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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杀铃长篇]青行灯(更新至“道成寺钟”)

lizzymonkey@2007-08-24 15:33

楔子——青行灯与连理枝

白云深处。
八重樱树,灿若云霞。
微风一起,落英纷飞。
就在这飘洒的花雨中,席地而坐着一名美貌少年,正端着酒盏,悠悠闲闲,观望云间花色,听取深谷鸟鸣。
“人类和妖怪会结伴来这隐藏在山中的神社,还真是奇事一桩。”半晌,少年振一振袖,紫色袍角下露出鲜艳的红色里衣,“连理枝……为什么会想要宋国传来的这种宝物?”
“因为想和他在一起。”站在少年面前的少女镇定地回答。
少年瞥一眼这豆蔻年华的佳人,扬起唇角:“小姑娘,说起来你能到达你脚下的地方,已是不易的福气。可惜我得提醒你,和你并肩而立的,并非人类,而是个妖怪。妖怪这种生物,终究与人类不同,即使你们现在相爱,也不过是偶遇的浮萍,迟早要随着宿命,各漂东西……”
“我想过的。除了死,没什么能让我离开他。”少女打断少年的话,坚定地再次申明自己的决心。


少年默然。
“他呢?”隔了一会儿,少年说,“他明白连理枝的效用吗?”
少女扭过头,抬头仰视一直陪她等待结果的白衣男子。
男子不动声色,淡漠地盯着呷酒的少年。
少年莞尔:“哦,你貌似很不擅长求人。”
言毕,少年将手在半空中一招,一根黄金为枝,美玉为叶的树枝蓦地出现在他掌心。
“连理枝,宋国的典籍中记载,它出自于名为相思树,也叫同命树的珍木。”少年把玩这稀奇之物,似乎漫不经心地娓娓道来,“它的效用,就是能令持有它的一对爱人同命同心,也就是说,这对爱人的寿命会被合并后分为平均的两半,将来,即使你们不同日生,也必定会同日死。这种玩意,对妖怪来说,很不公平哦~~”
男子道:“那是我的事。”
少年轻轻摇晃着连理枝:“嚯,那自然。……这种宝贝,在如今的世间已经快无人问津了,啊,好寂寞啊……不过即便如此,它又怎么能轻易地就托付给你们呢?”
“你要条件?”男子直截了当地提出。
少年一挑眉头:“条件?啊,对,尘世里是这种叫法。嗯,没错,条件。”
“没问题。”男子并不追索后续,“我全部允诺。”
“有趣。”少年换个姿势,撑住下巴,“……实际上,条件很简单,为我取到青行灯。”
少女惊奇地睁大眼睛:“青行灯?”
少年颔首:“青行灯,是妖魔鬼怪用来诱人上钩,逞凶人间的手段,以游戏的形式存在各处。它本无实体,可是积存百鬼灵力后,便能具化为真正的魔灯,那对我倒挺有用处,对人类而言可就糟糕了。所以,你们只要去那些可能出现青行灯的所在狩猎,通过你们共同协力驱过百鬼而最终拿到的那盏灯,即是青行灯。”
男子不语。
少年琢磨了一下,补充:“取到就来交换连理枝。这代价很合算。”
男子略一思忖:“好。”
少年仰天大笑,自怀中掏出一轴画卷:“用这卷百鬼图作向导,赶快出发如何?”
少女接过画卷,小心捧在手内,表情又是喜又是忧。
“没有期限么?”男子显然不曾彻底信任少年。
“有啊!”少年反而好像很诧异男子的问题一般,“何时拿到连理枝,何时就能将你的妖怪寿命分于你心爱的人。你也清楚,妖怪的寿命对人类来说,差不多等于长生不老;我猜,你不至于会拖到她老去或者离世的那一天吧?”
男子哼了一声,转过身,一股劲风由其足下而生,拂起他银色的长发与雪白的衣裾……


“铃,我们走。”
“好的,杀生丸大人。”


第一章——犬神与白儿

不知什么时候起,街头巷尾有了这么一个传说:
如果在晚上聚集起亲朋好友,大家围成一圈,每人面对着座位前的蜡烛说上一则怪谈,然后将蜡烛送往一间暗室,到了最后,往往会出现灵异……
这个冒险的游戏被命名为“青行灯”。
名字的由来,据说是由于讲述怪谈的过程中,听众能透过烛光,从讲述者的身后看到隐隐约约的青蓝影子……
听起来,这是个可怕的游戏,然而上至贵族,下至平民,却都乐此不疲地一次又一次对未知的玄虚进行挑战。
人的好奇心所能带来的力量,其实远胜过恐惧对他们造成的影响。


可是,另一个传说却否认了影子的讲法。
支持这种传说的人,常常确凿地表示,游戏召来的并非其它鬼怪,更与青蓝影子无关,它最终召来的,是一只巨大的白色獒犬,以及獒犬上骑乘的白衣女孩儿。
他们管这一对组合叫“犬神与白儿”。
他们绘声绘色地形容,犬神是凶恶的神,而白儿是被犬神咬死的孩童的幽灵,两者有着割裂不了的羁绊和仇恨,于是索性一同危害人类。
他们中很多人宣称亲眼见过犬神与白儿闯入正举行青行灯游戏的屋子,扑灭烛火,打翻油灯,黑暗里只见犬神金黄灿烂的眸光……当最后重新点起来灯烛时,游戏的人中至少有一人已经丧命。
死者总是死得异常凄惨,鲜血肆无忌惮地溅在纸窗上,怵目惊心。


即便如此,当周围并没真正发现有人因为青行灯而死,人们就会觉得危险离自己还非常遥远。
所以他们仍在继续。


这一天晚上,三条府邸上下举行了青行灯游戏。
游戏的想法是老爷提出来的。既然是老爷的想法,马上就得到了第二夫人的响应。
第二夫人的处境很尴尬。
她原先是个落魄乡下武士之女,姿色才能都很平庸,是老爷出于子嗣的考虑,向据闻女人们全都很会生育的她家娶了她来专门传宗接代的。可惜,努力了一年多,她的肚子也没能鼓起来。
她几乎是被丢弃的破布了。
而在她之上,有出身高贵而不可动摇的正夫人,在她之下,有年轻美貌而颇受老爷宠爱的另几位侧室。她没有其它办法,也许顺从老爷的一切意志,会使她的日子稍稍好过些。
她的做法使得正夫人与其他侧室争相不甘示弱地表示同意老爷的提议。这种时代,男人的战场在外,女人的战场在内,虽然场所不同,谁也不想成为失败者的心情却是相同的。
三条家的老爷和夫人们围坐一圈,开始了游戏。


老爷是第一个讲述怪谈的。
他的故事十分平淡,当他讲完并准备送自己的蜡烛去隔了一条走廊的暗室时,年纪最小却最得宠的侧室都打起呵欠了。
老爷送完蜡烛回来后,接着讲述怪谈的是正夫人。
正夫人出身贵族,仍然保持着公卿家的老习惯,以扇遮唇,用平缓的语调讲了一个平安时代的怪谈。
她那种水波不兴的说话方式,反而增添了怪谈中包涵的幽怨,刚才还困意顿起的侧室们情不自禁抓紧袖角,头往前伸,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朝后靠,这时若有一点别的响动,恐怕将激起她们可怖的尖叫。
眼看达到这种效果,正夫人得意不已,起身移送自己的蜡烛去了暗室。
再接着,轮到第二夫人了。


第二夫人并不看好自己的故事。
那是她小时候从她奶奶那里听来的,都是些山野狐猫之类的内容。她一面惴惴地讲着,一面沮丧地想到正夫人必定会在以后嘲弄她始终脱不了乡下人的土气。突然,她发现,包括总是一脸傲慢神色的正夫人在内,所有人都拼命挣扎着缩向屋子一角,希图离她越远越好,并对着她露出了畏惧的神情……
与此同时,她只觉背后一阵寒意。
“鬼呀……”一名侧室发出凄厉的高喊,受惊兔子似地藏到老爷腋下。
“救命!救命!”正夫人扯起嗓子嚷嚷,丝毫没了平日的优雅做派。
室内的人奔的奔,躲的躲,一阵慌乱。
第二夫人脑袋“嗡”的一声。
“为什么是我……”她无助地垂下头,感觉到会有一排利齿即刻要咬断她细弱的脖颈。
一股灼热的气息吐在她颈窝。

她果真被什么东西咬住上身,冲破门窗,提到了半空。
“呀啊啊啊啊——!”她痛苦地瞧着地面惊慌失措、四处奔窜的人们,借着明亮的月光,她能把他们的表情瞧得一清二楚。
他们完全没有主意地叫着跑着,像是洒在地面的豌豆没有章法地滚来滚去。可是,谁都不曾有救她的意思。
“快走!快走!”她听到老爷大声祈祷,“魔怪大人,吃到人就快走吧!不要再来我家了!我会请最好的阴阳师的,请不要再来啦!”
“呵……”她快窒息了……


可是人们发出更大的惊叫声。
第二夫人翕动着嘴唇,察觉到自己还没告别这个无情的世界。都到了这种时候,可是她还是抵御不了好奇的诱惑,张开眼睛。
一只巨大的雪白獒犬悬空立在她面前,安静地注视着她,金黄的眸子在月下闪烁出星辰的光芒。
正如传说的那样,獒犬背上还骑乘着一名白衣少女。
“我们会救你的!”少女舞动起一根幽蓝色的光鞭,疾如闪电地打在叼着第二夫人的东西身上。
那东西呜咽着,放出几枚火球,就要借此遁逃。
獒犬低吼数声,仿佛提醒少女坐稳,便即腾空追去。
第二夫人就这么被她平生未见的怪物们一逃一追,眼睁睁看着它们离地愈高愈远,不要说三条家,连整座城市也没了踪影,只有沉默的山峦一座座掠过,流淌的河溪泛着银辉……
“别害怕!”骑獒犬的少女还在唤着,“你不会有事的!……杀生丸大人,请加快速度!”
獒犬闻言,似有听从,白色的长尾在风里飞扬,转瞬就逼到了第二夫人能触摸到它毛发的距离。
少女抽出一把青色的宝刀,冲着那第二夫人至今没照见面的东西喝道:“邪妖,还不放人!”
可是那东西不肯妥协,一味试图脱困。
獒犬朝上一扑,双爪按下那东西,少女趁机一刀刺去。
那东西吃痛,忍不住松开口,声声哀号。
第二夫人失去控制,倒栽着从高空坠落。
“杀生丸大人!”少女见状,急得不得了。
獒犬却并不愿突然俯冲,使背上的少女有颠覆之虞,但它尽最大努力迅速接近第二夫人。在第二夫人掉到地面前,它是能够接到她的。
就在这个当口,一抹黄色影子闪过,第二夫人被先前的怪物重新抢回嘴里。
可怪物因为受伤,失去了绝大部分力气,只能带着她斜斜地下降。
最后,他们落到了一处旷野。


整个过程中,第二夫人并未晕厥。
换了是正夫人或其它侧室,一定要昏过去吧?她们即使是不小心遭遇了老鼠,也必然翻起白眼倒下,直到有人用薰香来唤醒她们。惟有她从不那样胆小娇气,虽然她们就为这个也要笑她是个粗俗的女人。
她有点儿开心地胡思乱想,竟然快忘记自己还在险境。
“你没事吧?”远远地,白衣少女跑上前来,扶起倒在地上的她。
她想答“没事”,但她举起胳膊来,猛地注意到自己衣袖尽被鲜血染红。
流了那么多血?!
她吓了一大跳。
完了,完了……
她四肢顿时发软:“我要死了?”
这时,少女之后,更使她不敢相信的事发生了!獒犬竟然在一簇光环下化为了一名容华出众的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赶前几步,一手捞起少女,抱在怀里,一手持剑,指向第二夫人侧旁的怪物:“不是你的血,是他的……”
第二夫人颤巍巍地转过眼,终于首次见到了今夜险些害她性命的“怪物”。


哪里还有怪物……
趴在血泊里的,是一名年轻俊俏的樵夫。樵夫腮畔横着血迹,眼中却满怀柔情地望着第二夫人。
“嚯,是獭妖吗?”第二夫人耳边,传来白衣男子略带讽刺的沉悦嗓音, “到了这个地步,还要浪费妖力幻化为人形?”
“西国的大妖怪,我知道遇到你我大概就活不成。”樵夫艰难地回应,“不过,我不是害人的邪妖,我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恩。”
被保护在白衣男子怀中的少女万分不解:“报恩?”
“难道你忘了,十二年前,你八岁,在暴风雨的夜里收留了一只黄獭?”樵夫凝注着第二夫人,怅然叹息。
第二夫人一怔。


那一天天黑得像是用描地狱图的墨汁涂出来的一般,雨水瓢泼,电闪雷鸣。
八岁的第二夫人蜷在将熄的火塘边,教这暴风雨弄得胆战心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奶奶一个月前刚过世,这种时候,父母又带着弟弟去了山的那一边走亲戚……孤零零地要怎么熬过这一夜呢?
偏偏门却被什么东西撞响……
她也不记得她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起来去开的门,因为她奶奶从前总是对她说,坏天气里仍旧难免有赶路人,帮助这些落难的人是一种善行。
可这回并不是赶路人,门口瘫着的,是一只很大的黄獭。
黄獭毛皮湿透,奄奄一息。
第二夫人先是害怕,其后不禁欢喜。这不是老天送来给她作伴的生灵吗?
她拿干软的布替黄獭抹干了身子,再拨旺火塘,让它舒舒服服地睡在火塘边取暖,接着她把父母留给她的食物分出不少,掰成小块儿耐心地喂它吃。
第二天雨小了一点儿。
第三天雨还在下。
第四天雨好歹止住。
父母快回来了,第二夫人与黄獭短暂而愉快的相处必须结束。
“舍不得你呀!”第二夫人抱着黄獭,滴下泪来,“是不是再见不到你了?”
黄獭瞪着栗色的眼珠,温顺地伏在她膝上,一声不吭。
“不行。”第二夫人说,“你不能忘了我,你要报恩哦!”
她想了想:“等以后我长大了,你要变成一个像邻家樵夫哥哥那么英俊的男人,娶我过门哟!”
……
门前喧哗,父母回来了。
她在后院的柴门送走了黄獭。


“在青行灯游戏中作祟只是你借来遮掩世人耳目的工具么?你本意是要救这个人类女人出那种牢笼一样的地方……”白衣男子听完黄獭那一段回忆,冷冷一哂,“没想到除了狸猫,獭也要向人类报恩了……”
少女却非常感动的模样,接近黄獭:“真是让人高兴!……哎,你的伤势要紧吗?”
白衣男子比谁动作都快地拉回少女:“铃,小心!”
少女对他微笑:“没事,杀生丸大人!”
白衣男子握着她的手,并不放松,并依然警惕地观察着重创的黄獭。
第二夫人感到眼热。
能受那么美丽的男子那么重视,犬神与白儿看来是幸福的一对。
“你要娶这位姐姐吗?”少女问黄獭,“你是妖怪,却会遵照约定,娶人类吗?”
黄獭有气无力:“莫非你不是人类,握着你手的不是妖怪吗……”
少女快乐地返身抱住白衣男子:“是,他是妖怪,我是人类,但我们要在一起!”
“我却没有大妖怪的能力保护她……”黄獭失落道,“我还不够强大,就算是变成了她心目中理想的人,以及进行今晚的劫夺这种小事,也耗了我不少妖力……”
“你可以不要在意约定的。”第二夫人蹲下,像当年抚摸黄獭毛皮那样抚摸他披散的长发,“那只是小孩子的戏言……我已嫁人,也不是漂亮的女子……不值得你这样……”
黄獭虚弱地抬起眼:“不对。就从那一年起,我便总在你附近……我看着你挑水、洗衣、采摘山花……我不光是为了报恩……”
“别说了……”第二夫人制止他。
“……是,你是人类,我是妖怪……”黄獭像是悟到点儿什么,悲哀别过脸去。
“你受伤了,再说话会更费神。”第二夫人撕下衣襟,帮他包扎伤口,“要是你一定非报恩不可,请带我去无人的山里吧!”
黄獭愣住。
第二夫人拍拍灰尘,站起来,环顾四方:“这个世界没有我所留恋的了。我早被卖出,不能回父母家去给父母添麻烦;我更不能回三条家;大家都当我死了,我也当自己死了,以后,我就住在安安静静的山中,一点一点度送岁月。……你会和我一起么?”
黄獭撑起身子,眶内闪动泪光。
“是的,那是约定呀!”他用力点头。
“我又救了你哦。”第二夫人小心地搀扶他起立,“这一次,你要一辈子报答我哦!”
“嗯!”


“第十个了!”铃仔细地在百鬼图之“獭”的图形下,画了一盏灯,“百鬼之后,就能取到真正的青行灯,去交换连理枝啦!”
“今天也……辛苦你了。”杀生丸默默坐在她身边,瞧着她手舞足蹈欢天喜地,突然冒出一句。
铃放下笔,歪着脑袋笑嘻嘻看他:“……好难得啊,杀生丸大人脸红了……这样的杀生丸大人,我最喜欢……”
她像小猫似地拱到他胸前,专注地倾听。
杀生丸任由她贴在心口:“……怎么了?”
“我和杀生丸大人的心都在一样地跳动,扑通、扑通……”铃甜蜜地说,“人类和妖怪,其实不是毫无相同,对吗?”
“……”
“杀生丸大人,我会不会……和那个姐姐一样幸福?”
“不会输给他们的。”
……
月光投照在小溪溪面,波光旖旎,一如恋人们微漾的憧憬……


第二章 《杀身河童》



今日有雨。
这暮春的雨,丝丝缕缕,淅淅沥沥,落在乡径畔,落在花蕊间,落在池塘心,荡漾起一片温柔缠绵,不尽旖旎。
杀生丸坐在光洁的木廊上,一面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下绿得耀眼的竹林,一面慢慢地啜饮盏中的清酒。
什么时候觉得这样过下去也很不错的呢?
他饶有趣味地思忖这个问题。
……他天生或后天养成的所有习惯,好像在遇到铃以后就慢慢地改变了。
这种变化仿佛是一滴胭脂汁融入清水,将那透明的水染成了温柔的淡淡绯色,一如摽梅少女羞涩的面颊……
他爱这感觉。
他喜欢变化中的自己。
漫长的岁月能展示的不只是物种之间冷利的争斗,还能展示生灵相互煦暖的关怀;他,不只为战斗而生,还为了柔情而存在。
这一点,他是通过她才体会到的。
没有谁能成为谁完全的依靠和救世主,可是在世上就有可能会有那么一个人,你必须要通过她去认识过往之你所完全陌生的……世界的另一面,然后深深地爱上她带给你的新天地,爱上她,再爱上为她沉迷的你自己……
没错,就是为她沉迷。
恋慕、感激、疼惜……或者是其它形容词可以描摹的感情,他对她都全部抱有。现在他能了解,世上最深的爱,用任何东西来比喻都不够准确,唯一能够表达出那种强烈却平静、长久却不厌的无法释手的情绪的,只有将爱她比作爱自己。
她的喜乐即是自己的愉悦,她的哀怒即是自己的悲伤,她即是自己,自己即是她,分离不得,倦怠不了,只要活着,必定厮守在一起。
所以,自从铃某一天说出希望在幽静美丽的山林拥有一所干净雅致的宅院后,他忽然觉得他确实也需要个正经栖宿的地方。
不要说宅院,她便是要辉夜姬的月中宫殿,他一样是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亦有需要,接着千方百计地弄了来与她共享。
因此,这个关于居所的小小愿望,达成起来一点难处也没有,很快,他就带着铃来到这里。
“礼物。”当时,他推开柴扉,装作满不在乎,照例简洁地说,却忍不住偷眼去打量她的反应。
“啊,是我们的家了!”铃比他想象中的更要欢欣雀跃,她合着掌,甜甜蜜蜜地叫道,“这就是我们的家!”
“哼。”他很轻蔑地哼了一声,其意是“这不值一提”,“……总之,我们以后都在这里落脚……”
其实他心里惴惴。
家?家是怎样的一种所在?
他并不太清楚。
不过,能和她一起坐下来仰视满天璀璨星辰,能让她枕着他的膝在月光下入眠,能使她边采摘含露的牵牛花边哼唱歌谣的地方,一定就是产生他幸福的地方……


正当杀生丸回忆往事,唇角不由自主浮现隐隐笑意的时候,就在这位曾经被称为“战栗的贵公子”所坐木廊的阶下,散发出了青绿的幽怨气息……
“太过分了!”如此凄凄哀哀却又十分难听的哭诉,来源于跟随杀生丸数百年,一直梦想成为杀生丸帝国开国元勋的小老头邪见。
这个家伙一旦号啕起来,眼泪鼻涕就流得满脸都是。
他像个孩子一般抽噎:“每次都不打招呼就和铃一起离开,害得我一瞬间总以为自己被抛弃了!杀生丸大人真是太无情了!啊啊啊啊啊,我这颗受尽折磨的忠臣心……”
“唉,想当初我丢弃地位和财富追随杀生丸大人是为了什么~~杀生丸大人怎么就不能稍微体恤一下我的勤苦?从来都不给我好脸色……可您对铃……”看杀生丸没有反应,邪见趁机加大了抱怨的力度。
“啰嗦。”杀生丸终于微微地转过头,斜乇着那小老头,目中一寒。
邪见立时噤若寒蝉,半晌才缓过气来摸着心口:“……您的一瞪也会使我减寿十年哪……真要命……”
他十分黯然地注视着他主人,可是他主人毫无对他进行安抚的迹象。无奈之下,他默默地退到他主人看不到他的角落里去了。
过了一些时候……
“邪见大人留下一封字书后不见了!”铃慌慌张张地跑来。
杀生丸挑了挑眉毛:“……哦。”


这一片湖水原本很美。
湖面广阔,湖心有岛,湖畔林木葱郁,湖鸟飞起降落……就算是饱览了世间千万美景的人来到了这里,也绝说不出这片秀色有任何瑕疵。
因此,热爱着湖水的人们纷纷定居于它周围。
他们没想到过了不多久,这里却成为了他们谈之色变的地方。
现在没人敢接近这片湖。
过去常常去湖中捕鱼与猎鸟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接二连三地死去了很多。
起先死去的是些惯于单独行动的人,当人们在湖畔看到他们表情平静的尸首时,大家都以为那不过是意外。
可最近的一次“意外”将所有人都吓坏了。
这次出事的是一群年轻渔夫中的一个。
根据死者飞逃回去的伙伴们叙述,当他们正在快活地劳作时,湖中突然起了风浪,有绿色的怪物从浪花里出现,他们还来不及看清怪物的面目,死者的惨叫就响起来了……
他们甚至不敢回去打捞残骸。
这也不必担心,隔了几天,遭遇不幸的家庭和在湖畔找到了自家亲人的遗体。去到了另一世界的人,和一开始那些遇难者一样,安详地阖着双目,像是陷入了一场沉眠,那上扬的嘴角,暗地里似乎还含着微笑。
可是,这毕竟是在面对死亡。
人们和来时不同,风卷残云一般搬离了这里,并且替这湖取了个名字——杀身湖。而那湖中的怪物,人们传言它有着人的形状,因此被唤作杀身河童……
短短几个月内,讲述杀身河童的故事,成为这一带青行灯游戏里的压轴项目。


“我还是觉得,这不可能是邪见大人干的。”铃欣赏着面前一望无际的蓝绿色湖水,“可,为什么负责探寻邪见大人行踪的妖怪会来向杀生丸大人报告那样的事情呢?”
杀生丸不言。
是的,那些甘愿被他驱驰的妖怪在他召唤的时候会来充当他的耳目,为他收集有用信息;而昨天,他们带回了一个使人吃惊的消息:杀身湖的作祟者,正是他失踪了的仆人邪见。
怎么可能?!
他满腹狐疑又不动声色。
好在这个线索恰巧也是青行灯的线索,他可以一举两得。
“铃,不要靠湖水太近……”他闻到一股让他有些在意的气味,忍不住从坐着的石块上站起身,护住铃,且朝着不远处的树丛喝道,“出来吧!”
“知道危险的话,又干嘛待在这里?”一名翠衣少年悠闲自在地躺在粗壮的树枝上,拨开树叶,懒洋洋地开了口。
杀生丸盯着他:“你是半妖?”
“半妖又怎么样?”少年继续反诘。
“那么,你是在湖中作祟杀人的元凶了?”杀生丸点破。
“是又如何?”少年似乎特别热衷用这样火气十足的说话方式。
“没什么。”杀生丸平静地握住腰间的剑柄,“……杀了你。”
少年哈哈大笑:“别以为你是个纯妖就了不起。妖怪这样的东西,总是自吹自擂认定自己比人类更强,真是滑稽!人类若果然软弱无能,比起妖怪来更卑贱鄙劣的话,妖怪做什么要每每幻化为人形在世上行走?难道是在自取其辱吗?”
演讲和听取演讲向来不对杀生丸的胃口,他对着正口若悬河的少年劈面就是疾如闪电的一剑。
不过少年闪躲的身手异常敏捷,在剑的寒光下安全避过。
“半妖可不代表力量弱小……”少年冷冷一哂,“有时候两个种族的结合,能产生超越两个种族的更强者,这一点,你们这些死脑筋的纯妖明白吗?”
“没必要明白。”杀生丸持续猛烈的攻击,“只是很多年以前,就没人敢在我眼下自称强者了!”
少年立定:“……是吗?”
一阵风开始在他周身鼓动。
“就让我来教你明白我所说的每一个字吧!”翠衣少年头顶绽放出夺目的光芒,天地为之瞬间苍白……
这是什么怪力量?!
杀生丸只觉刺骨的疼痛从一切感官之处传来。
“杀生丸大人!”是铃的声音。
“铃!”杀生丸勉强回应,“站着别动!”
不管怎么样,铃不能有事!
顶着这恐怖光芒的侵袭,杀生丸艰难地摸索到了铃的手。
“我们冲……”铃说,然而她话音未落,已经不省人事。
“铃!”杀生丸抱着她,怒火油然自胸中升起……


“对不起!对不起!”铃再一睁眼,一个绿色的小老头跪在他们脚下,不停捣蒜似地叩头道歉,“犬子给二位添麻烦了,实在是对不起!”
“邪见大人?!”铃张开嘴巴,“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诶?”绿色的小老头也张开嘴巴,“在下名唤似道。”
小老头顺手给了满脸别扭的翠衣少年额上一个爆栗,爱嗔交织地道:“这个臭小子叫九千。”
翠衣少年狠狠地剜了她和扶着她的杀生丸一眼,赌气地扭过身子。
“……我真想事情都没发生过。”酷似邪见的似道抹了两点老泪,“实际上,没能压制住湖底的巨兽,的确是我们父子的错误。”
翠衣少年听到,又转回脸来,嘴唇不甘地嗫嚅着。
“可以的话,我们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铃彬彬有礼地请求。
似道叹息:“哦,并没什么不可以,只是说起来已算是陈旧的回忆,不堪告知给外人。我的家族世代居住在湖底,本本分分,和人类过着两个世界的生活,直到我遇到了阿鹭……”


一百二十年前。
人类女子阿鹭,遇到了湖底水妖似道。
这不是一次美丽的邂逅。
似道的形貌,在人类的眼光中,只能用丑陋形容:他有着绿色的滑腻的躯体,和比例失调的五官。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妖怪在保持本相的时候,通常都是如此。。
“你……”似道迟疑地看着阿鹭,手脚都窘迫得没处安放。正像阿鹭头一回瞧见妖怪一样,他也是头一回瞧见人类。
可是阿鹭没有尖叫。
阿鹭笑了。
“怎么有这么有趣的怪物?!”她笑得前仰后合,不可抑止。
“你不怕吗?”似道想了想,化作人类男子。这种样子就算得上是十分俊秀了。
“不知该害怕什么?”阿鹭掏出藏在怀里的一只蝾螈,“你是不是它的亲戚?它也可以变成漂亮的男人吗……”
……
奇怪的交往就此开始。
到了最后,他们竟然相互产生了爱情。
拒绝了家人安排婚事的阿鹭搬到了湖边居住,也成为了人们排斥的异类。
不过,这一人一妖的情侣却感到了日子在无比快活地飞逝而过。
后来,阿鹭生下一个男孩儿。
“我们能够相爱多久?”阿鹭抱着婴儿,问守在身边的丈夫。
“嗯?”似道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弄懵,“我不清楚……”
“要是有一万年的话,我们会相爱多久呢?”阿鹭给出了衡量的标准。
“九千年吧……”似道开玩笑地回答。
阿鹭点点头:“那这孩子,就叫九千好了……”


九千年,对于人类其实仅仅是幻想。
人类的寿命,就像是长长短短的蜡烛,即使燃烧再长时间,不过百余年,而在这萧条的时代,人与蝼蚁,某些时候真的区别不大。
当九千缓慢地成长到两岁时,阿鹭死于一场急病。病来得极快,须臾之间,人就抽搐窒息而死。
很滑稽。
她早和她的同族断绝了联系,可是蔓延在她同族中的疾病却没有忘却她,用这种近乎黑色幽默的手段,将她最终划归了她出生的那一群体……
这样的事儿,一般的妖怪也是没办法的。
第一,妖怪不生人类的疾病;第二,大多数妖怪根本不通医术。他们在这方面保持着与野生动物的共通性,对降临在自身上的疾病,如果来不及从自然里获取解救的办法,只能承受最终的厄运。
似道就这样,不知所措地,送走了阿鹭。


九千在明白这件事后并不愿意接受现实。
他是个比世代纯妖先辈强大得多的半妖。他的头顶生来就有宝光,是一种极其厉害的武器,可谁也说不上那是怎么来的。关键的是,他很强。
很强的人多半会对自己觉得需要改变的局面,去想办法逆转。
九千想要复活母亲。
父亲不再以人形出现,终日以妖怪的姿态隐匿在湖底,过着锁闭的悲痛的生活。九千认为,母亲要是能重新回来,他们一家会非常幸福。
有一种流传在他父族的秘术能够满足他的愿望。
用盘子装满水顶在头上,一连九天等待湖鸟飞过头顶,成功的话,就能召唤出湖底的巨兽,由它来进行妖怪们也难以做到的起死回生。
听起来是极简单的,如果你不知道一旦仪式被扰乱的后果的话……
譬如第九日湖鸟刚巧要飞过头顶时,却被莽撞的猎人拿弓箭射杀,而正要浮出水面的巨兽由于这中途的变故而暴怒,成为了接近湖水的人类的噩梦……


“这也不错,让他们自食其果!”九千在父亲讲完故事后,愤愤地补充。
“虽然事情由这孩子而起,但他的手上可没有沾染血痕。”似道努力解释,“这孩子还想救他们呢,可巨兽生来眼盲,对宝光毫无反应,而看见过巨兽和这孩子的人类,总是传言这湖里有杀人的河童……”
翠衣少年不耐烦了:“无所谓!我们本来就是怪物!”
似道凄然:“不行。你鼓起勇气去完成了我当初没有勇气去完成的夙愿,就算你没能控制住那巨兽……我们不能只是替人类收拾他们的尸体来表示我们的善意,巨兽一定要为他们除去……”
铃爽然答道:“那就交给我和杀生丸大人吧!”
在她身边,白色巨犬那雪白的长尾在风中飞扬……


……


“九千原来是个好孩子呢。”回家的路上,铃一手摩挲着座下巨犬,一手展开百鬼图卷轴,“第二十个关于青行灯的事件能这么解决,我很高兴……”
巨犬默不作声。
“阿鹭,还是很幸福的……”过了很久,铃说。
巨犬停下来。
“她为她爱的人留下了孩子。”又过了很久,铃再说,“活到了那一天,即使到最后也没能复活,她的灵魂也应该是满足的了。”
巨犬已经变回杀生丸。
他伸开两臂,环抱住他的爱人。
“……我不冷,杀生丸大人。”
“……就这样待一会儿吧……”
“你冷吗,杀生丸大人?”
“也许。”
“那我也抱紧你。”
……
拥抱,真的很温暖,温暖得让人永远都舍不得失去。
“不要死。”他将脸埋在她散发着花香的长发中。
“嗯?”
“不要死……”
“嗯……”
“这是约定。”
“是,这是约定。”
“我会……”他准备发出他人生的第一个誓言。
“杀生丸大人!”一声充满惊喜的呼唤打断了他。
他愠怒地低头循声望去。
他们差不多正位于他们那所山中宅院的上空。宅院的门口,邪见在一蹦一跳地朝着他们招手。
“晚饭吃鱼吧!”邪见高举手中的鲈鱼,“这是我探亲带回来的手信哦!!”
铃突然笑起来:“邪见大人是探亲去了呀!欢迎回家!”
杀生丸面带不悦,走向这个忠心的就算是闹别扭也没闹上多久的仆人:“……邪见……”
“我错了!杀生丸大人!”邪见匍匐蜷缩着。
“进去吧。”杀生丸推开柴扉。
回家,哼,的确是个不坏的词……
“杀……杀生丸大人……”邪见的双眼,再度被泪水模糊……


“嚯。”遥远的白云山中,八重樱下的神秘少年随意地将手中的菱花镜扣下,“三个月来,百鬼已经历二十……就这么想要连理枝么……”
他展开纤长优美的五指,慢慢地挠着卧在身边的双尾黑猫。
“去散散步吧,我的宝贝。”随着他的轻语,黑猫懒洋洋地起立,抖了抖一身不祥的皮毛……

第三章 猫又

“剪掉吗?”
“当然,你快按好它!”
“可是……”
“如果不把黑色幼猫的猫尾剪掉,它会变成猫又的!”
“可是……”
“猫又会吃人哦!”
“……”
一只手颤巍巍地抓住那黑色的刚足月的小猫。
小猫不知挣扎,它只是好奇地用小小的爪碰触陌生的伙伴。
然而,另外一只手扯紧了它的尾巴。
小猫吃了一惊,回头去看。
可它能看到的是刀光闪过,鲜艳的血花从它尾根绽开。
“嗷——!”它怪叫一声,拼命想要脱离手对它的束缚。
它抓,它咬,它已经感到很疼,所以它疯狂地挣扎。
“这该死的猫!”手被它弄出了几道血痕,这使手的主人生气了,他提起它,用力朝墙角一掼。
来到世上一月的黑色幼猫,在坚硬的墙壁上发出闷闷的一声响,弹落在地面,脑袋软塌塌地歪向身子一边,停止了呼吸……
这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惨剧。
如果生命受到控制,其下场的好坏往往就不由自己控制了。当猫走近人类,将生命依附于人类之时,就意味着人类成为了主宰它生死的存在。
所以,当人类认为它威胁到自己的时候,它,只能成为墙角的一滩血……


“猫又是很凶恶的妖怪!”在某地的青行灯游戏里,到了压轴故事的时候,有人又提起了揭露这惨剧原因的传说,“黑色的猫一旦长大,尾巴就会分叉,普通的猫一下变成妖怪,会将豢养它的主人一家害死,再去害死别人……”
听故事的人全数倒吸一口凉气。
讲述故事的人很得意,吹熄了最后一根蜡烛。
“唉。”黑暗里,有人轻轻叹息。
“怎么样,害怕啦?”讲故事的人哈哈大笑,“结果青行灯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算最后提到的是猫又,也没见猫又出现啊!”
“谁说没有呢?”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语气里满是温柔,“我便是猫又呀。”
“猫又的话,实际上有两只。”又一个高扬清亮的声音响起,语气里满是戏谑,“是两兄弟哦。”
“点灯!点灯!”静默了一刻,人们七嘴八舌地叫嚷开来,乱作一团。
刚才还满眼熟人的屋子里,陡地多了两名陌生的黑衣美少年。
他们的身影,在幽光中也那么夺目。
坐在屋子左边的黑衣少年低垂着一头长长乌发,姿容端丽,举止沉静,显出一派稳重气度。
而坐在屋子右边的黑衣少年则扎着高高的马尾,五官秀媚,眉眼含笑,透着慧黠敏捷模样。
他们,正如深海明珠,散放着清淡却充满吸引的光芒。
“不好意思了,我们兄弟稍微有点饿~~”两人一面说,一面以看不清的速度,抓起了座中一人,“这一只,我们带走做夜宵啦~~”
哪还有人来得及回答。
就在人们又是怕又是赞的工夫,这一双猫妖早带着战利品跃出了屋子,升上夜空。
一头白色巨犬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要是你们残杀人类……”巨犬上的白衣少女盯住他们,“杀生丸大人和我是不会客气的!”
这一双美丽的猫妖略略一愣,互相看了看,继而开怀大笑。
妩媚少年像真正的猫在玩弄老鼠一般,将捕获的人类的衣襟勾在手指上,冲着端丽少年道:“哥哥,来的还真是个可爱的敌人呢。”
端丽少年自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打开来慢条斯理地一边扇风一边微微一哂:“是你们两位。八重樱下一别,别来无恙?”
巨犬警惕地望着他们。
“嘁,看来你们不懂我东土的礼仪。罢了罢了,在下兰台,这位是在下的兄长灵均,我们是侍奉……咳咳,总之,我们就是这儿传说中的猫妖……”妩媚少年说着说着,突然变出尖利爪甲,刺入人质喉咙,再将那倒霉家伙的尸身从半空抛下,“……好啦,介绍完毕。你们不打算介绍下自己么,犬妖和人类?”
端丽少年道:“弟弟,你不是知道他们一个叫杀生丸,一个叫铃吗?”
“可是我想再听下这女孩子的声音嘛。”妩媚少年答,“她声音和她名字一样,丁丁玲玲的,挺好听。”
“大狗好像不高兴了。”端丽少年歪着脑袋打量巨犬,嘲弄地说。
妩媚少年摘下后脖颈里插着的玉笛,放在唇边:“大狗不高兴时会不会跳过来?哎呀,好担心~~”
巨犬果然受不住他俩一唱一和的挑衅,低啸一声,直扑向前。
端丽少年“啪”地阖上折扇,只见四下里一片金光乱闪。
……
从金光中恢复视觉的杀生丸,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也就是说,铃,被挟持了。
“犬妖哟,快快来寻宝吧,寻到了,灯和人就一起给你。”
如同一阵飘逝的春风,猫妖少年们的笑声随着他们的逐渐远去……


“嘭——啪。”“嘭——啪。”
微微的炸裂声从远方夜空中传来,伴随着这种声音,幽蓝的天幕中绽开了一朵朵华美的烟花,缤纷热闹,像要展尽人世的繁华。
“啊哈,多漂亮!”名为“兰台”的妩媚猫妖少年指着那纷落四坠的火的彩色流星,向铃兴奋地喊叫,“你瞧,多漂亮!我最喜欢看人类的这种把戏,太有趣了!”
“唉……”名为“灵均”的端丽猫妖少年持扇微微叹息,“妖怪竟然也会沉迷于人间的景象,这大概就是你我始终无法对人类抱以仇恨的原由所在吧。”
铃凝神听着晚风送来的歌吹和欢笑,意迷神往地道:“妖怪,一定要与人类对立吗?”
灵均眯缝起一双美目:“也许你不知道,我与兰台,曾经是一对双生的黑猫,在我们刚出生不久,就因为‘猫又’的传说而无辜遭到人类处死,死得很惨。”
“因此你们就要到处杀人?死者就不无辜了?”铃笑了一笑。
兰台走过来,两手叉腰,面上现出怒色:“小姑娘,我们带你到最好的地方来看最美的景色,你却这样出口伤人,啊,不,出口伤妖!别以为你眼睛看到的就是事情的全部!我告诉你!我们……”
“你呢?你的家人,似乎也是人类杀害的。你的心里,没有仇恨么?”灵均打断兰台的话,颇玩味地盯着铃。
铃托着下巴:“……我不知道。野盗让我失去家人的那天,我唯一留下的印象就是我妈妈的背影。她把我藏在柴草堆里,自己向相反的方向跑,直到被野盗杀死在门边时也没有再朝我看一眼。她临终时不停叫着‘不要死,要活着’,野盗们以为她是在自言自语,只有我明白,那是她留给我的遗言……”
灵均收了扇子,望向渺茫前方,兰台也不再开口,只是沉默地坐在铃身旁。
“后来天都快黑了,我才从柴草堆里爬出来。从野盗手下逃出命去的村人又回来村里,他们帮我找到了爸爸和哥哥的尸体,将除我之外的我们一家埋在了荒地一角。那天起,我就说不出话了。村人们传言是鬼附了我的体,所以我才能在那场杀戮中幸存,并得上那么怪异的病。我成了不吉利的孩子,没人愿意接近我,变得很孤单。”铃继续平静地述说,“可是,我也很幸运,因为,没过太久,我遇到了杀生丸大人。”
灵均道:“不得不阻断你的回忆真是失礼了,不过,这和我的问题没什么关系吧。”
铃肯定地点头:“有关系……我遇到杀生丸大人的时候,他受了很重的伤,躺在灌木丛里。那时他的样子真的有些可怕,可他满身是血,看起来十分虚弱,我还想过,会不会是野盗也伤了他,于是我想尽能想到的全部办法去照顾他。在我跟随他之后,我才得知,伤他的实际上是他的弟弟。尽管他一再严厉地提到‘能够杀死犬夜叉的,只有我’,但我清楚他是永远不会去报仇的,他很善良。”
灵均莞尔:“那可太好笑了。想象一个完美温柔的妖怪可能是你的一件乐事,但是以猫妖的嗅觉起誓,我可以向你保证,他的身上残存着不少人类的血腥气呢。”
“是的,他杀过士兵,也杀过野盗。他杀过的都是手上拿有武器,对他挑衅过的人类,他没有伤害过一个平民。当有人拿着武器对你发出挑战时,他是你的对手,与他战斗是理所当然的,输赢也是理所当然的;但自恃强大去欺凌弱小,并从中得到乐趣,杀生丸大人永远不会这么做。”
灵均听着听着,突然眼中一寒:“……可能你是对的,当有人拿着武器对你发出挑战时,他是你的对手,与他战斗是理所当然的!犬妖,你到底追来了!”
铃回过头去,烟花火光的映照下,杀生丸提着牙刀,静静地站在屋脊上。


“啊呀。”兰台做游戏似地藏到灵均身后,“哥,狗的鼻子就是好使。他活了好几百年,我们两个加起来也不及他岁数大,可不能再拿主人的宝贝来欺负长者了呀!”
“那就靠我们的爪牙和他好好打上一场!”灵均抛却折扇,就在铃一错眼的工夫,露出锋利的指爪,朝杀生丸招呼过去。
杀生丸不闪不躲,直接以牙刀架住:“你们主人究竟是谁?想做什么?!”
“还不能告诉你!”说时迟那时快,兰台也纵身扑了过来。
一犬二猫就这样战在了一处。
但隔了没多久……
“哥,我俩的本事还是太浅,制不住他!”兰台有些不支。
“去做你的事!”灵均将弟弟一推,自己独力迎战杀生丸。
兰台会意,跃至铃跟前。
可惜的是,杀生丸比他更快,挡在了铃面前。
“铃……”杀生丸以脊背护住铃,低低唤道。
“我没事,杀生丸大人!”铃自觉地靠拢他,取他光鞭来用,“我能保护自己!”
“好。”杀生丸一手持牙刀,一手抱起她,高飞入半空,从高处临视两只猫妖,欲作背水一斗,以期速战速决。
岂料两只猫妖并不来追赶,却在地上掏出一些盒子,用火点上。
杀生丸与铃还没瞧清楚,一团火球腾到二人脚下。
“小心!”杀生丸猛地抱紧铃。
“嘭啪!”火球也就只停在他们脚下,倏忽炸开,迸出漫天的五色流星。接着又是一朵,再一朵……
“哈哈哈哈……”两只猫妖仰望着他们,竟然开怀大笑,乐不可支起来,“好个不知情识趣的大狗!这是我们主人送你们的礼物,你们说好不好玩?”
杀生丸眉头一蹙,正要呵斥,不想铃在他怀里也轻轻笑了:“在天上看烟花,和在地上看又不相同呢。好像是站在海面上,看着海里的簇簇珊瑚一样。好美呀……”
杀生丸不禁一愣。
现在不是正在战斗吗……
这算什么……
他叹一口气,带着铃缓缓下降。


“当此人间极乐景,只愿金樽对玉壶。”灵均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银酒杯,指尖一弹,杯里便已盛上佳酿,顿时酒香扑鼻,他将这杯酒递给杀生丸,“刚才得罪了,我们是奉主人命和你们开个玩笑。这杯酒当是我们兄弟的赔礼。”
杀生丸不接:“你们是哪里来的,到底是谁?”
灵均苦笑:“不瞒你说,我们兄弟乃是一双黑猫,就生在这座城镇,不久又死在这座城镇,主人也是从这座城镇里救出我们的。他来自海之彼岸,我们承蒙他庇护照顾,亦在那里长大。他的身份不便透露,但他确实是很爱惜你们二位的,不然也不会叫我们兄弟来与你们遭遇,白白送你们这第三十盏青行灯。”
“可你们的确借着青行灯杀人了。”铃说。
“你是说那个因为常常去做野盗伤生害命,被我们兄弟结果的家伙吗?”兰台接口,“他死有余辜!……我们可不能杀不该死的人,主人会生气!”
灵均微笑:“其实一开始,我不懂救了我们的主人干什么不帮我们向人类报仇。到现在,我活了一百八十年,已经有能力对任何一个人类报复,但却发现,我已不再恨他们。除非是主人希望我们除去的恶人,我倒更宁愿像这样远远看着他们。”
他回首:“可是,人类与妖怪能够走得有多近,我是在你们身上看出来的。真奇怪,一个人类的小女孩子,非要和一个大妖怪在一起;而这个大妖怪,也非要和人类在一起,还拼命找寻能分她一半寿命的办法……”
“这是我们的事。”杀生丸打断他的话,“如果这样已经算取到了青行灯,那么我们告辞了。”
“请便。”灵均示意。
杀生丸转过身。
“人类和妖怪这两个种族有那么多怨恨纠结,但你选择和人类在一起,你真的相信你们会幸福么?”从杀生丸的背后,最后传来一句。
“哼。”这个问题只得到了一个字的回答。


仿佛永远灿烂盛开的八重樱树下,神秘的美貌少年躺在洒满花瓣的毡子上,一边听取侍坐在一旁的灵均与兰台的汇报,一边咯咯笑个不住。
“看来他们挺喜欢我送的礼物啦?”少年好容易止住乐,嘉许道,“你们做得很好。”
“我也明白主人为什么会让我们去的原因。”灵均说。
少年盯着他:“大苗,你虽然自称心如止水,可是对人类的心结始终没有放下吧。如今你看了他们两个,应该稍微有所感悟了。”
“或许仍旧解不开那个结,不过,大概,可能,我心里又起了一点点变化了吧,就那么一点点而已……”灵均认真地描述。
“大苗,乖~~”少年像逗弄一只真正的猫似地,握起灵均的一只手来摇晃。
“主人,多谢您赐给我们‘苗’这个姓,可是,您不是也给我们取了名字吗……请不要再胡乱叫那么傻气的称呼了……”灵均终于不满。
少年拍腿:“你!……小苗,你哥哥太过分了,居然违逆主人了!”
兰台正在晴好的阳光下眯缝着眼打瞌睡:“唉唉,好困啊……”
“啧,我可真是养猫不淑!”少年翻个身,要睡去的样子。
“主人,您就打算这么轻轻松松教他们通过考验,拿走连理枝?”灵均询问。
“嘁!”少年摆手,“下一个大考验我都想好了~~这回很可怕呃!我打了很久腹稿的!”
“那就拭目以待了。”灵均俯首。


“阿嚏!”铃骑在阿哞身上,突然打了个喷嚏,“谁在念叨我?”
“你们又不带我去!你们又不带我去!”邪见在她脚下一路小跑,一面不停念叨。
“邪见大人不要再念了哦,念得太多,被念的人会打喷嚏的。”铃说。
走在前方的杀生丸停下。
“邪见。”
“是?”
“闭嘴!”
“……55555555555555555……”


第四章:《骨女》



今天是除夕。
普天之下,只要有人烟的地方,都热热闹闹,洋溢着欢喜吉庆。
这座滨海的小镇,也不例外。
此刻时近黄昏,镇上最繁华的大街上,吴服屋的老板玉吉正坐在自家的小轿里,悠然往赴木材商清助的宴请。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玉吉的轿子停在清助宅邸门前。
玉吉扶着仆人的手,从低矮的轿门里钻出来。
虽然他刚刚四十岁,却早在三年前就开始发福,现在做些类似这样的小小“旅行”,也会感到稍微吃力。
但是完全不必担心。
“玉吉老爷还是那么精神的美男子啊!”
“比起他年轻的时候来,如今的玉吉老爷显得更威风俊朗了呢!”
面对着他腆起的肚子和衰退的发线,人们还是会发出赞美的议论。
当然玉吉心里很清楚,尽管二十年前的自己确实是一名名符其实的美男子,可眼下,多半是金钱的力量驱使人们在自己面前违心地褒扬。
因为,他是个大财主,是个人们猜测不出他具体财产的大财主。
想到这里,他觉得了几分得意,于是习惯性地朝后面紧跟着自己的另一乘小轿望去。那是他秋天新娶时夫人的轿子。
新夫人名唤阿江。
……周围的贩夫走卒果然全部聚拢过来。一些在门口看热闹的妇人也抱着孩子凑近观看。
这真是太好了。
玉吉像是个期待着炫耀宝贝的孩子一样,亲自到阿江轿前:“你出来吧。”
“是,夫君。”轿内女子娇声答道。
女子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天地间仿佛倏然一亮。
这位被吴服店最美丽的衣裳包裹住的新夫人正值豆蔻年华,锦绣衣领中透出雪白莹洁的脖颈,珠花金簪下压着乌黑光亮的云髻,举动神态还带着少女的娇羞,低垂芙蓉花面,缓移莲花水步,竟似画中美女走入人间一般。如此标致的人物,小镇几时曾见?一时间,围观人等无不惊叹连连,乃至有位轿夫,居然不知觉地流下了涎水……
“跟着我。”玉吉得意非凡地转过身。
阿江驯顺地再答:“是。”
……
目送这对老夫少妻的身影消失在木材商宅邸的深处,人们方才醒过神来,咂着舌离开。
但有两个人却在原地兀自不动。
如果这两人中的男子摘下头罩来,恐怕会因为他身为犬妖而天生的惹眼银发激起不小的骚动,所以他谨慎地拢了拢头罩,对身边的少女说:“铃,我们走。”
“实在是难以看出这商人和他妻子有什么异状呢,杀生丸大人。”铃认真地嘟哝。
“我的鼻子总不会错。”杀生丸牵起她,不由分说迈步就走。
铃一边随着他去一边回头:“那这边怎么办?”
“我对躲起来的妖怪没兴趣。”杀生丸头也不回,“到时候再说。”


然而,这隐藏在人类中的妖怪,并没让杀生丸和铃等待太久。
当天夜里,木材商清助的宅邸被一把大火燃烧殆尽。
据逃出来的杂役们说,火是从清助的卧室烧起来的,接着以奇怪的迅疾速度把整座宅邸包围在一片烈焰地狱里。清助老爷很不幸地没有从这场惨祸中脱身。


如果这算是一场意外,接下来不断发生的灾难,让小镇的人们提到玉吉老爷便不禁色变。
话说,在清助家遭遇火魔之后,玉吉老爷带着新夫人又造访了他的另一位好友——杂货商左兵卫家。当夫妇离去后的当夜,左兵卫家同清助家一样淹没于火海。
这一下有人开始嘀咕两件事的过于巧合。
这些风声不可避免地传到了玉吉老爷耳里,为了表示这是诽谤,他气恨地再携新夫人来到了他的亲兄弟新吉家作访。这次火灾依旧如影随形,不出大家意外地在新吉家烧开了,唯一不同的是,新吉一家无人伤亡,都及时地从火窟里奔出了命来,不过新吉这份从玉吉老爷那里弄来本钱,辛辛苦苦经商累积下的家产,算是教火苗舔得一干二净了。
如此这般,玉吉老爷被邪鬼缠身,会带给人霉运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昔日人人争请作座上宾的玉吉老爷,刹那间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灾星祸首,害得玉吉老爷红红火火的生意眼见着节节败落下来,只得整天在家闲耍。
好在,玉吉老爷家大业大,就算躺着白吃,这辈子也是吃不完了,所以玉吉老爷在盛怒之余,索性趁机利用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一番。前不久因为忙买卖而没顾上与新夫人好好享受新婚生活,这个时候倒有机会补偿下手里这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了……


孰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火魔虽然似乎随着玉吉老爷的闭门不出而暂时销声匿迹,却不见得就此安息,邪鬼反而在玉吉宅邸换了花样地弄起事来。
第一个倒霉的,是玉吉老爷发迹前就跟随老爷的心腹之一——账房福太。福太是在夜间逛花街回来的路上,莫名其妙地死在一条小巷街沿边的。尸首血肉模糊,去收拾的人回来一说起那幅惨状,都忍不住要恶心呕吐。
第二个丢了命的,是玉吉老爷的另一个心腹——总管堪介。他是病死的,但病来得邪门,前一刻还和人说话喝酒嘻嘻哈哈,不知怎么,一阵冷风吹过,堪介总管脸色登时变了,什么也没顾得上说,两眼一翻就没再醒过来。后来医师来验过,也说不出这病究竟有何讲头。
于是不管是外边的,还是家里的,都哗然议论开了。邪鬼可真厉害!尽管眼下世道混乱,死人跟死蚂蚁似的不算多大回事,可到底谁也不肯把命看得太贱。因此玉吉老爷宅邸的佣人们纷纷辞工,宁可回去农村在田里苦挣,也不敢留在邪鬼横行的院子里白白捐生了。


玉吉老爷这下真是一股无名火闷在了肚子里。
没奈何,他派人赶紧请来了法师。
“南无南无。”法师眯着眼打量献上的白米、金钱,卖力地念起咒来。
没用。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实在不行,玉吉老爷又请来了阴阳师,比划了一阵,也没用。
就在这时,玉吉老爷残存的第三名心腹五郎太蹬腿归西了。
这跑到老爷宅邸避灾的家伙,很讽刺地死在了阴阳师作法的房间门口。七窍流血,目眦尽裂。
玉吉老爷已经计无所出,只得顺从了阴阳师的建议,贴出告示,赏以重金,希望能招徕除去邪鬼的高人。


高人很快上门了。
“我不知道你们有多少本事。”玉吉老爷盯着眼前这对看去打扮得有些奇异的男女,严厉地吩咐,“你们必须得保护我和夫人,必须拼上性命保护,不然你们一个钱也拿不到!”
“是。”对面的少女清脆地回答,“放心吧!”
她的声音很好听,玉吉老爷不由地多扫了她几眼。少女生得伶俐可爱,苗条白皙,浑身透着一股活力,与阿江的温顺娴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美丽。
而她的伙伴,差不多整个脸都藏在头罩下面,打从一进屋就笔直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连礼都不屑向玉吉老爷行,十分傲气。
“倒是个俊俏郎君呢。”老侍女阿菊却偷偷瞅了个仔细,凑在玉吉老爷耳畔报告,“长得可真是不凡,大概也能有不凡的法力。”
玉吉老爷也不多说了,点点头,挥挥手,然后搂着阿江夫人进了里间。


火苗温柔地跃动着,照出一团暖暖的光。
铃坐在灯下,托着下巴沉思。
取下头罩的杀生丸,在灯光的阴影里坐着,静静地望着铃。
“凶手是谁呢?”她微微侧着脑袋,样子那么动人,“不管怎么说,这次的妖怪太过分了,害死了这么多人。也许我们早点出手,事情就不至于这样糟糕。”
这个善心的小东西,过去了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
杀生丸无声地笑了笑,依然望着她:“我可不喜欢这家人类。”
“我也不喜欢这家的男主人。”铃回过头来,“可是,总不能放任妖怪肆意滥杀下去呀。”
杀生丸走出阴影,坐到她身边:“难办的是,在这座宅院里能闻到的妖气始终集中在他和他夫人两个人身上,虽然说妖怪只可能是其中一个,不过只要你不介意,杀掉他二人倒是最省事的办法。”
“不能这么做哪。”铃抱住他的脖子,咯咯笑着。
杀生丸抚摸着她的头发,忽然耳尖一耸:“……啊,有动静。”
两人吹熄灯盏,由杀生丸挟着铃出了房门,纵上屋脊。
就见月光洒了满院,四下寂寂。
忽然一抹红光在院子西角一闪,没了。
铃不由自主地揪紧了杀生丸的胸襟。
杀生丸不必细瞧,一手只管搂住她,一手亮出尖利的指爪。
两人往红光隐没处迫近,停在一处柴房似的破屋外。
此时正有红光自门缝中漏泄出来。
铃趴在门缝上,朝内窥视。
红光围绕中,有名女子正慢慢地梳理着长发。
能看到的,只是她的背影。但是她的头发真是生得好,浓密艳丽,像是本身能发出光彩一样。
过了好半天,女子站起身,侧过面庞。
“阿江夫人!”铃心里叫道。
然而阿江夫人渐渐展示在光芒中的正脸使得她把那声喊生生地哽了回去。
因为,与阿江夫人迷人的左半脸对比,她的右半脸,是森森的白骨……
半面血肉,半面骷髅的阿江夫人,似乎正陶醉在梳妆的愉悦中,她伸出同样是森森白骨的右手,掏出一面红漆菱花镜,打量自己的容貌,接着……将左半脸的面皮,熟练地撕了下来……
“噫。”她打开妆盒,在那半块面皮上小心地擦脂抹粉,点黛描红,口里还轻声吟唱,“朝为红粉笑,夕作骷髅悲。冤屈难忍耐,索命来相陪……”
铃的心跳越来越激烈。
杀生丸一咬牙,欲要破门而入。
“为什么要妨碍我!!!!!!!”殊不料阿江夫人猛地冲到门前,黑洞洞的眼窝里闪着青蓝幽光,与铃“四目相对”,咧开颌骨,以凄厉的声气尖叫。
“啊!”铃吃了一吓,往后便仰。
“该死的妖怪!”杀生丸一心挂着铃的安危,只得往后退了两步。
阿江夫人已追出房门,悬停在半空中,周身的骨架耀着红光,发丝如得了生命一般在夜色下乱舞:“你们是什么妖怪?气味逼得我受不了了……我这好不容易寻来的臭皮囊,也要被你们的气味熏得坏了……我在这里梳妆,你们为什么还要妨碍我!”
“哎呀天哪!”不远处有人失魂落魄地叫了一声,是阿菊的嗓门,“老爷!老爷!夫人是鬼!!”


“阿江!是你吗!”玉吉老爷披着衣服,提着灯笼,壮起胆子朝飘在远处的骷髅夫人大吼,“你这忘恩负义的贱人,原来是个恶鬼吗!还不退散!”
他又朝着与其对峙的杀生丸与铃大发雷霆:“你们怎么不动手!还等什么?想临时抬价可半点也别指望!我可是不怕的!”
杀生丸初时对这于他来说可以易如反掌般灭杀的女鬼并无多少兴趣,只顾安抚受惊的铃,此刻听了玉吉老爷的叫唤,气不打一处来,反而就是不动了。
玉吉老爷误以为他俩被恶鬼吓呆,跺着脚:“快拿盐来!拿米来!撒这恶鬼,赶她走!”
骷髅夫人闻言,颌骨又一咧,似乎在笑:“玉吉,你撒的是谁家的盐,谁家的米……你这忘恩负义的人,怎么配说别人忘恩负义?”
玉吉老爷一愣。
“玉吉,我是阿清啊……”骷髅夫人一声哀怨,一声惨怒,“你曾经的夫人阿清!”


是的,阿清是玉吉的第一位夫人,也是玉吉的恩人。
阿清生得不好看,主要是因为她右腮布着一块胎里带来的红色印记。这块胎记让她成为闻名的丑女,尽管她身为吴服屋的独生小姐,又有一手呱呱叫的裁缝手艺,仍旧没人敢于向她家提亲,迎娶这位无颜少女。
那时候,玉吉老爷还是个刚从乡下进城做活的年轻伙计,在吴服屋里学习裁缝手艺。
小伙计勤快好学,一点就会,实在是招老板的喜欢,于是老板吩咐,要女儿阿清多教教这块可造之才。
“阿清小姐,您的手真是太巧了!”一个来月下来,玉吉学得快,嘴儿也甜,“您真是个……好女人哪!”
帷屏后的阿清沉默了。
“我可不是好女人。”她轻轻说,“人们都说,我这么丑,连女人也不算。”
玉吉使劲摇头:“不不不!那些人胡说!他们都是俗人,看不到阿清小姐您美丽的一面……如果我家要是不那么穷,我……”
话在这里,微妙地打住了。
“……穷有什么打紧……”阿清小姐的声音更低了……
过了没几天,玉吉家的媒人上了吴服屋的门。
再过了一个月,玉吉正式入赘吴服屋,与阿清完婚。
再过了半年,阿清怀孕。
再过了两个月,阿清的父亲酒后坠河,去世了。
再过了一个月,玉吉变了……
“阿清,你怎么老是躺着不做活?!”他厉声责问怀孕五个月的妻子,“现在的店主可是我,撑持店面很困难的,不能像你父亲那么糊涂下去!”
阿清百般解释无效,只得硬撑着继续做活。
没几天,她发现丈夫带了妖艳的女子回家。
“与其有空吃醋,不如用白粉好好擦擦你那张丑脸!”面对她的责问,玉吉冷淡到极点。
真想随父亲去了!
阿清哭得死去活来,每到绝望关头,她瞧着隆起的肚子,转念一想,为了孩子,还是把这些委屈默默吞下去吧。日子还长,兴许过着过着能有起色也说不定。
直到有一天,玉吉一反常态,重新客客气气地来找她。
“乡下的房子我已经替你找好了,你在那里生孩子没有一点问题。”他礼貌地微笑着,“之后钱会按月寄给你,足够你好好抚养孩子长大,只是希望你对此保密,不要向人说出你是我妻子这种事情。”
“为什么?!”她强忍怒气和委屈。
“我要和邻镇木材商清助的妹妹结婚。清助明年就会搬到这个镇子来做生意,我需要他的钱来拓展店面。”玉吉面不改色心不跳。
阿清但觉天旋地转。
“你要赶我离开我的家?”她哭叫着,“这是我的家!”
玉吉盯着她,慢悠悠地说:“过去是你的家,可是,你父亲把它留给了我。”
他展开一张纸:“看清楚,这里是你父亲亲笔遗嘱,还有证人杂货商左兵卫的签字作证。”
阿清上上下下看了许久:“……我父亲是突然过世的,怎么可能会给你遗嘱……啊……”
她意识到什么。
“你们!”她激动地坐起身,“你们联合,害死了我的……”
一阵剧痛从她腹中传来。
“你流血了。”玉吉冷冷地看着血水在她身下漫溢,“不要弄脏了我的地方。”
“你休想赶走我!我生在这里!就算是死,也一定要死在这里!”她凄然而徒劳地高喊。
玉吉站起来。
“那就如你所愿了。”他说,“你那么丑,连女人也不算,做什么在这个时候要表现得这么聪明呢?这可是害了你了……”


那晚,阿清所怀的胎儿在没有任何人照料的情形下流产。阿清也因失血过多,在一片凄冷中咽气。
她很想在临终时对人诉说她得知的真相。可她终究没这个机会。
实际上,包括她的死,也被很好地掩盖了起来。
她去世的房间在她走后立即着了火,曾属于她的侍女阿菊在燃烧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房外装模作样地吆喝了几声“夫人还没出来,救人啊”,到她的遗骸被发现时,她在这个世上存活过的其它痕迹,被她以为爱过她的男人玉吉处心积虑地消除得半分不剩……
这个男人,甚至还名为超度,实为镇压,请法师将她的魂魄也设法压制了二十年,到去年一次地震震坏了符咒结界为止。


“你在当年已被烧成了灰烬,又哪来的骷髅?!”时隔多年,玉吉老爷记忆犹新,“你是什么说谎的邪鬼,冒充我的爱妻阿清?!谁都知道,阿清死后,我多年不曾续弦!”
“哈哈哈哈哈……”骷髅夫人大笑不止,“难看的男人,事到如今还在演戏!我的血肉,已被你的狠心烧得一点不剩,你还希望我连骨殖也不留存!……你说你不曾续弦,骗谁呢?你想娶的清助的妹妹在和你结婚前夕病死了,才使你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后来你生意越做越大,又不肯轻易娶商人的女儿了,倒更愿意买农民的女儿来糟蹋……你这畜牲听好了,那帮你设计夺我家产的清助、左兵卫,助你作孽害我父亲的福太、堪介和五郎太,他们的下场都是我给的!”
玉吉老爷发了狂,冲着杀生丸和铃高吼:“杀了她!杀了她!她是说谎的邪鬼!”
“你这个可笑的男人!你不是喜欢漂亮的脸孔吗?你不是热爱妖艳的女人吗?为了迎合你,我可是很努力地维持和爱护着这女人的美貌啊,你舍得下手吗?”骷髅夫人讥讽着玉吉老爷,“红粉与骷髅,不就是一张皮的区别吗?我这个不幸的女人,和你这位美丽的夫人,除了面皮,还有什么区别?玉吉,我们和你又有什么区别?你为何要将我们的性命,当成是粪土一样!”
“去死!去死!你和阿江都去死!”玉吉老爷喝道。
“不行!”铃站出来,“你的夫人阿江可还没死!你看到的都是幻象,这个女鬼是借着阿江的肉身作出幻象让你看的!杀了她,就是杀了还活着的阿江!”
“我不管!”玉吉老爷抱着头,“我只要这个女人从我眼前消失!连阿江一起杀掉!杀掉!她是我花钱从乡下买来的,我不要那笔钱就是了!”
“你这蠢货,我早就死了!我的身体被你焚毁,我的魂魄被你压制,我生不如死,死不能超生……我今天能凭着这股执念杀人作恶,都是拜你所赐!可我,还是比不上你的恶毒,你这应该到地狱永世被业火煎熬的混蛋!”如今的骷髅夫人字字带血,控诉着从前的丈夫。
玉吉老爷看也不要看她:“去死!去死!去死!”
铃呆呆地看着那无情的男人,冷血的生物。
“那么,玉吉老爷,你闭上眼。”最后,她说。
玉吉老爷死马当作活马医,权且乖乖闭上眼。
好一阵嘈闹。
“睁开眼吧。”半晌,玉吉老爷在铃的再三召唤下,睁开眼睛。
“还你阿江夫人。”铃将在这场变故中吓得花容惨淡的阿江夫人原样不动地推到玉吉老爷面前,“稍微有些费力,不过女鬼已是除了。”
“真……真的?”玉吉老爷半信半疑。
杀生丸拉起头罩,丢给他一截残骨:“把这个烧了,没事了。”
玉吉老爷接在袖子里,惊魂甫定,表情复杂:“呵……呵呵……我会多给你们钱的……”
“不必了,你这连人都不算的东西,去得你应得的报应吧!”铃一扭头,“杀生丸大人,我们走!”
“哼。”杀生丸应着,当着玉吉老爷的面,化作白色巨犬,驮着少女腾空而去。
“犬神和白儿!”阿菊认出来。
玉吉老爷目送着他们融入夜色。清凉的夜风吹得他脑子清醒过来,不管是什么也好,总算是成功除掉了作祟的阿清,抢回了阿江,这一切还没花半个子儿。
“阿江,你没事吧?”他想起了他的美人。
阿江只是埋头啜泣。
“阿江。”他油然升起一股怜爱,忍不住伸手撩开她散乱低垂的长发。
“……玉吉,我还是阿清哦……”黑发下,抬起的,仍是阿清森森的白骨面颊……
“啊!啊!”没等玉吉老爷和阿菊的叫声响起,比红莲还要鲜艳夺目的火焰,在整座吴服屋宅邸内燃烧开来……


“这次,真的轮到我们动手了。”杀生丸注视着下界情势发展。
“……嗯。”铃含着泪。
杀生丸顿了顿:“……闭上眼吧,让我来。”
“用不着,这顿美味请交给我们。”不知何时,不久前出现过的猫妖兄弟适时重现,身为兄长的灵均一个漂亮的俯冲,扎入了火光之中。
做弟弟的兰台爱惜地绕着铃打转转:“可怜的,吓着了吧?唉,你何必一定要帮那女鬼,给她机会亲手报仇呢?你刚才明明已经看出了,所谓阿江,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急于报仇的阿清的冤魂在河边借用的一具没有腐坏完全的尸首而已……”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要这样做……”铃抽噎不已。
兰台劝慰着她:“好孩子,别哭了。都怪主人安排这么个花样给你们,他可真不像话!”
“安排?”杀生丸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
“诶?”兰台装傻,“……啊,那个……这边的事情顺利结束了,你们得到了第四十盏青行灯,可以走啦!那女鬼,让我们送她!你们快走快走!”
他追随着哥哥的踪迹,隐进火里。
杀生丸想要跟上,可被铃紧紧箍住。
“走吧,杀生丸大人……”她哽咽着,“走吧……”
“……好。”他不再迟疑,任由她的眼泪濡湿他的颈项,带着她飞向他们宁静的家园。
该休息一下了。
让她在那隐迹的山中,洗去目睹的爱欲横流,洗去亲见的惨烈情仇,好好休息一下吧。


朝为红粉笑,夕作骷髅悲。冤屈难忍耐,索命来相陪……
在他们离去的地方,一阕幽歌,若有若无,仍旧萦绕不散……


第五章 黑塚

在这种战乱的年代,死人是一种很寻常的事。
每一个家庭都失去过深爱的成员。
而苟活下来的人们,并没有多少时间去治愈伤口,比起缅怀逝者,他们首先必须考虑的是明日的生计。
别无他法。
战争毁了他们的一切,房屋、田地、财产,还将随时随地带走他们的性命……尽管世道艰难,世事无常,可就像溺水一样,面对死亡阴影织造的痛苦与恐怖,绝大多数人还是愿意挣扎着呼吸求生,而不是顺从地沉入无边黑暗之中。
所以总是可以看到那样的景象:被破布简单包裹的尸体,在两三个面色麻木的亲属的围观注视下,被草草埋入黄土中,再起一个小小的坟茔,坟头上放上几块石头以致哀思。
这算是幸运的了。
更有一些无主的尸身,蔽体的衣衫也被剥光,赤条条地被抛弃在荒野或河边,随它腐烂,随它消散。
战争所夺走的,比人们想象的更多。
人们正在变成野兽。


樱野村。
入夜。
“太郎!为什么还不进来睡!”昏黄的房间里,传来妇人的责骂,“出去撒尿要那么长时间?”
外面,拉开家门朝外小便的男孩儿对母亲的怒火置若罔闻,一动不动,盯着前方。
“太郎!你没听到吗?!”妇人不得不坐起身,披衣出来。
“妈、妈妈……”男孩儿感觉到母亲走近,“哇”地哭出声来,指着前方,“是爸爸……爸爸回来了……”
妇人大吃一惊。
她家的男人五天前刚刚死于乱兵。
“不要胡说!”妇人脊梁上滚过一阵阵寒意,鸡皮疙瘩布满了双臂,她大声教训儿子来给自己壮胆,“你睡迷糊了!”
但她忍不住好奇,还是顺着儿子给的方向看过去了……
前方是一团幽蓝的光。
光晕里模模糊糊站着一个人影,面色苍白,愁眉苦脸,肩胛处还插着一支箭,朝着她母子二人跌跌撞撞地移动,然后伸出一只手……
“阿春,太郎……”人影突然用一种难以想象的尖利的声音叫道,“我在地下好苦呵……”
“啊——————!”妇人倒抽一口凉气,抱住儿子,昏了过去。


“这个村里没有多余的食物,也不打算接待外人!快滚开!”虽然只是很友好地向一位在田边拄着锄头休息的老者问路,铃却遭到老者不分青红皂白、恶狠狠的警告。
这种态度让铃身后的杀生丸很不满。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铃马上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转身拉着他离去。她清楚他在她遭受无礼待遇时没有多少耐性,任何冒犯都将被视为不可容忍的行为,然后他会用他的方式解决。
此刻只有她才能制止事态继续恶化。
她已经很了解杀生丸。
杀生丸的手被她牵住后,果然平静了许多,他什么都不说,随着她重新踏上旅程。
在并肩而行的路上,铃故意讲起有趣的见闻,想要让他高兴。
可是杀生丸却一边注视着她的笑脸,一边想着心事。
……他是天生的大妖怪,一出世就站在了顶端的强者。
这种身份,使得他自幼及长都对那些弱小于他的生命要走过的历程毫无体会,当别人学着从弱变强的时候,他所追寻的是成为最强者。但他这么做,并非出于他有怎样的野心,相反,他对权力一点兴趣也不存,他不打算开疆辟土,也不打算凌驾万物。
他当时并没注意到这是很矛盾的。
那会儿,他刚失去父亲不久,常常站在山巅,手持着天生牙,俯瞰脚下的河川大地,思考一些解不开的心结。
他尚未懂得天生牙被交付于他的意义。
他的心还无所适从。
因此,当他看到他异母的弟弟犬夜叉在拼命变强时,他感到可悲又羡慕。犬夜叉要靠妖化才能具备的力量,他不须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可他嫉妒犬夜叉,犬夜叉只需朝着那个“变强”的目标飞跑,自然会有人们聚集在周围,提供怜惜与帮助。他做不到,被称为“战栗的贵公子”的他,没人觉得他还应该为变强努力,没人觉得应该待在他身旁。
后来,他明白了,他的确不用太为变强而耗费心力。他和他的弟弟犬夜叉,其实一直都在仰望父亲的背影,父亲有着世间无匹的妖力,也有着从不迷茫的心,而他与犬夜叉,却恰好各自缺失了其中一项,须用全部的时间去找到为止。
也就是说,他早已足够强大,他应当要得到的,是一颗不再迷茫的心,属于他自己的心,能够让他爱上自己,爱上别人,爱上他在世上度过的无论长短的光阴……
这是隐藏在父亲赠他的天生牙中无声的遗言。
先前,他充耳不闻,当铃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天起,他才渐渐地听见。
铃影响和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么,他与铃的邂逅,有没有同样成为铃这一生最重要的记忆呢?
正在这时,邪见急急忙忙地从前方跑回来,隔了老远就吆喝上了:“杀生丸大人,我找到了!找到了!”
杀生丸收回神思,照旧冷冷地开口:“你太慢了。”
要不是邪见磨磨蹭蹭的,铃也不用亲自问路,更不用被人呵斥。
邪见一个激灵,恭恭敬敬地趴在地上:“对不起,我错啦!”
铃笑着去搀扶:“邪见大人,杀生丸大人没有生你的气哟!”
邪见凶凶地拒绝她的手,回答着:“我当然知道!”
邪见一直都对铃很好,尽管嘴巴上有时候很唠叨,不过,当邪见觉得铃和杀生丸更贴心的时候,总会小小地妒忌她。那小老头始终搞不清楚铃在杀生丸心目中的地位与他是不同的,并不会抢夺他“第一大臣”的位置……
“说吧,邪见。”杀生丸想到这里,也觉得有点滑稽,口气温和了不少。
邪见埋下头去:“是!这个出现异常的村子叫樱野,抓来当地的小妖怪问过,据说有一个自称‘黑塚’的家伙,总是骚扰新死过人的人家,索要祭品,有时候还杀掉对方。”
真是个无聊的家伙,干着和野盗没两样的低级勾当。
杀生丸不太欣赏这样的对手,无论是实力还是品位,都令这次寻灯任务变得兴味索然。
“可真恶劣!”铃却认认真真地生了气,“野盗已经让大家很辛苦了,怎么还有这样的妖怪也干掠夺的坏事!”
若是铃为此介意,状况是又不一样的。
“邪见,你退下等候。”杀生丸打起精神,立即下令,“铃,我们走。”


他们在村子外围转了一圈,找到了村子的墓地。
这里正好又起了一座新坟。
“看来事情很顺利。”铃蹲下来,在这座坟墓前双手合十,替死者祈祷,“我们得尽快抓住‘黑塚’。”
杀生丸拢了拢披风,遮住面目。耀眼的银发和面颊的妖纹可不适合在人类村庄附近出现。
“有人来了。”他略微谛听了一下动静,提醒铃。
没过一会儿,背后传来惊疑不定的询问:“你们是谁?”
铃转过头去,看到一位妇人带着个男孩子站在面前,臂弯里还挽着一篮子食物。
“我们是路过的除妖师。”铃和气地自我介绍。
妇人眼里闪过一丝光芒。
铃站起来:“这里埋葬的,是您的亲人吗?”
妇人叹了口气,点点头:“对,是我的丈夫,孩子他爹。”
她拿出篮子里的祭品,一字排开在墓前。东西很丰盛,几乎是一顿盛宴。
铃观察妇人的举动,发现小男孩也在专注地瞧着母亲摆下的食物,还咬着手指,咽着口水。
“您很思念您的丈夫吧?用这样隆重的祭品。”铃谨慎地试探。
妇人仿佛就在等着这一句话,立刻否认:“不,我只是希望他不要再出来了!三天来,我按照他的要求,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弄来这些吃的,再继续下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铃也在等着这个答案:“他死而复生了?”
“是他的鬼魂。”妇人摇头,“每晚来找我们,要钱和要东西。这种事在村里发生过好几次了,也是家中刚死的人夜里跑回来抱怨和索要祭品,住在村口的阿平老婆因为没有听阿平鬼魂的话去送祭品,还被阿平的鬼魂杀掉了。”
铃看了一眼杀生丸,再问妇人:“一般人都会对这种事闭口不提,为什么您在鬼魂歇息的坟前还能毫不畏惧地告诉我们这些呢?”
妇人平静地说:“家里什么也没有了。村中的人自己食物都不够吃,没人会接济我们,我和孩子接下来也只有死去。所以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铃露出哀伤的表情:“请放心,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帮助您。”
妇人把她和杀生丸好一番端详:“不管怎么说,我们可请不起除妖师哪。”
“不,不收酬劳。”铃微笑着掏出袖子里藏着的布包,“我还有路上挖到的山芋头哦!”


杀生丸从附近山里回来的时候,铃煮的芋头汤正好熟了。满屋都是香气,还有铃的笑声。
“欢迎回来!”铃跑出来迎接他。
他把指尖上勾着的几只野兔和一串鱼递给她:“你和他们吃。”
野兔是他命令山里的野狼捕来的,鱼是邪见捞的。
铃将猎物给了欢天喜地的男孩子,轻轻地捉着杀生丸的衣袖:“杀生丸大人,要不要吃一吃我做的汤?”
“我对人类的食物不感兴趣。”杀生丸习惯性地答道,顿了一顿,“……但是可以尝尝。”
铃快活地跑进去:“很好吃的!”
杀生丸看着她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
……有一种腥膻的气味若有若无地飘入他鼻内。
危险正在逼近。
铃和那两个人类没有丝毫的察觉,她们还在忙碌。
于是,他没有声张,暗中守住了门户。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那声音不大不小,却很急促,突然响起,又突然止住。
屋子里一下安静了。
妇人、铃和男孩子都凝住不动。杀生丸也在等待。
敲门声再度响起。气氛愈发诡异。
男孩子吓得扑进母亲怀里。
妇人求助地望向铃和杀生丸。
“别怕。”铃用口型和手势安慰着妇人,“没事的!”
“阿春——,太郎——”门外有人怪声怪气地喊,“阿春——,太郎——,你们把什么藏在了屋里,好臭,好臭……”
杀生丸皱了皱眉。
门外的玩意儿显然也闻到了他的味道。
他举起手,示意铃把妇人母子带到屋中角落藏起来。他准备摘掉头罩了。
但门外的气味开始移动,朝着铃所在房间而去。
杀生丸不遑多想,跟了过去。
“阿春——,太郎——,你们忘掉我了吗?快陪我一起去三途川吧……”那玩意儿又在房间外的窗下一声长一声短地呼号。
妇人发着抖,搂紧男孩子,蜷成一团。
铃忍无可忍,猛地起立,冲着窗外喝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冒充别人丈夫,伤生害命?!”
那玩意儿悄无声息。
杀生丸冲到铃身边,护住她。
“好臭,好臭!”那玩意儿重新叫起来,“你们把什么藏在了屋里!”
它的声音越来越高,语调越来越凄厉。
突然,一只黑色的胳膊打破了窗户,越过杀生丸的肩头,抓住了铃的右臂!
“啊!”铃冷不防那玩意儿有此一举,本能地抱紧杀生丸的腰。
杀生丸被激怒,低啸一声,亮出了利爪,只轻轻一挥,那只胳膊就“啪”地掉在了地上。
胳膊异常细长,生满了黑毛,很恶心。
“哈哈哈哈哈……”窗外的那玩意儿非但没有因受伤而退去,反而狂笑不已,气味又回到了门外。
杀生丸怕中调虎离山计,仍旧站在原地。
门就这样被那玩意儿顺利地推开了。
一阵迷蒙的雾团里,屋中的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有一名少年……
少年乌黑的头发扎在脑后,身上穿着蓝色的布衫,手臂和小腿都绑着灰色布条,看上去英俊而神采奕奕。同时,少年一手叉腰,一手握着一支风车,笑吟吟地面对着他们。
他绝对不会是那个冤魂不散的丈夫,那他是谁呢?
杀生丸正在猜疑,少年开口:“……铃,你还记得我吗?”
只听到铃带着哭腔,向那少年唤道:“……哥哥!我的哥哥!秀哥哥!”


就像是往日重回一般,一幕幕场景在空气中构成画面,从杀生丸与铃眼前掠过……
“哇~~”还是小女孩的铃用肉嘟嘟的小手握住风车,鼓起腮帮向着扇叶吹了一口气,开心地大叫,“风车转起来啦!秀哥哥,你看呀,风车转得好快!”
一只手掌按在她的头顶,宠爱地抚了一把她的刘海,她回过头去,那张熟悉的面孔正对着她微笑。
那是长她六岁的哥哥秀一。
“喜欢吗?”秀一注视着她。
“喜欢!”铃回答,“我喜欢秀哥哥做的风车,更喜欢秀哥哥!”
秀一的笑容灿烂得如同五月的阳光。
他说:“我也喜欢铃哦~最喜欢铃~”
……
秀一和村里所有的小男孩都不同,他并不大参与他们的游戏,甚至不多和他们说话,而是喜欢独自坐在高高的地方,用严肃的表情和深沉的眼神,眺望山谷中的一切。
当别家的儿子们每天早晨随着父亲下地干活儿的时候,他会带着一张小弓到山中去,往往午后就能带回些野兔、雉鸡之类的猎物。每每他走上回家的那条山梁,在家门前守望的铃就会像撒欢儿的小鹿一般,叫着喊着奔向他张开的怀抱。
秀一总是能一下把铃举得老高,逗得她咯咯直笑。
“铃,今天是不是乖孩子啊?”把铃背在背上后,他都要温柔地问。
铃就用力点头:“乖的!”
“嗯,我知道铃是最乖的。”他背着她一路小跑,这样,铃拿着的他所做的风车就会不停地转动,仿佛绽放在风中的花朵……
这是一天里铃最幸福的时刻。她为有秀一这样的哥哥感到骄傲,秀一是她最贵重的珍宝。
但是父亲和母亲似乎并不为秀一的能干感到高兴。
“请你不要这样。”每当母亲从秀一手里接过猎物时,她都会偷偷地用围裙擦一擦眼角,对秀一做个感谢的手势,这会儿父亲就会慢慢踱出来,恳切地劝他,“你不应当做这些。”
秀一默默地坐在玄关的地板上,很久才说:“……这没什么,您的腿脚受过伤,行动不便,家里总是靠母亲下地干活也不行……”
“我很惭愧。”父亲低下头,“让你和铃吃苦。”
秀一还是笑笑:“哪里话。”
他拉着铃和自己一块儿坐,给她削制木偶:“和父母还有铃在一起的日子,我感到很幸福,只要每天都能看到铃这么快乐,我也就觉得很快乐了……”


命运的改变毫无征兆。
如同注定的那一天,铃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她是那种勤快懂事的孩子,因此尽管还很小,却自愿做这做那,替家中分担活计。不过,父母只许她去做点柴垛取柴枝这样简单轻巧的家务,并不要她真正劳神费力。
可就是这么一点儿事情,却也总被秀一代劳。
“啊!秀哥哥好狡猾!”铃眼睁睁看着秀一拿走了她的柴枝,气得叫起来。
秀一摸摸她的脸蛋:“别不高兴啦,铃还是笑起来最可爱哟!”
铃不原谅他,转过头去。
秀一想了想,笑吟吟地说:“今天跟我去山里怎么样,铃?”
铃惊讶地瞪大眼睛:“诶——?真的?”
“没错。”秀一蹲下来,看着她,“山里有很多有趣的东西,你不是一直想要学会怎么采好吃的蘑菇吗?这次我教你。我还要考考你是不是还记得从前我教过你的捕鱼诀窍。你敢不敢去呀?”
“当然啦!”铃不服输地抓住他的手,“我绝对要去!”
秀一站起身,望向父母:“……可以吗?”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父亲,父亲叹了一口气,轻轻点了下头。
……
在枯木下寻找蘑菇,在溪水里追逐惊散的游鱼,在枝头上摘下酸甜的野果……铃欢天喜地地与秀一在山里度过了难忘的一天。
傍晚,兄妹俩说说笑笑,背着背篓,扛着钓竿,满载而归。
就在他们爬上山梁时,还没意识到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咦?妈妈还没开始做晚饭吗?”走近家门,铃不经意地指着屋顶的烟囱念了一句。
秀一浑身一震,似乎有所触动,猛地刹住脚步。
铃被他拉着,也无法再往前走,她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于是昂起头好奇地打量哥哥。
秀一的神色是那么凝重。
一种冰凉的、不祥的感觉像蛇一样攫住了铃的心。
“铃!”秀一忽然抱住她,“听我说,铃。去柴垛那里躲好,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出声!”
“为什么?”铃嗓音颤抖地问。
她觉得很害怕,虽然她看不见危险在哪里。但就是这样才让她更加害怕。
秀一用一贯的温柔语调劝慰她:“因为我们要和父亲母亲玩捉迷藏。所以,你可别让他们知道你在那里哦!你一定要答应我!”
听到他的这几句话,莫名其妙地,铃伤心起来。
她急促地呼吸着,艰难地忍住想哭的冲动。
秀一见状,露出她所熟悉的微笑。
“我知道铃是最乖的。”他拍拍她的肩,“去吧,去藏起来。我不叫你出来,你就不要出来。来,我们勾小指约定!”
铃噙着泪,伸出小指,与秀一的手指相碰。
就在这一瞬间,秀一俯首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我最喜欢铃了。”他摆摆手,和她告别,一步一步朝屋子走去。
铃哽咽着,跑进了柴垛……
外面很安静。
父亲母亲没有来找她。秀一也没有。
她却好像知道他们不会来找她似的,心里翻涌着酸痛又寂寞的滋味……可是,最后他们一定还是会来找她的吧?已经过去有一会儿了,为何还没听到他们的呼唤呢?
她贴近柴枝的间隙,从柴垛的缝隙朝外看。
正在这时,屋子里吵闹起来,一群人推搡着秀一来到门口的空地上。那些人全是看上去粗野蛮横的男人,腰里都佩着刀,一齐冲着秀一嚷嚷,还发出得意的狞笑。
铃不认识他们。
“总算找到你了,小野家的少主!”有一个头领模样的男人上前,揪住秀一的下巴,强迫他抬头看着自己的满脸横肉,“你以为躲进这样的山村就没事了吗?为了找你,我花了三年时间!”
秀一的胳膊被喽罗们反剪在背后,一声不吭,冷冷地盯着面前的家伙。
铃紧张地握紧双拳。
头领与秀一对视一阵:“不愧是武士的儿子,你很有胆量。那么,看到这个,你还能这么倔强吗?”
头领的话音刚落,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被丢到秀一脚下,它们还在秀一眼前咕噜噜绕了一圈,然后用苍白的没有生命的脸对着铃的方向……
爸爸!
妈妈!
铃条件反射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的头脑一片空白。
秀一的身子晃了晃,“噗通”跪在两颗头颅面前。
“小野家的少主,你看到了没?”头领拔出刀来,架在秀一的脖子上,“帮助你从那晚的灭门祸事中逃脱的仆人夫妇,已经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你身为武士的儿子,居然肯冒认仆人来作自己的父母掩人耳目,好保得一条小命,真是卑贱!”
秀一歪着脑袋:“……你这个曾经是我父亲属下的小人,最后却杀害了我全家来投靠敌方大将,难道不更卑贱么?”
头领脸色一变:“所以你想报仇?!”
“要是可以,总有一天我会变得强大,会夺回属于我的一切!”秀一回答,“我会杀了你!”
“……你没机会了。”头领示意喽罗们散开,举起了刀,“我正是因为必须让你死了这条心才不停在寻找你……据说这家还有个小女孩,你死前告诉我们她在哪儿如何?有这忠心的一家陪你上路,你不至于太寂寞。”
秀一淡然笑道:“那个脏兮兮的小东西?她十几天前就跌死在山崖下了。尸体还没找回来呢,大概早被野狼之类的吃得一干二净,你要去帮着找她的骨头?”
“很好……那么,这就让你们在黄泉相会!”头领手起刀落。
天空都像是被鲜血染红了……
秀一躺在血泊里,仰望着头顶的白云。
突然,他伸出手,不,准确地说,他伸出小指……
“不要死,要活着……不要……死,要活着……”他喃喃着。
之后,他死了……


“啊————!”铃抱住头,发出悲痛的呼号,“原来是这样……是这样……”
“铃!”眼看着铃恍如陷入噩梦的梦境,备受折磨而挣脱不得,杀生丸无法稳住心神,他焦急地搂紧她,在她耳畔再三喊着。
铃置若罔闻,脸上全是泪水:“我都想起来了!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忘记,为什么我会记错?秀哥哥,秀哥哥!为什么……”
而在杀生丸和铃的对面,那将幻影展示给他们看的,名为“秀一”的少年也用忧伤的目光注视着铃:“是啊,铃。为什么你忘记了我?为什么?”
“村里的人,过了两天他们才发现发生在我家的事……他们从柴垛里找到了我,那时,我已经不会说话了……我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有人对我说‘不要死,要活着’,别的我全忘了,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后来,村里的人们告诉我,一定是我妈妈把我藏了起来……”铃哀切地哭诉,“……这都是我的错。”
“秀一”微微颔首:“是的,都是你的错,铃。我最喜欢的就是铃,即使你与我没有血缘关系。为了保护你,为了让你活下去,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都牵挂着你。你却忘了我,铃,我好不甘心哪……”
铃的手脚变得冰凉,整个人软了下去:“……我真不该活着……”
“对,你应该死去……来陪伴我吧,铃……”“秀一”趁虚而入。
“闭嘴!”杀生丸顾不上多想,将铃放在地上,抽出剑奔向“秀一”。
“秀哥哥!”铃并没阻止他,她只是叫着少年的名字。
但杀生丸因此停住了。
她已经把那少年彻底当成了她死去的哥哥,如果他一剑下去……
就在他迟疑的霎时,他全身仿佛被千万根钢丝缚住。
他低下头,发现那是一张金色的蛛网,已将他牢牢捆绑起来,他只消动上一动,锋利的蛛丝就会透过衣衫切进身体里,让好好的身体变得支离破碎。
如果换作别人,这必然是一道难题;可对他来说……
他站在原地:“哼,竟是如此低等的妖怪。这样的手段也打算让我为难吗?”
“那你就尽情挣扎吧。”“秀一”不慌不忙地回答。
一根蛛丝闪出金光。
杀生丸转过头,看到那根从自己身上蛛网内拉出的蛛丝,正系在铃的脖颈上……


“人的记忆,就像一张网。”瞧着猎物不再挣扎,“秀一”似乎安心了,幻化回它的原形,以丑陋的大蜘蛛的样子,慢慢用调侃的语气对杀生丸讲述,“这个小姑娘以为自己忘记了最痛苦的过去,可她不知道,没有会被忘记的人和事情,它们早就像网一样被织在脑子里了。而将那些东西召唤出来,是我‘黑塚’的拿手好戏,我只是无意中碰到了她,就从她的脑子里找到了我想要的蛛丝,能够依此变化成她最不想见到的人……”
杀生丸一面听着它啰嗦,一面关注着铃的情况,她耷拉着头,神智昏昏,还没从巨大的打击中恢复。
“我喜欢那些带着后悔和怨恨的记忆,它们让我唯一钟爱的食物——死人脑子变得更美味~~”蜘蛛沉醉不已,“可惜的是,越美味的佳肴,就让我变得越饥饿……埋在地下的死人脑子已经不够我吃了,必须要有更多的带着怨恨死去的人才行……啊,这个小姑娘的脑子会是绝品……”
“原来你是吃那种恶心食物的妖怪吗?难怪就连你的名字也很讨厌。”杀生丸讽刺,“低级的杂碎就应该回到见不得光的土里去。”
蜘蛛一点点爬向铃:“会的,会的。这一顿我要吃得很饱,然后就去睡上一个好觉……你还是不敢动吧,大妖怪。为了区区的这个人类,你动弹不得了,因为只要你走上一步,她的脖子就会被优美地割断,她的脑子将会成为我的食物;可你要是一动不动呢,我照样会杀死她,吃掉她那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脑子……”
杀生丸不动声色。
“被人类牵制的大妖怪哟,看看你是多么可笑吧~~”蜘蛛意满志得地来到铃面前,转过来,用两排眼睛一起望着杀生丸。
“……绝不如你所愿!”杀生丸终于说。
蛛丝应声从杀生丸的身上一根根断裂、坠落。
同时,血也从那大妖怪洁白的衣衫内渗出,顺着伤口绵延、交织,像是给这为了心上人奋不顾身的人织成了一张怵目惊心的赤红的网……
蜘蛛低吼着:“你不要她的命了?”
“我不会把我的命交给你!”它身后传来铃的声音。
蜘蛛悚然回身,铃的十指同样流淌着鲜血,但蛛丝已经被她扯断。
“不可能!”蜘蛛难以置信,“你只是个人类,绝不可能破坏得了我的蛛丝!”
“你不是秀哥哥!”铃站起来,“我险些被你欺骗……秀哥哥告诉我‘不要死,要活着’,就算在我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说不出的时候,我也铭记不忘……所以,他喜欢我,是不会怨恨我的,我喜欢他,也从没真正遗忘过他,他在我心底最深的地方,永远都笑着注视我……我怎么能辜负他用生命换来的我的今天,而输给你这样无耻的妖怪?!”
蜘蛛绝望地大喊:“不,这不是真的!”
“你让铃受伤……”杀生丸当着它的面举起剑,“……这下你就使我真的很不痛快了!”


在山崖下,有三个小小的坟茔,今天,它们分别被戴上了三只小小的花环。
这就是铃的家人。
杀生丸在不远处看着,心中生起无限感触。
跪在坟茔前的铃闭上眼,合十祈祷:“爸爸、妈妈、秀哥哥,我终于回想起以前的所有事情。对不起,过去这么多年才重新来到这里看望你们……以后也请住在我心里,永远地守护我吧……”
等她再睁开眼,微风正吹过花环,花朵轻轻摇曳,仿佛秀一温柔灿烂的笑容。
铃也笑了。
“最喜欢秀哥哥了。”她伸出小指,然后俯下身,吻了吻秀一墓土上的花朵……
一切结束后,她走回到杀生丸身边。
“你在流泪。”他说。
铃的嘴角动了一动,实在憋不住,一下扑进他怀里哭出声来:“……我能活下来,是多么幸运!因为我的生命被爸爸妈妈、秀哥哥还有杀生丸大人再三挽救……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亲人!我再也不要忘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了!”
此时此刻,杀生丸很想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哦。”最终,他开口,并默默地抱着她。
“我要永远和杀生丸大人在一起!”
“嗯!”
这时候,埋在杀生丸胸膛上的铃没瞧见,杀生丸自己也没发现,他早已露出了怜爱的、幸福的微笑……


第六章 道成寺钟

“花外尽是松,
暮色晚钟响彻,声声痴情怨。
世间男子皆薄幸,枉生得这樱花颜面。
此身如萍居无定,苦受霜雪寒。
不能共生遂心愿,唯求同死赴黄泉。
双双对对,如何不是缘?”


这里是春夜中的樱林。
又一年樱花开了。
月光轻笼花枝,四野寂寂。
尽皆说白日里的樱花如何柔粉殷红、流光灿烂……几人知这月下的樱林却与昼间不同,妩媚艳色之外平添了秀美皎洁,华丽繁喧之余更增了优雅安宁,若待得南风缓送,还会有无数落英如雪絮般吹飞,当面对此情此景,当遭逢此生此时,天上人间何可比拟?唯愿身如萼灭,魂若香夭,伴风坠堕,安眠于泥……
真是个……一起赴死的好去处。
但那约好同往黄泉的情郎,为何他迟迟不来?
难道他忘了?
难道他悔了?
难道他怕了?
这百种心思,千番猜疑,万般愁绪……倏忽间堆积眼前,让人怎生忍受?说定了一起的,却在最后要丢开手不成?
时光随夜色流逝,伊人仍旧不见。好把这颗火热的心儿,慢慢地浸入冰水中去。
怨恨啊,怨恨!心底却又恋着那个人,无法舍弃。
赤足在地上来回徘徊,他没来,没来……
看来他果真是不愿来了,把昔日的誓言都变了谎言!无情的他,可知道在这里痴痴等待着他的人,眼里流着泪,心里滴着血?
呵,听那夜枭在林端发出怪叫,它也在嘲笑着此处这愚蠢的女子么?她抛下了父母,离别了兄弟姐妹,一切都不要,黄昏就从家中偷跑出来,不畏山路坎坷,鞋子也磨破了,赤脚流着血,来这林木草露间守候她绝望的幸福,孰料到却是这样的下场!
可叹啊可叹,被背叛的女子是多么无力!为他离了家,为他来寻死,现而今何去何从?真是诸行无常,人生还有何等的指望?不若在这樱花树下……
不,绝不能孤独地死去!要去找他,要去问他个明白清楚!
安珍哪安珍,情郎,你在哪里……
……
道成寺院前临时搭建起来的舞台上,一名头戴乌帽,身着华服的“白拍子”舞者正手持香扇与金铃起舞,演出那一段古老的曲目。在台下,笛手与鼓手为那翩然舞姿伴奏,而作为观众的和尚们,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但是观众不止有这些出家人。
不远处,还有两位不请自到的远客……
“杀生丸大人。”铃出神地望着艳丽的白拍子挥动衫袖,循节踏歌,“……您知道吗?我小时候也看过这么一次白拍子。可那是在集市上,我又完全听不懂白拍子在唱着什么,今天才明白,白拍子一面舞蹈,一面说着多么悲伤的一个故事。”
在她身旁,杀生丸一言不发。
他对人类的悲欢离合,原本是没有深刻感觉的。即使现在也是如此。只不过……既然铃觉得这个故事还不错,那么姑且先看看。
对他来说,这个故事并不难懂。讲的是一名人类女子清姬爱上了年轻俊美的和尚安珍,有心与安珍结为夫妻,然而那安珍却没有同样地回应清姬,他一路奔逃,清姬一路追赶……
“我是个苦行僧,持愿要一生供奉佛菩萨,又怎能与你……”安珍躲避着清姬的目光。
“皈依三宝的快乐,我也能如数给你。”清姬不折不挠。
“若是有来生,我再与你结成姻缘。”安珍声音哽咽。
“我不求来生,只要今世。”清姬更逼近一步。
“小姐,我对你……可违背佛前许下的誓言是多么大的罪过,上天会惩罚我,就算我献上生命也不见得能获得救赎。”安珍痛苦地转过头去。
“那我随你一起去死!”小姐平静而坚定地注视着安珍,“我们从这俗世离开,不顾你是许愿不能娶妻的和尚,也不顾我是身有他人婚约的小姐,我只求与你托生同一莲花,生生世世为夫妇。”
安珍含泪微笑:“托生同一莲花?……那好啊,小姐,就像你说的那样去做吧……”
他们约在樱林见面。
安珍爽约了。
……人类的诺言和他们的生命一样,转瞬即逝。他们真是无聊的种类。
“若是许下了诺言,为什么要去背叛呢?”就在杀生丸仍在内心嘲弄着人类的时候,夜戏已散了,但铃的心思还没散,她坐在月光下,愤懑不平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今晚的戏就完了吗?还没有看到结局呀!安珍这个人,真是过分,不知道清姬能不能去找到他,问他个清楚!唉唉,好生气,要睡不着啦!”
杀生丸回过神来,觉得心里一痒。他差点笑了。铃兀自为戏中人物打抱不平的样子,也是非常可爱的。
“走吧,铃。”他站起来,迈开脚步。
“嗯。”铃跟上,在他身后走着,突然牵住他的袖角。
杀生丸诧异地侧过头:“怎么了?”
“没什么。”铃小声地说,“我觉得清姬真可怜……杀生丸大人就从来不会丢下我……”
“傻话。”杀生丸转过脸去,顿了顿,放慢速度。
铃顺势将小小的手窝进杀生丸的掌心。她的手有点凉,这让杀生丸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那纤柔的指尖,想要将自己的温暖传递给她。
两个人在月下缓缓地漫步,微笑在彼此心底绽放。
这样的确很幸福……
但是……
一缕不祥的气息掠过,杀生丸蓦地警觉起来。
被他们抛在后面的道成寺,在这深夜里敲响了铜钟。钟声原本是佛寺为了普渡众生、弘扬佛音而响的,但现在这钟声,一声一声,却满含着恐惧与怨恨,像是一头嗜血的怪兽在用钟声当作啸吼,从清冷的月色中向四周发布死亡的讯息。
等待已久的时刻提前来临。
杀生丸抱着铃腾上天空,一同踏上回往道成寺的路。


从空中俯瞰眼下的道成寺,正是一片混乱之极的景象。
借着月光能看见许多僧人在庭院里乱跑,大声呼叫,而在钟楼方向,有火光直冲云霄。
“失火了?!”铃惊呼着。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杀生丸降低高度,“你看。”
钟楼已经完全陷入烈焰中,除了抱头逃窜的僧人,其余的则围着钟楼,并未去寻水来救火,只是望着那大火,双手合十,嘴里诵念着经文。
铃大惑不解:“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们要眼睁睁看着钟楼烧毁?”
杀生丸不再作答,带着她转了个方向,于是铃震骇地发现,钟楼之中空无一人,撞钟用的横木独自在前后摇动,使得铜钟发出凄凉的叹息……
“为什么会这样?是谁在作祟?”铃下意识地靠紧杀生丸的胸膛,这样她就一点也不怕了,反而能够集中精神,探寻起如此怪异现象的原因。
杀生丸不作回答。
而在那火焰舔食钟楼的哔剥脆响中,有一丝尖细的歌声逐渐游了出来,铃仔细去分辨,乃是女子的吟唱,曲调分明是结束不久的夜戏上“清姬”曾经唱过的歌谣:“花外尽是松,暮色晚钟响彻,声声痴情怨……”
歌声在这毛骨悚然的环境下,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猛地,一束火焰腾跃直上,裹住了道成寺的大钟。吊着大钟的绳索受不住如此燎烤,宕然断裂,大钟跌到钟楼地面,砸出沉闷的轰鸣。
楼下的众和尚们惊呼连连,再顾不得念经,全部退到廊下,惊恐地仰视着钟楼。
“安珍,薄情的人!你要躲到什么时候?!你怎么还不出来见我?!”重重的火焰中,有女人厉声高叫着,“你藏在哪里?在哪里?你仍旧藏在这大钟之下吗?对我的一片痴心不闻不问,辜负我们缔结的盟誓,宁愿自闭在黑暗的钟内,也不愿意和我相见吗?”
这时候,不光是空中的铃,连楼下的和尚们都看清了,在钟楼的栏杆上站立着一名白衣的女子,身姿窈窕,双目灼灼,黑发随着火星在夜的幽光下飞舞,美艳而妖异,摄人心魄。


“一百年了。”白衣女子仿佛一只素色蝴蝶,轻盈地驻足在钟楼之上,她冷冷地扫视着楼下诸人,双唇紧闭,但她的声音却像是夜半无人时撩响的琴声,真真切切、柔柔凉凉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们这些人啊,将我困在道成寺一百年了。百年前我心碎于此,愤而捐躯,可就算在我死后,魂魄还被你们束缚在这钟楼,上去不得极乐世界,下去不得修罗地狱,此身孤凄无靠,求诉无门……如今,神佛毕竟长眼,让那大妖怪来至此地,动荡了寺中清正之气,使我重获自由……把安珍交出来吧,让他出来见我!”
底下的和尚们听了这番话,哪有敢搭腔的,只顾两股战战,抱头发抖。倒是铃得知她是由于受到杀生丸的妖气影响,方能挣脱束缚时,心里安慰不少,在那里颤抖着声音问:“……清姬,是你吗?你就是清姬吗?”
“正是我,一个愚蠢的女人。”清姬抬眼看着铃,面无表情。
清姬这样年轻美丽,却下场悲惨……铃目睹到这位传说中的人物时,忍不住红了眼圈:“……清姬,你……”
铃想说“你太可怜了”,却觉得这样是对她的侮辱。但除了这句话,一时也找不到能够表达胸中情感的语言,便急忙用手揩去泪珠:“清姬,你也知道,时光早过去了一百年,道成寺的僧人不是从前的那些僧人,安珍他也……早已死了。”
清姬淡淡一笑:“他早就该死了。当初,他和我做了同死的约定,后来他却破坏约定,苟活多年。”
铃左思右想,一咬牙道:“他背叛了你,你为什么不放弃他呢?挽留一个不遵守誓约的人,是不值得的!”
清姬沉默不语。
一直将铃抱在怀中的杀生丸,这时候下意识地盯紧清姬,他很清楚,充满怨恨的人一旦突然陷入静止状态,这通常都预示着很快要进行下一次爆发。他必须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以免伤害到铃。
“不管怎样,我要他出来!我要问他个清楚,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去黄泉地府!”果然,清姬再度厉声高叫,她的万丈怨气,令得道成寺钟楼的火势更加猛烈,几乎全被金红色的焰苗吞噬。
一股灼热扑面而来,铃本能地挡住脸:“好烫!”
杀生丸不待铃说完,已带着铃升上更高的夜空,掉转方向,朝着寺院后方的庙堂而去。
“杀生丸大人,我们去哪?”铃大惑不解。
“去把安珍找出来!”杀生丸回答。


这片土地上的佛法,是从唐土传入的。
自从唐土高僧鉴真东渡来此之后,佛法更是受到上至皇室,下至奴役的推崇,人人以奉佛为荣,更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成为佛门子弟,穷其一生在佛法的海洋中寻找智慧与宁静。其中也不乏有著名人物,而在那些人圆寂前,通常会效法鉴真大师,将自己闭居在密室内,渐渐断绝饮食,不停念诵佛号……等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弟子们再去探视,则已与世长辞,但身躯却留在人间经年不腐,维持着趺坐参禅的姿势,恍如得道开悟的菩萨,所以世人都称之为“肉身菩萨”。
道成寺的后院庙堂,就是供奉本寺肉身菩萨的所在。
杀生丸毫不费力地推开锁住的门扇,引着铃进入堂内。
堂内燃烧有长明油灯,铃很容易就能看到正对着门的墙壁内安放着三尊壁龛,壁龛中各有周身漆金、肩披红绫的肉身菩萨阖目端坐。
这情景对于佛门弟子来说也许是神圣的,但对于铃而言,未免有些让她害怕。想到壁龛内的“菩萨”们从前均是活生生的人,她感到很不舒服。
不过,她还是尊敬地双手合十,向他们行了个礼。
“杀生丸大人,这三位菩萨中,有一位就是安珍吗?”末了,她转过头来,询问杀生丸。
“是的。”杀生丸平静又带着些讽刺地说,“不管是什么菩萨、鬼魂,人类的气息始终是不会变的。”
铃“哦”了一声,又想起来:“可杀生丸大人从来没有见过安珍啊!又怎会对他的气息留下记忆?”
杀生丸走到最中间的肉身菩萨面前,祭出光鞭,一点也不客气地将壁龛击打得粉碎:“安珍?我当然不认识他,不过在这干尸的身上,有那女鬼的气息。”
他这番粗暴的动作,让壁龛中的肉身菩萨失去庇护,一路滚下案几跌落在地,原先合在一处的掌心被摔得张开,一团丝线绑住的黑发从手内掉出,暴露在烛火照耀之下。
杀生丸垂下眼睫,有些不屑地冷笑道:“原来如此。”
他侧过头去,望着堂内的黑暗角落:“那么,你就是安珍?”
“唉……”角落里,有男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渐渐地显出轮廓……
铃吓了一跳,几乎要蹦起来,幸亏被杀生丸及时地握住了手,给予她无限安全感。
“你就是安珍?”杀生丸威严地重复。
男子缓步走入光芒中:“……不错。我活着的时候,确实被叫作‘安珍’。”
光照下,铃能看到安珍是一位面目俊朗、身材颀长的青年,而且风度出众、神情安闲,尽管身着缁衣,也丝毫不减斯文清隽之态。
她不禁忘了安珍乃是鬼魂,大喊起来:“你也没有离开道成寺吗?那你为什么不去和清姬见面?现在她就在外面钟楼!”
安珍移目注视她,眼中流露出忧郁:“我在这里很好……既能和她一起,又能不见到她……”
“你至死还藏着的头发,是清姬的?”铃捡起那束秀发,“……其实你还爱着她?”
安珍一笑:“我是僧人。”
“僧人又如何?!”铃愤怒了,“能够互相爱慕的,才是人类,难道僧人就不是人类?”
“心有情欲,就不能奉佛。”安珍飘忽地应着。
杀生丸觉得他们这一问一答根本无法触及问题的核心,于是打断他们,直截了当向安珍提出:“那女鬼无法离去,是你当初用术法将她束缚在了钟楼吗?”
安珍低下头:“虽不是我亲手所为,却也是……我一手造成。”


一百年前。
“开门啊!快开门!”已是薄暮,衣衫褴褛的清姬不顾身上已被荆棘划出多处伤口,拼命捶打着道成寺紧闭的寺门,“我要见安珍!让我见一见安珍吧!”
“何处来的女施主?这里没有谁叫安珍!”里面有人高声应答。
清姬哪里肯听,只是一味捶门:“我一路追寻着他的踪迹,把木屐磨坏了,把斗笠也跑丢了,好不容易才远远地赶上了他,亲眼见到他隐入这寺院!你们出家人怎么忍心欺骗我这弱女子!”
里面的人笑起来:“女施主既然知道我们都是出家人,为何还要苦苦追赶?世上的好男子有千千万万,女施主何必执迷于出家人呢!”
清姬闻言,全身僵住。
“好一个世上的男子千千万万……”她悲戚地长叹一声,“但我却独独爱上了一个出家人。为了这个人,我抛弃颜面、抛弃佳婿、抛弃富贵、抛弃双亲,甚至愿意为他抛弃性命,到头来,你们却告诉我,这不过是我的执迷吗?”
里面的人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哪!”
清姬放下手:“……回头是岸……我想要与他相爱,因此不顾一切,早就把自己的退路毁去,一心只想朝着有他的方向前行……我要怎么去回头?我的岸又在何方……我只有撞死在这门前了。”
里面的人有些慌张:“女施主,你怎么可以在佛门净地寻死觅活呢?请稍等!”
过了一阵,寺门终于轰然开启。
一抹身影,出现在清姬眼前。
“安珍!”清姬流出眼泪,伸出双手,想要扑进那个人的怀抱。
“女施主,请看清楚。贫僧法号‘惠言’,是这道成寺的住持,并非女施主要找的人。”那影子说话了,清姬才发现,那是个老和尚,而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安珍,“你要找的人,也不在本寺。”
清姬失望了:“惠言大师,您也在骗我吗?”
惠言呵呵一乐,和气地回应:“出家人不会打诳语。女施主若是怀疑,请尽情在寺内搜索。我每处僧房、佛堂,无不可给女施主查看。”
说完,惠言吩咐沙弥们为清姬取来火把:“请您自己来找吧!”
清姬满腹狐疑,终于还是接过火把,捱着脚底的疼痛,一步步在道成寺内搜索。
可哪儿都没有安珍。
安珍仿佛草叶上的朝露消失于阳光下一般,在这座寺院内消失了……
“不可能的,我明明看到的。”清姬亦步亦趋,喃喃自语,“我亲眼看到的,怎么可能会不见?”
惠言面带微笑,并不答言。
细细地找过了一遍又一遍,把僧人们也挨个看过,仍旧无法觅到安珍的踪影,清姬简直要绝望。
“女施主,还不信吗?”惠言好言安抚,“……情爱是世上最短暂的欲念,女施主及时放弃吧。如果女施主愿意,我会派出僧众护送你回到家乡,安宁度日。”
清姬昂起头,环顾夜空。事到如今,她心中空茫,已不想再流泪了。
然而……
“那钟楼我还没有去。”她忽然说。
惠言面色一变。
清姬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细节:“我要去钟楼!”
惠言支吾了一阵:“……钟楼阶梯狭窄,恐怕……”
清姬不再和他多言,径自举着火把奔向钟楼。
登上钟楼,仍是不见安珍。钟楼四面仅以栏杆围住,决不能藏人,只有一座铜钟被搁置在地,撞钟的横木兀自悬吊静止在半空中。
清姬围着铜钟走了一圈。
这铜钟虽然置放于地,却奇怪地用几块砖石支了起来,与地面留下一定空间,正好可以供人呼吸……
“唉,安珍。”她说,“而今,我对你就像是恶鬼一样的存在吗?你竟然为了躲我,藏身在这钟内……”
“……清姬,回去吧。”从铜钟下传来安珍的声音。
清姬半晌不语。
“我只问你,为什么要违背誓言?你是怕了吗?”她凝视着手中的火把,“如果你怕了,我会离开你;如果你不怕,我们就在这钟楼里点起火来,乘着青烟去我们的极乐世界。”
安珍幽幽道:“清姬,生死于我已经不要紧了。我皈依了佛法,一旦违反戒律,只会堕入地狱,届时还要连累你……清醒过来吧清姬,我们别再继续犯错了。”
“不能向相爱之人敞开大门的净土,算什么净土?能够容纳相爱之人双宿双栖的地狱,又怎能算是地狱?我不再要你说明理由,只要你一个‘怕’还是‘不怕’。”
“……清姬。”
“说吧。”
“我无法选择。”
“你必须选择。”
“……我怕……”
清姬静静地听完。
“你出来吧。”她温柔地蹲下身去,努力想要抬起铜钟,“你这么说,我懂了。让我再见上你一见,我就离开。”
安珍拒绝:“你抬不动的。而我们,也别再见了。”
清姬站起来:“是的,我抬不动这铜钟,这不是我这凡人之躯能够做到的。安珍,我只想见到你的脸,对你说上最后一句话。但你不肯,你如此决绝,那么……”
一阵窸窣的衣衫响动。
夜空中划过一阵风声。
“啊!那个女施主跳下钟楼啦!快来人啊!”“死了!死了!”“好多血!天哪!”
……
“安珍,你可以出来了……”铜钟终于被几名僧人合力揭去,惠言看着钟内的安珍,看着安珍用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溢出,“这女子怀着怨恨死去,定然会魂魄不安,搅扰寺院清静,不过,我会设法超渡她的,至少不会让她离得开这钟楼……安珍,修行是需要面对很多诱惑的,今日你选择断念,致那女子捐生,那就一心献身佛门,赎你罪过吧……”
安珍一个字也吐不出,唯有伏拜在地,痛哭流涕。


“结果,最终我也没能成佛……”一百年后的今天,安珍的灵魂端详着他自己如同蝉蜕般的肉身,“我活了三十岁,一生都在苦修,却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她。我希望她能够放下所有,升入极乐世界。但在我死之前,我一直握着她在最开始赠予我的头发,嘴里念的不是佛号,而是她的名字,那时候我才知道,她不会离开,我也不会成佛,因为她对我有着执念,我也同样执迷于对她的感情……”
“那为什么不去和她相见?”铃质问。
安珍嘴角一扬:“我已经错过了最后的机会。我有什么颜面再去见她。钟楼从前贴满了经文,那些就像锁链一样束缚了她,就算我撕去那些经文,她只要现身,就会遭遇更严厉的镇压。我最好什么也不做,除了为她祈祷。”
铃重重地呼吸了一口气,用极为认真的口气对安珍宣布:“你错了!要是你不去面对清姬,清姬永远也不会自由,更不会有升入极乐世界的那一天!安珍,你是否真的爱她?”
“爱还是不爱,我说不出。我只知道我后悔……”安珍虚弱地笑着,“我后悔那时候没有见她。她本是位娇弱的小姐,却在山野里为了追逐我吃尽苦头,我害怕看到她那狼狈的样子……我以为佛会拯救我,可是,时间越久,我越后悔。要是能够回到当初……”
杀生丸再不想听了,一把抓起安珍的肉身,飞出庙堂。
“女鬼,拿去吧!”他将那众僧眼中无比珍贵的“肉身菩萨”轻易掼在地上,“你要找的人,就在你眼前。”
这时候,清姬早已尾随杀生丸与铃来到了庙堂外。

(还差个结尾……)
引用

蛇蛇@2007-08-24 23:20

猴子发文咯猴子发文咯~~~

华丽地沙发XD
引用

嗡嗡q@2007-08-25 16:55

可以转吗?
引用

lizzymonkey@2007-08-26 00:54

可以,转吧~~

转哪儿去麻烦告知声儿~~
引用

嗡嗡q@2007-08-26 10:45

转址:太平洋论坛犬夜叉专区


谢谢同意!
引用

lizzymonkey@2007-08-26 13:36

说这些干啥,能推广杀铃,好事,大好事呀~~~

:)
引用

lizzymonkey@2007-09-07 17:04

自顶~~~
引用

蛇蛇@2007-09-09 15:42

猴子更新了!!

恩,虽然和风有点不足,但是手法的老练和故事情节的精彩已经可以弥补这一切。
猴子加油~~~~~~:)
引用

云中君@2007-09-17 11:15

百鬼夜行抄版杀铃,看到青行灯的第一个印象是,活活~
单元式的小故事集合蛮不错的,猴子快点更新!
引用

摇曳@2007-09-24 01:00

哦哦,果真是百鬼夜行版呢,大大赶紧更新吧,偶也是忠实的杀铃饭啊!!!
引用

竹中八雲@2007-09-27 21:24

好久沒來嘹~~其實是在昆侖上看到猴子的文,于是想起這里上來頂頂嘹!~

寫得好好啊>_________<~狂贊~

偶這下翻進坑里了,你要負責啊~~快點更新連載吧- -+
引用

蛇蛇@2007-11-02 07:40

继续等待猴仔的东瀛怪谈大坑撒土……
引用

哆啦尼克夫@2007-11-02 14:58

我感觉猴子同学很有做苦力的潜质[/T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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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嗡q@2007-11-08 13:25

更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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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黛@2007-11-19 21:19

顶上!
加油更新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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