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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第七個新娘(全)

mimirala@2003-08-16 13:51

1~10,第一页 完结,第二页


喵~~~這篇文章是我在很久之前寫的~~~(所以大家有見過也不要奇怪~~“书狂”和“野葡萄文学网”好像都有)這次貼出來是想讓POPGO的大家看看~~~順便替點意見的~~~喵~~~

先貼一章看看~~~大家要是支持的就在貼下去了~~~喵~~~
大家一定要捧場~~~喵~~~


前言

《第七個新娘》,這個故事的靈感來自格林童話《藍鬍子》,主要描寫人性中的BT情結,講述了丈夫對於妻子的猜忌心理,及妻子在情感出軌時內心中種種複雜心緒。一路寫下來,感覺很是痛苦,許多矛盾衝突與內心中自我掙扎的細節都無法更深入一步的描寫出來,沒有一支神來之筆,我只能遺憾。

《第一章》
夜幕垂臨,華燈初上,對著鏡子晚凝妝。
鏡子中的臉,在燈光映襯下散發出玉一般溫潤的光芒。但那高挑的眉、緊抿的唇,卻又處處顯示了主人倔強冷僻的性格。

裴傾放下梳子,幽幽歎了口氣——若論容貌,自己只伯是終其一生都比不過裴稀了吧?裴稀,裴家堡的寶貝,大家的寵兒,她一生下來,似乎就是來接受大家的膜拜與疼寵的。為什麼同樣都是裴家的女兒,她得到的,就永遠那麼多呢?

想起那次議事廳裡人人為裴稀叫屈感傷的情景,裴傾便冷冷笑了起來。瞧,他們一個個都說得跟生離死別一樣,直到後來知道是由她裴傾出嫁,換來的就只有沉默,以及沉默後那些帶著虛情假意的惋惜和贊同了。呵呵,人情冷暖,算是看透了!

其實,離開也好。這幾年,裴家大大小小的事似乎全攤在自己的肩上了,扛得好累,而且無論表現得有多好,為裴家做了多少的事,在裴家受寵的卻只有裴稀、還是裴稀、總是裴稀!

難道,真的是堅強的女孩不需要憐惜?

裴傾淡談一笑,眉宇間全是嘲諷。

就在這時,有人敲了敲門,道:「大小姐,葉添求見。」

「進來。」

管家葉添走進來,將一封信箋畢恭畢敬地遞到裴傾面前,說道:「依羅島已有回音,同意了這次聯姻。不日將派人來前來迎娶。」

裴傾打開信箋,裡面只有一行字:「十二月初七,大吉,宜婚嫁。」

她的睫毛輕輕一顫,目光不禁又掠向了鏡子,鏡中人一身的白衣,流動著與這個季節一樣的玉潔冰清。

十二月初七,清晨起來,推開窗子時,看見院子裡的梅樹下,站了個紫衣人兒。白雪、紅梅都奪不走此人的絕世容光,雖然只是那麼隨意地站在那兒,卻令周道的一切頓時失去了顏色。

紫衣人見到裴傾,便微微笑了一笑,道:「姐姐,梅花開得好漂亮啊。」

聲音柔潤,如清泉滑過心間,聽在耳中,堪比天籟。裴傾望著那個紫衣人,心中掠過一抹複雜的情愫。這種情愫,由來已久,每每見到這個妹妹時,都會出現。

我是不是一直都在嫉妒她?裴傾問自己,卻又不敢去想答案。

她走過去,立到裴稀面前,打量著裴稀細緻得猶如瓷器般的容顏,淡淡地道:「稀兒也喜歡梅花?」

「嗯。」裴稀點了點頭,道:「在冬季,沒比它更美的花了……而且,總覺得它像姐姐。」

裴傾挑起了眉。

裴稀微笑著,繼續道:「是的,它像姐姐,傲世獨一枝。」

看著裴稀天真無邪的臉龐,裴傾恍恍惚惚地想著——家人們都那麼寵她,想必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吧……正想到此處,侍女秋兒便匆匆地跑來,報告道:「大小姐,快梳洗吧,依羅島的人已經到了,現在正在大廳裡等著呢。」

「知道了。」裴傾懶懶地應了句,心中卻微微一驚——來得倒真早!轉身要走時,卻被裴稀拉住了手。

裴稀顫聲道:「姐姐……你真的要嫁了麼?」

裴傾輕扯唇角,似笑非笑:「當然!此等大事,豈是玩笑得的?」

「可是……聽別人說,那依羅島的少主,脾氣可壞著呢,而且……醜得要命!」裴稀美麗的眸中已略見淚光,「姐姐,你怎麼能嫁那麼個人呢?三娘她們怎麼就忍心呢!」

裴傾心中一動,輕撫了一下裴稀的臉龐,低聲道:「少聽下人們胡說八道,沒事的。裴家的希望在你身上,只要你好,就什麼都不重要了。」說完了這句話後,只覺胸口鬱悶,壓抑著生生的疼,酸楚得宜想掉淚,便忙不迭地轉身離去。

一聲暗歎來自酸痛的心底——裴稀啊裴稀,終其一生,我是沒辦法嫉恨你了。

「依羅島總管家臣楊素,奉少主之命前來迎娶裴傾小姐……」議事廳中,一黑衣男子在一切完備後出列,屈身行了一禮,並呈上了婚帖和禮盒——「此乃依羅島傳家寶鐲,名為『天緣』,特奉上做為此次婚定的聘禮,請堡主收下。」

禮盒打開時,廳中頓然一亮,只見一隻晶瑩剔透的鐲子躺在紅絨之中,上面綴了顆龍眼般的明珠,靜靜地散發著柔和的光芒。裴家堡雖是大戶之家,卻也從未見過如此圓潤完美的明珠和玉色如此和諧美麗的鐲子,一時間大家都看得有點癡了。

黑衣男子低著頭,態度從容,不卑不亢地道:「敝主言道,希望能通過這次聯姻,與貴堡永結秦晉之好。」

語音剛落,裴傾便由侍女秋兒攙扶著緩緩地自內堂而出。她的頭上蓋著紅色的喜帕。

裴三夫人自座位上立起身來,迎上前笑道:「傾兒總算是打扮好了……」忽的一陣冬風吹來,喜帕被風吹去,悠悠地飄到了黑衣男子面前,他手一伸,接住了。

裴傾順著喜帕望過去,接觸到一雙燦燦如星的眼眸,眸中所流露出的睿智與清貴之氣,竟似已不屬人間。

楊素——依羅島的大總管,竟是如此一個年輕而俊雅的美男子!

裴傾的心悸了一下。

楊素緩步走到她面前,將喜帕呈上,恭聲道:「夫人,楊素有禮了。」

裴傾忙垂下眼臉,低聲道:「不必多禮。秋兒,接過來。」一旁的秋兒應了一聲,自楊素手中取回了喜帕為她蓋上。在紅色流蘇垂下來、蓋住視線的那一瞬間,裴傾分明感受到楊素黑亮的眼陣中閃過一絲別樣的神色,複雜而不可捉摸。

一種不安忽然湧上心頭。冬季的風聲鳴鳴,和著喜樂炮竹,一起奏響了旅途……馬車華麗,平穩地向前方奔馳,車廂裡,有股特有的幽雅香氣。

裴傾端坐著,身邊除了秋兒外,還有四個藍衫少女,俱是楊素安排來照顧她的。她們的動作雖然殷勤,卻不親切,眉宇間,更有一種說不出的疏離之意。

此番遠嫁,雖是為了裴家堡的前途著想,卻也包含了幾分賭氣的成分。你們全都寵愛著裴稀又怎樣?此刻救裴家堡於危難之際的,卻是我!想必日後提及時,總該記住這個為家族而犧牲了的女兒裴傾了吧?

只是所挑中的那位夫婿,卻實在有著不堪的傳聞:據說,他相貌醜陋;據說,他脾氣暴躁;據說,他的前六任妻子都因受不了而自殺的自殺,逃的逃,瘋的瘋……裴傾忽然嗤鼻,早已對俗塵絕望了的人兒,還在乎這個嗎?

她掀開車簾,外面白雪皚皚,一片素白。

正準備放下簾子時,卻見楊素騎著馬趕了上來,湊到車窗旁道:「夫人有何吩咐?」

裴傾怔了怔,搖了搖頭。

楊素微微一笑,柔聲道:「再過半日,就可到海邊,坐船出渤海,大約五日,便能到依羅島了。旅途辛苦,還請夫人保重。」銀雪襯托下,這個男人的黑衣和黑眼睛顯得愈見神采。

裴傾默然半晌,轉回頭來,放下了簾子。簾子垂下的那一刻,她似乎又感覺到楊素那抹獨特的目光似有若無地掠過了自己的臉龐。

再回頭看時,卻見那四個藍衫少女臉上都閃過一絲瞭然於心的嘲笑,又立刻歸復正常。

奇怪,為什麼氣氛會如此詭異?裴傾輕皺雙眉,心中不安的預感更濃了。

忽然間,馬車狠狠地前傾了一下,又生生停住,裴傾沒坐穩,整個人頓時往後斜倒了下去,一藍衫少女立時扶住了她,而另三個少女卻「唰」地一聲,一齊拔出了腰繫的長劍。

「怎麼回事?」秋兒被這突來的情況嚇得臉色頓時一白。

馬車外傳來了喧鬧之聲。

車窗外,楊素的臉在簾縫間晃了一晃,沉聲說道:「保護夫人!」說罷又消失不見。

裴傾站起來,正準備探身出去看時,卻被藍衫少女攔住了道:「夫人,情況危急,請夫人留在車內靜坐!」

裴傾咬了咬唇,重新坐好,淡淡道:「是無痕宮的人前來攔阻麼?」

一藍衫少女推開車門跳了下去,過不多時又返回,喘息著說道:「我們中了埋伏!」

秋兒大驚失色,急聲道:「啊?那我們怎麼辦?」

那藍衫少女瞥了她一眼,道:「不必驚慌,楊素大人自有辦法解決的。」剛說罷,一支巨箭竟穿透了馬車厚實的車壁,直飛了進來!

四少女連忙橫劍去擋,只是那箭來勢實在太快,穿過車廂,又自另一面飛了出去!只聽「轟隆」一聲,整個車廂頓時散了開來,車壁四下飛散,清冷的空氣一下子襲人了裴傾的肌膚間。

她凝眸看去,外面已戰得不可開交,刀光劍影,血花四濺!

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是她,她就是這次的新娘!紅衣服那個!抓住她!」頓時便有無數人一齊向她這邊湧了過來:秋兒嚇得混身發抖,哭了出來:「大小姐,怎麼辦?我們怎麼辦?」

裴傾緊抿著唇,一語不發。四個藍衫少女橫劍圍在她身側,道:「夫人莫怕,嬸子誓死保護夫人!」

裴傾的目光望向紛亂之中,看見了黑色的身影雖在眾人包圍中,卻仍是氣勢如虹,銳不可擋。

手中劍起,劈倒一人,楊素回頭,正與她的目光相接,一經接觸,卻又立刻分了開去。裴傾暗中歎了口氣,對周道事物再也視而不見。

忽地聽聞秋兒驚叫一聲:「小姐,小心!」裴傾還未來得及扭頭,只覺背上一痛,卻是一根利箭射中了後背!當下還未有任何舉動時,就見楊素騎馬趕到,一伸手將她拉到了馬上,喝道:「走——」

馬兒騰空而起,躍過眾人頭頂,飛馳而去——裴傾不知道馬兒究竟跑了多久,她只覺得背上的傷口越來越痛,伸手模去,竟然全是鮮血!

身為裴家堡的女兒,卻天生根骨不佳,無法練武,這算不算是種悲哀呢?

裴傾迷迷糊糊地想著,然後感覺身子一輕,被人從馬上抱了下來,放在地上。她虛弱地睜開眼睛,便瞧見了楊素一對黑深的陣子,正一眨不眨地注視著自己。不知為什麼,此時此刻,看見這對眼睛,竟有種極溫暖的感覺。

裴傾扯動唇角,微微一笑道:「我們算不算脫離險境了?」

「這是個隱蔽的山谷,想必敵人一時半刻還找不到這裡來,我已放出了信號,大概過不了多久,依羅島散佈在此地的下屬們就會趕來支援了……令夫人受傷,楊素真是罪該萬死!」

裴傾搖搖頭:「關你何事?何必自責……」話剛說了一半,卻忍不住咳嗽了起來,背後的傷越發疼了。

楊素盯著她,表情嚴肅,忽然道:「夫人,你的傷口很深,不及時處理,只怕生命會有危險。」

裴傾輕咬著唇,她知道楊素想說什麼,為她治傷,就必需得脫去她的外衣,碰觸到她的肌膚……而她是夫人,他是下屬……這樣的行為本不符身份……但情況卻又危急,除了這樣外,再無它法!

楊素見她沉默,雙眉一皺,沉聲道:「夫人,請恕楊素得罪了!」他用刀劃開裴傾後背的衣服,將箭拔了出來。裴傾尖叫一聲,痛得暈了過去。

朦朧中,她似乎看見家中庭院裡的那株梅花,樹的周圍,圍著一大堆人。

他們在於什麼呢?

她走過去看,卻發現一個紫衣女人站在一旁,指手劃腳地大聲喝道:「快點,把這株樹砍掉,聽到沒有?妨礙我看其他風景了!」

不!不!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做呢?這株梅樹可是母親生前種下的啊!不能砍,不能砍!

她撲到紫衣女人的腿邊跪下,哭著求她:「大娘,求求你,別砍它,求求你,不要砍它!它是娘生前種的……娘什麼都沒留下來,就剩下這株樹了,求求你不要砍……」

紫衣女人的臉上帶著殘酷的笑,冷冷道:「她什麼都沒留下?她不是還把你這個孽種留下了嗎?滾,一邊去,別妨礙我!」

她被踢了出去,沒有人來扶她,大家都在忙著砍樹……然後她看見另一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小孩子,穿的也是一件紫衣服,被好多下人們擁著走了出來。紫衣女人一見到那孩子,臉色就緩和了,笑著彎腰去抱那個孩子,嘴裡笑著說:「稀稀啊,就你最好,你是我們裴家堡的寶貝,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裴傾猛然驚醒,這才發現原來只不過是在做夢,可夢中的一切,卻又那麼真實。

轉頭四下觀望,此時天色已暗,自己躺在一棵松樹下,身邊不遠處生著一堆火。背上的傷口還隱隱地痛著,但已經好了許多,甚至還能聞得到自己身上散發出淡淡的一股藥香——看來,在昏迷中,楊素已經為她包紮好傷口了。

只是……奇怪,楊素去哪了?

正這樣想時,就看見楊素拎了幾隻已經拔了毛且洗乾淨了的山雞回來,他瞧見她時,臉上的表情很怪。裴傾怔了一下,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臉上冰涼一片,伸手摸去,全是眼淚——難道,我在夢中哭了?

楊素走到她面前,默默地遞上一塊手帕,裴傾楞了楞,接過了,將淚拭去。

楊素在火堆旁坐下,開始燒烤,也不說話,氣氛有點怪異,流動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裴傾垂著頭,過了一會兒,忽然開口道:「你們少主為什麼答應娶我?你知道嗎?」

楊素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詫,答道:「依羅島與裴家堡聯姻,本就是對雙方都有利的事,何樂而不為?」

裴傾又道:「那他為什麼願意娶我,而不是裴家堡艷名四播的四小姐裴稀?他如果想選擇,是可以選擇的。」

楊素沉默半響,笑了笑,道:「我不知道。」

氣氛再次跌入沉寂,火堆裡枯枝辟辟啪啪燃燒的聲音點綴著靜謐的空氣,還有山雞油滴入火中響起的「嘶嘶」聲。一切,都有著說不出的怪異感。

裴傾又開口了,卻似是自言自語:「我爹一共娶了三個妻子,我娘是老二,她最先產下了我,所以我就是裴家堡的大小姐了。」

「我剛滿三個月時,家裡出了事,父親發現我娘有私情,便連帶著開始懷疑我是不是他的親生骨肉。後來,雖然證明我的確是他的女兒,但因有著心結,從此便對我們母女倆再也不理不問。我娘很傷心,一個人帶著我在別院住下,那是個人跡罕至的小角落,很荒涼,於是娘就在庭院裡種了一株梅花添景,因此,我從小惟一的愛好,就是趴在宙子上望著那株梅花靜靜地發呆。」

楊素靜靜地聽著,目光閃爍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三歲時,三娘生了一個女兒,從出生起,就長得特別好看,於是大家都特別寵她,關懷得無微不至。我記得我六歲那年,過年了,我經過三娘院子時,看見稀兒被丫頭們圍著在試新衣服,一件又一件,什麼顏色都有,每件都好好看。然後我跑去問我娘,為什麼我沒有新衣服?娘哭了起來,抱著我說:「傾兒呀,有的錯一經犯下,就等於害了你一生:不但害了你,還連帶著害了你的孩子……」她說那話時臉上的表情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從那天起,我知道自己的存在因為母親的錯誤而變得很不光彩,可是我不怨我娘,畢競,人的一生,誰沒錯過?不過,也是從那天起,我暗暗發誓,我要奪回屬於我應得的東西!畢竟,我才是裴家堡的大小姐!」

裴傾淡淡一笑,陷入往事的沉思中,沒有注意到楊素看她的目光變得更複雜深邃了——似是憐憫,又似悔恨。

「除了武功外,其他的任何事物我都能學得又好又快。十三歲的時候,我故意用了點手段讓父親見識到了我的聰明,然後他就經常把我帶在身邊,幫著處理堡內的一些事務。十六歲的時候,父親死了,裴家堡雖然名義上是三娘主事,但真正的大權其實是落到了我的手上。可能是因為長期以來對我的愧疚,因此他們都似乎有點怕我,我說的話,他們一般都會同意。我當時很高興,覺得自己總算是出人頭地了,可有一天,我在堡裡蹓達時,發現大家都不知道哪兒去了,就算碰見了幾個,也都是行色匆匆,好像很憂慮。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天裴稀生病了,大家都是為了她的病情而擔心,全跑去看她了……我知道後,心裡覺得很酸澀,不過我告訴自己也許一切還沒那麼絕望。於是過了幾天,我也對外宣佈說我病了,然後便躺在自己的屋子裡,想看看,到底有幾個人會來看我。我等了一天又一天,除了服侍我的丫頭外,再沒有第二個人踏進我的房間。到得第三天,我終於想明白了——我不是裴稀,我病了,不會有多少人真正在意。於是我又打起精神,走出去,繼續處理堡內的一些事物。從那件事後,我就知道自己在堡內存在的意義,不管我表現得有多麼出色,為裴家做了多少事情,我都不會是他們最疼的孩子……呵呵,多可笑,一件錯事,居然就能誤了人一輩子,連帶著累到下一代……我娘死的時候就只有我一個人在她身邊,爹知道她快死了,但是卻不肯來看她……我記得,那是冬天,梅花開得好艷……」裴傾說著說著,睫毛一順,眼淚又滴了下來,沿落到衣服上,被吸收掉。

楊素也不說話,只是將烤好的山雞默默遞到了她面前。裴傾瞧了他一眼,接過山雞,緩緩道:「從此後,我最喜歡梅花。不知道依羅島上有沒有梅花。」

「有的。」楊素終於開口,「我向夫人保證,一定會有的,在冬季裡,開得很艷很艷的梅花。」

清晨時分,天空中下起了鵝毛大雪。

裴傾覺得自己很冷,手腳一片冰涼。她穿的本就不多,嫁衣,只求華貴精緻,不求溫暖,雖然楊素把他的披風給了她,可她還是覺得很冷。

再這樣下去,我會凍死的。裴傾默默想著。

楊素又撿了很多樹枝回來,把火生得更大了。

裴傾挨著火堆,不停地搓著手呵氣。楊素邊生火邊不時地瞧瞧她,忽然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裴傾驚諤地抬起頭看他。

楊素道:「天氣很冷,我學過武,當然沒什麼關係.可是夫人卻不同,夫人體質本就不好,再加上受傷,如果再這樣下去,可能挨不過三天!」

裴傾淡淡地笑了一笑,道:「那就看老天的安排了。天命如果要我亡,就讓我在這凍死好了;天命如果還可憐我,就會讓人來救我。」

楊素沉默片刻,忽地走過去伸手一把拉起了她,道:「我們走吧。」說著將她扶上了馬。

裴傾驚呼了一聲,道:「幹什麼?去哪?」

「隨便去哪都可以,反正不能再在此地待著了!」楊素頓了一頓,道:「我身上的藥已經用完了,夫人需要換新藥,必須得去城鎮裡了。」

「可是,如果遇到無痕宮的人怎麼辦?」

「總比在這等死好!」楊素此刻的語氣固執得像個任性的孩子。

裴傾輕歎了口氣,道:「好,隨你。」

二人合乘一騎剛走了不久,就看見一輛四輪馬車由遠而近,車旁還跟了一大群人。

馬車馳到近處,車門打開,跳出一個藍衫少女,盈盈拜倒在地:「夫人,楊素大人,屬下救援來遲,還請恕罪!」

裴傾回頭看了看楊素,楊京抿著唇,英俊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車廂溫暖,甚至比上次那輛更華麗舒適。

「夫人,請用膳。」藍衫侍女送上了珍饈,在裴傾面前跪下,呈上金絲盤就的龍鳳托盤,上面用白玉碗盛著八色素菜,四類葷菜,碗上鑲嵌著細碎的鑽石,轉動間光彩照人。

與昨日火旁吃烤雞的情景比起來、真是有著天壤之別。

裴傾拿著烏木長筷,心中卻不知是何感觸,吃了幾口,覺得興趣缺缺,便命人撤了下去。

不多時,車門口就響起楊素清朗的聲音:「夫人,可以進來嗎?」

裴傾心中一動,幾乎是立刻地,回答道:「請進。」

冬的氣息隨著楊素黑色的身影一起襲進了溫暖如春的車廂內,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看厭了藍色,見到黑農時,競有種莫名的激動。那件黑披風,早上時,還披在自己身上呢……難道這幾個時辰來我一直在想他?裴傾低聲地問自己,臉不禁紅了。

楊素微微一笑,道:「聽下人們說,夫人午膳吃得很少,可是菜看不合夫人口味?」此時的他,又恢復了一貫的斯文與溫情,臉上也有了笑容,不再像剛才那樣深沉與面無表情。

裴傾搖了搖頭,將話題轉移開去:「不知道秋兒怎麼樣了。」

「夫人——」楊素有點遲疑,「遍尋不著,只怕是……凶多吉少。夫人節哀。」

裴傾嗯了一聲,不再言語。楊素站了一會兒,似乎也覺得無話可說,便一鞠躬,道:「如果沒別的事,素告退了。素就在車外,夫人有什麼需要,叫一聲便可。「裴傾抬起眼眸,看向楊素,楊素正好也在看她,但他的眼睛是漆黑色的,太過深邃,因此反而看不出太多的情緒。

他在想什麼呢?裴傾發現自己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於是只得輕點了下頭,應道:「嗯。」

為什麼?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心緒呢?不應該,不應該啊——裴傾將腦袋侵到靠枕上,靠枕很軟,腦袋便陷了下去,她的心也彷彿在不知不覺中,一點一點地淪陷。

船行五日,終於抵岸。

當侍女扶她走出船艙來時,裴傾覺得自己連腳都是虛軟著的。

暈,頭很暈。但是空氣,卻又是那麼清冷,令整個人的心神為之一震!

「夫人,依羅島到了。」楊素微笑著,眼神溫柔。

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尤其那對眼睛,靈氣四逸,彷彿天上的星星全都落入了其中……要命,為什麼一個男人會有這樣的一對眼睛?

裴傾四下看過去,在岸邊看見了一塊巨石,上面刻著子個很大的字——「非人間」。

裴傾想看得更仔細點,走了幾步,誰知雙腿一軟,整個人往前傾去,卻正好倒入了楊素的懷中。

「夫人,可是暈船?你的臉色很蒼白……讓素扶你下船吧。」楊素動作輕柔,將她扶下了船。

與其說扶,不如說抱,裴傾在陸地上立定時,臉己紅成了一片——他為什麼這樣對我?這種行為可以算得上放肆和大膽了!在依羅島上,他竟敢對少主的妻子如此?最奇怪的是,周圍的人明明看見了,為什麼卻好像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的樣子?

裴傾覺得自己越來越猜不透眼前的這個男子,一抬眸,又瞧見了巨石上的三個字——非人間。

是啊,這是依羅島,離金陵城已經很遠很遠了……而一踏入此地,就代表著自己的身份,已經徹徹底底地不再是裴家堡的大小姐,而是依羅島的少夫人了……孤獨……呵呵,孤獨……為什麼無論在裴家堡,還是依羅島,自己都是如此孤獨的一個人呢?

裴傾回頭,看見了楊素關切的目光——而他,會不會是個可依靠的人呢?

夕陽漸漸落下去了,寒冷的氣息更濃。居然沒有想像中該有的熱烈迎接,只有四個家臣,據說是奉了少主之命來領新娘子去住處的。

一路行去,夜色膜隴,屋宇剪出重重清影,依羅島的晚上,竟分外寧靜。

楊素已不在身側,趕去覆命了。沒有他相陪,裴傾只覺得更加孤單。

「夫人,從今開始,這就是你住的地方了。」七拐八拐地走了很多路後,四個家臣在一座小院落前停下。

院落雖小,佈置得卻極是美麗,雕花紅木大門的頂上,掛著一塊匾,上面書了四個字——「聽雪小築」。

就因為這四個字,裴傾忽然覺得自己應該會喜歡上這個新家,畢竟,她的後半生,也許都將在此渡過。

進了門內,屋裡的一切都擺放得井井有條,玲瓏秀雅,倒頗為獨具匠心。

「夫人,我們少主喜歡清靜,故而島上從來就不怎麼熱鬧。可能是海邊的緣故,一到夜晚,特別陰冷,大家也都在屋子裡取暖不出門。夫人如果無聊,可以看看書,彈彈琴,或找丫頭們來陪著說說話,下下棋。夫人晚上可別一個人亂走,會迷路,有什麼需要就儘管吩咐丫頭們好了……」家臣們在一旁嘮嘮叨叨。

「我只想知道。」裴傾開口,「我什麼時候能見到你們的少主?」

家臣們對視了片刻,道:「這個小的們不知道,夫人請安心休息,少主自然會安排與您見面。夫人如果沒什麼其他吩咐,我們回去覆命了。這是小翠和小碧,從今天起,就由她們伺候夫人了。」

兩個丫頭,倒生得很可人,只是卻面無表情,生疏得很。

裴傾在心裡暗歎了口氣,走到窗邊,推開了窗子,海風吹來,肌膚間頓時起了陣寒顫……但突然間,她怔住了——只見後院的空地上,一樹的梅花,朵朵嫣紅,綻現芳華。

裴傾驚喜,回過頭道:「這競有株悔樹!太好了!」

叫翠兒的丫頭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夫人,這裡本來是沒有這株梅樹的。但是三天前,楊素大人飛鴿傳書,說夫人喜歡梅花,所以底下的人便從東院好不容易移栽過來的。」

裴傾一呆,耳邊響起了楊素曾經說過的那句話:「有的。我向夫人保證,一定會有的,在冬季裡,開得很艷很艷的梅花。」

一時間,心中百感交集,竟不知是感動呢,還是悲哀……
引用

sing@2003-08-16 14:02

写得很好呢.............喵喵再贴后面的来吧~^^

一直有种感觉...那个管家其实就是.....
引用

kotoko@2003-08-16 14:43

期待后续的发展

有个说法:古代的新娘子,如果被风吹开红盖头,第一个看到她的容貌的男子才是她命定的夫婿。
希望如此。^_^
引用

genjosanzo@2003-08-16 15:11

汗..原来是喵喵写的?

这篇..我在某言情小说站里看过.........
引用

kazenokizu@2003-08-16 18:37

你真棒,写的很好。我一定是你的忠实读者,希望下一篇早日问世。
引用

[原创] 第七個新娘(第二章)

mimirala@2003-08-16 22:02

喵~~~還不錯的樣子~~~想不到大家那麽支持~~~偶就把第二章也貼上來吧~~~~真是N年前的東東了~~~筆法真的很幼稚~~~讓大家見笑了^^bb

當夜,剛脫了外衣想睡時,忽聽得房間西邊遠遠傳來輕泣聲,在靜謐幽深的夜裡顯得更加詭秘。
裴傾聽了一會,只覺渾身寒毛都立了起來,便問道:「是誰在哭啊?」

碧兒的臉上露出見怪不怪的神情,回答道:「是少主的第三個夫人,瘋了,每天晚上都會哭一陣子才睡。夫人不必驚訝。」

「三夫人?」裴傾挑起了眉。

「不,是第三個夫人。」碧兒糾正她,「少主已經休了她。現在,夫人您是少主惟一的妻子。」

裴傾忽然覺得一股寒氣由腳底升起,沁透了全身。

「為什麼休她?是因為她瘋了,所以休她?還是因為休了她,所以她才瘋了?」

翠兒冷漠著容顏,淡淡答道:「婢子們不知道,夫人還是別問了吧。知道的越多,越沒好處。」

裴傾的手忽然捏緊,這一刻,她竟有一耳光扇到翠兒臉上去的衝動!但她最終還是忍住了。依羅島……一個不屑於她的地方,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還有那個暴戾的夫君。

我能生存下來嗎?我能不死、不瘋嗎?

如果我不能,那裴家堡的聯姻也就變得沒有了任何意義!

裴傾凝視著桌上僅剩的一盞燈火,火光跳躍著,像是一個諷刺的笑容。

忽地一陣風來,把那一點燭光也給吹滅,卻原來是房門,被人用力推開了。接著一個粗獷的聲音暴躁地響起:「為什麼不點燈!明知道我要來,還這麼早睡下,故意擺架子給我看嗎?」隨著來人的進入,空氣中傳來了很重的酒味。

翠兒和碧兒聽到聲音頓時嚇得跪倒在地,碧兒顫聲道:「婢子……婢子們實不知少主今夜會來,這燈……是少主剛才進來時被風吹滅的……」話音剛落,就被來人一腳踢了出去,撞在場上,一聲悶哼後便沒了聲音,想是昏過去了!

這就是羅傲——我的夫君?裴傾皺起了眉,心中暗暗歎息著,卻沒有多少驚訝。她清了清嗓子,道:「妾不知夫君會來,失禮了。碧兒,掌燈。」

一旁的碧兒如大夢初醒,連忙爬起來跑去點燈,燈光一起,一切景象便頓時清晰了起來。裴傾靜靜地望向來人,羅傲身材高大,穿著一襲金絲長袍,五官非常粗鄙,竟可用「恐怖」二字形容,尤其在搖曳不定的燈光下,看起來就像個醜陋的怪物!沒料到堂堂依羅島的少主,竟生得如此不堪的一副模樣。

雖然早聽聞此人醜陋,但心中還是驀地驚了一驚,只是臉上,卻沒有流露出太多的表情,裴傾咬咬唇,拿起外衣穿上,盡量讓自己的態度顯得從容。

「碧兒,把門關好,莫讓寒氣進來,替少主把披風摘了,再倒上茶來。」裴傾整理好儀容,走上前輕輕一拜,道:「夫君請坐,妾有禮了。」

羅傲的目光一直盯在她身上,閃爍著極為複雜的情緒,似是驚訝,似是讚賞,又或其他。碧兒上前正要為他解下披風時,羅傲卻將手一揮,粗聲粗氣地道:「不用了,你退下!」

「是——」碧兒望了裴傾一眼,走過去扶起暈倒的翠兒,退了出去。

房間裡只剩下兩人,燈光一跳一跳的,映襯得羅傲的臉也一陣明一陣陰。裴傾不禁垂下了眼皮,抿緊唇,她實在不知道這個傳說中相當殘忍而暴躁的男人會對她做些什麼。

不害怕嗎?錯了,必然是害怕的。

過得一會兒,忽聽羅傲道:「你怕我?」

裴傾深吸了口氣,搖了搖頭,接下去羅傲的聲音就一下子提得很高,厲聲道:「那你為什麼不敢看我?因為我長得醜?」他伸手捏住裴傾的下巴,抬起她的臉逼她看著自己。

如此近的距離,裴傾甚至感覺得到從羅傲嘴裡散發出的那股濃烈的酒氣,直噴到她的臉上。

「你喝醉了!」裴傾試圖甩開他的手,卻被羅傲箍得更緊。

「是嗎?醉了又怎麼樣?你在害怕嗎?我的新娘。你的膽子似乎比我的前六個夫人都要大些啊!哈哈哈,你明知做我的妻子必逃不過一個死字,為什麼還要嫁過來?就為了裴家堡日後的命運嗎?所以,為了這個原因,無論我怎麼對你,你都必須要忍受下去,更不能尋死或逃離,不然,裴家堡與依羅島的姻親關係即告終止,是嗎?哈哈哈,所以,你只是個可悲之人罷了——」羅傲一邊笑著,一邊撕開了她的衣服。

裴傾閉上了眼睛,告誡自己必須要忍受這樣的侮辱,只是眼淚,仍是無依地落下,濡濕了臉龐。

羅傲伸手摸到了她的眼淚,笑得更狂:「嘖嘖嘖,怎麼哭了?我美麗的新娘。對了,聽說你們裴家堡有個絕世美人叫裴稀,是嗎?究竟要怎生模樣,才能把你也給比下去呢?什麼時候倒要好好瞧瞧……」

裴傾本已完全放棄抵抗,但一聽到羅傲的嘴裡蹦出了「裴稀」二字時,就像一把利劍穿過了她的胸膛,那股劇烈而壓抑的痛,她忽然張嘴狠狠地往羅傲的手臂咬了下去!

羅傲痛得大叫一聲,一把將她推了出去,裴傾「砰」地摔倒在床邊、嘴裡有血腥的味道,不知是自己的,還是羅傲的。

「你——」羅傲暴跳著,似乎想要衝上前掐她的脖子,但最終卻又硬生生地克制住了自己,「你這個女人!好!今天我就先放過你,看你究竟怎麼樣!你等著吧——哼!」地下這麼一句話後,便怒氣衝天地甩袖走了。

房門大開著,冬夜的風夾帶著雪吹進來,破裂的衣衫抵不住寒氣,裴傾整個人蜷縮成了一團,她的頭抵靠在床腳上,渾身冰涼。

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是很久,又似乎沒多久,院子中傳來了腳步聲。彷彿與心跳產生了某種默契似的,裴傾抬起了頭,朝聲音來源處看去,便看見了楊素!

穿黑衣的楊素,在雪光的映襯下,像個遙遠而溫暖的夢。

楊素走到她面前,默立了半晌,忽然解下了自己的外衣,蓋住了裴傾哆嗦著的身軀。他的指尖傳來的體溫,令得裴傾整個人為之一顫。

「楊素——」委屈的語音呼喚出心底最深邃的脆弱。這麼多日來壓抑著的情感終於如潮水般的湧出,裴傾哭了起來。

楊素歎了口氣,輕輕將她攬入懷中,那般細緻而又小心翼翼。

此時此刻,其他的一切都似乎不重要了,似乎只有眼前這個男人的體溫,才是真實而且具有安撫力量的。

楊素抬起手,輕撫著她柔順的長髮,眼眸中不知是憐惜還是傷感,或是另一種更複雜的情緒:「夫人,你受諒了。」

「夫人」二字一入耳中,裴傾頓時清醒了過來——天!我在做什麼?我居然抱著丈夫以外的男人!

她連忙起身,推開了楊素。

「我——」裴傾咬著唇,試圖找些話打破尷尬:「很晚了,大人請回吧。」

楊素定定地看著她,過了許久,方僵硬地行了一禮:「素告退了,祝夫人好夢。」

裴傾別過了臉,不敢去看他離去時的背影,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會又哭出來,恍惚間,母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孩子啊,有的錯,犯一次,就會毀了你一世———」

「有的錯,犯一次,就會毀了你一世——」

「就全毀了你一世——」

「一世———」

「別再說了!」裴傾大喊出聲,手中抓到了床邊的一個花瓶,便扔了出去!「匡當——」一聲脆響,敲碎了寂靜的夜,聲音過後,一切又恢復了平和。

夜,還是那麼黑,而且漫長……

雪,下得更大了。

裴傾在梅樹下靜靜地立了很久,雪花飄舞著,落在她的頭髮上、身上,漸漸地融化。

來到依羅島已經有七天了。除了第一個晚上見到了羅傲外,便再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她彷彿是個被打入冷宮的妃子,孤獨寂寞地生活在這個僻靜的院落裡,鮮少有人問津。而自那晚後,也再沒見到楊素……其實不見也好,避免了很多尷尬與難堪,只是心中,仍是隱隱地痛,疲憊與哀傷兩種情緒交融著,幾乎要將她整個人慢慢吞噬掉。

裴傾輕歎了口氣,發覺手腳都已發麻,不能再在外面待下去了,實在太冷了!她剛轉身準備回房時,就瞧見了一雙很美麗很美麗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躲在一塊岩石後,露出了半張臉,正一眨不眨好奇地望著她。

裴傾挑起了柳眉,覺得有點訝異,便衝她招了招手,道:「你過來,你是誰?新來的侍女嗎?」

那人嘻嘻一笑,從岩石後跳了出來。

裴傾頓覺眼前一亮。只見此人穿著一身白狐毛錦裘,長長的黑髮披散在肩上,除此之外,就再沒有其他裝飾;她的皮膚和衣服一樣白,而眼睛又同頭髮一般黑,本該紅潤的雙唇,卻也沒多少血色,近乎蒼白。全身上下組合起來,倒是個絕色的美人兒,不沾一絲人間煙火之氣。

裴傾驚訝地望著這個白衣少女,問道:「你是誰?怎麼會在這裡?」

白衣少女睜著一雙大眼睛,臉上卻一片茫然,喃喃道:「是啊,我是誰,怎麼會在這呢?你又是誰?你在這幹什麼啊?」

「我是新來的少主夫人、我在這裡看梅花。」

「哦,你在這看梅花……」白衣少女跟著念了一遍,忽而又咯咯笑了起來.笑得又是天真,又是單純。

裴傾忍不住也笑了,柔聲道:「小妹妹,你到底是誰啊?為什麼……」

剛說到此處,忽聽遠方傳來了一陣呼叫聲:「三夫人,你在哪?三夫人——」

呼叫聲由遠而近,卻是幾個藍衣侍女尋了過來,見得那白衣少女,便跑了過來,急聲道:「三夫人,你怎麼跑這兒來了?跟你講過不要亂跑的嘛,快跟婢子回去……」

說著伸手去拉那白衣少女,那白衣少女卻似乎對她們很害怕,一下子躲到了裴傾身後。

裴傾將手一攔,道:「你們幹什麼?」

藍衣侍女見到她,匆匆行了一禮,道:「回稟夫人,我們是來帶三夫人回去的。此事請夫人不要插手,免得婢子們難做。」說罷,不理會裴傾有何反應,便強行把那白衣少女拖走了。那白衣少女依依呀呀地叫著,又哭又鬧,卻也無濟於事,不一會兒光景,便被拖著走得不見人影。

裴傾呆呆地望著這一切,心中又是疑惑又是驚訝,正莫名其妙時,耳邊忽然傳來翠兒的聲音,她幽幽地道:「這是少主的第三個夫人,也是所有夫人中,最漂亮的一位。不過,和少主成親不到兩個月,就瘋了。昨夜夫人聽見的,就是她在哭。」

裴傾扭過頭去,看見翠兒漠然地站在小徑另一頭,顯然她也看見了剛才的一幕。便忍不住問道:「為什麼她會瘋?」

翠兒瞧了她一眼,神色訝異,似乎覺得她問出這句話來是件很荒唐的事:「夫人,你昨天見過少主了,你為什麼沒瘋?」

裴傾心頭一顫,楞住了。她明白了翠兒的意思,那就是——只要經歷過那樣的對待,一次兩次三次,必然會瘋掉。

那我為什麼沒有瘋?裴傾問自己,然後嘴角慢慢地浮現出一個諷刺的笑容,冷冷地笑了:「我不瘋,也許只不過因為我命賤,夠硬!」說完後,逕自穿過翠兒身側,走回房間。

在探身而過的那一瞬間,翠兒開口道:「楊素大人請夫人到大廳裡去。」

裴傾的腳步停了一停,道:「知道了。」又向前行,她的背在冬風中挺得很直,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孤高疏離的味道。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翠兒的臉上露出了一種悲哀之色,彷彿預見了某種悲劇,又將上演。

明亮寬敞的大廳中,擺放著各色絲綢與珠寶首飾。楊素見裴傾到了,便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迎接,四目相對,又分了開去。

楊素咳嗽一聲,正色道:「正月初一,按照依羅島上的規矩,羅家子孫都要去祭拜海神。因此少主吩咐素將這些東西帶來給夫人看,看看夫人喜歡什麼顏色和款式,好量體裁衣,為那日大典做準備。」

裴傾淡淡地掃了那些禮物一眼,道:「隨便,我沒什麼特別喜歡的。」

楊素道:「夫人,請您再細看一遍,真的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麼?」語氣有點急切,似乎摻和了某種請求,裴傾有點驚奇,向他望去時,卻見他眼中的關懷之色一閃而過,又自將目光移了開去。

他向來不用這樣的語氣說話,莫非這錦帛之中,有什麼蹊蹺不成?

裴傾走近絲帛,一看之下,便楞住了。

梅花!各色絲綢上,繡的全是梅花,什麼顏色的底面就繡上了更淺色些的梅花,手工很細緻,看來是花了很多心思的,而那些首飾,也全打成了各種各樣的梅花圖案!這些,決計不會是羅傲想出來的……裴傾抬頭,看見了楊素別樣的目光。

是你?專門為我而做的?

是。這是我惟一能為夫人做的了。

兩人的目光糾結著,萬語千言,盡在不言中。

裴傾黯然一歎,低聲道:「就粉色罷,帶了喜意而又不嫌俗艷。。

楊素恭聲道:「好,就用粉色。」

裴傾默立半晌,道:「還有事麼?」

楊素也默立半響,方回答道:「沒有了,勞夫人大駕了。」

「那好,我回房去了。」拖著步子,慢慢往回行去,背上,卻分明傳來了被人注視著的感覺。何必呢?這一切又是何必?苦澀溢滿了心房,卻又因無奈而變得無聲。

「夫人!」身後,楊素突然又道:「夫人來島上也好一陣子了,可要素帶夫人參觀一下島內各地?」

裴傾的手握緊.又鬆開。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迴旋在空中——「也好。」

依羅島的建築佈置得很有規律,共分三堂七築十三樓。三堂為:迎客堂、祭祖堂和議事堂。顧名思義,迎客堂負責迎接賓客,祭祖堂用來祭拜祖先,議事堂用來討論島內大事。七築為:惜花小築、駐琴小築、明棋小築、飛簫小築、集雨小築、落桑小築和聽雪小築。每個小築都是為一位新娘而建,但到現在為止,除了那個瘋了的三夫人史明明.就只剩下裴傾一人了。十三樓,以顏色編排,紅、綠、青、藍、紫、黃、白、橙、黑、灰、銀、金,最後一色,竟是晶色,也就是透明色。

「少主住在金樓內,除了最後一樓外,其他任何地方夫人都可以隨意走動。」

裴傾的目光停留在最後一樓上,當然,樓本身的顏色並不是透明的,只是門上鑲著一塊晶瑩剔透的水晶罷了。「除了此樓,其他什麼地方,我都可以去?」

「是。」楊素見她的目光久留不去,口氣便變得嚴肅了起來,「夫人,少主脾氣怪異,凡進此樓者,殺無赦!夫人千萬不要莽撞行事,切勿因好奇而丟了性命!」

裴傾收回視線,對楊素輕輕一笑,道:「知道了,我們走吧。」走得幾步,又回頭道:「那麼楊素大人,一定是住在銀樓了?」

楊素不由也笑了,稱讚道:「正是。夫人很聰明。」

忽見一僕人匆匆奔來,湊到楊素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楊素的臉一下子變得凝重,沉聲道:「確有此事?」

那僕人點了點頭,楊素道:「好,你先去吧,我馬上就來。」

僕人瞧了裴傾一眼,焦急地點了點頭,轉身飛奔而裴傾見此情形,知有大事發生,不禁問道:「出什麼事了?」

楊素定聲道:「有些瑣事……夫人,今日就到此為止吧,素送夫人回去。」

「不必了,你有要事便走好了,我認得路,可以自己回去。」

楊素遲疑了片到,道:「如此夫人走好,素告辭了。」行了一禮,匆匆離去。

裴傾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見了,才轉回身準備回房,不經意間瞥見了金樓和銀樓。她想了想,咬著唇,最終走過去推開了銀樓的門。

剛推開一半,卻聽身後有人道:「夫人,你在幹什麼?」

或許是心虛,裴傾嚇了一跳,忙收回了手,扭頭望去,看見碧兒站在身後,冷冷地盯著自己,猶如盯著一個賊。

「我……」忽然又覺得其實自己大可不必如此心虛,楊素說過的,除了那晶樓,其他地方都可以任意走動。裴傾於是便抿了抿唇道:「沒什麼,只是想隨便看看。」

畢竟,我也算是此島的半個主人,用不著受你一個丫頭的監視吧?

碧兒的神色變了變,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禮,臉色頓時緩和了下來,道:「夫人想進樓看看嗎?就由婢子為你嚮導吧。」

「嗯。」也好,有個人在身側陪著也省去了許多麻煩。

裴傾舉步想向銀樓內邁進,卻聽碧兒道:「夫人,您不先到少主的金樓看看嗎?」

裴傾一顫,關於那夜不好的記億又在腦海中浮現。碧兒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便道:「少主現在不在樓內,夫人可以放心進去一觀。」

裴傾回身,對著碧兒點了點頭,道:「好啊,帶路吧。」

金樓內的佈置華麗之極,每件東西都價值不菲,但堆砌在一起,卻又不令人覺得俗媚,看來依羅島的豪富畢竟歷史悠遠,並非一般暴富之家可以比擬。

「少主很喜歡乾淨,因此,他的房間每天必須收拾兩次,纖塵不染才行,如果發現了一點污垢,就會暴怒,責備打掃的婢女。」碧兒的聲音平和,聽不出一絲感情,似乎只是在講無關緊要的故事。

乾淨?裴傾想起了那天羅傲渾身的酒氣,不敢苟同。

凝眸望處,卻見那一面牆上掛了七幅畫。

碧兒道:「這裡的七幅畫上畫著的就是少主的七個妻子了,夫人不想看仔細點麼?請走近些吧,婢子一幅幅地講解給你聽。」

只見第一幅畫上畫的是個髮髻高挽、儀態高雅的黃衣少婦、額頭間貼了朵桃花,愈現妖媚。

「這是少主的第一位夫人,姓程名瑤洛,出身名門,有長安第一美人之稱。她剛來時,少主非常喜歡她,好一段時間裡,可以看見二人相伴賞花的情形。」

裴傾問道:「她怎麼死的?」

碧兒的臉上露出不屑之色,嗤鼻道:「結果,她與島裡的一個僕人有了私情,雙雙逃走,被少主抓了回來,施以鞭刑,七七四十九鞭後,香消玉殞。」

裴傾冷冷地打了個寒戰,心中一直壓制著的不祥之感又湧上了心頭。

私情……母親……背叛……錯……殃及自己……碧兒打量著她,道:「夫人,您的臉色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裴傾搖頭,低聲道:「我沒事,繼續講吧。」

第二幅圖上的女子正在彈琴,顯得文靜而緬腆,低垂著眼,看上去弱不經風。

「這是少主的第二個夫人,姓冉,單名一個綠字,江南出了名的才女。不過自小體弱多病,後來依羅島派人治好了她的病,把她帶回了島上。婚後不到七日,舊疾復發,死了。」

第三幅圖上畫的正是剛才庭中所見的那個白衣少女,裴傾看著畫像,只覺筆法獨到,很是神似,便道:「這些畫,是誰畫的?」

「這裡的畫,全是少主自己畫的。」

羅傲?那個粗魯醜陋的男人,竟畫得如此一手好畫?裴傾驚愕。

「這是三夫人史明明,她嫁過來時才十四歲,棋下得很好。曾有一度,我們都以為她會得到少主的寵愛,結果,一個夜裡,明棋小築忽然傳來她瘋狂的叫聲,我們趕去看時,她已經瘋了。」

「她為什麼會瘋?是不是……是不是……」

碧兒瞧了裴傾一眼,淡淡道:「主人們的事,做下人的不好過問,而且那個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誰都不知道,不過那麼多夫人中,她是惟一一個沒死的,雖是瘋了,但不用想很多事,也許反而是最快樂的吧。」

雖是瘋了,但不用想很多事,也許反而是最快樂的吧——裴傾在心裡將這句話默念了幾遍,覺得真是說清了紅塵俗事的無可奈何。那麼我呢?我現在這樣寂寞而痛苦地活著,是不是不如瘋了算了?

第四幅畫上的女子容貌並不特別出色,但眉宇間有抹英氣。

「這是第四個夫人,也是惟一一個會武功的夫人。她叫葉菁菁,江湖人稱『玉裡簫』。她嫁過來後半個月,意圖刺殺少主,反被少主所殺。」

「啊?」裴傾驚呼了一聲,道:」葉菁菁之名我素有耳聞,據說是女中豪傑,生性大度不拘小節,怎會做出弒夫這種事來?」

碧兒冷笑道:「那就要問她自己了,她在想些什麼,別人怎麼會知道?」

第五幅畫上的女子一身綵衣,容顏卻很是艷麗,萬種風情,盡在眉梢。

「這是姑蘇城內第一名妓——落雁。」碧兒說到此處時,語音變得迷離而柔和了起來,「她雖是出身青樓,但為人卻是極好極好的,來了島上後,島中上上下下的僕人們,沒有不喜歡她的……」

「她那麼好,為什麼後來還是死了?」

碧兒眼眶一紅,道:「不知道,反正她是自己上吊死了的。她死的那天,島上的下人們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

裴傾暗道:「此姝雖是妓女,但能得到這麼多下人的愛戴,想必定有過人之處。但,為什麼想不開,要自盡呢?」忽然想起羅傲,心中一顫——天天面對著那個人,也許真的會絕望得想死了算了吧!

第六幅畫,一少女身背籮筐,滿臉笑容、衣著樸素,似是個農家女子。

「這是六夫人,姓趙名喜羅,出身田園,人很樸實,不過最後,也是自盡了的,她跳到海裡,淹死了。」

又一個自盡了的姑娘……裴傾向第七幅畫看去,怔住了——第七幅畫是空白的。

「第七幅畫上,該畫的就是夫人你了。不過,這幾幅畫,每幅都是在夫人死了後,少主才畫上去的,所以第七幅的位置上,還沒出現夫人。」碧兒意味深長地道。言下之意就是——什麼時候你死了,你的模樣也就會被畫上裴傾伸出手去,摸了摸那素白著的畫幅,道:「碧兒,你說,我的樣子有出現在上頭的一天麼?」

碧兒沉默了半晌,答道:「夫人,我不知道。」

裴傾淡淡一笑——是啊,連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別人又如何能說個分明呢?

胸口越來越悶,似乎又開始隱痛了起來,裴傾長歎一聲,道:「我們走罷。」

「夫人不看其他地方了?不去銀樓看看?夫人剛才不是想進那裡麼?」

裴傾搖了搖頭:「不看了,我很累,想回去休息一下。」

緩步向聽雪小築走回時,卻覺步子虛軟,人,卻沉得要命。渾身的氣力,似乎都在那金樓的賞畫時,被一點點地吸盡了。

我,會不會成為第七幅畫?
引用

dina.rober@2003-08-17 22:48

好文呵!看了楼主的文文果然和偶看过的《令人战栗的格林童话》这部动画很像啊!令人战栗的格林童话》动画里就是夫人喜欢上了管家~最后到夫人死的前一刻她才发现,管家就是蓝胡子~~
引用

mimirala@2003-08-18 09:26

第三章

晚風吹進來,沁入心脾的寒冷。
翠兒捧著盆炭火走進屋,見裴傾仍立在窗前,便道:「夫人,夜已深了,請早些就寢。」

裴傾咬著唇,道:「島上,是不是有什麼事發生了?」

「這個——」翠兒的神色閃爍著。

裴傾見她如此模樣,心中更是狐疑:「告訴我,究竟出什麼事了?」

「婢子……婢子不能說的。」

裴傾將臉孔一板,沉聲道:「跪下!」

翠兒一愕,有點不知所措。

裴傾厲聲道:「我叫你跪下!」

翠兒一咬牙,「撲」地跪倒在地上。裴傾望著她,冷冷地說道:「你可是不服氣?」

翠兒倔著容顏,道:「您是夫人,翠兒是奴婢,夫人說什麼,奴婢只能照做。」

「你既知我是夫人,也知身為婢女該聽主人的話,為什麼我問你話,你卻不答?」

翠兒沉默了許久,低歎道:「夫人,不是婢子不聽你的話,實在是……楊素大人吩咐過,不能教夫人知曉。」

「什麼事?為什麼要瞞著我?」驚訝之後,泛起的便是絲絲受傷的感覺。來到依羅島後,便已感孤立無援,而惟一還可以依靠的,心中便認定了是這個名叫楊素的男人了。可是為什麼,現在連他也來欺瞞自己了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不能對自己講呢?

裴傾只覺身子搖了幾搖,原本就已不適的身體,在冬風中吹了太久,再加之精神上的猜忌與疲憊,頓時一陣昏眩,只覺眼前黑了一黑,便倒了下去。

迷迷糊糊中,聽得翠兒驚叫了一聲:「夫人——」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意識在朦朧中漂浮,沒有起點,也沒有歸宿。

依稀彷彿走入一間大屋子,屋子裡擺了好幾盆花,有月季、牡丹、香蘭……每株花都開得很艷。一個男子背對著自己正在給花澆水,身邊有個僕人說:「少主,冬天到了,種盆梅花來應應景吧。」

那個男子應了聲好,拿起了鏟子四處尋找梅花。他的臉轉過來,竟是那噩夢般的羅傲!

怎麼會是他?我怎麼會走到這來了!裴傾驚愕之餘,看看四周,連棵草都沒有,哪來的梅花?忽聽那僕人驚喜地叫道:「少主,你看,好漂亮的一棵梅樹呢!」

在哪兒?在哪兒?為什麼我沒看見?

抬眸看去,卻見羅傲拿了鏟子一步步地向自己走了過來,臉上的神情猙獰而凶狠:「好!就這株梅花了!」

梅花在哪兒?梅花在哪兒?裴傾扭動脖子想細看,卻發現自己的脖子動不了;她想伸手去摸脖子,卻發現自己的手也動不了;她想跑,兩條腿卻僵硬著,如被綁住了一般,動彈不了!她看見自己的身體不知什麼時候竟變成了樹幹,上面開了朵朵紅梅,紅得妖異,紅得鬼魅!

天啊!我怎麼變成梅樹了?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驚恐萬分中,羅傲拿著鏟子越來越近了,鏟子彷彿隨時都會落下來,將自己連根拔起!

不!不要過來!不要砍我!我不是梅樹!我是人!我是人啊!別砍我——裴傾歇斯底里地叫著,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一絲聲音,所有的語言似乎都被具其中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壓抑住了,胸口悶得彷彿要窒息!而羅傲的呼吸,卻已經夾雜著他口中的腥臭味,噴到了她的臉上!

難道我真的完了?有沒有人來救救我?有沒有人?

對了!楊素!楊素呢?快來救我啊!救命!救命——裴傾極力睜大了眼睛四處看去,卻更恐怖地發現,羅傲的臉不知什麼時候竟變成了楊素!那原本溫文的黑眸,此時卻閃動著野獸般的貪婪和殘酷,一點一點地向自己逼近!

「匡——」鐵鏟扎入自己的身體裡,清脆而響亮!

「啊——」一聲尖叫撕破夢的黑,裴傾驚醒,渾身全是冷汗,不停地發抖。此時天還未亮,屋裡還是很暗,一如剛才的夢境。

裴傾從床上跳了下去,顧不得披衣穿鞋,光著腳就衝了出去。

跑到遊廊時,碰到了正聞聲趕來的翠兒和碧兒,兩個丫頭披著短襖,被她一撞,手裡的燈籠就掉到了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撞擊聲——「匡」!

眶!——頓時令裴傾想起了夢中聽到的那鐵鏟往自己身上鏟來將自己連根拔起時的聲音,她又是一聲尖叫,推開二人,繼續向前跑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撞翻了多少人、多少東西,最後,她跑到一扇門前,毫不猶豫地就衝了進去。

房間裡一個人吃驚地從床榻上站了起來——楊素!

他的眼睛,黑黑的,像玉一樣濕潤,並沒有夢境中那般可怕,此時此刻,再見這雙眼眸,恍如隔世……那麼熟悉的目光,那麼熟悉的臉龐,那麼熟悉的人……終於找到了安全的歸宿了……裴傾撲過去,投入楊素懷中,放聲大哭了起來。

楊素伸手摟住她,她纖瘦的身軀在單薄的衣衫下不停地顫抖,渾身冰涼,而那哭聲卻又那麼悲切,欲斷人腸。燈光下,只見楊素的眼珠轉成了漆黑色,流露出了複雜的心事:有憐惜、有心疼、有痛苦,更有……矛盾。

「他要砍我!他要砍我!我變成了樹.我走不動……」裴傾在他懷中啜泣著,呢喃地說著斷斷續續的話語。楊素輕拍她的肩,試圖撫平懷內人兒受傷激動的情緒。

她——真的是被嚇壞了……「該不該……就此放手呢?楊素矛盾著,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的視線緩慢地在房間裡游動著,最後看見了西牆角上掛著的一幅畫上。

不,不,不能心軟!女人是最會偽裝的動物,她們楚楚可憐而又風情萬種,魅惑人於無形中。裴傾,你會不會是第七幅畫,就要看你自己的表現了……楊素輕輕地抱起了她,把她放到了錦榻之上,用柔軟的棉被包住了她冰涼的身體。

裴傾這才感覺到徹入心骨的寒冷,便緊緊地抓住了被子。她抬起頭,感激地望著楊素。這個男人,總能細心地感覺到她的脆弱,然後,以最溫柔的方式排解她的憂愁。

楊素笑了笑,語音溫柔:「冷不冷?就這樣跑出來,肯定凍壞了。」

裴傾垂下了頭,想起自己冒失的行為,臉不禁紅了,她將被子圍得更緊。

桌上的琉璃燈,幻化出暈黃的光亮,羧狙爐裡的冰麝龍涎香混著人的體味,腐爛而甜艷非常……一切,溫暖得像個美夢。

裴傾咬著唇,遲疑了片刻,道:「今天……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呢?」

楊素輕歎了口氣,沉默不語。

「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不要瞞我好不好?」裴傾一把抓住楊素的手臂,楊素忽地咧嘴輕呼了一聲,好看的雙眉皺在了一起。

「怎麼了?」裴傾凝神看去,卻見楊素的衣袖裡,隆起了一塊,她拉開楊素的衣袖,便看見了他的右臂上包紮著雪白的紗布。

「這是怎麼回事?你受傷了?」

「皮肉傷而已,沒事的。」楊素笑了笑,試圖安慰她。

裴傾搖著頭,急聲道:「真的沒事?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要瞞我?」

楊素輕撫她的長髮,柔聲道:「真的只是小事,只是有幾個冒失鬼闖到島上來罷了……已經全抓起來了,沒事。」

「是些什麼人?武功很高麼?」

「是依羅島的宿敵,沒事的,少主已經親自出島去解決此事了,下月初一前回來。放心,沒事的。」

羅傲……離島了?裴傾聽得這個消息,心中卻沒有特別的感覺,那個夫婿,似乎離她的生命根遙遠。而每次想起來時,卻只有如噩夢般不堪的記憶!

楊素凝視著她,過了半晌,緩緩伸出手去,將她凌亂的長髮攏到耳後,動作細緻而溫和,如同情人最體貼的呵護。

「我經常在想——」楊素開口,聲音異常溫柔,「如果,當初少主不是派我去金陵城迎娶夫人……如果,當初夫人的喜帕沒有被風吹到我面前……那麼,一切也許會完全不同。」

裴傾低著頭,沒有說話。

楊素抬起她的臉,聲音更柔:「不過,偏偏是我去迎的夫人,夫人的喜帕又偏偏飄到了我的手上……那麼,是不是說明在冥冥中,早已注定好這麼一段緣分?」

他,到底想說些什麼呢?裴傾只覺自己的心在不停地跳躍著.彷彿在很久以前,就已預見了會有這麼一天。我……是不是一直在等待著今天的來臨?

楊素的聲音在她耳邊輕柔地起伏著,好似春風,將一切都融化:「夫人,你很美——」裴傾剛一抬頭,嘴唇就被堵住了,一雙強壯的臂膀溫柔地擁過來,還有他溫柔的呼吸,還有他溫柔的話語。

也許我真的是在等這麼一天……墮落吧……那又如何?

無力的手從錦榻上垂了下來,皓腕上,一隻晶瑩璀璨的鐲子在昏黃的燭光下,發出瑩瑩的柔光——天緣。

靜謐中傳來鳥兒清亮的嗚叫聲,喚醒了熟睡中的人兒。

裴傾慢慢睜開眼睛,看見了床頂上淺米色的流蘇,在風中輕飄著,一蕩一蕩,有點像水面細緻的波紋。

裴傾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忽地驚起——我怎麼在自己的房間裡?

昨夜的記憶又湧上心頭……那麼真實的存在,不可能只是夢境!她的手不經意間碰觸到了一樣東西,冰涼而柔軟,扭頭看去,只見一枝紅梅,靜靜躺在枕邊,上面還凝結著細微新鮮的露珠。

肯定是他。裴傾拿起了梅花,想起昨夜的溫情,不禁抿著嘴偷偷地笑了。

房門「吱呀」一聲推開,裴傾又驚又喜,滿懷希望地抬頭望去,卻只是見到了翠兒捧著幾匹錦帛走進來——不是楊素……裴傾心中暗歎了一聲,起身下床,將那株梅花插入了花瓶之中。

「夫人,這是楊素大人送來的錦帛,說是夫人昨天挑中的,等會兒會有裁縫來為夫人量身製衣,請夫人準備一下。」

「嗯。」裴傾輕點了下頭,心中有些忐忑不安,瞥了翠兒一眼,卻見她臉色平和,似乎對昨夜的事毫無察覺。

翠兒接觸到她打量的目光,便問道:「夫人,有事?」

裴傾嚇了一跳,有種做了賊被抓到的侷促,咬了咬唇,輕聲道:「我……昨天……我……」

「昨天夫人受驚了,後來是楊素大人送夫人回來的,夫人回來時,已經睡著了。」翠兒平靜地答道。

她真的不知道嗎?還是知道了而故意裝作不知道呢?裴傾咬著唇,凝視著瓶中的梅花,心中煩亂一片。我……經過昨夜的事,我還能如此平靜地繼續當依羅島的少夫人嗎?

從聽雪小築右邊的一條小徑走出去,穿過一個荒蕪了的花園,可以到達海邊。冬天的海風,又冷又大,但裴傾卻喜歡站在風中,衣服頭髮一齊向後飛去的那種感覺,彷彿生命,就要隨著感覺而逝。海浪拍打著海岸,發出一波波的聲響,洪亮而有規律。

「你在這幹什麼?」身後傳來清麗的呼喚聲,和著風的節奏一起吹入了她的耳中。裴傾朝聲音來源處望去,就看見了史明明。她穿著一襲白狐皮襖子,漆黑的長髮在風中亂舞,形如鬼魅,卻又有說不出的動人。

第一眼見到這個少女時,就覺得她很美,美得已不似人間會有的,現在知道了她就是羅傲的第三個妻子,心中就更多了份同情與憐憫。

裴傾走過去,拉起她的手,史明明的手冰涼。

「你在這幹什麼?」史明明又問了一道,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天真地望著她。

「我在看海。你呢,來幹什麼?她們怎麼放你出來的?」

史明明卻不答她的問題,反而又問道:「看海?上次你告訴我,你在看梅花,為什麼你看東西,都是一個人靜靜地站著呢?沒人陪你?」

陪我?裴傾苦笑了一下,轉身住回走。史明明跟了上來,繼續道:「你好像很孤單啊。」

「是麼?」裴傾淡淡地應著,卻不知該說什麼。把自己的心事說給她聽麼?眼前的這個美麗少女,卻是個瘋子,什麼都不懂……史明明盯著她的臉,很認真地說道:「唔,你好像很不高興哦。我剛來時,也很寂寞的,沒人陪我玩,我也不高興。」

裴傾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道:「你記得以前的事?」

史明明一呆,臉上頓現迷茫之態:「以前的事?以前的什麼事?」

「你記得你是怎麼來這個島的嗎?」

「啊?我是怎麼來這個島的?」史明明偏著腦袋想了一想,「我想起來了!」

裴傾驚喜道:「哦?快說,怎麼來的?」

史明明一字一字地道:「我,是,飛,來,的!」

裴傾滿心希望,聽得此言後,頓時黯然了下去——唉,她只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瘋子罷了。你想從她身上知道什麼呢?

「喂,喂!等等我啊!」史明明趕了上來:「別不理我啊,我陪你玩吧。」

「玩?你會玩什麼?」

史明明眼睛一亮、驕傲地道:「我會下棋哦!我的棋下得很好哦!連楊素也下不過我呢。」

裴傾心中一驚,立住,向她看去,問道:「你和楊素下過棋?」

史明明甜甜一笑,道:「是啊,我記得很清楚,他下不過我,呵呵。」

「什麼時候的事?還記得嗎?」

「啊?」史明明又露出茫然之色,裴傾一看她這個樣子,知道也探聽不出什麼了,只能歎了口氣,繼續往前走去。

剛走了沒幾步,忽聽得號角鳴,間雜著禮炮聲,聲響震天。

史明明嚇得大叫了一聲,躲到了裴傾身旁,裴傾輕輕地摟住她,柔聲道:「沒事的,是號角聲罷了,不怕不怕,我們去瞧瞧去。」當下拉了史明明一齊往聲音來源處走去。轉過一片巨岩,便遠遠地瞧見了那塊「非人間」的迎客巖。岸邊停了一艘非常華麗的大船,氣派很大,陸陸續續許多人走下船,都穿著一式的黃色衣衫。而依羅島這邊,卻有二三十人列隊相迎,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楊素。

奇怪,究竟是來了什麼人,要如此隆重地迎接呢?

正在猜測間,大船上裊裊地走下一個紅衣女子來,雖是相隔甚遠,但仍可感覺到那女子渾身散發著一種慵懶之意,風姿極美,她從船上走下來時的那種嬌柔,竟連身為女子的裴傾都有上前扶她一把的衝動。

她當然沒上前相扶,去扶的是楊素。

只見楊素走上前,以一種很優雅的姿勢把那紅衣女子扶了下來,紅衣女子偏著腦袋,彷彿笑得很歡。兩人緩緩前行,越來越近,那女子的面目終於可以看得清楚點了,只見她眉極長,唇極紅,五官組合在一起,說不出的魅惑動人。

真是個尤物。裴傾暗中讚歎了一聲,然後就發現身邊的史明明臉色越來越怪,口中不停地呢喃著:「不……不……天啊……天啊……怎麼這樣……怎麼這樣……」

「明明,你怎麼了?」裴傾伸手想去扶她,史明明卻一下子掙脫了開去,尖叫著跑掉了。

「明明!」裴傾只來得及叫了一聲,史明明就已跑得沒了蹤影,這個瘋了的小姑娘,卻跑得非常快!

她是怎麼了?難道她認識那紅衣服的女子,正滿腹狐疑時,身後傳來了楊素的呼喚聲:「夫人,你來得正好。」

裴傾深吸口氣,行蹤已露,無須再躲藏,便大大方方地轉過身去,臉上綻出一抹微笑,雍容而華貴:「不知貴客來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紅衣女子打量著她,目光閃爍,又是驚訝,又是讚美,也笑了一笑,恭聲道:「哪裡,是小倩冒昧來訪,打攪了。」

楊素道:「這位是我們少主新迎娶的夫人,夫人,這位是海上霸主厲勝天的獨生愛女,巨鯨幫的大小姐厲小倩厲姑娘。」

紅衣女子厲小情笑道:「夫人好,倩兒此來,是有事相求。」

楊素道:「不如先回大廳再細說吧,如何?」

裴傾點了點頭,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厲小倩嫵媚的笑容,和像是能勾魂的眼睛,心中隱隱覺查到了威脅。裴傾的目光望向楊素——這威脅,是來自他嗎?

正好楊素也看向了她,二人目光一接觸,裴傾便立刻轉過了臉,不敢再看,有關於昨夜的記憶又湧上腦海,驀然間,臉紅了。

厲小倩望望楊素,又望望她,彷彿也感受到了在兩人之間洶湧的暗流,她的眼眸閃爍著,不自覺地咬住了下唇。

大廳內,已擺上了迎風宴,只有裴傾與厲小情坐著,楊素卻只是站著。

厲小倩盈盈一笑,道:「楊總管為何不一同坐下?」

楊素謙恭道:「有夫人和貴客在此,素哪有座位?」

厲小倩搖頭道:「楊總管在依羅島內位高權重,與其他下人怎可相提並論,夫人,您說,是也不是?」

裴傾一直沒怎麼發言,此時見厲小倩把話題轉到她身上了,便道:「來人,為楊素大人加座。」

「不用了,夫人,素還是習慣站著。」楊素對正要搬椅子的僕人們使了個眼色,那些僕人便又站回了原位上。

裴傾看著這一切,思維有點木然,淡淡地想道:「楊素在依羅島的權利似乎真的很大,大概島裡除了羅傲外,第二人就屬他了吧?」

厲小倩不自然地笑了笑,又道:「夫人,小倩這次前來,是為家父求藥來的。」

裴傾抬起了頭,有點驚訝:「厲幫主病了麼?」

厲小倩輕歎一聲,道:「家父日前被歹人所宮,身中劇毒,惟貴島之『遂碧草』可解此毒,故小倩為父求藥而來。望夫人不吝賜藥。」

遂碧草?裴傾把頭轉向了楊素。

楊素會意,答道:「此事事關重大,遂碧草乃依羅島鎮島之寶,歷來不外傳,但與巨鯨幫又素來交好,出於情面,禮當相贈……只是此事須得少主本人親自作主方可。少主現不在島內,我們都不敢妄自作主。」

厲小倩凝視著裴傾道:「夫人也不能作主麼?」

裴協心中苦笑——我這個夫人,怕是連下人還不如……遂碧草是什麼,我都不知道呢。

楊意知她尷尬,便又道:「夫人向來不過問這些事情,厲姑娘也不用心急,我可以飛鴿傳書給少主,徵求他的同意,最慢不過三天,便能給姑娘答覆了。」

「三天……」厲小倩沉思了一下,道:「那只能打擾了,因為看來我是不得不在這裡住上三天了。」

楊素笑道:「厲姑娘是貴客,平日請都請不到,何來打擾之說?素馬上安排下人為姑娘佈置住處。」說罷轉身離去。

厲小倩注視著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了,才回眸,對著裴傾笑了一笑,道:「早聞依羅島的總管楊素大人沉穩幹練,謙和有度,今日一見,真是名不虛傳啊!只是——」

「只是什麼?」

厲小倩靦腆一笑,道:「只是沒想到,他的外形竟然也如此俊逸儒雅,風度翩翩。」

裴傾凝視著她的笑容,持筷的手僵住了。

迎風宴在不知其味下慢慢進行,裴傾只覺所有的東西吃到嘴裡,都是苦的,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熬到了結束。她放下筷子,站起來時,竟覺身子是虛脫的,疲憊得要命。

楊素滿面笑容地回到廳上,道:「已為厲姑娘準備好下榻之處了,駐琴小築。希望姑娘會喜歡。」

裴傾吃了一驚——讓歷小倩住駐琴小築?那不是二夫人冉綠的地方嗎?

厲小倩笑道:「駐琴小築,好清雅的名字啊,光聽此名,我就已經喜歡上那地方了。」

「很高興厲姑娘喜歡這名字,那麼就讓素帶你前往D巴。」

「如此多謝了,楊總管。」厲小倩轉身,向裴傾行了一禮道,「夫人,那小倩就告退了。」

裴傾扯出一個笑容,道:「厲姑娘請安心住下,遂碧草之事——」她瞥了一眼楊素,「定能給姑娘一個滿意的答覆的。」

「呵呵,那小倩先謝過了。告辭。楊總管,我們走吧。」

楊素望了望裴傾,裴傾把臉背了過去。

楊素暗歎一聲,對厲小倩道:「姑娘,請——」

看著二人雙雙離去的背影,裴傾默默地發了一會兒呆,似乎什麼都沒想,又似乎想了很多。

冬日的下午,又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一如她煩亂而不敢言明的心情。
引用

mimirala@2003-08-18 17:19

第四章

意興闌珊地往聽雪小築走回去。也許我該休息一會兒,裴傾告訴自己。很多時候,伴隨著煩人心事而起的,是背叛帶來的罪惡感,然後,這麼多情緒錯綜複雜地糾集在一起,形成連自己都分不清個所以然的情緒,刺痛了疲憊的心。
裴傾,你何時開始變得如此脆弱?還是,你一直都脆弱,只是以前偽裝得太好了,直到到了這個陌生的島嶼,遇到了那個男人之後,開始瓦解……崩潰……多麼諷刺的一件事,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竟然不是你的丈夫……裴傾無語,凌亂的腳步散落在碎石小徑上,也頗顯落寞。

然後,她聽見了哭叫聲。聲音來自明棋小築,聽得出來是史明明。

她又怎麼了?

裴傾猶豫了一下,要不要過去看看?最終還是舉步朝那裡走了過去,剛走到院落門口,就看見史明明衝了出來,一見到她,便跑過來揪住她的衣服,尖叫道:「姐姐,姐姐救我!救救我!快救救我!」

兩個侍女跟著從房間裡跑了出來,見到裴傾,互相對視了一眼,行禮道:「夫人好。」

「你們幹什麼?為什麼她害怕成這個樣子?」

「稟告夫人,我們只是想讓三夫人吃藥,並沒有驚嚇她。」侍女的神態有點惶恐,不若以前那般目中無人。

裴傾不知道她們的轉變是因為什麼原因,現在這個時候,她也沒有心思去考慮這個了。她擁著身邊那個嬌柔如白鴿般的少女,道:「明明,不怕……吃藥,不是壞事呢。」

「我不吃藥,我不吃!藥好苦好苦的……」史明明的目光中流露出乞求之色,端地是楚楚動人。

裴傾還未開口,侍女們已哀求道:「夫人,這是少主規定的,三夫人每天必須得吃藥,如果少主知道我們沒能做到這點,會懲罰婢子們的。」

裴傾眼珠轉了轉心中已有了主意,便道:「明明,你乖,吃藥,好不好?」

史明明拚命地搖著頭。

「為什麼不肯吃藥?就因為藥很苦?」

「嗯。」史明明伸出一雙纖纖素手抓住了裴傾的胳膊,道:「姐姐你不知道,那藥好苦好苦的,我喝了就想吐,她們又蒙住我的嘴不讓我吐出來,咽進了肚子就一直翻騰著,像火球一樣滾來滾去,好難受好難受的。」

「明明,你喜歡下棋是嗎?」裴傾忽然道。

史明明眼睛一亮,道:「是啊是啊,我可喜歡下棋了。」頓了一頓,又皺起眉道:「可惜都沒什麼人陪我。」

「那我和你下,好不好?」

史明明驚喜道:「姐姐,你陪我下?」

「是啊。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呀?」

裴傾走了幾步,道:「如果你的了,你就乖乖喝藥。」

「那如果你輸了呢?」

「如果我輸了,這藥由我來喝,好不好?」

史明明偏著腦袋,想了又想,道:「好,就這樣!你要是輸了,可不許耍賴!」

當下棋盤擺開,點上暖香,兩人相對而坐。

「你是客,你執白棋。」史明明笑盈盈地道。

這丫頭,雖是瘋了,但對於棋之一道,還是未忘啊。裴傾恬然一笑,執棋落子。說到底,其實她對於自己的棋藝也並沒有太大的信心,畢競,對手是史明明。但是身為裴家堡的長女,曾有一度,為了博取父親的信任,她什麼都學,而且,的確是除了武功外,其他的都學得不錯。雖然已有許久沒有下過棋了,但之前學的仍是記得的,應該可以對付吧。

太陽,漸漸沉下去,夕陽透過窗子照進來,有種脈脈的暖意。

裴傾落子,終於喜悅得叫了出來:「你終於輸了!」

史明明睜著大眼睛,彷彿有點不敢相信似的盯著棋盤,喃喃道:「你居然贏了?贏了?」

裴傾抿唇一笑道:「三局兩勝,贏得好辛苦。來人,藥煎好了麼,給三夫人端過來。」

史明明搖著裴傾的手,撒嬌道:「好姐姐,不喝嘛,不喝好不好?藥好苦的。」

裴傾晃著一根手指道:「喂,我們說好的,不許耍賴。你別伯,這藥不會很苦,我讓人放了很多甘草進去,來,試試看。」半哄半遇地誘她將藥喝了下去,又取過一碟甜點讓她吃,史明明這才做罷。

裴傾看她吃完甜點,又照顧著她入睡,也許是藥力發作,史明明不一會兒便進人了夢鄉。

侍女在一旁看著,喜道:「夫人真是有手段,這麼久以來,三夫人還是第一次這麼聽話安靜地吃了藥呢。」

裴傾淡淡一笑,道:「其實沒什麼特別大的竅門,只要多關心一點,多付出點感情,就能辦到。三夫人雖是瘋了,可她還是有知覺的,誰對她好,誰對她不好,她還是知道的。我並不是在指責你們什麼,只是如果自己能力範圍內能做到的事,為什麼不盡量去做呢?言盡於此,我走了,好好照顧她。」

一旁的侍女聽了,臉刷地紅了。

悠悠揚揚的琴聲自很遠的地方飄過來,裴傾在走往聽雪小築的路上,聽到琴聲倒是怔了一怔。如果沒有聽錯的話,那琴聲是來自駐琴小築的。

裴傾的心動了動,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她就往那兒走了過去。也許是因為那琴聲太過悅耳,也許是因為那琴聲中摻雜了一絲莫名的溫柔之意,更也許只是因為她想看看厲小倩入住駐琴小築後會是怎麼個情況,所以就順著清清淺淺的琴韻,一路走過去,最後,終於看見了厲小倩。

不,應該說是看見了兩個人——厲小倩和……楊素!

厲小倩坐在窗前,正在彈琴。她的表情溫柔,唇角流露著動人的歡愉,她的歡愉來自背後的那個男子——楊素。

楊素立在她身後,表情很專注,目光中帶著裴傾所熟悉的溫柔,那種閃爍在黑黑雙眸問溫文的柔情,如同春日的水波,可以把一切寒冷的、悲傷的、不好的東西全都潤走,只留下脈脈的暖意……裴傾只覺自己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地揪住了。

為什麼?為什麼楊素會對厲小倩露出這樣的目光?那種體貼到入了微的憐意,本只獨屬於自己所專有,曾以為那是獨一無二的對待,卻原來,可以有另外一個女子,也來分享這份溫存……一曲作罷,楊素拍了拍手,厲小倩微笑著盈盈站起.卻不知怎地,身子一斜,就要摔倒,楊素忙去扶她,於是.這一路就跌入了他的懷中。

裴傾看到此處,身子晃了幾下,向身旁的一棵小樹上靠去,樹枝經她一靠,抖動了起來,滿枝的積雪,一下子落下,砸得她好不狼狽!

聲響驚動了厲小倩與楊素,二人紛紛抬頭望來,滿臉驚愕。

裴傾的唇顫動了幾下,眼圈一紅,幾欲落淚.但又硬生生地壓了回去,一咬牙,也再顧不得風度禮貌,轉身便走。

「夫人——」楊素驚叫一聲,追了上來。

裴傾卻不停步,逕自急急走回聽雪小築,一推門進去,便對著正在收拾屋子的翠兒和碧兒道:「你們通通給我出去!」

翠兒與碧兒見她臉色蒼白,使對視了一眼,有點不明所以。隨之跟過來的楊素出現在門口對著二人點了個頭,兩人會意,便福了一福,雙雙退了出去。

裴傾深吸一口氣,往前剛走了幾步,身後便伸來一雙手臂,將她攔路抱住。

「放手!」裴傾又急又氣,拚命掙扎,「放手!放手!我叫你放手,聽到沒有!」

楊素由背後將她緊抱在懷中,不發一語,只是她越掙扎,他便抱得越緊,彷彿生伯一鬆懈她就會消失了一般,不肯放手。

裴傾用力想扳開那緊圍在自己身上的兩隻胳膊,但卻無濟於事,掙扎中,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刺入了鼻端,仔細看去,卻是楊素右臂上包紮的傷口裂開,滲出了血絲。裴傾一驚,所有的動作都停止在那一剎那,身體軟了下來。

楊素見她不再掙扎,便也鬆開了力量,將她輕輕扳轉過身來,面對著自己。只見裴傾淚眼朦朧,面無血色,又是氣苦,又是傷心,心中憐惜之意頓生,伸出手去,溫柔地拭去了她的眼淚。

裴傾哭倒在他懷中,淒聲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我一見你和她那個樣子,我心裡,就很不是滋味……」

「我不喜歡她。」楊素緩緩開口,聲音堅定,「我一點都不喜歡她,夫人,我向你保證。」

裴傾聽得他的保證,心裡一怔,酸楚與不安漸漸消逝。她拾起頭盯著楊素的眼睛——楊素的眼睛清澈,如水一般聖潔。

楊素對她溫柔一笑,將她攬入懷中,輕歎道:「夫人,其實你不必如此。素心中只有夫人一個人,為什麼夫人對自己這麼沒有信心呢?」

「嗯。」裴傾點了點頭,忽又想起他手臂上的傷口,便道:「很疼吧?我是不是弄疼你了?又流血了。」

楊素瞥了一眼自己的傷口,淡淡笑道:「素惹得夫人不高興了,流點血是活該的。」

裴傾嗔道:「你胡說些什麼呀,快坐下,我幫你重新包紮。」當下取了紗布來重新為楊素包紮傷口,傷口雖短,卻很深,似是利器刺入而傷。裴傾凝視著傷口,疑惑道:「看這傷口,好像是飛刀所傷啊。」

「沒錯.是飛刀。」

「看刀身刺人肉中的深淺度與力量,像是江西遂子門的獨家手法,難道這次偷襲依羅島的刺客是來自遂子門?」

楊素微微一笑,道:「想不到夫人雖不諳武功,但對江湖中事卻所知頗多啊。」

裴傾面上一紅,道:「我學武不成,只能改學其他的.但畢竟出身武林世家,所以,江湖上的事還是知道了不少。」

楊素仍是微笑,卻不再接話,似乎是不想談及此事。裴傾默默地為他包好傷口,轉身剛要離開,手被楊素輕輕一帶,整個人頓時倒人了他的懷中。

呼吸夾帶著溫柔,撲面而來。黃昏的最後一抹餘輝自窗口映進來,襯得雙眸璀璨如星。這個男人,似乎只用眼睛,就能說話。

「我——」裴傾張開嘴,剛想說話,楊素的唇就輕輕地印了下來,吞沒了她接下去想說的話和思維。

剛才包紮傷口所用剩的那卷白紗從桌上掉了下來,一直滾開去,延伸到了內室的床邊,紗盡,停住。一隻靴子踩過那條白紗,黑黑的袍子飄落,覆蓋住了地面,如同夜幕,覆蓋住了整個世界……

裴傾微笑著醒了過來,她的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又是那淺米色的流蘇。沒有風,流蘇靜靜地垂著,仿若一個天荒地老永恆不變的承諾。

她忽然想起了楊素,生怕與昨日一樣醒來後不見人影,急忙扭頭看去,便看見了身邊男子如玉般的容顏。

還好,他還在,沒走。

淺淺的光線透過窗子照進房間來,外面的天,還只是濛濛亮。但,僅僅這一抹微弱的光線,便已足夠她將楊素的臉龐看清楚。

他的眉很濃,高高挑起,顯露著高傲與尊貴,但眉下的鼻子又極是挺直秀氣,薄薄的唇線條很美,緊抿時就是倔強,而微笑時就變得溫柔。都說薄唇的男人大多薄情,那麼眼前這個儀表出眾的依羅島第一家臣,又算是多情,還是無情呢?

裴傾俏俏地伸出手指去想碰觸他的唇,可指尖還沒到,手已被他一把抓住。楊素睜開眼睛,目中帶笑地望著她。

啊,他醒了?裴傾想把手縮回來,卻被抓得更緊。楊素的語音輕鬆,似是調侃:「夫人,偷香被我抓住了。」

裴傾臉頓時紅了,惱羞道:「胡說八道,我哪有?」

「那你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在下幹什麼?」

「我……我……」裴傾支吾了幾聲,找不出個合理的借口,眉毛一挑,哼了一聲道:」好吧,就算我在看吧,那又怎麼樣?」

楊素呵呵地笑了起來,一個翻身,將她壓在了身下,道:「夫人也會耍賴,這可不好哦。」

裴傾定定地望著他的眼睛,臉上的笑容漸漸逝去。

楊素奇怪於她表情的變化,便道:「夫人,你在想什麼?」

裴傾推開了他,坐了起來,眉間便襲上了一縷輕愁,過了半晌,方道:「素,我們這樣……算不算背叛?」

一語問中了最關鍵的忌諱,楊素的臉也一下子沉了下來,默然不語。

裴傾低著頭,輕輕道:「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從小,娘的經歷就告誡我,做人,不能走錯一步,一步錯,步步錯!尤其是感情……我,會不會也走和她一樣的老路,一樣的命運,然後,把罪過遺留給下一代人?」

楊素的目光閃爍個不定,如臉色一般的陰沉,此時的他,看起來竟有些可怕。只是裴傾卻沒有注意到,仍是道:「為什麼世事如此的奇怪呢,為什麼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竟是如此的迷離而且倍受捉弄?如果我不是裴家堡的長女,不需要為家族而犧牲我的婚姻.如果我不是嫁到依羅島來,如果我沒有遇見你,我的人生又會是個什麼樣子?不管如何,必定有著很大很大的不同……」

「夫人可是後悔了?」楊素的聲音冷漠地響起。

裴傾搖了搖頭,道:「不,我不後悔遇見你,也不後悔愛上你,一點也不!甚至,我認為能夠遇見你是我有生以來最大的快樂。你不知道,我從小有多寂寞,除了我娘,沒有其他人關心我,沒有其他人疼我。我拚命地學習,引起了父親的注意,可他對我也從來沒有太過親切的表情,堡裡的其他長輩們,表面上雖然不說什麼,可我知道,在他們心裡,其實都不太看得起我和我娘……我過得很不開心,我每天的日子都是壓抑著的,直到出嫁,直到遇見你!來島途中你保護我,為我療傷,來到島後又一直照顧我,憐惜我……從來沒人對我這麼好過,真的!我所有的偽裝到你面前都一一褪去,只剩下脆弱和無助……素,我不後悔,真的,一點都不後悔!……但是……我真的很害怕,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訴我,包括我的理智,包括我從小所受到的教育,都在告訴我,我這樣做是不對的!身為一個妻子,我不該和夫君以外的男人產生感情!可是,我偏偏沒有辦法抗拒,一點辦法也沒有!」她緊緊摟住楊素,哭了起來,「楊素,楊素,楊素———」

淒婉的呼喚著這個佔據了自己生命中大部分內容的名字,裴傾的身軀顫抖得如同風中的花蕾。楊素臉上的陰沉之色漸漸淡去,最後換上了愛憐,他長歎一聲,將裴傾攬得更緊,柔聲道:「我在,我在,我一直在這。不管有什麼事,我都會和你在一起的,不害怕。嗯?」

他溫柔的語音減輕了裴傾心中的罪惡,她慢慢平靜了下來,低聲道:「我會不會下地獄?」

楊素的目光閃了一下,又復平靜,緩緩回答道:「如果下地獄,就讓我們兩個,一起去吧。」

帳幔上的流蘇,忽然無風自動了起來,款款地,像承諾在起舞。

裴傾伸出素手,支起了窗子,屋外,又下了一夜的大雪,庭中的梅花開得更艷了。

翠兒捧著新做好的棉襖進來,恭聲道:「夫人,請更衣吧。」

裴傾望了望床上凌亂的被子,又望了望翠兒平靜到近乎木然的神色,心中又不安地跳了起來:「她——不可能不知道楊素昨夜在此留宿吧!可為什麼她的表情中沒一點好奇或是驚訝或是鄙視的神色呢,難道是因為楊素在依羅島上勢力實在太大,沒人敢過問他的事情?還是這類的事情翠兒已經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

越想心中越是亂成了一片,連翠兒叫了她幾聲,都沒聽見。

「夫人!」翠兒挨近她耳邊叫道。

裴傾猛然一驚,這才回過神來,尷尬道:「啊,什麼事?」

翠兒向門外努了努嘴。裴傾順著視線望過去,就看見厲小倩儀容整齊地站在庭院中微微笑道:「夫人早啊。」

昨日雖然是得到了楊素的保證,但看見這個女子,不悅感還是劃過了心頭。裴傾正了正臉色,淡淡點頭道:「厲姑娘也早。」

「我是不是打攪夫人了?」

「哦,沒有。厲姑娘有事?」

厲小情盈盈一笑,容色更見嫵媚,道:「今天天氣很好,小倩初來貴島,想四下走走散散心,但不知夫人有沒有時間,可否領我在島上參觀一下呢?」

裴傾怔了一怔,轉念一想,反正無所事事,陪她一行也好。當下道:「好啊。」

厲小倩喜道:「太好了,真是多謝夫人了。」

正如她所說的,今天天氣極好,陽光很是明媚,曬在身上暖暖的,讓人很容易產生慵懶的感覺。

裴傾帶著她慢慢而行,一路上指點風景給她看,路過明棋小築時,裴傾停了一停,想起昨日史明明在海邊見到厲小倩時便嚇得掉頭就跑的情景,暗自道:「如果帶她進去,明明見了她不知道會不會又發瘋……為免事端,還是不帶她進去了吧。」

於是道:「厲姑娘,這裡面住的是個病人,只伯此刻還沒醒,我們就不進去打攪了吧?」

厲小倩張望了一番,笑了笑道:「夫人說什麼,就是什麼好了。」

當下繞過明棋小築又向前行,不一會便走到了銀樓前。裴傾道:「這是楊素……大人住的地方。」

厲小倩眼睛亮了起來,道:「這就是楊總管的住處麼?不知小倩可不可以進去一觀呢?」

裴傾猶豫著,厲小倩又道:「不會此處是禁地,不准入內的吧?」

「當然不,厲姑娘請跟我來吧。」裴傾輕輕推開了銀樓的門。

其實她自己也沒進過楊素的房間,只見樓內佈置很是簡單,沒有一點多餘的裝飾物,也絕不華麗,相對羅傲住的金樓的華貴來說,此處真可算得上簡陋了。裴傾心中暗自歎息一聲——真是什麼樣的性格就會有什麼樣的環境,光是從住處的佈置來看,便可知羅傲與楊素之間,差了有多少。

「想不到依羅島堂堂大總管的臥室,競是如此簡單,真是出乎意外啊。」

裴傾一笑,言語間有點自豪:「是啊,他這個人不喜歡張揚,也不太喜歡花裡胡哨的。」

厲小傍的目光在她臉上打了幾個轉,意味深長地道:「哦,夫人倒是很瞭解楊總管啊。我聽說夫人人島也不過十日左右吧?」

裴傾心頭一震,心虛的感覺又湧上來:她,不會也知道了我和楊震的關係吧?應該不會,應該不會!但……自己昨日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已經被她瞧見了,以她的聰慧,若猜不出那才怪呢。

正思緒萬千時,忽然聽見厲小倩奇道:「咦,這畫上的人兒又是誰?」

畫?裴傾一愕,抬頭看去,就瞧見書架旁的牆壁上,竟也掛了幅仕女圖!莫不成他與羅傲一樣,都有把夫人的圖像掛在牆上的習慣?

裴傾心中驚奇,走上前細看。

畫上的人兒卻是個中年美婦人,只見她穿著華麗,髮髻高挽,儀容非常高貴,嘴角還帶了絲微笑,但不知道為什麼,那抹笑容看起來竟似在諷刺一般。

厲小倩問道:「這是誰?楊總管的母親嗎?」

「我,我不知道。但看這畫紙已經有點泛黃,看來已有了些年代了,可能是吧。」

厲小倩笑道:「沒想到楊總管倒是個孝子,把母親的畫像掛在牆上,日日睹畫思人呢!」她說得輕柔,但那笑聲聽在裴傾耳中,不知道為什麼,竟似與那畫上美人的笑容一樣,隱隱有股諷刺的意味。

正在這時,碧兒匆匆跑了進來,急聲道:「夫人!夫人!不好了!三夫人又發瘋了,竟跑到晶樓裡去了!」

裴傾大是一驚,道:「啊?她跑那去了?」

「是啊,晶樓可是禁地,沒有少主命令,誰都不得入內的!下人們圍在門口,又不敢進去,不知道該怎麼辦好,所以來請夫人,看看能否哄她出來。」

裴傾咬了咬唇道:「跟我來!」

匆匆趕到晶樓處,便見外面圍了好些人,個個一臉焦慮,束手無措。

服侍史明明的那兩個藍衫侍女一見到裴傾便迎了上來,跪倒在地,哭道:「夫人救命啊!」

「起來!怎麼回事?」人群看見她,自動地讓出條路來,裴傾走上前,隔著晶樓的門縫往裡面看去,黑漆漆的一片,什麼都看不見。

「是這樣的,夫人,今天早上起來服侍三夫人吃藥,三夫人起先還乖乖地吃著藥,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她好像看見了什麼似的,一直瞪著窗子,然後大叫一聲,把藥碗一扔就跑了出去。婢子們一直在後面追著,三夫人她就奔到晶樓裡去了,然後就什麼動靜都沒有了!」

「窗外有什麼東西?」

「婢子實在不知,婢子探頭向窗外看去時,就什麼都沒有了。」藍衫侍女很是惶恐。畢竟,史明明跑到禁地去的事情追究起來,她們是絕對脫不了干係的。若是史明明到了樓內又惹出了什麼事故的話,那就更糟了!

裴傾又往門縫裡張望了一番,還是什麼都看不見,而聽聽聲音,樓內靜得要命。

裴傾拍拍門,叫道:「明明,明明——你在裡面嗎?出來好不好?姐姐找你下棋呢!」

過了半天,裡面還是什麼動靜都沒有,難道這裡面有什麼機關,明明中了埋伏暈了,或是……死了?

「明明,你聽見了嗎?出來啊,姐姐找你玩呢!」又喊了半天,還是沒有聲音。裴傾咬咬唇,就要伸手去推門,一旁的碧兒尖叫道:「夫人,不可!」

裴傾的手僵在了空中。碧兒拚命搖頭道:「夫人,不可以進去!晶樓是禁地,沒有少主命令,任何進去的人,只有死!這是島規,不能犯的!」

裴傾厲聲道:「難道就讓明明在裡面待著嗎?天知道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如果一直不出來,難道我們也得一直等到羅傲回島了,得到他的批准後才進去嗎?」

「這——」碧兒的頭一下子垂了下去。

裴傾沉聲道:「不管如何,我不能眼睜睜地等著明明自己主動出來,她是瘋子,不懂得照顧自己!我現在進去,如果少主回島後怪罪下來,就讓我一人承擔好了!」

深吸一口氣,裴傾推開了門,正要踏步入內,卻見一人飛快奔來,一把將自己拉了出去。

「你不要命了!」急促的語音即使是責備卻也清朗,來人原來是楊素。

「我——」裴傾剛要分辯,卻見楊素臉色嚴肅,可見事態很是嚴重,當下抿緊了唇,不再作聲。

楊素的目光在大夥兒身上轉了一圈,沉聲道:「史明明還在裡面嗎?」

藍衫侍女面無人色,顫聲道:「是。」

「你們確定?」

「是,嬸子們親眼見她進去的,進去了就再沒動靜裴傾抓住楊素的袖子,急聲道:「楊素,明明會不會出事?這樓裡面到底有些什麼?」

楊素沉鬱著臉,不知是怒還是憂,過了半晌,道:「你們全在這待著,沒我的命令,不許亂走,我現在進去。」

裴傾驚喜道:「你可以進去?」

楊素不答,只是將她往碧兒那一推,說了聲:「好生照顧著夫人」,黑袍飄動間,人已走入了樓內。黑色身影一閃而沒,被樓內的黑暗吞沒了。裴傾呆呆地望首這一切,有些迷茫,更多的是擔心——這晶樓裡到底有什麼秘密,為什麼不得羅傲同意,任何人都不能人內?楊素就這樣闖進去了,會不會出事?羅傲回來後,會不會遷怒於他?

許多個問題糾集在一起,使得她的容顏青一陣白一陣,緊張到了極點,幾乎站立不住,幸虧還有碧兒在一旁扶住了她。

厲小倩遠遠地站在一邊,靜靜地望著這一切,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她的神情,竟變得非常古怪,似乎有了一種不為人知的企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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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mirala@2003-08-18 17:25

第五章

天空中,一朵烏雲飄來,遮住了本來明媚的陽光,空氣一下於冷了下來,沁入肌膚中,是絲絲的涼。裴傾拉緊了皮襖,覺得冷了起來。
也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就在人心惶惶、忐忑不安之際,只聽晶樓裡傳出了腳步聲,抬頭望去,只見楊素橫抱著史明明慢步走了出來。

裴傾心頭大石總算放了下去,急忙奔過去,抓住楊素的衣袖道:「怎麼樣?明明她怎麼了?」只見史明明在楊素懷中,臉色灰白,雙目緊閉,不知是死是活。

「她怎麼了?她死了嗎?」裴傾顫聲道。

楊素看了她一眼,將史明明交給一旁的僕人道:「送三夫人回房去。」

裴傾見他神情陰鬱,似乎極是不悅,一顆心便沒來由得緊了起來。

「她碰觸到了樓裡的機關,中了迷煙,沒什麼大事。」楊素雙眉微皺。

裴傾咬著唇,低聲問道:「是不是還出其他什麼事了?如果單只是觸動機關那麼簡單,你不會是這種表情的。」

楊素又看了她幾眼,眼神很是複雜,欲言又止,最後一揮袖,轉身便走。

裴傾一急,連忙跟了上去,迫問道:「楊素,告訴我好不好?你這樣什麼事都自己一個人藏著,讓我覺得很不安,好像被隔絕在了你們的世界之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卻什麼都於不了,什麼都幫不上……」

楊素驀地轉身,盯著她,沉思了許久,道:「夫人請跟我來。」

裴傾跟著他走入銀樓之內,楊素關上了門,歎了口氣。裴傾上前拉住他的雙手,感覺他的手冰涼一片,這是從來沒發生過的事情!一直以來,楊素都給人很穩重很踏實的感覺,他的手永遠是乾燥而溫暖的,可現在……「是不是出大事了?晶樓裡是不是有什麼秘密,是不能為外人所知的,而明明的誤闖,惹出了天大的禍事?」

楊素直視著她的眼睛,慢慢地點了點頭:「晶樓裡囚禁了一個人。此人武功極高,卻是依羅島的宿敵,少主的父母都是因那人而死的……直到六年前,少主施計並結合十二位高手之力將之擒下,以天蠶絲鎖住他的琵琶骨,並在樓內布下了六六三十六道機關,防止他逃脫。所以,依羅島裡的禁地晶樓,其實是一個牢獄罷了。」他的聲音低沉,已失了平日的清朗,可見此事有多麼重大。

裴傾的手不禁握成拳,手心滲出了冷汗,顫聲道:「明明冒冒失失地進去,是不是無意中闖開了機關,使得那人逃脫了?」

楊素長歎一聲,背過身,他的目光停在牆上的那幅美人圖上,隱隱露出了憤恨之意。

裴傾道:「那人肯定還在島上,他被關了那麼多年,體力肯定大不如前,現在若能找到他,也許還能再抓住他一次。」

楊素搖搖頭,目中神色由憤恨轉為痛苦:「依羅島上有一條秘道,直通海岸,有船在那出口終年候著。這條秘道本是為了防止島內的突發事件而準備著的.很不幸,那個人偏生知道這條秘道……」

裴傾驚道:「他為什麼對島內之事如此瞭解?還有,他是誰?為什麼會和依羅島結怨?」

楊素沉默不語,裴傾奔上前,握緊他的手,輕泣道:「素,信任我,好不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我,好不好?不要瞞我,不要把所有的秘密都自己一個人藏著!對我,你還有什麼不可以說的嗎?」

楊素一把將她樓進懷內,摟很那麼緊,幾乎令裴傾窒息,彷彿所有的情緒都發洩在這一摟之內,裴傾默默地承受著,柔聲道:「素,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在你身邊的,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呢。」

楊素眼中柔情頓現,喃喃自語道:「你一直都在,是的,你一直都在……你不會是第七幅畫的,不會是……只要你……只要你……」忽然間,似是想起了什麼,臉色刷地變了,一把推開了裴傾。

裴傾跟隨地退後幾步,滿臉驚愕地望著楊素,不明所以。

楊素微露歉色,忙伸手去扶道:「夫人,對不起,你沒事吧?」

裴傾搖了搖頭。楊素低聲道:「此事我也無能為力,只有待少主回來再作定奪。夫人不必太過掛懷,回去休息吧。」見裴傾定定地望著自己,便又加了一句,「我沒事的,真的。」

裴傾見他神色有異,心中一酸,暗自想道:他,終歸還是不肯完全信我……當下面色一寒,淡淡道:「也好,我也真是累了,算了罷。」說罷,扭身便走。

楊素心中有所不忍,想要伸手去拉,卻伸到一半,最終還是放了下去。他轉過頭,盯著地上的那幅畫,注視了很久,一個字一個字地道:「這是遊戲的規則,我不能更改,如果,她不能通過這次考驗,那麼……她和以前的那六個女人,也並沒有什麼兩樣!」

漆黑的眼眸陰鬱地抬起,薄薄的唇一張一合間,吐出了冰冷的語音:「是不是?母親。」

裴傾幾乎是落荒而逃般離開了銀樓,又是那種古怪的情愫,又是那種莫名的壓抑,攪亂了心。

他有問題!他有問題!他一定有問題!他那麼奇怪的表情,那麼奇怪的態度,那麼奇怪的舉動……那其中一定隱藏了些什麼……可是,為什麼不肯告訴我?為什麼不肯說出來?難道我和他現在那樣的關係,還不足以分享他的心情和秘密嗎?

本以為離開裴家堡,定會有個不一樣的新生,誰知,卻是陷入了更不堪的境地中。同樣的孤獨,無所依……惟一親密的人兒,卻似另有他心,藏住了太多不能為自己所知的心事。呵呵,裴傾啊裴傾,你走的究竟是怎生一條道路啊?

神思恍惚間,卻見一道紅影掠到了自己面前,原來是厲小倩。

厲小倩笑道:「夫人。」

此時此刻,裴傾只覺頭痛欲裂,再無心思面對他人,便皺眉道:「原來是厲姑娘……厲姑娘,恕妾身體不適,今日只怕不能陪姑娘繼續參觀下去了,如果姑娘不介意,讓其他丫頭們陪你四下轉轉吧。」

說罷繞過她準備離去,誰料歷小倩卻伸手將她一攔,道:「夫人請慢,小倩來找夫人不是為了這件事。」

裴傾挑起了眉,望著厲小倩,她的唇角上亡掛著抹笑意,不知是調侃還是嘲諷。

厲小倩圍著裴傾轉了幾圈,一雙水靈靈的眼睛不住地打量著她,那詭異的眼神,讓裴傾覺得有一股寒意忽然間自腳底升起,蔓延了全身。

她為什麼這樣看著我?她到底想幹什麼?

裴傾覺得很是不悅,便道:「厲姑娘,你看什麼?」

厲小倩抿唇一笑,道:「夫人真是漂亮,難怪依羅島的少主會娶夫人為妻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頭更加疼了,不快的感覺來自於眼前的這個紅衣女子。不知道為什麼,裴傾直覺眼前的女子必定會給自己帶來不祥。

「夫人不要生氣啊,我剛才無意中聽得了一個秘密,和夫人有關的,夫人想不想知道?」

裴傾一驚——秘密?什麼秘密?自己的秘密?難道是……楊素?

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厲小倩瞧見了,似是很開心,格格笑了起來,道:「看夫人的樣子,似乎是很害怕啊。」

「厲姑娘!」裴傾極是不悅,冷冷道:「有什麼話請直說,不必拐彎抹角的。」

「夫人見過依羅島的少主,也就是你的夫君羅傲嗎?」冷不丁地蹦出這麼一句話來,如一盆冷水直潑下來,驚醒了沉湎在平和表面下的真相,殘酷地將傷口剝開,放在陽光下赤裸裸地曝曬,裡面的任何變化都可以被看得透徹清晰!

一直一直以來,裴傾盡量地不讓自己去想羅傲,不去想這個本該與自己的生命產生密切交集的男人,只因每次想起,都是恐慌,都是罪惡。而事實也是,除了來島的第一個夜晚見過羅傲外,其他的日子裡,這個人好像蒸發了,不在人間。島上的侍女僕人們,也都沒人在她面前提起過他。本以為,生活就可以這樣安然地度過,將不快的事實與回憶摒棄在視線之外,然而,存在的畢竟就是存在的,即使沒有浮出表面,卻也仍是深埋在命運的深處,不經意間,就被挖掘出來,殘酷而現實地呼吸著,好像冷笑。

裴傾的臉本來是白色的,現在聽了這句話之後,就變成了灰色。

厲小倩微微一笑,道:「我聽說羅島主的前六位夫人除了剛才那個三夫人史明明外,都死了。夫人難道從來就不懷疑,從來不去想她們究竟是怎麼死的,而史明明又是怎麼瘋的麼?」

「難道你知道?」

厲小倩點了點頭,神情得意:「我本來也是不知道的,只是昨夜我在駐琴小築裡……無意中發現了一樣東西,然後就知道了其中的一點點內幕。」她瞥了一眼裴傾,道,「夫人想知道嗎?」

駐琴小築?她在裡面發現了什麼秘密?

裴傾一震,驚道:「你知道了什麼內幕?」

厲小倩卻賣了關子,故而言他道:「啊呀,這風怎麼一下子大起來了,好冷啊,不如先回房間再說吧。」

「等等!」裴傾上前攔住了她,頓了一頓,道:「我是個直性的人,喜歡快人快語,厲姑娘不必再打啞謎了,你要怎麼樣,才肯把其中的內幕告訴我?何不直說?」

厲小倩眼中露出欣賞之色,道:「好!夫人果然不愧為裴家堡的當家長女,有魄力!我也就不賣關子了。我找到一本日記,是原先住在駐琴小築的二夫人冉綠生前寫的,裡面記載了她到依羅島後發生的一切事倩。由於藏得隱蔽,所以可能收拾屋子的下人們一直都沒有發現,誰料竟被我昨日無意中看見了。我知道你嫁到依羅島後也一直迷茫得很,不管怎麼樣,有羅傲那麼個夫君,都是件不太……呵呵,不太順心的事情,冉綠夫人的那本日記,也許能給你某些領悟,某些幫助……」

裴傾打斷她的話,道:「行了,我知道了,你開出條件吧,要怎麼樣,才肯把那本日記給我?」

「很簡單!」厲小倩將臉龐湊到她的面前,「除了遂碧草外,我還要島上的一樣東西。」

裴傾冷然地笑了笑,道:「你也知道我這個夫人是有名無實,島上的很多事情,我根本作不了主,只怕你找我要東西,是找錯人了。」

「不,其他東西也許夫人沒法作主,但這樣東西,夫人卻是可以決定的。」厲小倩拉起了裴傾的右手,手腕上,碧玉圓鐲璀璨發亮。

天——緣?!

「你竟要這個鐲子?」裴傾有點不敢置信,「厲姑娘,你可知這不是普通的玉鐲?它——」

厲小倩笑嘻嘻地打斷她的話道:「我當然知道,此鐲名天緣,是依羅島的傳島玉鐲,歷來為島上女主人所有。」

「你既知此鐲來歷,還要?擁有此鐲之人必是依羅島女主,難道你——」

厲小倩搖頭道:「夫人多心了,我要此鐲可不是想當此島的女主人什麼的,而是另有目的。我有一個姐姐,生來體弱,久臥病榻,世間眾醫皆束手無策。不過,如果有天緣,或能得救。」

「此鐲能治病?聞所末聞!」

「我本來也是不知道的,是看了冉二夫人的日記後才曉得的。據說這位有著江南第一才女之稱的二夫人,也是體弱多病之人,後來是依羅島治好了她的病,為感恩德,而嫁了過來。當初,治好她病的,就是這個鐲子。」厲小倩呵呵一笑,又道,「夫人其實不必太為難,我並非要夫人將此鐲送我,而是借!待我醫好姐姐的病後,便立刻奉還,如何?」

裴傾遲疑著,厲小倩查顏觀色道:「夫人,巨鯨幫雖是海盜出身,但好歹也是江湖上頗有名望的大幫,向來言而有信,小倩既然說會奉還,自會奉還,夫人還猶豫什麼?此事對你我來說,都有利處,互不吃虧啊。」

聲音透露著誘惑,悠悠然地迴響在耳際。

裴傾木立半晌,淡淡地笑道:「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厲小倩喜道:「你同意了?」

「你錯了,我不同意。」裴傾輕輕吐出這幾個字來,看到厲小倩的臉色頓變,心中不禁升起一陣報復的快感。

「你不同意?」厲小倩的聲音尖銳得幾乎是咬牙切齒。

「是的,我不同意。我裴傾雖然不算是好人,但卑鄙下流的事我也是不屑去做的。以天緣換取冉綠的日記,就像一樁骯髒的交易,我寧可不知道依羅島上的秘密.也不願讓你得逞!你對我用錯了方法,如果你直說想借我的鐲子去救令姐,我說不定會欣然同意,但是現在——」裴傾盯著她,忽而盈盈一笑,道:「擅自動用屋主的東西,並偷看別人的隱私秘密,然後以此為籌碼去要挾而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事,我也是不會做的。」

厲小倩睜大了眼睛,又驚又氣,幾乎說不出話來:「你……你……」

裴傾挑挑眉,笑容有些嫵媚,然後,風姿萬千地轉身離開。

厲小倩不甘地叫道:「裴傾,你不要那本日記,一定會後悔的!我保證,你一定會後悔!只怕到你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今天拒絕我,是多麼愚蠢的一件事了!」

裴傾聽在耳中,心裡雖蕩起了些許漣漪,卻仍是不緩不急地向前走去。風中,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就如一枝高傲而多姿的梅花。

剛回到聽雪小築,翠兒就迎了出來,見到裴傾的樣子,大吃了一驚,道:「夫人,你怎麼了?你的臉為什麼那麼紅?」

裴傾愕了一愕:「是嗎?我的臉很紅?」

翠兒走上前摸了摸她的額頭,驚道:「天!夫人,你在發燒,你的頭好燙!」

「我在發燒?」裴傾剛問了一句,忽覺得一陣疲憊感席捲而來,天昏地暗間,頓時失去了知覺。

黑色,黑色,還是黑色——頭很昏,意識像是在水上漂浮,一伸過手去,就隨著水波盪開了,怎麼也抓不住。

但是感觀卻分外敏銳,連房間裡自己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等等!房間裡有人!除了自己外,還有另一個人!

雖然沒有走動的步伐聲,但是那細密的呼吸卻隱約傳來。有人!真的有人!

是誰?你是誰?

裴傾想開口問,聲音卻如卡在了咽喉中一般,發不出一點聲響,而眼睛,更是如縫住了一樣,怎麼樣也睜不開來。為什麼?為什麼連對自己身上器官的控制都變得如此艱難而疲憊?我是怎麼了?我在做夢嗎?難道這一切都只是幻覺嗎?不然,為什麼感覺到自己,如此抑鬱而又毫無力氣?

聲音漸漸靠近,靠近……來到了床邊,呼出的氣流幾乎觸及了她露在被外的髮絲,似乎是俯下身來,靜靜地注視著昏迷中的她。

你是誰?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裴傾閉著眼睛,雙手卻不由自主地抓緊了被子,似是抓緊了驛動著的心情。

「唉……」一個女子的聲音忽然在咫尺的地方歎息,森冷,不帶一絲人的氣息。一隻冰冷的手輕輕放了上來,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真漂亮……真漂亮……」

說話時呼出的冰冷氣息瀰漫在左右,裴傾感覺到自己的心劇烈地跳動著,跳動著……彷彿就要窒息!

「你是好人……我第一眼看見你時就知道……維持你的善良,你能得到幸福……你和我不一樣……記住我的話,不要欺騙……」

女子的聲音漸漸遠去,最終消失。

她是誰?她為什麼說這些奇奇怪怪的話?這聲音好像有點熟啊,在哪兒聽過呢?在哪兒聽過?為什麼我想不起來,我一點都想不起來?

思緒混亂問,彷彿感覺到又來了一個人,但這個人的氣息卻又完全不同。

「匡——」好像是利器的摩擦聲,又好像是兵器出鞘的聲音。然後,裴傾感覺一樣冰冷的尖銳物頂住了自己的咽喉,隨時都可能刺入。

是劍?有人要殺我?是誰?為什麼?!裴傾的手鬆開,又握緊,手心中佈滿了細密的汗珠。

空氣在沉悶中僵持,來人的視線炙熱,她雖然閉著眼睛,但也可以感覺出他在看著自己。那一刻,裴傾覺得自己其實可以放棄,被殺就被殺吧,沒什麼可抗拒的,也沒什麼可遺憾的!那樣辛苦地生存著,不若死去!

就在她這麼想的時候,外面似乎又傳來了輕柔的腳步聲,然後她喉嚨上的劍頓時撤去,風中傳來衣袂飄動聲,然後,消逝。

另一個人推開了門,走了進來,靠近了床頭,有椅子拉動的聲音,那人可能在自己的床邊坐下了。空氣中的氣味很熟悉,淡淡的,有薰衣草的香味——是楊素?!

裴傾感覺自己的心急跳了幾下,又復正常,感官,依舊疲憊,不想動,不想說話,也不想睜眼睛,就那樣直直地躺著,沉浸在昏睡般的朦朧中,也許一切看起來還沒那麼絕望。

氣氛靜謐,空氣中流動著異樣的暗流。

過了好半天,左手忽然傳來被包裹住的溫暖感,然後被拉過去,貼住了來人的面頰,輕輕摩擦。一個歎息聲低低響起,正是楊素的聲音:「沒事的,你不會出事的,一定會好起來,我保證,你一定會好起來的。」聲音顯得很無奈,卻又滿含感情地堅定著。

我怎麼了?我不只是睡過去了嗎?為什麼他會說這種話?裴傾迷迷糊糊地想著,不明所以。

「你要好起來,聽到了嗎?只差最後一關了,過了那一關,你就能真正地得到幸福,再也沒人會欺負你.冷落你了……所以,你要好起來……你應該是與眾不同的……」聲音漸漸模糊,最終不可辯聞,裴傾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等她再次醒來時,耳邊傳來的卻是翠兒清脆欣喜的歡呼聲:「夫人醒過來了!太好了!快去通知楊素大人!」

眼簾還是很沉,不過總算張開了,人目處,竟發現自己的身邊站了一圈的侍女。

「我怎麼了?」裴傾問道。

翠兒忙拿了個枕頭讓她靠著坐了起來,回答道:「夫人,您生病了,病得很嚴重呢!大夫說是著了涼,加上體虛氣鬱,渾身燙得跟火爐似的,嚇死我們了!您已經昏睡了三天三夜了,大夫說,如果再不醒的話,只怕性命有礙……謝天謝地,您終於醒了!」

裴傾怔怔地望著翠兒,有點不敢置信:「我昏迷了那麼久?病得那麼重?為什麼我自己一點都不知道呢?」忽然間想起了昏迷中所感覺到的那三個人,不知是真的,還是僅僅只是夢中出現的幻覺,便道,「你一直都守在我床邊嗎?」

「婢子和碧兒輪流守著夫人呢。」

「半步都沒離開過?」

「這個——」翠兒沉吟了一下,道:「其間曾外出煎過藥,不過那只是一刻鐘的事……怎麼了?夫人。」

裴傾笑了笑,道:「沒什麼,隨便問問。」

「夫人餓嗎?這三天來,您就只喝了點參湯,我命人熬粥,現在去盛來給夫人吃吧。」

「也好.我真的是餓了呢。」裴傾覺得有點異樣——記得剛到依羅島來時,侍女下人們都對她冷冰冰的,態度雖然恭敬,卻缺乏關切,而現在,翠兒話語裡的那份喜悅,卻是明明白白可以聽得出來的。她們都對我好起來了,為什麼?難道真的是相處時間長了,故而被我感動了?我,可算不上什麼好主子啊……想到此處,忽又記起一事,問道:「對丁,三夫人中了迷煙,現在怎麼樣了?」

一侍女回答道:「三夫人早醒了,還來看過夫人呢,不過沒說什麼話就走了。」

「那……厲姑娘呢?三日之期已過,她走了嗎?」

「厲姑娘已於昨日拿了遂碧草返航離開依羅島了。」

她走掉了?那麼那本冉綠的日記,必是再無緣一見了!想起厲小倩最後的那句話:「你一定會後悔的!」難道那日記裡寫了什麼秘密,是會對自己不利的,所以她才放出那樣的話來?

裴傾剛想細細去想一下,就覺得頭又疼了起來,不由自主地閉起眼睛養神。接著,她便聽到侍女們齊聲叫到:「楊素大人——」

「嗯。」楊素的聲音清楚地響起,「你們都退下吧,我與夫人有話要說。」

「是——」一陣腳步聲後,房間裡恢復丁寧靜。
引用

mimirala@2003-08-18 17:27

第六章

裴傾閉著眼睛,仍是躺著不動。
楊素走到床邊,盯著她看了半晌,伸出手搭了下她的額頭,發現體溫已恢復正常,便放心地吁了口氣,在床沿坐下。

「怎麼?不想理我嗎?」

裴傾睜開眼睛,望著楊素,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好奇怪——這張曾經那麼重要那麼熟悉的臉龐,為什麼此時看起來,卻覺得疏離得厲害?怎麼會這樣?這一病,竟會令得整個身心都如同洗刷了一遍似的,變的和以前都不一樣了……楊素握住她的手,柔聲道:「看來真的好多了,你知道嗎?你昏迷的達三天裡,我來看你時,你的手都是濕的,全是冷汗。」

原來,他真的來看過自己,那麼,那一切都不是假的了,那麼,在他之前來的那兩人又是誰?其中有一個,還要殺自己……千種思緒在腦海中漂浮,卻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房間裡很暖,馨香的空氣競流於昏沉,少了寒冷時空氣中獨有的清醒。

楊素打量著她,心中泛起異樣的感覺,握著她的手緊了一緊,道:「夫人,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是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的?」

裴傾的眼睛一直低垂著,此時便抬了起來,定定地望向楊素,注視著他溫文關切的臉龐,眼中升起了一層霧色,輕輕地,卻又非常執著地道:「楊素,你真的愛我嗎?」

楊素愕了一下,目光中露出了驚詫之色,似乎對她此刻會問這個問題而感到非常奇怪。

裴傾輕扯唇角,露出一個幾近諷刺的笑容,淡淡道:「我曾經以為,愛情是一種很神聖的東西,會讓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變得異常微妙。當你愛一個人時,就會因為他的一舉一動而操心,看到他不高興了、就會想方設法地去哄他、幫他,讓他開心;當他開心時,就會比自己得到什麼嘉獎更高興。而同樣的,當你愛一個人時,你就會把自己的心事與他一起分享,讓他分擔你的快樂和秘密,有什麼困難或者危險,也許會藏起來,不讓對方知道,那也僅僅只不過是因為怕他為你擔心,但是,心是真誠的,不容有一點隱瞞和欺騙。」

裴傾的睫毛輕輕顫動,一滴眼淚滑過她的臉龐,落到了錦被之上:「可是,我從你的眼睛中,讀不到真誠。相反的,那似乎因融合了太多的忌諱和秘密,而變得非常非常深沉,深沉得使我根本看不出你到底在想什麼……」她的視線在楊素的目光中探索,眉宇間充滿了哀傷與絕望。

楊素突然將她抱入懷中,低歎道:「你想得太多了!胡思亂想的結果就是徒然因擾住了自己,何必呢?」

「那麼你告訴我,你愛我嗎?真真切切地告訴我,明明白白地告訴我!」裴傾推開他,視線與他相對,神色堅定異常。

在那樣的目光下,楊素退縮了一下,臉上露出了猶豫之色。

裴傾咬著唇,冷冷一笑,道:「你不敢說,因為你自己也不能肯定,或者,一直以來,你都是在偽裝著騙我的,是麼?」

「我——」楊素欲言又止,他俊雅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融痛苦和矛盾於一體的神情,有點不知所措,但更多的是遲疑。

看著那樣的他,裴傾只覺自己的心在一點點地沉淪——好啊,終於,終於走到這麼一步了……其實一直以來,發生在兩人之間的情感,就迷濛得更像是場夢,美麗卻又遙不可及。而隱藏在表相下的,除了偷情的快樂,更有種種矛盾與忌諱,有背叛的罪惡感,有無法肯定的空虛感,有信任與不信任的猶豫,有難以取捨的抉擇,更有關於愛的迷茫……種種情感交集在一起,使得這個過程既甜蜜,又痛苦。其實很多事並不是沒有感覺到,而是潛意識地將它壓抑了下去,讓自己不去想,不敢碰觸那殘酷的真相,只怕碰了,會更傷心!可是,一直達樣的自我欺騙著,其結局也終會是滅亡!於是選擇攤牌,把一切明明白白地擺到桌面上說清楚,讓遲疑著的心能夠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無論是對,或是錯……現在,終於有了結果,卻是自己最最不願見到的……楊素啊楊素,你何其殘忍!!

裴傾失聲,痛哭了起來,泣道:「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這樣對我……」

「夫人!夫人!」楊素的語氣變得急切,將她摟得更緊,道:「夫人你錯了,其實——」

剛說到此處,突然一把抱住她往後退開了十幾尺,裴傾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就聽「嗖嗖」兩聲,剛才躺著的床上已中了數十枚暗器:裴傾一震,驚道:「怎麼回事?」剛來得及喊出這麼一句,卻見楊素又抱著自己退後,一個翻身,自窗口跳了出去!

身形像在風中飄,躺在楊素的懷中,依稀可聞他的心跳,如此劇烈地跳動著,真實而又疏遠。這個男人究竟在想什麼?為什麼他的思維如此不可捉摸?

「夫人,有人要殺我們!」楊素低沉的聲音白頭頂傳來,透露著不安與擔憂。

裴傾心中暗歎了一聲,道:「放我下來吧。」

「不!」楊素堅定地否決,然後朗聲道:「我知道是你,葉淮穆!出來吧,何必鬼鬼祟祟,暗中傷人?」

一個詭異的聲音冷森森地響起,笑道:「賢侄,六年不見,你的武功又精進了很多嘛……」裴傾自楊素的懷中找出縫隙看出去,只見一個人慢慢地自拐角處走了出來。

見到此人的第一眼,裴傾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氣——世上競有如此醜陋的人!只見他衣衫襤褸,頭髮乾枯蓬亂得像個雞窩,一張臉又黑又瘦,還有一大半都被亂七八糟的鬍鬚所掩蓋,露在衣服外的手和腳也乾瘦得只剽皮包骨頭,倒像是鬼爪鬼腳。

葉淮穆望著裴傾,嘿嘿笑道:「怎麼,賢侄如此憐香惜玉,對著我竟也不捨得放下懷中的美人兒?」

楊素的臉色變了變,厲聲道:「我警告你,不要打她的主意!否則,我不會放過你!」

裴傾聽得這句話,心中頓時暖了一暖,仰頭看楊素,他的面色非常沉重,如臨大敵。眼前的這個齷齪男人到底是誰?為什麼連楊素都會感到害怕?

葉淮穆不為楊素的言語所動,依舊笑嘻嘻地道:「何必如此慎重?不過一個女人而已。女人,都是不可靠的動物,這個道理難道你還沒看透嗎?」

「住口!」楊素的臉變得更陰沉,怒道,「你既已從晶樓裡逃脫,就該離島逃命去,永不再回來!沒想到你居然如此膽大,竟還敢在此逗留,還來刺殺我!」

裴傾心中一震——莫非此人,就是那被關在晶樓裡的依羅島宿敵?

「哼,你不說也就罷了,一說我就火大!我葉淮穆一代梟雄,卻在六年前被你們這幫小兒暗算,用計把我困在那不見天日的樓裡面,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此仇不報,我怎麼甘心?天可憐見,終於在六年後因一個小丫頭的誤闖,破了機關逃了出來,自然是要報仇雪恨!」葉淮穆說著說著,又鬼笑了起來,「我為什麼要離開?這依羅島在別人看來,機關重重,是禁地,但在我看來……嘿嘿,這島上的一切有哪一樣是我不知道的?有哪一樣是我不熟悉的……」

「住口!」楊素目光中忽地露出了殺氣,「你再往下說,每多說一個字,我就在你身上多刺一個洞,讓你求生不可,求死不能,你信不信!」

葉淮穆的臉色也頓時一變,惡狠狠地道:「好小子,找死!」說罷一劍刺來,快疾如電!

裴傾只聽耳邊風聲呼呼,頭暈眼花,使將眼睛閉了起來。一閉上眼睛,其他的聲音就變得不是特別重要.只有楊素的心跳,噗通噗通,非常清晰。

「小子,你還不放下她麼?真的不怕死?」葉淮穆又是刷刷刷幾劍刺來,都被楊素避了開去。

裴傾咬緊了唇,低聲道:「放我下來吧,此人武功極高,抱著我,會拖累你的。」這次,楊素卻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不停地躲避著葉淮穆如影隨形的劍招。

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接著有人高呼道:「來人啊,在這!佈陣,抓住他!」裴傾放眼看去,原來是依羅島的僕人們紛紛趕到,這下可好了……剛轉了這麼個念頭時,就聽「噗——」的一聲,葉淮穆的劍正刺中了楊素的肩膀,那寒寒的劍鋒,離自己的臉不及半尺!

楊素一咬牙,抱著裴傾飛一般向後退去,傷口脫開了葉淮穆的劍,肩膀上頓時血流如泉!

「小子!沒想到你倒是滿多情的!我那一招你可以避開的,卻不避,硬是用肩膀來接我一劍,若是再深幾分,你的琵琶骨碎,今生就再無法動武了!你不知道麼?」葉淮穆的聲音中有嘲諷,也有驚奇。

楊素似乎笑了一笑,道:「我知道,只是,我不能避,只能接。」

「你是怕傷了懷裡的那個女人麼?你知道,只要你一避,我的劍必定會刺中那個女人的身體,你不願她受傷,所以寧可自己受傷,是麼?」葉淮穆忽然仰天大笑了起來,「沒想到啊沒想到!你竟和你那死鬼老爹一樣,是個多情種子!哈哈哈!哈哈哈!」

裴傾仰頭,望著楊素肩上的劍傷,又望了望他沉默的臉,顫聲道:「你……你為了我……為什麼?為什麼?」

那邊,依羅島的僕人們已布好劍陣,銀光閃動間,已將葉淮穆團團圍住,一時間,刀光劍影。

楊素將裴傾輕輕放下,對著趕來的翠兒與碧兒道:「好好照顧夫人。」

裴傾急道:「你受傷了!」

楊素回頭,看著她,眼神中又一次露出了那種複雜得不可捉摸的目光,輕點一下頭,柔聲道:「我知道,不過是小傷,沒事的。」說罷右手一動,一把軟劍自腰中拔了出來,迎風一抖,變得筆直。

原來,這就是他的兵器,而剛才,因為抱著自己,設法拔出來,所以只能一味地閃避,最後,還因為不想讓自己中劍而受傷……裴傾心中百成交集,愧疚與不安一齊湧了上來。

裴傾啊裴傾,一個男人,肯這樣對你,這表示了什麼,難道還不明白嗎?而你卻一味胡鬧,要問他愛不愛你,難道那單薄的言語,就那麼重要,比真實的行動還重要麼?你是傻子!你是傻子!你是傻子——望著加入圍攻陣中楊素黑色的身影,裴傾忍不住淚落如雨。碧兒和翠兒在一旁看著,勸慰道:「夫人,別哭了,您在這與事無補,您的衣服那麼單薄,大病初癒,身體很虛弱,經不起這般折騰的,還是先回房吧。」

「不!我不回房,我要在這看著。」裴傾固執地搖頭。楊素,在這危難時刻,我怎忍心離你而去呢?

剛說完這句話,就聽到楊素在劍陣中厲聲道:「翠兒,碧兒,送夫人回房去!」

「是——」二人應了一聲,道:「夫人,請跟我們回房吧,這是楊素大人的命令。」

「不!我不走!我絕對絕對不走!」裴傾淚眼朦朧,輕泣道,「這個時候,我怎麼能回房?我怎麼放心得下呢?不要逼我,我不回去!」

翠兒與碧兒頗感為難,對望一眼,都沒了主意。

就在這時,那葉淮穆不知怎麼身形一轉,竟跳出了劍陣,直向裴傾撲來!翠兒碧兒大吃一驚,上前攔阻,卻被他「噗噗」兩掌拍倒在地,楊素驚叫道:「快保護夫人——」語音未落,裴傾只覺肩上一緊,已被葉淮穆一把抓住,接著頸上一涼,葉淮穆手中冰涼的劍已橫上了自己的脖子!

「你們全住手!不然我就殺了她!」葉淮穆又開始笑,詭異而陰森。

楊素的手握緊成拳,沉盧道:「都把劍放下!」

「嘿嘿嘿,那就對了!誰要是動一動,我就殺了這個美人兒。聽說她是第七個新娘吧,倒是滿特別的,難為你如此關心她的安危,嘿嘿嘿!」

裴傾被葉淮穆要挾著,動彈不得,只能望著楊素,眼神淒切。對不起,對不起!我連累你了……楊素臉上著急的神情慢慢淡去,換上的是漠然,道:「葉淮穆,你想怎麼樣?」

「不想怎麼樣!只要你交出你娘生前得到的那本至尊寶箋,我就放了她,而且此生再不踏足依羅島半步。」

楊素冷冷地笑,道:「不可能。」

「不可能?」

裴傾立刻感到自己脖子上的劍緊了一緊。

楊素目光中擔憂之色一掠而過,又復平靜,緩緩道:「至尊寶箋乃家母所藏,我也不知道放在哪.沒法交給你。」

「這話拿去騙騙三歲小童還差不多!好,你不給,就休怪我無情!」葉淮穆將劍又貼近了幾分,冷笑道,「你真不要她的性命了嗎?」

楊素沉默片刻,一字一字地道:「我向你保證,如果你敢傷她一根毫毛的話,就休想走出這依羅島半步!」聲音威嚴之極,帶著說不出的堅定意味,似乎只要他說出來,就一定能做得到。

葉淮穆不禁打了個寒噤,但立刻用冷笑掩飾過去,道:「嚇唬我?我不怕!被你關在那見鬼的樓裡那麼多年了,什麼苦我沒受過?告訴你,如果這次我得不到至尊寶箋,那麼,拉個漂亮的小女娃陪葬,也是蠻好的!」

裴傾的臉因葉淮穆施加在她身上的力度而痛苦地扭曲著,忽地張嘴狠狠地咬住了葉淮穆的手,葉淮穆吃痛,大叫一聲,分了神,就在那一瞬間,一道銀光飛過,裴傾只聽見葉淮穆大叫了一聲,然後身上的壓力一下子消失於無形,一隻手將她拉到了一邊。手溫暖,衣袖漆黑,正是楊素。

「我——」裴傾剛要開口說話,楊素就制止住了她,回頭向某處看去,裴傾順著他的目光瞧去,就看見葉淮穆整個人蜷曲著在地上不住打滾,叫聲淒慘:「啊!啊——啊——」

「他怎麼了?」裴傾不禁問道。

楊素漠然地注視著葉淮穆,冰冷的語音不帶絲毫感情:「我說過,你這次是逃不掉的!這世上僅存的最後一滴『銀雪』,我本來嫌它過於霸道而不願用的,是你逼我的。」

銀雪?!裴傾心頭一驚。江湖上排名第二的暗器,巨毒,其速如電,據說已經失傳許多年了,沒想到最後一滴竟在楊親手上。

葉淮穆聽了這句話後更是面色如土,大叫道:「你竟這樣對我?你竟用『銀雪』傷我!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叫聲越來越淒厲,也越來越微弱,過得半盞茶時分,只見他手腳都抽搐了幾下,再不動彈了。

天空中,飄起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在他的屍體上,並不化去。

裴傾雖恨他,但見到這樣淒慘的死法,也覺心驚,低聲道:「他死得很痛苦啊。」

「他活該。」楊素冷冷地說了一句,見裴傾神色有異,便放柔了聲調,道,「此人無惡不作,早就該死了,六年前少主因曾經許下的一個承諾而不得不放過他,將他囚禁起來,沒想到六年後他又跑出來作惡,還侵犯了夫人,活該痛苦地死去。」

裴傾心頭一暖,垂下了頭,抿唇笑了起來。

楊素握住了她的手,道:「夫人,你的手冰涼,快回房g巴。」

碧兒與翠兒走了過來,扶起了裴傾往房內走,裴傾邊走邊回頭看,風雷中,楊素盯著地上葉淮穆的屍體,臉上卻沒有絲毫勝利後該有的喜悅,反而帶著種莫名的哀傷和後悔。

難道——他其實並不想殺了葉淮穆?

「夫人,快穿上衣服暖暖吧,您都凍得快像冰人了。」翠兒取來了棉襖,為她細細穿上,邊穿邊道:「夫人的新衣服做好了,碧兒已經去拿了,夫人等會兒試穿過要是沒問題的話,後天就可以正式穿著去祭拜海神了。」

裴傾一驚,笑容僵在了嘴邊:「那麼快?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天是甘九,明天是大年三十,後天就正月初一啦!少主明天就回來了,後天和夫人拜祭過海神後,夫人就算得上是依羅島正式的女主人了,羅家的家譜上就會寫上夫人的名字。」

裴傾忽然覺得很冷,寒意由手和腳往上蔓延,襲遍了全身,即使穿著衣服,卻也無濟於事。翠兒打量著她的神情,驚道:「夫人,您怎麼了?是不是又有哪裡不舒服了?」

裴傾搖了搖頭,在窗邊慢慢坐下,目光望將出去,看著後院中的那株梅樹,一陣寒風吹過,「啪」地吹折了一枝梅花,在風中翻舞著,墜落到了地上。不一會兒,便被風雪所淹沒……難道我真的逃不開,如這枝梅花一般的命運麼?

暗室中,碧兒直直地站立著,恭聲道:「夫人只是坐在商邊看梅花,像是癡了一樣,沒有其他的反應。」

黑暗中,一個聲音低低地「嗯」了一聲,道:「行了,沒你的事了,遲下吧。」

「是——」碧兒轉身離去。

黑暗中的那個人低聲道:「終於快到那一天了……裴傾啊裴傾,你會是依羅島的奇跡麼?」

水晶製成的沙漏,靜靜地擱放在床邊的小几上,裡面雪白的沙子緩慢卻又不停地住下墜落。裴傾身穿一件與白沙一樣顏色的小襖,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一語不發。紅燭遠遠在桌上燃燒著,光線照到她身上時.已極為黯淡,流動著說不出的陰鬱和煩悶。

房門輕輕地開了,黑袍在風中,水一般的波動,穿著黑袍的那個男子,輕輕地帶上了門。

裴傾沒有動,目光仍是停留在沙漏上,彷彿那已是她惟一在乎的東西。

一聲歎息輕輕地響起,一枝梅花遞到了她的面前:「經過院子,發現被雪花所掩蓋著的這截斷枝,不過其花卻未落,仍是鮮艷異常。」

裴傾淡淡地道:「花此刻雖然還沒有謝,但脫離了枝幹,缺乏養分,終歸是會於枯的,只不過是剎那間的芳華罷了。」

楊素默默地凝視著她,忽然伸手.用修長的手指把那枝梅花插在她長長的秀髮間,道:「即使只是剎那間,卻也已足夠了,不是麼?」

裴傾慢慢拾起眼睛,視線由他的手而上,看到了他的臉,最後停在他的眼睛上。

就那樣默默不語,但目光中的千變萬化,早巳說明了此刻的心情。楊素將她輕攬入懷,慢慢抱緊,似是想將二人融為一體。裴傾承受著他的力度,咬著唇,眼淚顆顆落下,滴濕了他的後襟:「素,明天……羅傲就要回來了……我們怎麼辦?」

楊素不語,只是將她抱得更緊,於是裴傾的眼淚就流得更多:「為了裴家堡,我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選……難道真的要我把你忘了?」

「忘了?」楊素開口,聲音也有如夢境,「忘了也好……這樣,你就可以安心地當依羅島的女主人……想想,依羅島的女主人,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尊榮……而我,只不過是羅傲的一個手下,除了這張臉,我有什麼可以比得上他?」

裴傾驚愕,一把推開了他,吃驚地望著他。楊素面色平和,看不出喜悲。為什麼?為什麼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們心自問:「裴傾啊裴傾,你希望他說些什麼呢?事情走到今天這一步,除了這樣,還能有其他方法麼?難道真的要這樣偷偷摸摸地過下去,過一輩子麼?!」

「你——」裴傾緊咬著唇,氣苦道,「好!如果這是你希望的,那麼,我會笑著去當依羅島的女主人的!」話音剛落,雙手就摀住了臉龐,泣不成聲,只是一味地硬咽與啜泣。

楊素在她身邊坐下,勾手攬著她的肩,目光中有著說不出的奇怪的陰鬱之色,還有絲類似於成功後的得意,輕聲說:「傻丫頭,我說著玩的,是騙你的,不哭,不哭啊。」

「我知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會走到怎樣的一個結局!」她終於死死地將他勒住,放縱著聲音在他懷中痛哭,中間喃喃地夾雜著一些字句——「我知道這不對,這一切的一切都不對……可是,我避不了,我真的避不了!不是的!不是的!我豈是只因為你生得比羅傲好看,所以才愛上你的?哪怕你和他長得一個模樣也沒關係,哪怕你長得像鬼一樣也沒有關係,因為這世上,就只有你是真心地關心我,體貼我,照顧我,讓我不再感到孤獨無依……素!我不想離開你,真的真的不想!」

楊素看著她,像要用畢生的時間把她看懂,一直不見底的眼睛裡,忽然有什麼晶瑩的亮光泛起——「傾兒……」楊素突然將她從榻上抱起來,像折斷一校盛開的梅花。他將她按在床上,緊緊握著她的手,直到她痛得戰慄。不知為什麼,裴傾突然反抗起來,死死地咬住了他的手臂。

楊素沒有進一步動作,也沒有放了她,而是將身體所有的重量都壓在她的身上。

裴傾感到一種窒息的熱,惟有左頰冷冷地貼在床角,隱隱作痛。

就這樣僵持著,昏黃的屋於中,看著床頂上的流蘇輕輕地搖曳,她卻有了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

既這樣糾纏著,忽然,她聽到他在耳邊輕輕喘息,說:「傾兒,我們殺了少主吧!……這樣,就能在一起了,一生一世都在一起!」

「素?……」她驀地驚慌起來,看著他在上方的眼睛,那樣深邃迷離,彷彿一個讓人陷進去就不願醒來的夢,「怎麼可以?……弒夫?」

「殺了他,以我在依羅島的權勢,下人們不敢有任何意見,然後我就可以成為依羅島的少主,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永遠在一起了!」他一邊開始替她拉下衣衫,一邊在她耳邊沉沉地說著,聲音忽然有些顫抖起來——「或者,你還是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去嫁給那個……那個怪物。」

淚水似乎是倒著灌進喉嚨的,裴傾覺得嘴裡有些鹹,不知不覺啜泣起來:「我不要……我們逃吧,素……我們,我們離開依羅島吧……」

「怎麼可能……多少人想過要逃,可被抓回來後比死都不如……而且,你忘了嗎?你是為了裴家堡而嫁到這來的,如果羅傲發現你逃走了,第一個會對付的,是誰?」

她冰冷的肌膚貼在了他結實的胸膛上,楊素伸出手來,抽掉了她發上的那技梅花,漆黑的頭髮順著他的手滑了下來,舖了裴傾一身。他的手淹進了她的髮際,柔柔地浸沒,她烏黑的髮絲彷彿在水中搖蕩。

「所以,傾兒,我們殺了他吧……殺了那個怪物……」

「殺了他吧……」

她的唇上有淡淡的血痕,很快又印到了他的唇上,臉上,她不知道,這樣……算不算相濡以沫。

「素……我愛你,我真的真的愛你……」裴傾輕輕呻吟了一聲,抱住他,久久地,緊緊地,伴著悠長而緩慢的顫動和戰慄;漆黑的頭髮被汗水打濕了,貼住他的手臂、胸膛和脊背。

這才是我真正燦爛著綻放著的生命,這才是我願意用一生來賭的感情!從有記憶起,就在渴望著有人能這樣全心全意地對待自己,現在,終於找到了,又怎麼能夠讓它錯過?不能!不能!

「唉……」裴傾彷彿承受不住似的歎了口氣,楊素立刻迎上來,用滾燙的唇噙住。

行了,我放棄,放棄所有的顧慮和驕傲,和道德,我投降了……裴傾低聲道:「好吧……」

楊素抱著她,眼睛裡忽然有了悲哀之色。
引用

mimirala@2003-08-18 17:31

第七章

「事情結束後,我會在你最喜歡的那株梅樹下等你。」楊素起身,扣上了黑袍上的最後一顆扣子。
天還未亮,燭火依舊昏明,楊素在她額頭輕輕一吻,然後離去。

裴傾從床上撐起身來,看著他離去,看著他一襲黑袍輕靈地飄在靜溫的房間中,無聲地走著,最後打開門,消失不見……她眼睛裡忽然有淚水。

床旁的几上,沙漏依舊不為仟何東西所動地往下墮落,細數著每一點、每一滴情懷。

裴傾頹然地倒回榻上;手中緊捏著楊素留給她的一包毒藥——用來在合巹酒死羅傲的毒藥——「後天的祭拜大典後,你就會被帶到金樓與羅傲舉行正式的婚禮。把這個藏一點在指甲裡,趁他不注意時撒到你的酒杯裡,然後飲交杯酒的時候餵他喝下……」

裴傾攤開手,發現手掌上潮濕一片,藥包上的紙也快被冷汗浸透……殺了羅傲?殺了羅傲!只有這樣,才能和楊素永遠永遠在一起……激厲的聲音迴盪在空曠曠的屋子裡,一種無力感襲遍全身,裴傾怔怔良久,心力交瘁地閉上了眼睛。就這樣半醒半睡地躺著時,恍惚中感覺到一個人悄悄地來到了跟前,靜靜地站住了。裴傾猛地睜開了眼睛,就看見了史明明。

見來人是她,裴傾的心就放下了大半,她努力地讓自己笑了一笑,道:「明明,正準備著要去看你呢。你中了迷煙,現在可好些了?」

史明明立著不動,靜靜地望著她,那清純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正經之色。

裴傾有點奇怪,便柔聲道:「明明,你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勁的麼?」

史明明的目光閃爍了幾下,眼神異常清明,和以往都不太一樣。裴傾正在疑惑間,她便在床邊坐了下來,忽而微微一笑道:「姐姐,你好麼?」

聽到她終於開口說了句話,裴傾提在半空中的心頓時放了下來,道:「我很好啊,沒什麼不好的……」說了一半,竟說不下去了,感覺嘴裡滿是苦澀的味道。

史明明伸出手去,輕撫著她的長髮,動作非常慢,卻又顯得細緻,臉上的表情很沉靜,比之以前,似乎多了點什麼,可一時之間,裴傾卻說不上究竟哪裡變了,只是異樣的感覺漸漸湧上心頭,感覺怪怪的。

「姐姐,你聽故事麼?我講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半夜三更,她到這來,僅僅是為了講故事?裴傾驚詫地暗歎了口氣——這個姑娘,也的確太寂寞了,不過也好,反正自己心亂如麻,也是睡不著的,倒不如和她說說話。於是便道:「好啊,你要講什麼故事?」

史明明沉默了一會兒,長歎了口氣,緩緩道:「從前,有一個很美的女孩子,出身望族名門。她的鄰居家有一個很野的男孩子,經常欺負她,兩個人就這樣打打鬧鬧,慢慢地長大了。女孩於長到十五歲,父親給她作主許了人家,知道這個消息後,女孩子跑出去找那個男孩,抱著他哭了很久。但是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因為女孩子未來夫婿家的勢力實在太大,毀婚的後果是兩家人都承擔不起的,於是婚期到了,女孩子只能委委屈屈地嫁了。她的夫婿容貌很醜,不過對她很好,只要不去想那個男孩子,女孩子是過得非常幸福的,於是幾年後,就生下了一個小男孩。」

裴傾默默地聽著,一語不發,雙手卻在被中緊握成拳。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為什麼所有的故事都如此類似?

「孩子滿月的那一天,有個神秘的訪客來找她,原來就是鄰居家的那個男孩子。過了那麼多年,他已經學得了一身好本領,在江湖中間出了名氣,他告訴她說,他是專門來找她的,要帶她走。女孩子很為難,一方面,她還是沒忘記這個男孩子,另一方面,她又捨不得剛出生的孩子,而且對丈夫也有了份依賴之情……」史明明說到這時,眼中隱隱閃爍著淚花,像是沉浸在了故事之中,「她很迷茫,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於是時間就這樣一點點拖了下去,女孩子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尷尬局面。而且,最要命的是,她發現自己又有孩子了,而孩子的父親卻正是鄰家的那個男孩。她覺得對不起丈夫,但另一方面,她對那男孩的感情越來越濃,只想跟他一起遠走高飛……有一天,那個男孩來找她,讓她幫他偷一樣東西,說是如果偷到了就帶她離開夫家。女孩子為了愛情,背叛了婚姻,她偷到了那樣東西,她當時並不知道這樣東西對她的丈夫來說有多麼重要……然後她準備和那個男孩遠走高飛時,忽然無意中聽到他和手下在說話。原來那個男孩子根本只是在利用她,並不是真的想帶她走,還預備著要在東西到手後就殺了她……」

裴傾低聲道:「這是報應嗎?」

史明明望了她一眼,道:「女孩子知道事情的真相後,又恨又悔,恨情郎的薄倖,悔對丈夫的不忠,於是,她沒有把那件東西交給那個男人,而是自己藏了起來。她返回家裡,準備重新做人,誰料卻有更糟糕的事情在等她!她的丈夫發現東西不見了,知道是她偷的,同時又發現了她和那個男人的私情,於是暴怒,要用家規處置她!女孩子流著眼淚,說:『我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我也不求你原諒了,只希望你看在多年夫妻的分上,讓我再去看看孩子。』她丈夫答應了她,於是她去看她的孩子,可是她的孩子雖然只有五歲,卻已懂很多很多事了,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肯見他的母親。女孩子傷心欲絕,哭著跑回了自己的房間,然後上吊死了……」

「啊!」裴傾驚叫出聲,額頭上頓時沁出了顆顆汗珠。不知道為什麼,聽著這個屬於別人的故事,而且史明明的語音平和,並沒帶人太多感情,但還是聽來令人心驚!

對於婚姻和家庭的背叛……掙扎在情愛與道德之間的矛盾……折磨了脆弱的靈魂……而後,終於走到了萬劫不復的境地!是誰錯?是誰錯!

史明明的唇角浮上一個諷刺的笑容,淡淡道:「雖然女孩子做了這麼多錯事,但她的丈夫卻還是深愛著自己的妻子,因此,在妻子死後的第二年,也就鬱鬱而終了。她的兒子在僕人們的撫養下長大了,非常非常聰明,非常非常能幹,但是——因為母親的緣故,他不信任女人。」

「禍及下代人……」呢喃著念出這五個字來,每個字彷彿都在咽喉間燃燒,滾燙滾燙。一時間,母親以前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孩子啊,有的錯,犯一次,就會毀了你一世——」

「有的錯,犯一次,就會毀了你一世——」

「就會毀了你一世——」

「一世———」

裴傾自床上跳了起來,渾身顫抖個不停,最後,以手掩面,忍不住哭出聲來。史明明靜靜地看著她哭,臉上的表情很奇怪,不像是同情,卻也不像是安慰,更多的卻像是在看一出事不關己的戲。

「為什麼要講這個故事給我聽?為什麼?為什麼……」裴傾不住地搖著頭,哽咽得發不出清晰的聲音來,「有些事,我真的不想去想,不敢去想,不能去想!不要逼我!求求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史明明怔了半天,忽而輕輕一歎,道:「我還有個故事,再講給你聽。」

「不!不!不!我不想聽了!我什麼故事都不想聽了!我很累,你走吧,我想休息……」裴傾背過臉去朝著牆壁,不願再去看她,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據說已經瘋了的姑娘,此時在燈光下看來,竟形如鬼魅。

「我一定要說,因為,現在不說,只怕就沒機會了,而且——」史明明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你不聽,會後悔的,真的,我不騙你。」

裴傾驀地回頭,直視著眼前的這個白衣少女,目光中充滿了懷疑和震驚,急聲道:「告訴我,你現在是清醒的麼?你不是瘋了嗎?說話怎麼可能如此有條理?」

史明明的唇蠕動了幾下,最後道:「你不要管我是真瘋,還是假瘋,我的故事,你一定要聽。天快亮了,再不講,我就沒機會了……」

裴傾揚了揚眉,驚道:「為什麼沒機會?天一亮會發生什麼事?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不要賣關子,明白點,告訴我,出什麼事了?」

史明明搖頭道:「你不要問那麼多了,很多事,我真的無法和你說清楚,講明白。一切,要靠你自己,我只能講個故事給你聽,能從中領悟多少,就要靠你自己。你,聽?還是不聽?」

裴傾定定地望著她,心中百感交集,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那邊,史明明已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江北古城揚州城裡,有一戶人家。爹爹是個落了第的秀才,後來做了些玉器生意,雖然經營規模不大,但生意還算不錯,因此家境也頗富裕。娘是當地一代出了名的美人,做姑娘時不知道有多少人上門去提親,她什麼人都沒看中,就挑中了那個秀才,婚後幾年,日子過得很美滿,還有了一個女兒,從出生起就長得特別漂亮,比她娘還漂亮。「不料世事無常,風雲多變,小女兒六歲那年,做娘的生了重病,沒幾天就去了,從此就剩下父女倆人相依為命。秀才很疼愛他的女兒,怕娶了後娘會欺負她,所以就再也沒娶妻,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扯長大。那女兒也特別乖巧,秀才說什麼,她就做什麼,既聽話又懂事。她從小對下棋特別感興趣,十一歲時,整個揚州城就再也沒人的棋藝比得上她了,她的名聲傳到其他城鎮裡,於是每年都有好多棋道高手從四面八方趕過來,就是為了看看這個年紀幼小的棋道女神童。」

裴傾注視著史明明,J中恍恍惚惚地想道:「她說的大概就是她自己了吧。」

史明明的聲音溫柔,臉上掛著抹淺淺的微笑,顯得整個臉龐更加清麗脫俗——果然是個很美麗的姑娘。

「十三歲那年,那個女兒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她的棋藝是和她的美貌一齊被外人所讚揚的,秀才因為有了這麼個女兒非常高興,待之如至寶,從來不讓她受一點點委屈。後來,揚州城太守家的六公子看中了她,上門提親,秀才覺得女兒年紀還小,而且那太守家的公子的風評向來不太好,因此就拒絕了。

「沒想到那公子求婚不成,懷恨在心,便聯合了一些個非法商人在買賣中作假,讓秀才開的玉舖生意虧了本,損失了大筆銀兩,最後經營不下去了,只好關閉。雖然遭此一劫,但秀才家還是有點積蓄,本來如果就那樣安分地過日子,還是夠的,可那公子不罷休,派人放火燒了他們家……」史明明說到這時,垂下頭輕泣了起來,很是激動。裴傾看在眼裡,心有不忍,便湊過去抱住了她的肩以示安慰。

史明明哭了一陣子,擦去了眼淚,深吸口氣,接著講了下去:「父女兩人從大火中逃了出來,可其他所有的東西都付之一炬!世態炎涼,平日裡的那些親戚朋友們見他們家沒落了,就都不肯借銀子給他們,於是秀才只好帶著女兒流落他鄉……在流亡的過程中,他們碰見了太守六公於派出來的家丁,將他們團團圍住,要強行娶她回府。就在形勢危急時,一輛馬車正好經過,馬車裡的人只是輕聲吩咐了幾句,車外跟隨著的僕人們就出手把太守的家丁全趕走了。秀才和他的女兒忙跪下去謝恩,車裡走出一個人來扶起了他們……」

史明明的眼睛中忽露出了傾慕之色,使得整個人頓時變得神采飛揚起來,流露在視線中的溫柔,是那麼熟悉,裴傾暗中想著,這樣的目光自己也曾有過的……是在什麼時候呢?哦,對,是在對楊素動情時!這種目光,只有在女子動情時才會出現,充滿了溫存與委婉,細膩一如詩畫。

「那個人好年輕好年輕,長得非常非常英俊,一雙眼睛明亮得就像天上的星星,最動人的是他的笑容,非常非常溫暖,就像冬天裡的第一道陽光,輕輕地投在你身上,那般輕盈,卻又柔和……小女兒看呆了,她從來沒見過那麼出色的男人,和他一比,揚州城裡所謂的那些俊才公子,都粗鄙得不成樣子。那個男人聽說她就是聞名江北的棋中女狀元時,眼睛就更亮了,後來又聽聞了他們的悲慘遭遇,便讓他們上了馬車。小女兒一覺睡醒時,已不在馬車裡了,到了一所非常大非常漂亮的宅院裡,院裡的僕人們跟她說,主人已把這所宅院連帶著下人們一起送給了秀才父女二人,從此後,那就是他們的新家了。秀才想找那個主人商量,畢竟萍水相逢,怎麼也不敢收他那麼貴重的禮物,但是從那後,卻再也找不到那個男人,而且從下人們口中也打聽不出個什麼來,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曉得。沒有辦法,又無其他地方可去,於是父女倆就在那個宅院裡住了下來。」

史明明輕歎了口氣,繼而微笑道:「那段時光真是一段好溫馨好平靜的日子。小女兒和父親每天什麼事都不用干,就對坐著說說話,下下棋,寫寫字,什麼事都不需要操心,自有人給準備得妥妥當當的。不過——」她美麗的眼睛中露出了淒楚之色,頓了一頓,道,「不過第二年春天時,秀才忽然得了重病,就像小女兒的娘親一樣,沒幾天就病死了!一切,發生得又快又急,始料不及!小女兒哭得一塌糊塗,她在這世上惟一的親人沒有了,從此後,更加孤苦無依了!

「就在辦好秀才喪事的第三天,一批人來到了宅院裡,告訴她說:依羅島的主人,也就是達所宅院原來的主人想娶她。小女兒那時候才十四歲,從小到大,所有的事都是爹爹安排好了讓她做的,如今爹爹沒了,她自己一個小姑娘家的什麼主見都沒有,而且,因為依羅島的主人畢竟是她家的大恩人,出於報恩,嫁給他也是應該的。還有一點……就是因為她一直沒忘記過那個英俊男子,一直很渴望能再見到他!所以,她嫁了,在父親死後的第十天。本來,這是不合倫常的,可她那時候不懂,而依羅島的人也沒忌諱這個。船在海上航行了半個多月,才抵達了依羅島,很多人來迎接她,穿過長長的走廊,到了一個很大的大廳中,一個男人背對著她坐在椅子上,旁人告訴她,那就是依羅島的主人。

她滿心歡喜地拜倒在地,再抬起頭來時……」史明明猛地回頭,一把抓住了裴傾的手臂,激動萬分地道,「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了嗎?」

裴傾遲疑著開口道:「是不是……是不是你發現依羅島的主人其實並不是你想像中的那個人?」

史明明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直直地望著裴傾,過了片刻方才又恢復了平靜,頹唐一笑,道:「是啊!被你說中了……不是他,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翩翩男子,相反的,卻是一個面目醜陋之極的可怖男人!小女兒當時就嚇得昏了過去!」

那我見了羅傲卻沒嚇昏,反而起身命丫頭們奉茶……如此算來,只怕我的膽子算是最大的了吧。裴傾苦笑。

「小女兒再醒來時,就看見那個醜陋的依羅島主人在床邊靜靜地看著她,那臉上的表情可稱得上溫柔,但是當時她還是很害怕,就一個勁地往被子裡縮,不敢去看他。依羅島的主人又待了一會,見她仍是哭,就歎了一聲,走出了房間。第二天,就派了好多侍婢們來服侍她,而且每天都會送她一件禮物。

「漸漸地,她的心安定了下來,面對著依羅島主人那張可怕的臉也變得慢慢習慣了,見到他就不害怕了。後來有一次她獨自一個人下棋玩時,依羅島的主人正好走了進來,見到她在下棋,便一語不發地坐到她的對面拿了黑棋子與她對奕。小女兒又驚又喜,便也不說話地把棋走了下去……那一局,她竟然輸了。」

裴傾暗暗想道:羅傲有這麼溫柔嗎?不是都說他脾氣暴躁,非常善變,一個不留神,在他面前出了點差錯就完了!可聽明明講來看,卻對她細緻溫存得很啊……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想到後來不禁有些感慨,如果他不是對我那個樣子……如果他能對我好一點,有對明明的一半,也許我和楊素……就不會走到這一步……腦海中記起了當天參觀金樓賞畫時,碧兒說得話———「這是三夫人史明明,她嫁過來時才十四歲,棋下得很好。曾有一度,我們都以為她會得少主的寵愛……」

只怕,那麼多夫人裡,就眼前這個少女,能得到羅傲那樣的對待了罷!

史明明道:「小女兒輸了棋,有點不服氣,便又接著下,於是一下午,兩人一共下了七局,小女兒就輸了七局!她知道,是碰上真正的高人了,當下輸得心服口服!因著對依羅島主人棋藝的佩服,便自然而然地連帶著對他產生了溫情,便不再怕他,反而親熱了起來。從此後,她成了依羅島名副其實的島主夫人。依羅島主人很疼她,把她當成小孩子看,她要什麼就給什麼,往往很多時候,那種體貼和關懷,就好像是她的父親一樣。

「就這樣過了好些個日子,有一天,她閒得無聊在花園裡散步,走著走著不知不覺中走到了一個久已荒蕪了的院子裡時,忽然瞥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追上去定睛一看,卻是那個夢裡不知想過多少遍,此刻卻真實地出現在她眼前的那個翩翩男子!那個從馬車上走下來輕扶起她的大哥哥……」

裴傾心中忽然一動,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一閃而過,等要想去捉住什麼時,卻又不知到底是什麼感覺,來自哪裡。

史明明滿臉悲哀,淒然道:「小女兒本來已經把他忘得差不多了,已經不再經常想他了,可此時此刻再見到他時,卻好像一道閃電擊中了自己的心,整個人連著靈魂深處都驚悸了起來!她走上前抓住那個男人的衣服,口裡不停地說著話,可話翻來覆去只有一句,那就是——真的是你!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她不知道把這句話重複了多少遍,然後就哭了。

「那個男人似乎認出了她是誰,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把她抱入了懷中。他動作好輕柔,他的胸膛又那麼溫暖,依假在他懷裡哭,聞到他身上傳來淡淡的香味,感覺恍如隔世……從那以後,小女兒天天去那個荒蕪的小院,那個男子天天黃昏時就坐在院子裡湖邊的一塊大石頭上等她。她沒問那個男子是誰,為什麼會在那兒,她不想問,因為她有預感,只要她問了那個人的名字和身份,就會帶來很大的災難!」

裴傾的心跳動著,手指在輕輕地發著抖,很多問題她也想問,可是也不敢問,原因一樣——只怕得到的回答會揭穿更深沉的秘密,然後帶來更大的不祥與傷害!於是她硬是把心底的疑問生生壓了下去,不去追究。

「自從小女兒見到那個男子後,她再見到依羅島主人時,神情就不自然了,她開始害怕依羅島主人的靠近,躲避他的碰觸與擁抱……依羅島主人像是感覺出了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只是一如即往地天天送她禮物,天天陪她下棋。

「這樣的日子持續得越久,小女孩就覺得越受不了,幾乎快要崩潰,於是她跑去路男子說,帶我走吧!帶我走吧!像我十三歲那年把我從太守六公子的手裡救出來一樣地把我從這個地方救出去吧!男子問她怎麼你覺得依羅島就像當初太守六公子那麼的可惡與恐怖嗎?小女兒猶豫了,老實說,其實她在依羅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根本是被大家捧在掌心中寵著的珍寶,那悠閒自在的生活本是每個人都夢寐以求的幸福,她的丈夫雖然長得不好看,可是對她那麼溫柔體貼,一個女孩子有了這麼多,還能奢求什麼呢?可是——可是這一切的一切加起來,到了那男子面前,就頓時黯然失色!只要能和那男子在一起,即使丟棄了所有,又怎麼樣呢?於是小女兒又哭著要求那個男子帶他走。

「男子默默地沉思了很久很久,臉上忽然露出很奇怪的一種表情來,既不喜悅,也不難過,更像是無所謂、悲哀和自嘲等情緒融合在一起的那種神態……這種神態小女兒當時沒怎麼放在心上,但是後來每回回想起來時,都如針芒在背,刻骨銘心,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男子說,好,我帶你走。」

史明明又重複了一遍:「好,我帶你走。」說這句話時,她完全麻木,沒有一絲表情,但語音中卻透出了濃濃的淒涼。她長長的睫毛抬起,睫毛下的眼睛清明得像剔透的玉石:「姐姐,有時候一句承諾,是會跟人一輩子的,你相信麼?」
引用

mimirala@2003-08-18 17:33

第八章

裴傾在那樣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史明明見她點頭,便輕笑了一下,繼續道:「那個晚上,小女兒摒退了所有的下人們,然後開始收拾細軟包袱,準備逃走。在收拾的過程中,每碰到一件依羅島主人送給她的禮物,她都會猶豫好半天,心中覺得對不起依羅島主人,可是每次想起那個男子燦爛的眼睛和溫潤的笑容,心就會一次次地堅定回來。就在她快收拾好東西時,突然有人敲門……

「像是做賊被人抓住了似的,她緊張得手一鬆,包袱就掉到了地上,金銀細軟散了一地。她手忙腳亂地把包袱一收塞到被子底下,然後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依羅島的主人。小女兒不知道他是否聽見了剛才細軟散落在地的聲音,但是卻看見了依羅島主人臉上的神情,卻是從未有過的平和,平和到深沉,像海水一樣的深沉,令人看不透他在想些什麼……依羅島的主人問了她幾個問題,都是些很平常的問題,她慌慌張張地回答,畢竟心虛,所以答話就非常不自然,那主人卻似乎沒有發現她的不安和異常,擺開了棋盤,對她說我們來下盤棋吧。

「此時此刻,小女兒她哪有心情下棋,所以就推托說自己不太舒服,想早點休息,請他明天再來對弈。誰料那依羅島主人注視了她半晌,堅持非要立刻下,並說:『如果你能贏我,我就告訴你一件事情;如果你輸了,那麼換你告訴我一件事情。』小女兒沒有辦法,只好坐下陪他下棋,她的心很亂,因此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連輸了三盤,最後她實在心亂如麻,伸手想拿棋子時,衣袖卻勾住了棋盤的角,一帶,整盤棋都掉到了地上,棋子滾了一地,那聲音響成了一片,每一下都似乎是掉在了她的心頭上!」

裴傾咬著唇,問:「他肯定知道了那小女兒的私情。想必就是藉著下棋想要她親自招供出來,是嗎?」

史明明目光飄忽、彷彿完全沒有聽到她的發問,講了下去:「小女兒惶恐地去撿棋子,依羅島主人卻把她拉了起來,對她說:『好了,現在該你告訴我一件事情了。,小女兒心怦怦地跳得厲害,卻仍是裝傻說:『什麼事情?我不知道啊。』依羅島主人說:『你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想要告訴我嗎?』小女兒說:『沒有。』然後依羅島主人就望著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小女兒以為他不會再開口說話時,他卻站了起來,走到床邊掀起了被子,一個字一個字地道:『那麼,這是什麼?』小女兒嚇得臉都白了,可心中還是存著僥倖,認為也許他並不知道自己要私奔的事情,就說了謊話:『我只是無聊之極,把東西收拾一下,打發時間而已……』話說了一半,瞧見了依羅島主人的眼神,驀然間就講不下去了。

「如果說那男子在答應帶她離島時的那種表情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話,那麼此刻依羅島主人的眼神,她也一輩子忘不了!因為,那完全是一種表情,一模一樣!融合了無所謂、悲哀、自嘲,還有冷漠……」史明明說到此處又激動了起來,抓著裴傾的手也一下子緊了起來,抓得裴傾覺得吃痛,不禁「啊呀」一聲叫了出來。

史明明聽得她叫,這才驚覺自己的失態,便連忙把手鬆了開去,臉上的哀色卻更濃,嘶啞著聲音道:「我忘不了!一輩子都忘不了!直到現在想起來,那目光,似乎就停留在我的面前,那樣直直地看著我,看進我的眼睛裡,看進我的心底裡,像要把我燒掉!姐姐,你知道嗎,我那時才十五歲,我真的真的是太年輕,年輕得不懂很多東西,不懂很多感情,不然,我應該看得出那樣的神情所代表的真實含義,也應該能領悟到他話語中給我的種種暗示!他給了我機會,如果我不隱瞞,不欺騙,把實情說出來的話,他會原諒我的!一定會的!他其實就是那樣在期待著……可是,我沒有,我自欺欺人地以為不會有人知道,結果,既騙了他,也同時騙了我自己!」

裴傾抱住了她,輕輕拍著她的肩膀,想勸慰幾句:「明明,人都會犯錯的,真的,都會……」話說到此,卻再也勸不下去了。

我這樣勸她,其實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呢?我也背叛了羅傲,背叛了這個我生命中本該將忠誠交付予他的男人,因為我自己的私慾與情感,我甚至還想殺了他……老天!我究竟在幹些什麼呀!

史明明大聲哭道:「姐姐,我瘋了,那一夜,我真正是瘋了!我現在之所以全記得這些,是因為晶樓裡的那股迷煙,刺激了我的神經,讓我又恢復了清醒!可是,你知道嗎?我寧願我瘋掉,一直瘋下去!因為那樣記不得我所做的一切,對我來說是最大的寬恕!不過上天不憐惜我,它認為我做錯了事,就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所以讓我僥倖地過了幾年可謂幸福快樂的瘋子生活後,又將我的記憶喚醒!我受不了了!我真的真的受不了!」

裴傾聽得心一酸,眼淚也流了下來,擁著史明明一起大哭。

不知哭了多久.天漸漸亮了,晨曦的陽光透過紙窗映進來.遠遠的海岸那邊傳來了號角聲。

裴傾心裡一震——羅傲……他回來了!

史明明離開她的懷抱,臉上淚痕斑斑,道:「是他回來了麼?」

「好像……是的。」裴傾低聲道。

「姐姐,我要走了,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史明明緊緊握住裴傾的手,急切地道。

「好,什麼事,你說。」

史明明搖著頭,表情嚴肅:「你慎重地答應我,答應了就一定要做到!不能那樣隨便!」

裴傾摸了摸她的臉,歎道:「我答應你,一定慎重,不隨便,好不好?」

「嗯。」史明明站起身,走了幾步,回過頭,一字字地道,「答應我,不要讓自己一輩子都背負著錯誤,好麼?」

裴傾注視著眼前關切的容顏,思索著她話裡的含義,一時間,怔住了。

「答應我啊:答應我啊!快!」史明明搖著她的肩膀,裴傾覺得腦袋陷入了一片沉迷之中,被她搖了幾搖,更是迷茫。

「姐姐,答應我,我要走了,快答應我!」

牙縫中應出一個「好」字,放逐於空氣中時,卻顯得那樣的虛幻與不可信任。但是史明明聽了後卻立刻放下了心,微微笑了一笑,道:「好姐姐,你一直對我好,我記得的,所以,我也希望你幸福。我走了,姐姐保重啊。」她湊上前去,在裴傾額際輕輕一吻,然後又凝視著她,像是想把她的相貌完完全全地記在腦海中。

「我走了。」低聲道出這三個字,史明明臉上就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變得輕鬆和俏皮起來,這一刻,好像和裴傾第一次見到那個躲在岩石後的那個白衣少女的身影完全重疊了起來。然後,慢慢地分開,記憶模糊地散去,而真實的人踩著悠悠的步子打開門走了出去。

裴傾坐在床上,直到那白色的身影消失不見了,才緩緩地回過神來,右手觸及處,硬硬冷冷的東西,掏出來一看,赫然是楊素給她的那包毒藥!

殺了他!然後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姐姐,答應我,不要讓自己一輩子都背負著錯誤———難道,你真的要去嫁給那個怪物嗎——孩子,有的錯一旦犯下了,就一輩子都完了——殺了他,我們就有真正的幸福了——幸福……幸福……幸福……你漂浮在遙不可及的地方,而我卻不知該如何靠近……誰來教我,究竟該怎麼做?究竟該怎麼做——裴傾疲乏地躺回到枕頭上,兩滴晶瑩的淚珠自眼角輕輕滑落……

房門外,長長的走廊盡頭,一個人默默地立著,也不知站了多久。

史明明向他慢慢地走了過去。

「我答應你,給你一夜的時間去辦你要辦的事情。」

史明明笑,有點雲淡風輕的味道:「我已經辦完了,天剛亮,我沒超出你給的時間範圍,而且,我沒有違背對你的承諾,那件事情,我終歸還是沒有說。」

「你知道,事情到這一步了,關鍵就在那,如果你說了,一切就會不同。不過,如果你說了的話,那我會馬上殺了她,毫不留情。所以你不說,她反而還有機會。」冷漠的語音絕對不是在恐嚇。

史明明凝視著那個人,眼神淒楚,緩緩道:「我要走了。」

「嗯。」那人點了點頭,沒有什麼表情。

史明明苦笑了一下,穿過那人身邊,繼續前行,她的白衣在風中飄著,靈動得像片捉摸不著的雲,輕得沒有任何重量。那人望著她的背影,眼珠轉成了漆黑色。

正午時分,裴傾在碧兒的伺候下吃午餐時,翠兒忽然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滿臉震驚。

裴傾問道:「出什麼事了?怎麼如此驚慌?」

翠兒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面對著她,輕輕地道:「夫人,三夫人死了。」

裴傾手中的烏木筷子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她是吞金自盡的,躺在明棋小築的床上,臉色上的神情祥和。」

裴傾的目光慢慢地向窗口看去,庭院中,梅花依舊,而岩石後的那個美麗少女,卻是再也見不到了。

「姐姐,答應我,不要讓自己一輩子都背負著錯誤!答應我——」

「我走了,姐姐,保重阿——」

走了,原來真的是——走——了——

寶髻細細梳就,鉛華淡淡妝成。

凝視著巨大的鏡子,裡面的容顏竟是出奇地嬌艷。眉毛被描得又細又長,眉心點上了梅花妝,在額頭上璀璨地散發著嫵媚與容光。粉色的衣袍製作得極是複雜,裙擺寬大,長長地拖在地上,卻襯得整個人風姿更雅。

想必依羅島的女主人,就該是鏡中這副高貴冷漠的模樣吧?

翠兒輕輕地為裴傾插上最後一支金步搖,長長的流穗垂下來,輕輕搖動,金光流轉間,刺得眼睛生生地疼,裴傾不禁閉了閉眼睛。

翠兒討好地笑道:「夫人今天真是漂亮!這套盛裝和首飾穿戴在夫人身上,真是相得益彰啊。」

裴傾淡淡一笑,沒有回應。

房門「吱呀」一聲推開,碧兒走進來對著翠兒耳語了幾句,翠兒點點頭,恭聲道:「夫人,我們先出去了,等會自有人會來迎夫人去見少主。」說罷便輕步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房間裡又恢復了寧靜,沙漏裡的沙子「沙沙沙沙」地往下墜落。窗外的天空是陰沉的,沒有陽光,也沒有雪花,灰濛濛一片,因此整個房間裡也顯得黯淡無光。裴傾凝視著鏡子,慢慢地抬起了她的右手。右手的指甲上塗著鮮艷的鳳仙花汁,紅潤欲滴,而食指的指甲較其他手指都要來得亮澤,楊素給她的毒藥,就藏在指甲裡面。

「把這個藏一點在指甲裡,趁他不注意時撒到你的酒杯裡,然後交杯的時候餵他喝下……」

楊素的話在耳邊迴響著,在這空曠的房間裡迴盪著,竟有種陰森森的恐怖味道……裴傾望著自己的手,默默地出神。突然間,房門推了開來,嚇得她一下於把手握緊,回眸看去,見四個藍衣婢女走了進來,拜倒在地:「夫人,少主讓我們來請夫人移駕。」

纖瘦的身軀慢慢地從椅子上站了起采,便有婢女走上前扶住了兩隻胳膊,輕輕地襯托出依羅島女主所擁有的權威,裙擺拖在地上,如水波般從地面上拂過,猶如她此刻複雜不安的心情。

一路走過去,但見張燈結綵,熱鬧非凡。今天是大年初一,也是依羅島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今天過後,自己就是真正的女主人了……女主人……裴傾垂下了眼皮,盡量不去打量周道的事物,但依舊能感覺到一路上都有人,每每見到她便拜了下去,非常恭敬地叫道:「夫人。」

夫人——多麼尊耀的稱呼!依羅島,天下聖地,能成為此地的女主人,只怕是許多姑娘都夢寐以求的事情。但是,如果可以選擇,裴傾寧可自己永遠和這裡沒有關係。所有的一切,對她來說都不重要,除了……楊素。

路在腳下彷彿怎麼也走不完,但終歸是走盡了,抬頭看去,已經到了依羅島的重地——「祭祖堂」。

羅做站在台階上,一身金衣,臉上竟露出了幾分溫情,此時的他看起來全無那夜凶神惡煞的模樣。

裴傾覺得自己的心撲通撲通地開始加速,跳得很快。緊藏在寬大的袖子裡的右手輕輕握緊,長長的食指指甲觸到了手心。

毒藥……指甲裡暗藏的毒藥——用來在合巹酒裡毒死羅傲的毒藥!

那個雖然如同魔鬼般醜陋、暴躁,但是卻是她丈夫的羅傲!

裴傾垂著頭走得很慢,她看見自己的腳在玉石舖制而成的地面上一步步地移動著,腳的左右兩邊,各有一對腳,自己就被身側的兩個侍女攙扶著,向前慢行。

周圍人的腳步都是輕得奇怪,只有她的步伐,清楚地叩響在長長的玉石板上。

也許是過於忐忑不安,也許是精神恍惚,雖是那樣緩慢地走著,腳尖還是踩到了裙擺,一個踉蹌,幾欲摔倒。

完了,我要在這麼多人面前出醜了……裴傾暗歎了一聲,認命般地閉上了眼睛。但是身體卻沒有摔下去,一股溫和卻又強壯的力量來自左臂,恰到好處地扶住了她。

幸好,幸好有侍女們在一旁扶著。裴傾睜開眼睛看去,卻呆住了——只見羅傲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到了她的身邊,雙手輕輕扶住了她的左臂。

啊!原來剛才扶住我的是他?

對於丈夫忽然間不經意的關懷,裴傾的身子陡然劇烈地一震!

羅傲看了她一眼,鬆開了手,不以為然地道:「祭祀大典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上去吧。」

「嗯。」裴傾輕點了一下頭,跟隨他一步步地踏上了台階。台階共有十級,上面就是祭祀的地方了,望將下去,隱隱可見遠處的海岸。海浪輕拍若岸巖,傳來陣陣海鷗聲,在這陰沉的冬日黃昏裡,聽起來就像是在哭。

「依羅島拜祭海神大典現在開始——」隨著長長的拖音,號角聲一齊奏起,裴傾不禁把身子縮了一縮。像是感覺到她的無助,羅傲瞥了她一眼,伸手暗暗牽住了她的左手。

裴傾凝昨向他望去,羅傲醜陋的臉上還是沒有一絲表情,似乎這個舉動只是出自禮節。

他的手很暖啊——裴傾暗暗地想道:跟楊素的手一樣,溫暖而乾燥。

忽然間想起了楊素,緊跟著心就跳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將手從羅傲手中輕輕地掙了出來,縮回袖中。

羅傲的眼睛望向遠方,唇角抿得更緊了。

「……依羅島少主請向海神敬酒——」祀禮官莊嚴肅穆地喊道,整個祭祀的過程一絲不苟。

羅傲拿起前方桌上擺好的酒杯,拜倒,對空一舉,然後灑到了地上。

「請依羅島少主夫人向海神敬酒——」

裴傾伸出手去拿杯子,竟感覺指尖在輕輕地顫抖著。

他為什麼一直看著我,他在看我的手嗎?難道他從我的指甲上看出了什麼端倪嗎?裴傾將食指往手心裡縮了縮,把酒灑下,將空杯放回了祭桌之上,這才鬆了口氣。

還好,沒出什麼紕漏!裴傾心中長吁了口氣,跟著羅傲盈盈站起。

「第二禮,祭拜祖先。請少主與夫人共為祖先敬酒——」

羅做取了兩杯酒,將其中一杯遞給了裴傾,裴傾慢慢地伸手接過,拜了一拜,將酒灑在地上。這第二禮也算是安全完成。

「第三禮,請夫人為少主敬酒,以表示妻子臣服之意——」

裴傾看了看羅傲,羅傲雖然長得難看,但眼睛裡流露出的目光卻是異常明亮與清澈,就像……就像楊素!

她只覺自己的嘴唇發乾,便輕舔了舔唇,取過酒杯,向羅傲拜了下去,將酒杯舉到了他的面前。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她一直低著頭,卻能分明地感覺到羅傲的視線一刻不離地緊盯在她身上,那股炙熱與直接。這代表了什麼?裴傾不敢去想。

羅傲伸手自她手上取過了那杯酒,一口飲乾,不拿杯的手伸過來把她一把拉了起來,動作自然之極,彷彿事先已經排練過了許多遍一樣,然後就一直拉著她的手,沒有放開。

裴傾的心咚咚咚咚地跳著,臉色發白,因為羅傲拉住的那隻手,恰恰是她的右手、右手的食指指甲上就藏著毒粉!他會不會發現?他是不是發現了,故意這樣做的?老天,保佑我!保佑我!求求你,保佑我!

「禮成——」把禮官高允的聲音悠揚地響起,漫長得如同幾百年的儀式終於到了尾聲,裴傾垂著頭、幾不可聞地長長吸了一口氣。

真正的行動要開始了……

羅傲拉著她慢慢地走下了台階,她不敢抬頭去看他,只能盯著地上的道路,是怎樣婉婉蜒蜒地向前伸展,一直蔓延到金樓處。

金樓——羅傲的住處……今天——真正的洞房花燭夜……「前面就是門檻……小心了。」耳邊,忽然傳來羅傲嘶啞的聲音,同時她被攙了一下,跨了過去。裴傾的心微微一顛——為什麼今天的羅傲,如此溫柔?與那夜所見的惡魔全然不同了?

門輕輕地在身後台上,關起——這裡,獨屬於二人的天地。

裴傾覺得自己的唇更干了,喉嚨處像有把火,在慢慢地燃燒著,煎熬著,將自己的神魂如蠶食桑葉一般一點點吞噬掉!

「很好……終於只剩我們兩個人了,我的夫人。」羅做嘶啞的聲音在咫尺的地方響起,終於放開了她的手。手裡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倒讓她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坐到這來,我們來喝杯合歡酒……我美麗的新夫人!」

順著一拉之勢,裴傾跌坐在一把軟軟的座椅上,然後,耳邊就聽到酒水汩汩倒出的聲音,清脆悅耳,猶如音樂。

到最後了嗎?

今夜,就在今夜,為了能和楊素在一起……必須殺了這個人!必須殺了這個人!

那些個銷魂的夜晚,那生死的盟約——一想起楊素,她的手就漸漸握緊,褐色的眼珠轉成了濃黑色。

想……想要和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那麼,就要殺了這個人!

但是……除了醜陋和暴躁,他有必須死的理由嗎?

他有做過什麼,讓她非要奪去他的性命嗎?

「殺了他!殺了那個怪物!我們才能永遠在一起!」

「我們逃不掉的,多少人曾經想過逃跑,你知道他們最後的結局是什麼嗎?」

「傾兒,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楊素——裴傾心中吶喊了一聲,禁不住閉上了眼睛,她的睫毛在燈光下不住地顫抖,像朵風中快要凋謝的梅花,柔弱無依。

「喏,這杯是給你的……」一個碧玉瓷杯遞到了她面前,映著明亮的燈光閃爍著柔和的濕潤之色。

裴傾咬了咬唇,伸出右手接了,遲疑了一下,拿過來,在袖子的遮擋下,食指暗暗地伸到了酒杯上方。

「請。」羅傲粗啞著聲音說道,手中的那杯酒送到了她唇邊,已經容不得再遲疑了!——裴傾的手終於顫抖著抬起,把自己手裡那一杯酒交替著遞了過去。

輕啜了一口對方遞過來的酒,同時,她所見自己手中那杯酒也被汩汩地嚥入了對方的咽啪,裴傾忽然無法控制地戰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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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mirala@2003-08-18 19:43

第九章

「夫人。」也許是因為完成了儀式,從此就是正式的夫妻,羅傲對她的稱呼也變了,嘶啞的聲音盡量地帶了溫柔,他輕輕地拾起裴傾的臉龐,讓她對著自己,「夫人,你今天很漂亮……和我的母親一樣的漂亮。」
裴傾抬起眼眸望向他,眼神中竟有害怕。

羅傲看著她那樣的目光,竟笑了一笑,他不笑還好,這一笑,醜陋的臉就變得更加說不出的詭異:「可是……你知道嗎?我那漂亮的母親,她居然想背叛我的父親!」

裴傾覺得心臟一下子收縮了起來,苦苦的味道滲滿了全身。背……叛?!又一個關於背叛的故事?!他為什麼這樣說?為什麼忽然說這個?為什麼?為什麼———羅傲的手伸過來,牽起了她的手,啞著嗓子道:「來,給你看一樣東西。」他把她帶到牆邊,裴傾放目看去,就看見了那七幅畫,不禁整個人一楞。

羅傲盯著她,語音溫柔:「夫人,你也許已經看過了吧?不錯,這裡掛的,都是曾經是我妻子的人的畫像,她們每一個都很漂亮,和我母親一樣的漂亮……但是,」他忽然將臉龐靠近裴傾,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惡狠狠的,在燈光下,和魔鬼沒有兩樣,「但是,她們都想背叛我!都想著要從我身邊逃走,想殺了我,和另一個男人私奔!」

羅傲重重地推了她一把,裴傾驚呼一聲,摔倒在地,全身骨骼頓時起了一陣巨痛!但更驚恐得是羅傲剛才說的那句話——背叛!逃離!暗殺!!天啊!

羅傲嘿嘿冷笑,指著第一幅畫道:「這個,是我的第一個夫人,名門望族培養出的大家閨秀!長安第一美人!剛嫁給我時,還是溫婉恭順,就像個順服的小綿羊……結果,她竟和島裡一個負責栽花的僕人有了私情,雙雙逃走,被我知道了,派人出去追趕,追了二天三夜,終於在海上追到了達不要臉的兩個人!你猜我是怎麼處置他們的?那個僕人,我命人剝去了他整個的臉皮,你知道嗎?整整一張面孔上的皮,都被我剝了下來!然後像狗一樣地把他從依羅島上丟了出去!沒了那張俊俏的小白臉,我看他還能不能再勾引別人的妻子!而我的夫人,我可捨不得破壞她的花容月貌,於是,我命人帶下去,用鞭子打,她不經打,四十九下後,就死了。你看看,這是她死後我為她畫的畫像,是不是很漂亮?」

裴傾伏在地上,渾身痙攣,冷汗一顆顆地從額上滑下來,也不敢去擦。

羅傲似乎對她的反應非常滿意,得意地一笑,指著第二幅畫道:「這是我的第二個夫人,她快死了,她的父親來島上苦苦哀求,為她求藥。我聽說這江南第一才女不但文才出眾,而且長得也很漂亮,於是我就開下條件說,要醫好她沒有問題,不過治好了她的病後,要把她許配給我。她的父親沒有辦法。就同意了。她服下我給的藥後,身體饅慢地有所好轉,然後就嫁到了依羅島來。不過,她見到我的樣子後嚇壞了,一病不起,第七天就掛了。這個女人,嫌丑之心如此嚴重,活該死掉!」他的目光轉向裴傾,嘖嘖地笑了幾聲,輕聲道:「我的夫人,你也在心裡嫌棄我長得難看,是麼?」

裴傾臉色蒼白,雙手緊緊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衫。

「這個,是我的第三個妻子——」羅傲說到史明明時,臉色柔和下來,目光中露出溫柔之色,低聲道,「你知道嗎?這是我真心喜歡過的妻子,我救她時,她還是個孩子,躲在她父親背後,惶恐得像只受驚的小白兔……後來,她父親死了,我把她娶回了島上,一開始,她很怕我,不過過了些日子後,她就不怎麼怕我了,她的棋下得很好,人非常非常天真,好像不沾絲毫人間的俗氣……可就這麼個女人,居然背叛我!居然跑去對另一個男人主動說要他帶她走,帶她離開我!」羅傲的神情變得暴躁,一把撕下了搞上的畫,扔在腳下踐踏,狠命地踩著,邊踩邊大喊道:「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對你那麼好,百依百順,你居然背叛我!背叛我!」

裴傾嚇得連忙往後縮去,全身蜷縮成了一團,同時,她覺得自己的心越來越痛,像有把刀子在裡面不停地翻攪一樣!

羅傲發洩過後,又平靜了下來,冷笑一聲,道:「她瘋了,自己被自己嚇瘋了,便宜她了!不過老天終歸是不會放過她的,前天她死了,自殺,呵呵,吞金死的。」

裴傾想起史明明,不禁眼眶一紅,哭了出來。

羅傲冷冷地望著她,鼻裡哼了一聲,對著第四幅畫道:「第四個夫人,葉菁菁。這女人,仗著自己有那麼點三腳貓的功夫,居然想暗殺我!幸好我命大,沒被她那一劍刺中,反而一掌把她給打死了!我每次想起來都在後悔,也許不該那麼便宜她,一掌就讓她死了,應該留下來慢慢地折磨,方能解我心頭之恨!」

裴傾緊咬著唇,不想聽,卻又不得不聽,心中亂成了「落雁——姑蘇第一名妓,平生閱人無數,本以為她會與眾不同一點,知道面貌長相只不過是臭皮囊一具,惟有真心方可依靠……沒想到,還是沒能逃過自己的歡愉和慾望,選擇背叛我……呵呵,背叛,那就背叛吧!背叛我羅做豈是那麼容易和簡單的事?後來……後來……」羅傲湊到裴傾跟前,獰笑道,「你猜她後來怎麼樣了?你猜猜。」

裴傾緊咬著牙關,顫抖著硬生生逼出了一句話來:「聽說……她,是……自殺……」

「不錯!是自殺!上吊自殺死的!你知道為什麼嗎?」羅傲的眼中滿是得意之色。

裴傾搖了搖頭,於是羅傲又哈哈大笑,道:「不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上吊自殺,如果你能知道這其中真相的話,你今天也不會傻兮兮地跑來了……」

他面色一寒,眼中射出了怨恨之色,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你也想殺我,難道以為我不知道嗎?你看看那第七幅畫——」

裴傾的眼睛往第七幅畫上看去。

啊……啊啊啊啊啊!」

裴傾淒厲瘋狂的尖叫忽然響徹了整幢樓!

樓外,翠兒與碧兒束手而立,聽得叫聲,互相對望了一眼.臉上露出了悲哀之色。碧兒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果然……這樣了……」

翠兒的眼睛看向地面,低聲道:「第七幅畫。」

第七幅畫,原本是空白的,但此刻,已赫然畫上了裴傾的畫像,她身穿白衣,在梅樹下亭亭地站著……本是絕美的圖畫,但此刻看在裴傾眼中,卻無異於催命鬼使!

羅傲站立著,揭穿謊言後的得意以及知道被妻子背叛後的怨恨,還有更多複雜的情緒,一一在那張醜陋之極的臉上綻現、扭曲。燈光下,已不單單只像個魔鬼般可怕,更像地獄中詛咒的使者,以最惡毒的語句來宣判面前人兒的罪孽!

「嫌丑愛美,為了自己的歡愉和慾望,就可以背叛一切!」

「不能饒恕,絕對不能饒恕……」

「我讓背叛我的人全都慢慢,慢慢地死……哪怕是我的妻子母親,也絕對不能饒恕!」

「想要用毒藥來毒死我的你,也一樣!」

「你以為你能夠毒得死我嗎?笨女人!你以為你和楊素的陰謀我會不知道?」

「你居然為了自己的私情,而想毒死我!」

「你以為我真的會喝你敬上來的酒嗎?……只有有罪的人才該死——其實在我餵給你喝的那杯酒裡面,才是下了真正的毒藥,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叛情』……這個名字好不好?叛情,哈哈,很適合你,叛情!」

「現在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的心很疼啊?就像是失去了最心愛的人時那種心裡絞痛欲斷地疼著?」

「可笑的女人——還準備著去梅樹下告訴楊素好消息吧?哈哈哈哈!」

「你和楊素,這些背叛我的混蛋,全部都該去死!死在這種世上最痛苦的毒下!」

「楊素……楊素……楊素!你這個混蛋!」

「只是有著那樣的一張臉,就指使一個又一個的妻子謀殺了她的丈夫!」

羅傲仰天大笑,不知道為何,在笑中竟然淚水縱橫,拳頭握得卡卡作響。

他什麼都知道!他居然早就知道!那麼,楊素現在豈不是——楊素!

在他大哭的時候,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痛得死去活來的裴傾忽然一躍而起:她一把撞開金樓的大門,飛奔了出去。

羅傲的笑聲停止了,望著她背影的眼中,忽然露出了極度傷心的神色,彷彿看著另一個宿命,走向沒落……

提著衣襟,裴傾用盡了全力在遊廊上奔跑著,沿著長長的廊道一直往西跑——那裡,遊廊的盡頭,聽雪小築門上掛著的燈籠在暮色中寂寞地飄搖著,似乎在召喚著什麼。

她奔跑,奔跑……很奇怪,居然沒有一個侍女上來阻攔。

冬夜裡,整個島嶼被淡淡的薄霧籠罩著,瀰漫著說不清的詭異氣息。

「呼,呼,呼……」四周靜得出奇,沿著遊廊奔跑著,只有她的喘息劇烈地迴盪在空氣裡。

心繼續劇烈地絞痛著,那種痛苦,彷彿要將她整個人撕裂開來……叛情!好痛苦的巨毒!

門開著,聽雪小築的門大開著!

裴傾的眼睛裡閃出了喜悅的光,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樣,從門口衝進去,飛快地穿過昏暗的房間,撞開後門,奔入了後院。

「你看,她果然還是跑到聽雪小築去了……」看著院子裡的一幕,翠兒輕輕地對碧兒說。

碧兒臉上露出個諷刺的笑容,淡淡道:「是啊……該結束了。這一去,就永遠沒有歸路了。」

終於……終於跑到了,梅樹……梅花在風中搖曳,朵朵都向是今世的約定與期盼……我來了!我來了!楊素,我來了!

裴傾跑到梅樹下,突然怔住了——沒有人,梅樹下什麼人都沒有!她轉身,還是一樣,四周空蕩蕩的,一個人影都看不見!空氣,彷彿像死了一般的靜謐,只有她的喘息聲,急促而響亮。

「楊素——楊素——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心中的絞痛難忍,裴傾終於抗拒不了劇痛而摔倒在地,但是,雖然意識和視線都漸漸模糊開去,可嘴裡依舊用著最後一絲力氣呼喚:「楊素!楊素!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你說過在這等我的啊……」

她的身體重重跌下,撲倒在梅樹下,震得滿樹的梅花紛紛顫動,落下了數十朵,在風中飄著,哀傷而絕望。很好……自己最後居然會死在梅樹下呢!

梅花……母親生前最喜歡的梅花……可她卻背叛了父親,犯下了一生的錯誤,大娘曾親手把一枝梅花扔到她的臉上罵道:「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你也配喜歡梅花這麼高潔的花嗎?來人啊,把這株樹給我砍了!」

梅花……高潔……母親啊母親,你可知道你的女兒淪落到與你同樣的命運……裴傾俯在地上,哭得一場糊塗,像只受了傷的動物。

「傾兒……」忽然間,她聽見有人走過來,停住,呼喚她的名字——熟悉的,溫柔的聲音——楊素,楊素!

「快跑!少主知道了!他馬上就要來……就要來殺你了!」掙扎著,裴傾用微弱的聲音急切地回答,想回頭看他最後一眼,卻沒有半分的力氣,而且,視線也漸漸模糊成了一片,看不見任何成形的東西……「你怎麼了?」他關切地問,從背後抱起了她。

「我,我……中毒了……你自己快走吧……不然。來不及了……」她的眼前模糊成了一片,但是卻急切地說,並用力想推開他的手。

「我帶你一起走。」他在她背後說,但是臉上卻露出了冷酷的殺意。遠遠地,燈籠在風中飄,偶爾將一束光蕩過岩石照到了梅樹這邊,光投到他的身上,卻映出了一張極端醜陋的面孔——羅傲?

聽到他的回答,裴傾笑了,眼淚卻一連串地順著臉龐落下,打在他手上:「不成了……我不能連累你……我中了毒,走不動了……素,我真的好想一輩子和你在一起啊,可是、可是——」

裴傾喘息著,把右手伸了出來,微微苦笑:「我、我真是個沒有用的人……我下、下不了狠心投毒呢!他、他雖然長得醜陋,脾氣又壞,但是……醜陋與暴躁並不是罪過——」

由於體內的叛情之毒,裴傾纖弱的手指都已經變成了青紫色,然而,在右手食指的指甲中,那藥粉完好地保留在那裡,一絲未動。

嚴嚴密密地填滿了指甲的縫隙,一絲未動地完好保留著。

裴傾漸漸失色的臉上,忽然有無奈而淒涼的笑意——「素,原諒我……要我為了自己的幸福……而讓一個無辜的人死去……我實在、實在是做不到……為什麼、為什麼他不是你呢?如果……如果是素,長成那種樣子,或者,或者有那樣的脾氣……我都無所謂……無所謂……真的無所謂……」

「但是我不愛羅傲,一點都不愛……素,你快走吧……快走……他、他就要來了!」

裴傾用了最後一絲力氣,去推他,但是手伸到一半,就頹然地滑落了下去。

一陣狂風吹了過來,滿樹的梅花紛紛飄落,帶著絕世的一抹驚艷,走向死亡的歸途。

聽到那樣的話,漆黑色的眼睛裡有震驚而不可思議的神色,醜陋的臉上帶著近似於崩潰的表情,看著這個垂死的女子,來人忽然伸出了手,用所有力氣擁抱住了裴傾,痛哭。

「——傾兒,傾兒啊!」

羅傲抱起了她,折下無數的梅花插在她烏黑的發問,讓鮮紅的花朵映若她慘白一片的臉。

裴傾已經陷入了彌留前的昏死狀態中,蒼白的臉上殘留著痛苦的表情,但是唇角卻含著一絲仿若解脫了的笑意。

羅傲抱著她穿過聽雪小築,走上那長長的蜿蜒著的抄手遊廊,裴傾的粉色衣擺輕拂著地面,長長地拖著,隨著腳步的挪動向前如浪花般一波波滾去。

長廊的盡頭,金樓在目,羅傲橫抱著裴傾,從大門進去,點燃了桌上的大紅喜燭。

瞬間,整個廊道裡所有吊著的宮燈,都一齊亮了起來!

那些不知從何處出現的僕人侍女,整齊地排列在長長的走廊上,恭謹地低著頭,跪著等待。其中,一個年老的灰衣婆婆手裡托著一個烏木盤子,盤子上一套雪白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

「請少主為第七位夫人更上出殯的喪衣。」

羅傲抬起頭,望著盤上素白素白的衣服,緩緩地搖了搖頭:「這個,用不著了……」

他淡淡地揮了揮手,然後,右手忽然在臉上一動,只聽「嘶」的一聲,一張人皮面具從臉上撕了下來,露出了原本俊美的容顏,黑亮的眼珠,秀氣直挺的鼻子,和薄薄堅毅的唇——楊素!

楊素抱起裴傾,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對著跪滿了走廊和庭院的侍女和僕從,一字一句地宣佈:「她,以後就是你們真正的女主人!」

看著他手裡橫抱著的、雖然昏迷但是明顯還生存著的裴傾,所有人臉上的表情都是極度的不可思議——雖然沒有聲音,但是低低的震動和神色之間的變換還是在人群中如風一樣地掠過……相互交換著喜悅震驚的眼神,所有人狂喜地俯身下去。

「恭喜少主!賀喜少主!」

翠兒與碧兒雙雙凝眸對視著,握住了彼此的雙手。

翠兒忍不住地低低叫了起來:「哎呀!碧兒姐姐,沒想到,這位夫人,她真的是和以前那些夫人都不一樣呢!她是不一樣的!」

「嗯……」碧兒欣然一笑,如釋重負:「真是沒想到——少主居然被她打動了……以後,依羅島應該會平靜一些了吧?」

「老夫人曾經為了她青梅竹馬的戀人葉淮穆而盜取至尊寶箋,後來被老島主發現了,夫人禁不住良心譴責自盡而亡。」

「少主自從老夫人的事發生後,整個人脾氣就變了,猜忌心變得非常強烈,不再信任任何女人。」

「總是對於嫁過來的新娘不放心,想出許多奇奇怪怪的法子來試探……」

」怕對方天性的不貞或者貪婪,才總是向外宣揚依羅島主人其醜無比的謠言——然後,在那些女孩子遠嫁過來後,又以其他的身份引誘那些女子犯下殺夫的罪行……」

「那六個夫人中,大夫人是被打死的;二夫人是被嚇死的;三夫人卻是發現原來自己所愛的男人和自己要背叛的丈夫是同一個人時驚恐過度瘋了的;四夫人想殺少主,反被少主給殺了;五夫人發現了事情的真相後選擇了與老夫人同樣的死法,懸樑自盡了,六夫人跑到海裡也死了……」

「是啊,幸虧……裴傾小姐沒有成為那牆上的第七幅亡婦圖啊……」

蒼白的雙靨上余留著解毒後的暗青色,長長的睫毛掩去了美麗的眼珠,裴傾的胸口仍是極度微弱地起伏著。楊素——不,羅傲坐在床邊,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貼到自己的臉上,溫柔地輕撫著。

「傾兒,你沒事了,叛情的毒我已經為你解了,再過一會兒,你就會清醒過來了,然後你就會發現一切都不同了……」

「你知道嗎,一直以來,我就知道母親的陰影永遠地圖在我心裡、揮之不去了,怎麼擺脫也忘不掉……六年前我費了很多力氣抓住了葉淮穆,將他囚禁在晶樓之中,他在被關進去之前,對我說:『羅傲,你的母親能為私情背叛你的父親,將來你的妻子也可以因私情背叛你,你等著看吧!你們依羅島的新娘個個不忠貞!』……」

「我娶了六個妻子,每一個都沒逃過那樣的魔咒,背叛了我……我以為我的一生就這樣完了,過得不明不白不死不活不入不鬼,得不到真心所愛和純善之人……可是,可是……到底還是叫我等到你了。」

「在我收到裴家堡送來表示想聯姻的書信時,我在冷笑,我告訴自己說,又一個女人要毀在依羅島內了。於是我扮成總管的身份前去迎娶你,我沒想到,我們第一次的碰面,竟然會那麼巧,你的喜帕恰好飛到了我的面前……我抓住了喜帕,然後看見了一身新娘嫁衣的你,你知道我的第一感覺是什麼嗎?我以為自己見到了一株在寒冬中怒放著的紅梅!

「我的妻子各個都很漂亮,而且其中好幾個不但漂亮,更是才華橫溢,溫柔體貼……但不知道為什麼,除了明明外,能令我一見心動的人,就只有你了……我見到明明時心動,是因為她太年輕,年輕的臉龐上寫滿了天真,讓我以為那樣的一個小姑娘應該會有著不染纖塵的靈魂的。不過,她後來終歸是背叛了我了,而且是主動地背叛我。其實一開始我沒準備怎麼誘惑她,我只是掩蓋了自己的真實儀表,而試圖以真心來打動她……我以為我成功了,不過有一次我沒有戴面具時,她忽然闖入看見了真實相貌的我……然後就沉淪了!

「從那以後,我開始裝扮管家來誘惑我的新娘,想試試看她們會不會真的為了自己的情愛而殺了自己的丈夫……一個、兩個、三個……每個都那樣,沒人能逃得過楊素的誘惑與唆使……一個又一個的女孩犯了罪……那些撒下毒藥的手都僵硬了……被畫成了圖像掛在了我的牆上。

「然後第七個就是你,我知道你的性格在裴家一向是以孤高與有主見而聞名的,想誘惑你並不容易。而後我意外地發現你的母親竟有與我母親差不多的經歷,只不過我的母親做錯了事,我的父親卻依舊愛她,並更加疼我,可你……卻被整個家族忽略與拋棄。迎親途中的那次劫殺,是我事先佈置好的,目的就是英雄救美,讓你對我心生感激進而愛上我,順便打發掉你從家裡帶來的那些隨從,我要讓你到了依羅島後完全孤立。可是,當那個早晨你哭著告訴我你的身世時,我猶豫了。我考慮著自己該不該這樣去對待一個和我同病相憐著的人,心中有了不忍的感覺。所以聽說你喜歡梅花,我立刻飛鴿傳書,讓人回島在聽雪小築為你移栽上一株梅樹。做這件事,我完全是出於真心的,不是誘惑計劃中的步驟。

「不過戲已經開場了,沒有道理不演完,我抱著一絲希望,祈求著也許你會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樣,能夠抵制得了楊素的誘惑……不過事實卻是——到了後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演戲,還是真的對你動了情……我很怕,你知道嗎?堂堂依羅島的少主竟然會感到害怕,而這害怕竟是來自他對一個女人的愛情……我怕你和史明明一樣,最後背叛我,辜負我的真心,於是我不停地告訴自己,我要考驗你,如果你能通過考驗,你就是我真正的新娘,如果你不能,那麼——你死了也沒什麼好遺憾的!

「那個晚上,我用熱情征服了你,在你答應毒死我的那一刻,你知道我心裡的感覺是怎麼樣的嗎?一方面我有點得意,那種計劃成功後的正常反應,你終於被我誘惑了要去殺阻礙我們在一起的人了;可另一方面,我覺得自己的心在不斷地滴血,我的妻子竟為了一個男人要殺我……這種痛,你知道嗎?我冷冷地笑,對自己說,羅傲啊羅傲,這個女人終歸是和其他女人沒有區別,你看,她終歸是答應了要來毒死你!你最後的一線希望也應該破滅了罷!所以,在你把酒遞過來的時候,我看見你的手指在杯上輕輕摩擦著,我以為你終於還是在酒裡下了毒……「傾兒,我錯怪你了,我錯怪你了!我應該相信你的,這一段時間的相處下來,你的為人,我應該看得很清楚的,你雖然很高傲,對下人們也不親暱,有時候還會擺出女主人的架子來教訓她們,但那一切,只不過是因為你想保護自己……你一個人孤身來到了陌生的地方,丈夫又是個對你粗魯的男人,冷漠自然是你最好的保護傘……其實,只要看你是如何對待明明的就可以看出,你有顆多麼善良的心。而我……不管是羅傲也好,楊素也好,都一直在嚇你,在騙你,讓你擔驚受怕,受了很多委屈……傾兒,原諒我,原諒我的自私,讓你受了那麼多苦,還差一點死在了我手上……我向你保證,以後以後都再也不會了……我會全心對你的,你是我依羅島上惟一的真正的新娘——」

也許是真誠的傾訴驚擾了沉睡著的靈魂,裴傾的眉頭皺了皺,發出了「嗯嚀」一聲輕響。

羅傲又驚又喜,急聲道:「傾兒,你醒了?」

裴傾的睫毛輕顫著緩緩睜了開來,眸子裡面是隱隱的淚光。

「傾兒。」羅傲將她攬人懷中,又怕弄疼了她而放開,讓她靠坐在床上,他的一隻手卻一直一直地握著她的手,不肯放開。凝視她的眼睛中,隱藏著說不出的深深愛戀,一種近似於癡迷的愛戀。

裴傾定定地望著他,目光似水一般的柔和,所有的話她都聽見了,一切心結全解開了。沒有埋怨,沒有委屈,沒有氣惱,只有欣喜,只有愛憐,只有溫柔。眼前的這個男人,雖然對她做了那麼多,布了那麼個驚天迷局來考驗她,可她一點都不恨他,相反的,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後,只有更愛更愛他了。

「身體好一些了嗎?那些毒還讓你覺得難受嗎?」羅傲萬般憐惜地看著裴傾病弱的臉,伸手,輕輕摩挲她水一樣的烏黑的長髮,「都是我害的……都是我不好……」

「素是最好的。」忽然間,她微笑著,截斷了他的話,抬手撫摸他的臉,看著他深黑色眼瞳裡映出來的自己的影子,重複著以前的話,「我喜歡素!……只要是我喜歡的,就是最好的……哪怕是醜八怪也好,是魔鬼也好——我喜歡的就是最好的……」

「一輩子都不會改變嗎?」

「是的,直到永遠……」裴傾微微地笑著,將自己投入了他的懷中,感受著自他身體上傳過來的脈脈溫意,輕聲地喚道:「夫君……」

羅傲一顫,緩緩抬起眼,看定了,定定地,一字字地道:「傾兒,我的妻子,依羅島的新娘!」吻上她豐潤的雙唇,把那一聲承諾送入她的舌間。

這一刻,海誓山盟,幸福將二人細細地包攏,訴說著關於甜蜜,與溫馨。一切的一切,苦盡甘來——裴傾的手腕上,「天緣」閃爍發亮,似乎也為這樣的結局而歡快欣然著。
引用

mimirala@2003-08-18 19:45

第十章

如此地過去了很多個幸福的日子,有一天,一隻信鴿飛到了依羅島上。羅傲解下鴿子加上的信箋,展開後,微微地笑了一笑。
「什麼事情啊?上面寫著什麼?」裴傾整個人靠倚在爐旁的錦榻上,眉目慵懶,媚眼如絲。

羅傲走過去,攬住她,在她臉上溫柔一吻,招紙條遞到了她的手上,道:「來自你家的喜事,你的三妹妹裴稀,要出嫁了。」

「哦?」裴傾立刻坐起,緊張兮兮地拿過那張紙條細細觀看,滿臉驚愕:「什麼!她要嫁給無痕宮的三公子方殊落?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這世上的事變幻莫測,有什麼不可能的?連我都能一改殺妻的常規,無痕宮與裴家堡聯姻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可是……可是……」

「別可是了,照紙條上所寫,二人乃真心相愛,故而放下兩家多年來的恩怨,化敵為親,這可是好事啊。」羅傲溫柔地笑著,撫摩著妻子的長髮。

裴傾發了一陣子的楞,過了半晌方吁出一口長長的氣道:「時間過得好快……稀兒也要出嫁了……」

「你對她還有心結麼?」羅傲溫柔地吻她,將她抱得更緊。

裴傾釋然一笑,道:「錯了,往事如煙,都已經過去了,什麼心結不心結的?而且……我已經找到我所希望的幸福了,怎會對她還有嫉妒之心呢?」

羅傲輕點了一下她的額頭,笑道:「那就好,都快要做媽媽的人了,心眼不要太小,不然孩子生出來,品性不好,那可糟了。」

「你——」裴傾嗔道,「你這樣說我,我可不依,我哪裡心眼小啦?」

「好了好了,不生氣了,開個小玩笑嘛,別驚著了肚子裡的寶寶。」羅傲寵溺地摟住她,輕輕撫摸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滿臉的關懷。

有了這樣的丈夫,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裴傾在心中暗歎了一聲,抬起眼眸,注視著遠處的天空,緩緩道:「不管怎麼樣,希望她——幸福。」

「嗯。」羅傲輕點了一下頭。

庭院中,一株梅花在寒冬中默默地開放著,紅裝素裹,分外妖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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