清理。玲放走了所有的侍女,她一个人从早忙到黑,怎么也做不完堆积如山的事情。
丰弥吩咐身边的侍女:“命令总管多派人手过来,玲小姐任性,骏府的颜面不能不顾。”
阿金心中感慨:“玲小姐虽好,却不及正夫人体恤下人。”
那侍女答应了,又问:“夫人说了半天话,可觉得口渴,是否要喝口热茶?”
阿金忙道:“正夫人请稍坐片刻,奴婢去准备茶水。”

丰弥降尊纡贵亲自来到明月居,一方面为了示恩,另一方面明月居盛名在外,出于好奇,她想亲眼看看。阿金离去后,她便向四周张望起来。明月居非常宽敞,远大于普通的居室,室内并没有传说中的金碧辉煌,但器具用品异常精致。相比起来,年代久远的本丸就显得陈旧了。
侍女们活动开了,一个抚摸着蜜色金丝织锦的幔帐,赞道:“真是豪华啊,夫人,您房间里的幔帐换成这样就显得气派了。” 一个说:“这架紫檀木的屏风才是价值连城呢,画工细致,显然是名师笔法,画面上林木葱茏,峰峦叠嶂,让人想起故乡的景色。”另有人叹道:“这套雨过天晴的瓷茶具真是精美绝伦,可惜放在了不懂茶艺的人的房里。”
丰弥坐着没动,但侍女们一句句话传入耳中,化成一块块石头堵在胸口。一名侍女惊叫了一声,从屏风后跑了出来,撞在低头研究屏风的侍女身上,两人一起滚倒在地。丰弥心头火起,叱道:“你们也太不象话了。”
那名侍女忙辩解道:“里面有一把太刀,武士出阵用的那种。”
“女子的房间里怎么放着太刀呢?”
“听说这位玲小姐弓马娴熟。”
“殿下常来的地方怎么可以陈列兵器呢。”
侍女们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丰弥忍不住起身走了进去。

二尺六寸长的太刀平置在刀架上,重漆刀鞘,鎏金护锷,典雅华丽却掩盖不住隐隐的杀气。丰弥拔刀出鞘,刀刃上的波浪纹如一泓清水在流动。
“这不是父亲大人的佩刀吗。”
丰弥想起出嫁前父亲跟她说的话:“今川家的几个儿子,我只看好芳菊丸,我曾把佩刀赠他,结好于他。如今他登上家督之位,日后必然大有作为。你一定要取得他的欢心,产下嗣子。否则骏河就会成为甲斐最大的劲敌。呵呵,你去了骏府看到我昔日的佩刀,可要好生保养,那可是难得的宝刀啊。”
丰弥在本丸中没有看到父亲的佩刀,也不见今川义元佩戴,没想到放在这里。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她转过身,看到一干侍女探头探脑地看着她,阿金端着茶盘惊讶地站着。
“这把刀……这把刀怎么在这里?” 丰弥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静寂的空气中微微颤抖。
“这是主公送给玲小姐的刀呀。” 阿金回答。
“什么……”把父亲大人珍贵的宝刀随便送给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丰弥头脑中一阵晕眩,内心积郁已久的怒气无可抑制地爆发出来,她挥动太刀,疯狂地砍劈起来,帷帐,屏风,器皿,摆设,在锋利的刀光下纷纷碎裂,每一声破碎声都带给她一阵快意,促使她扑向下一个目标。侍女们惊叫着逃了出去,在门外哀声恳求:“夫人,夫人,快住手吧。”然而丰弥正处于癫狂中,根本不听。侍女们着急万分,但刀光霍霍,谁也不敢进去阻止。
临窗的一张长几上摊放着一幅画卷,丰弥想也不想,只顾猛劈下去。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托住她的手腕,这一刀便再也劈不下去了。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唤醒了她的神志:“夫人,请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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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2008-12-10 20:10

二十二. 心碎了无痕

今川义元正在三河检地,得到骏府密报旋即赶回,已是第二天下午。
“你做出这样的举动,真让人难以置信。” 今川义元脸色淡漠,看不出任何喜怒。
“因为看见父亲大人的宝刀在玲的房间里,一时气愤就……”丰弥仍有余愤。
“是我送给玲的。”
“把父亲大人郑重相赠的宝刀随便送人,实在太过份。”
“玲救了我的命。危难之际,她守护在我身边,照料重伤的我,不离不弃。否则我早就死了,哪里还能坐上这家督之位。”
丰弥低下头,低声然而坚决地说:“若是殿下有危险,丰弥也是拼却性命也要保得殿下平安的。”
“那时的情形,不是你能想象的;那种地方,也不是你能去得的。” 今川义元嘴角浮出一丝轻蔑的笑意:“不必多说了。你的侍女,我已派人遣送她们回国。骏府不缺伺候你的人。”
丰弥咬着嘴唇,不敢求情。
“至于你,搬到贱机山城去吧。”
丰弥浑身一颤,仿佛被雷电击中,脸色惨白。“殿下,你要将丰弥赶出家门吗?”
“贱机山城是骏府城的陪城,距离不远,有时间我会去看你的。”
丰弥膝行上前,拉住今川义元的衣角,哀声说:“我身上怀着殿下的骨肉,殿下怎能如此狠心。”
今川义元不为所动,冷冷地说:“平民百姓都知道家和万事兴的道理,你作为国主之妻,几次三番闹事,如何能服众人之心?你还是离群索居,好好反省自己吧。”
丰弥浑身颤抖得不能控制,几乎瘫倒在地,她嘶声道:“殿下责罚,丰弥不敢抱怨。但是玲,骏府内外都在传言她是妖怪所生,即使她于殿下有恩,也不能再留了。”
“你在胡说什么?” 义元眉峰堆起阴云,顷刻间就要爆发。
丰弥却在此时聚起了勇气,她挺直身子,从怀里拿出一个卷轴:“我本来不信,但看到这件东西,不由得我不信。”
她将卷轴在义元面前缓缓展开,“那天,我毁了她房里那么多贵重东西,她都不在意,只对这幅画爱护备至,不让我碰一下。”
今川义元一看到画面,眼角就狠狠地跳了几下,他低头仔细地看了好一阵,突然抬起眼皮瞥了丰弥一眼。丰弥接触到他的目光,只觉得死亡的森森寒意当头笼罩下来,吓得呆住了。但只是一瞬间,今川义元的脸色就恢复了平静,淡淡地说:“一幅画而已,不能说明什么。”
今川义元拿起画卷,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一出门,他拿画卷的手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面容扭曲,显得极其可怖。他摆了摆手,不让侍卫跟随,一个人直奔明月轩而去。

整个上午,玲一直在外面练习骑射,看到天空层云密布,估计要下大雨,就提早回来了。在侍女的伺候下沐浴更衣完毕,穿上白色单衣,坐在镜前梳理着乌黑浓密的长发。门外刮过一阵风,扬起无数樱花花瓣。玲停住了手,凝视着镜中飞舞的樱花,微蹙起眉头,镜中映出一张忧郁的脸庞,在零落的花瓣映衬下,显得凄美绝艳。
“小姐累了吗,让我来为你梳理吧。” 阿金在一旁说。
玲摇摇头,“又到樱花飘落的时节了。我在这里耽搁了整整一年了。”她喃喃地说。
“是啊,又到樱花飘落的时节了,去年这个时候,小姐的身体刚刚恢复。时间过得真快啊。” 阿金附和着。
今川义元一阵风似的从门外直冲进来,将一幅画卷扔到玲的面前。
“这是什么?”他恶恨恨地问道。
玲看了一眼,诧异:“这是我画的画,怎么在你手里?”
“是那头北极狼吗?”
“不是他......”
画卷上一轮巨大的残月下,一个白衣男子御风而行,身旁跟随着一头象狼一样的怪兽。月光照亮了他无暇的容颜,额头上闪烁着六芒星的印记,玲不由得惊呼一声,怔在哪里。
“你画他的像做什么?到现在你还对他念念不忘。” 义元抓起画卷撕得粉碎,一扬手,碎片洒得到处都是。
今川义元一向自诩优雅,即使遇到塌天大事,也是从容应对。侍女们从未见过他如此狂怒,吓得匍匐在地,不知所措。
玲也气得满脸通红,她压住怒火,仰起头看着他,平静地说:“今川义元,你不必这样。我也正想问你,你对我的承诺何时兑现?”
今川义元一听,扭头就走,玲追了出去。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今川义元径直走入雨中。一名侍从连忙撑起伞迎上去,今川义元大喝一声:“滚开!”一脚将他踹倒在地,疾步前行。玲紧追在后。
“今川义元,今川义元,你站住。今天你一定要给我个答复。”
今川义元终于在竹林中的小径上停住脚步。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玲,神情漠然。茂密的竹林将两人包围住,侍从们候在远处,不敢靠近。
“义元,请你遵守我们的约定。”玲请求。
“什么约定?”
“你我约定的一年之期已到,请你让术士解开黑巫术,放我自由。”
“无法解开。”
“什么……”
“噬魂珠练成之时,我就将术士杀了。噬魂珠上的诅咒,从此无人能解。”
“原来你一直在骗我。”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冰冷的寒意直透心底。
“我的事从不瞒你,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了。相信或是不相信,只是你自己的选择。”
“你发过誓的,你就不怕下地狱吗?”
“下地狱吗?哈哈。”今川义元冷笑两声,“我是注定要下地狱的。十七层或是十八层,多下一层,我无所谓了。”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玲只觉得一颗心直往下坠,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
“噬魂珠是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得来的。为了它,我损失了大批人手和钱财,差点把自己的命搭上,这些你都知道。我千辛万苦得到它是要派大用处的。若不是北极丸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怎会用在你身上。所以你要怪也不能怪我。”
“你原本要用它作什么?”
“嘿嘿,你的好奇心还真大呀。告诉你也无妨。氏辉哥哥把武田家当作最大的敌人,一意孤行,把骏河拖进了与甲斐交战的泥潭。我屡次进言,他都不听,还把我贬到偏远的山城。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你想用噬魂珠控制他?”
“说对了。我在幕后发号施令,让他在前台当一个傀儡国主。”
“你真是邪恶。”
“这是个很好的办法啊。氏辉哥哥身体一向不好,我帮他分担重任,有什么不对?况且,若氏辉哥哥去世,诸子争嫡,定会引发内乱。为骏河着想,我不愿意出现这种情况,宁可牺牲自己的荣耀,做个见不得光的幕后操纵者。”
“但是噬魂珠用在了我身上,因此你就对他下了毒手。”
“又给你说对了。”今川义元赞赏地点头,“是啊,我以往的功夫都白费了,不得已采取最极端的办法。彦五郎就像氏辉哥哥的影子,每日里一同进出,一同饮食,表面上亲密无间,暗地里还不是等着氏辉哥哥死了,他可以接替家督之位。这样倒是给我提供了方便,免得我做两番手脚。”
“你毒死氏辉与彦五郎,借钢牙之手杀死泉奘,惠探兵败,被你逼着自尽,为了家督之位,你害死了你所有的哥哥。你是个魔鬼。”
“男子汉,生于世上就要建功立业,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对母亲的承诺。再说,我的能力远远高于他们,为什么要屈居他们之下?我治理得不好吗?百姓不安乐吗?玲,你好好看着,二十年内,我的国家会成为全日本最繁荣最强盛的一国,那时我就能引兵上洛,一统天下。”
“明白了。”玲黯然垂首。
“明白就好。”今川义元微笑道:“雨下大了,你快回屋去吧,免得淋湿了生病。”
“我立刻就走,远远地离开这里。”
今川义元勃然变色:“你走得了吗?没有我的允许,你哪里也不能去。”
“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你留着我有什么用呢?”
“因为你也是我想要的。我在你身上费尽心血,怎么可以轻易放手呢?”
“你要我的什么呢?我孑然一身,只有这个身体……”
“你的身体?”今川义元冷笑,“你的身体对我还有吸引力吗?北极丸带给我的只是一包残肢碎片,是我把它们一块块拼起来,依靠噬魂珠的魔力使它们复原。”他的眼中喷出一股狠毒的恶意,“你知道缝补尸体的滋味吗,撕裂的肉块,破碎的内脏,血腥、腐臭,那些日子,我一点食物都吃不下,喝水都要吐。你说经历过这些,我对你的身体还有任何兴趣吗?”
云层中响起一声霹雳,雨水倾盆而下,打在竹林里发出轰然巨响。今川义元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一字一句钻进了玲的耳中,恍如一个又一个的霹雳,震得她心神俱裂。玲浑身抖得像雨中的竹叶,死死地抓住身边一杆修竹,支撑着瘫软的身体。今川义元冷冷地注视着她,带着残酷的快意。
一个霹雳在竹林上方炸开,震动大地。今川义元也随着全身一颤,仿佛被惊醒过来,他伸手扶住玲,柔声说:“我一定是气疯了,才跟你说这些。好了,别闹了,我对你还不够好吗?玲,留在我身边,我会对你加倍的好,我会让你幸福的。”
玲缓缓抬起头,雨点打在她惨白的脸上汇成一股股水流滑落,被雨水洗过的眼睛清亮而决绝,“你禁锢得了我的身体,却禁锢不了我的心。我非走不可,你挡不住的。”她推开今川义元,掉头飞奔而去,踉跄的身影转眼消失在雨幕中,今川义元木立在雨中,喃喃地说:“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玲,我绝不放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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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2008-12-16 20:04

丰弥扑倒在寿桂尼的面前,哀哭着:“请母亲大人为我做主。”
寿桂尼闭目捻动着手里的佛珠,半晌才睁开眼,淡淡地说:“你行为悖乱,有失正夫人的身份。殿下震怒,我有什么办法?”
“为了一个低贱的女子,殿下竟然要赶我走。”
“男人有几个侍妾是常事,武田家不也是如此么?你何以不能容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如果玲只是个寻常女子,就算殿下宠幸她,我也不至于不容她。但是,玲是个妖怪。”
“胡说,骏府中哪来的妖怪。” 寿桂尼呵斥道。
“母亲有所不知,殿下与她相处日久,却从未让她侍寝。殿下是个精力充沛的男子,面对自己喜爱的美女却无肌肤之亲,不是很奇怪吗。”
寿桂尼斜了她一眼,挪揄道:“你倒是打探得很清楚啊。”
丰弥红了脸,低声嘀咕:“不是施了妖术还会是什么?”
“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把她赶出骏府,赶得远远的。” 丰弥恨恨地说。
寿桂尼轻蔑一笑,捻动着佛珠,过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除恶务尽。”
丰弥浑身一震,惊道:“母亲大人也……”
“你敢吗?” 寿桂尼的眼神变得刀锋一般锐利。
“我……我与她势不两立,能除掉她是再好不过了。” 丰弥咬着牙说。
寿桂尼伸出灰色的袍袖,缩回时,一只小小的瓷瓶出现在铺席上。丰弥颤抖着手将它拿起。
“小心哦,”寿桂尼淡淡地说:“这是天下至毒,无药可解。”
丰弥将瓷瓶捏紧在手心里:“我这就去。”
“你打算怎么做?下在她饮食中?” 寿桂尼问。
“我不做这种鬼祟的事。我要堂堂正正地治她妖魅惑主之罪,令她自裁。”
“不愧为武家之女,勇气可嘉。” 寿桂尼赞道,“不过,玲若不肯就死怎么办?她武艺高强,侍卫都不是她的对手。”
“丰弥大不了与她同归于尽。” 丰弥坚决地说。
寿桂尼轻轻击掌两下,门外的长廊上轻烟一般出现两个黑色人影。
“这是甲贺的忍者首领,你带他们一起去,助你一臂之力。”

丰弥离开后,寿桂尼起身拉开内室的格子门,走了进去。黑暗里,今川义元无声无息独坐其中。寿桂尼坐在他身旁,“你总算下定决心了。”
今川义元像一尊雕像,没有任何回应。
寿桂尼有些忐忑:“我派了鬼太郎兄弟去,应该不会有闪失吧?”
今川义元淡淡地说:“忍者不是她的对手。”
寿桂尼大惊:“如果丰弥出事怎么办?武田家决不会善罢甘休,甲骏之盟必然破裂。”
今川义元冷冰冰的声音中不带一丝情感:“做任何事都得付出代价,不是吗?”
他起身走出去,格子门在他身后合上。寿桂尼定定地看着门外射入的光亮越来越窄,最后“嘭”地一声,彻底消失,将她陷于黑暗中。

大雨已经停息,长风吹开密布的云团,露出一块块青白色的天空。夕阳从云层的缝隙处射出一条条金色的光柱,将春雨洗过的青山绿水映照得格外鲜明生动。
玲独自坐在屋中,看着屋檐下的水不住地滴落,水珠折射出璀璨的光芒,仿佛挂了一幅晶莹剔透的珠帘。
今川义元的每句话都似最锋锐的刀,刀刀扎在她心尖上,扎得她鲜血淋漓,肝肠皆断。让她痛苦万分的并非是今川义元恶毒的话语,而是他揭示的真相---她心里明白却从不敢承认的事实---她的身体已经被污染,她不再是原来那个纯洁无瑕的玲了。
室内整洁,侍女早已将满地的碎片收拾干净。那是她为杀生丸大人画的像,她担心时光的流逝会带走杀生丸大人的印象,便仔细描绘了一幅,在今后漫长的路途中,可以带在身边反复温习。杀生丸大人的额头是新月的印记,而这幅画像上却是六芒星---北极丸的印记。是笔误还是她的心意已改变,为何自己从未觉察到呢?带着一个污染的身体和不坚定的心志,她还能找到杀生丸大人吗?即使找到,她还能够坦诚地面对杀生丸大人吗?追随杀生丸大人一直是她的毕生的目标,这个目标消失了,生命还有意义吗?
茫茫天地,她该何去何从?
玲默坐良久,眼看着阳光渐渐消逝,金色褪尽余下灰暗。她的心也冷如灰烬。

杂乱的脚步声在走廊上急促地一路响了过来,一群人出现在门口,逆着光线,玲只看到高高低低的黑色人影。正夫人的声音从黑影中响起,尖锐而激越:“唷,你倒是舒舒服服地在这里欣赏美景呢。”她凑到玲面前,低声说:“你把我赶出了骏府,心里很开心吧,让我们看看,到底是谁先出这个门。”
她退后两步,高声说:“玲,你用妖魅之术,蛊惑主公,罪不可恕。赐你美酒一杯,自行了断吧。”
一名侍从用托盘托着一盏酒,递到她面前。墨绿色的液体在杯中微微晃动,仿佛有妖魔藏匿其中,张大嘲笑的嘴。
玲本能地退后一步。
“怎么?”丰弥冷笑,“要人帮忙么?”
两个高大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玲的身后,伸手扣住她的肩膀。
玲轻叱:“放开……我自己来。”
也好,就这样结束了吧,结束了生命,也结束了所有的痛苦,迷惘,动摇,期盼和悔恨。玲端起酒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大股的鲜血从口鼻中喷涌而出,玲没有感到痛苦,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了。她挣扎着走到门外,深紫色的天幕中缀着一颗冰冷的星子。玲向那颗星伸出手,身后各种嘈杂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终于听不到了,风冷冷的扑在身上,恍如飞翔在天空的感觉,飞,飞入高远的夜空,飞入无边的黑暗中。

看到玲重重地栽倒在地板上,阿金尖叫起来,沿着长廊飞奔出去。
天色渐暗,空气中象是撒了无数的麻点,模糊了周围的景物。长廊尽头,影影绰绰出现一群人,一团朦胧的橘黄色光晕晃动着。
阿金慌慌地迎上去:“主公,不好了,玲小姐她......”
灯笼的火焰在风中摇弋,映着今川义元的脸忽明忽暗。他瞥了阿金一眼,目光狰狞,阿金顿时感到浑身冰凉如坠冰窖,瑟缩着跪在墙边。一行人无声地走过,被灯光拉长的影子一个接一个从她身上爬过。天忽然完全黑了。

玲躺在血泊中,空洞的眼珠瞪着黑色的夜空,失去了生命的光彩。今川义元垂着头在她身旁站立良久,终于俯身将她抱起,用衣袖擦干净她脸上的血污。
他将玲抱进房内平放在铺席上,命令众人:“你们都出去吧。”
“殿下,你怎能和一个死人在一起。” 丰弥劝道。
“出去。” 今川义元的声音低沉却不可抗拒。
众人退出,格子门轻轻关上,室内安静下来。今川义元坐在玲的身旁,握住她的手,冰冷却仍柔软。烛光给她惨白的脸上涂上一层红晕,仿佛生命还未离开这具躯体。
“玲,明知道是毒药,你为什么要喝下去?你不想喝,没有人能强迫得了你……你宁可死了,也不愿留在我身边吗……我等了你那么久,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笑……我用尽办法,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没能让你感动一丝一毫吗……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的心就被你占满了。我这样的人,如果心里还有爱的话,这点爱全都给了你。我把它奉献到你面前,你却视若无物,弃如敝履,这怎能不让我气得发狂?……我每天都来看你,一日不见,心里就害怕,怕你突然消失了。可是,即使我坐在你身边,听着你说话,看着你微笑,我也明白,你心里根本没有我的位置,从你的眼神里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来……我想,不爱也罢,只要你留在我身边,让我每天都能见到。这点卑微的希望,你都要毁掉,你把我的心一片片撕碎,从不怜悯……我说了那些伤害你的话,我要让你也尝尝心痛的滋味……我恨你,我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我无能为力,只好杀了你,你是我的,我决不能让你离开我……你恨我吗?恨我,你的灵魂儿就留在这里吧,怎么报复我都可以……人生五十载,譬如朝露,瞬间即逝,死又何惧。只是我还有未完成的事。等着我,玲,等我死后,我的躯体要和你埋在一起,去地狱的路上我要带你同行……”
房间里升起一股隐隐的幽香,今川义元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消失了。

格子门上映出晨曦的微光,室内光线朦胧,空气中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香味。今川义元醒来时,玲的遗体已不在了。他惊讶地四处查看,房间空旷,一览无余。他推开格栅门,走到外面,长廊空无一人,湖面上弥漫着乳白色的晨雾,鸟声清沥,四周一片静寂,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角落里躺着一个红色的物件。今川义元走过去捡了起来。这是一柄红色的玳瑁梳子,泛着温润的光泽。义元依稀记得,在一个花香四溢的午后,他曾亲手将这柄梳子插在玲的发上。红色的梳子映衬着红颜黑发,愈加的娇艳无匹。
宛如一场梦幻,梦醒后只余下空寂的长廊。而他曾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已消失无痕。
或许他从不曾拥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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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2008-12-16 20:13

玲的故事到此该告一段落了。然而还有一个人物的前因后果未曾交代。因此,就有了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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