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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潮满月升》(國吉霧谷の為に)

藤田智樹@2004-10-13 14:50

潮满月升

國吉霧谷の為に


昭和五十五⑴年,也就是二十年前,江之岛⑵的国吉家住着八岁的我和八岁的真登,小小的庭院里有两人小小的回忆。庭院的角落种着一棵柿子树,每年秋天全家人都要踩着梯子把熟透的柿子摘下来放进盆里,母亲洗干净后一部份摆在客厅的地桌上,一部份拿去送给邻居。我和真登喜欢坐在檐廊上吃仍旧挂着小水珠的柿子,风徐徐吹过头顶,去年买的风铃短暂而惬意地“铃铃”作响。晶莹剔透的水珠消失前,我们珍惜每一分钟里凝聚的小幸福,因为一切都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脆弱,宛如刚刚飘落人间的雪花般稍纵即逝。生命本身亦不例外,日出般的诞生残花般的凋谢。万物似烟花,绚烂仅一瞬。
“上学带的便当准备好了!”
每天早晨,母亲如此喊完,小小的我和小小的真登便背着书包从二楼“噔噔噔”跑到一层的厨房,争着抢自己喜欢的那一份,然后吵闹着出门去了。
“我走了!”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和真登同属一所小学,步行二十分钟即可到达。进入国中以前,不管刮风下雨我们都一起走这条路去学校,中途偶尔还会耽误五六分钟,跑到藤田家开的杂货店买口香糖吃。藤田老板为人和善,又是父亲的好朋友,所以经常额外送我们其他零食。听母亲说,我们过七五三⑶时藤田老板喝醉了,弹着走音的三弦哼着怪里怪气的长歌⑷,逗得大家个个前仰后合。我和真登对藤田老板也有着特殊的感情,他是我们在这里唯一值得推心置腹的朋友。
周末,我与真登或去树林里探险或到海里游泳。江之岛有片大大的树林,树木茂盛,鸟啼不绝。这里是捉昆虫作标本的不二选择,夜晚,百虫齐鸣,简直是一场免费的交响音乐会。由树林的尽头向下眺望是一望无际的碧海蓝天,阳光辉映着海面,潮水轻抚着海岸,沙滩停留着船坞,一派风和日丽的景象。就算是阴雨连绵的季节,无数雨线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涛声刺入大海的场面带给人千丝万缕的忧愁也令人神往,让人陶醉。
现在,一切已悄然逝去,岁月试图将记忆埋入泥土,立上墓碑,俨然一场煞有介事的葬礼。四月的细雨长年浇灌着那些被遗忘的小事情,仿佛在催促它们重新破土而出似的。
然而,无论雨怎样下,院子中的笑声都不会再次光临,那棵柿子树也无法再开花结果。
说到底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时间留给人的伤感是言语难以形容的。
是啊,樱花年年盛开年年凋落。

⑴即一九八零年。
⑵位于东京南部的旅游胜地。
⑶日本男孩3岁、5岁和7岁时的十一月十五日要到神社接受祝福并举行庆贺活动。
⑷一种伴三弦、笛子演唱的歌曲,常与歌舞伎、舞蹈等配合演出。
*
从东京出发的小田急⑴列车飞速朝江之岛前进,温煦的春光映射在玻璃窗上,明晃晃的。
“我和真登就生活在那里,直到十年前我离开为止。”国吉雾谷对眼前的年轻女子说道。
女子今年二十七岁,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一些。她一身爬山时的轻便打扮,脑后扎着马尾辫,目光炯炯有神。雾谷经常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出了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女子身上所散发的是一种超越美的气息,她独有的气质完全俘获了太郎的心。
“十年前,你十八岁,为什么离开?”女子开口问道。
“为了自由。”雾谷坚定地说。
“灵魂的自由?”
“嗯,可以这么说吧。”
“只是为了这个才独自跑去上京都大学吗?”女子皱着眉头,抱怨似的说道。
“当然另有缘由。”雾谷说。
“请讲给我听。”女子恳求道。
雾谷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向车窗外,看着快速倒退的农田和房舍,心中涌起一阵伤感。
“先从十四年前说起吧。”他扭过头说。
于是,雾谷神情凝重地为女子讲他与真登之间的一点一滴,他不知道的是这一件件往事带给女子的感动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
1986年夏,我和真登十四岁,每星期都去附近的书店买《少年Jump》⑵。
“喂!你在看哪里啊?手套在这里呢!”真登冲我嚷道。
“对不起!”
尽管次郎是我的弟弟——其实仅仅比我小两分钟而已——可他个子比我高,性格较我成熟些,以至于不少人都以为他是哥哥。对此我并不怎么介意,真登他的确比我优秀。绝非自谦,而是的的确确比我优秀。
“陪你这种烂投手练习还真是辛苦。”真登说着叹了口气,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水。
“我会加油的!拜托再让我投一球好吗?”我恳求道。
“好吧。”说完他把球扔到我的手套里。
“这次绝对不会失败的。”我边说边做出投球的动作。
球迅速脱离我的右手,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但是由于用力过大,投的太高,球直接穿过柿子树落到了院墙外面。
“笨蛋!”真登狠狠责骂道。
“对不起!”我几乎条件反射地向他道歉。
言罢,真登就不太情愿地去街上捡球了。
“到此为止,我要出去,没空陪你浪费时间了。”真登将捡回的球和手套一起丢到地上,手插进裤袋,转身往门口踱去。

⑴东京私营铁路。
⑵日本著名漫画周刊。
“冷血……”我小声嘟囔道。
“你刚刚说什么?”他突然回头问。
“啊……没什么,再见。”
暑假已过去一半,作业还丝毫未动。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知了没日没夜地在树顶隐秘的地方鸣叫。要是院子里有个游泳池就好了,我和真登常常发这样的牢骚,母亲却成天逼着我们拔院子里的杂草。今天星期五,轮到我除草。我换上凉快的背心,戴上妈妈的草帽,脚踩拖鞋蹲在地上埋头拔起草来,草帽略微大了些,总免不了从头上掉下来的危险,我唯有频频用左手向后拉拉帽檐,让它继续留在脑袋上替我遮挡烈日。
拔完草,我将电扇调到中档,呈大字型躺在起居室的塌塌米上吃冰淇淋。百无聊赖的夏日午后,母亲大概在为父亲的升职感到焦虑,父亲或许在公司忙得团团转,真登呢?随着年龄的增长,真登变得越来越独断独行,谁也不知道他平常和什么人在一起,干些什么,没人追问,他也从来不曾提起过。真登一定觉得孤独,至少我认为他孤独得不行,时刻需要别人的陪伴。假如可能的话,我愿意永远陪在他身边,即使会被他责骂也无所谓,因为我是他的哥哥——真登还没这样称呼过我,但我是他哥哥的事实任何人都改变不了。话虽如此,我也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心正朝着相反的方向成长。
大约两点半左右美智子打来电话邀我去海边,我答应了。
美智子是我国中一年级的同学,升二年级时转到别的学校去了。美智子的样貌容易使人联想起北海道的初雪,冷艳而凄美,仿佛立于凛冽寒风中的身穿和服的古代少女。她的眉是极为轻描淡写的一笔,她的双唇通常紧闭,即使张开也只露出恰倒好处的缝隙,她的头发漆黑如长夜,柔顺似绸缎,几缕发丝略显凌乱地附于软软的耳垂,她的眼神锐如利刃,宛若划裂苍穹的闪电。她为人内敛而不拘谨,热情而不殷勤,话语之间收放自如,游刃有余。总而言之,她是个头脑聪慧的女孩。
到得海边,美智子面朝海天交接的方向,不无沧桑地凝眸观望。她在观望什么?当时她的双瞳中究竟投映出怎样的情景,我至今无从知晓。我不知晓的事情委实太多了。
“下午好。”我踩着细沙走到她身边打了声招呼,转念又觉得这种俗套的开场白不太适合美智子。
她好像根本没意识到我的出现,依然呆呆地定睛注视前方。我也随她的视线望去,远处的海岸线点缀着几朵白云,阵阵潮水涌向我们,眼看要触及脚尖又立刻被某种力量强行拽了回去。那片海,我和美智子肩并肩看了许久。
“海底,是怎样的世界呢?”约莫十分钟后她才对着大海和我说道。
“怎样的世界呢?很安静吧。”我附和道。
“嗳,你不觉得吗?”她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
“看久了这片海,会不由自主地想海底是个什么样。”
“你这么一说……”
“可我们既没氧气瓶也没潜水艇。”
“对,我们没有那种东西。”我点点头。
“我们有什么呢?”美智子嘲讽地问道。
看似简单的问题,我竟迟迟答不上来,嗓子一下子哽住了。十四岁的我们除了年轻还拥有什么呢?我不断思索着答案,梦想?对,梦想。
“梦想。”我说。
听罢,美智子扭头死死盯着我,稍顷,她把右手慢慢伸向我的左手,迟疑片刻之后轻轻拉住我的四根手指。我的脸红了,心跳加快,仅此而已。脑子一片空白,连美智子何苦非要拉我的手这点都来不及考虑。整个下午,我和她手挽手沿海边散步,直到夕阳西下。美智子离开后,她的手温残留了下来,久久不退。难道美智子深深恋着我不成?我对她的感觉又是什么?
“谢谢你,再见。”美智子临走时说道。
“再见。”我如梦初醒般的应道。
回到家,听到父亲正在客厅训斥真登,我赶忙躲在院子的阴暗处侧耳倾听。
“混蛋!怎么能拿油漆在院墙上乱画!你十四岁了吧!还干这么幼稚的事!”父亲怒吼道。
无论父亲说什么真登都缄默不语,挺符合他的个性,我想。训了几句真登也不顶嘴,父亲自知无趣便回房了。真登来到院子里,舒了口气,突然,他察觉到什么似的往我这边望了望。
“出来吧,别藏了!”他喊道。
我磨磨蹭蹭地踱到次郎跟前,感觉有些尴尬,脸上却潜藏一丝笑意。
“想笑的话尽管笑。”
“你怎么会做那种蠢事啊?真看不出来……”我忍不住笑起来。
“笨蛋。”
我好不容易止住笑,说:“喂,明天你可不准到处瞎跑,轮到你除草。”
“明天星期五。”真登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我难以置信地问道。
“明天,星期五。”真登字斟句酌地重复道。
“那……今天应该是你……”
“嗯,谢谢了。”
罢了罢了。我暗自喟叹道。
深夜,月光洒满庭院,耳边隐约传来蟋蟀的叫声,我醒了。确定自己位于现实后,我起身,蹑手蹑脚地下楼走到院子里,就着银白的月光靠近那面院墙。夏天的夜,无风,晴空万里,星云密布。空气间的每一颗微粒都在寂静中缓缓落定,每每眨眼时间便悄无声息地流逝。月亮显得如此幽雅,如此神秘,但我似乎能感到它正为今夜的消逝而悲伤落泪。那澄澈晶莹的泪滴幻化成一只飞蛾,摇摇晃晃地闯进我的心田,撼动我的灵魂。
院墙上有真登的涂鸦,一个直径大约三十五厘米的圆,圆的正中写着小小的“ストライク”⑴。油漆还未干,我退后六步,两手空空地摆出了投球的姿势。至今,我仍不清楚那一球到底投中没有,十有八九是个坏球。真登为我画的圆十四年来我一次也没投中过,心里不免有些愧疚,对真登,对我。
*
“连句谢谢都没说,我真是个笨蛋。”雾谷说完呷了一口咖啡。
“到现在都没投中过?当真?”女子半信半疑地问。
“嗯,要是说百发百中还值得怀疑,谁会撒谎说自己是笨蛋。”
“那个叫美智子的女孩喜欢你?”女子颇感兴趣地问道,女人通常对喜欢自己身边男人的其他女人抱有不同程度的兴趣,无论她爱不爱这个男人。


⑴棒球术语,意为“好球”。
“不知道,这么说真是可悲,但我确实不知道。”雾谷略带自责地说,他对自己产生了一阵生理上的厌恶。
“她结婚了?”
“死了,那天之后过了一个月,她赤脚走进那片海……”
女子的脸掠过一片阴郁,紧随其后的是怜悯的眼神,女子的多愁善感像蚕丝一样温柔地缠绕着雾谷,他感到一条小溪在身体里潺潺流淌,小溪偶有鱼影闪现。
“嗳,莫非那海底有块魔石吸引着人们?”女子好奇地问。
“是我们自身的魔石吸引着大海或别的什么。”
“死吗?”
“不知道,连死是什么都不知道,希望死前能了解真相。”雾谷说。
“死前什么都理解不了。”
“大概。”
列车继续前行,远处现出山林的轮廓。雾谷恍惚中瞥见了人影,他清楚那是幻像,但仍然强迫自己相信它是真实的。人影如风中残烛般摇晃不定,时隐时现,雾谷竭力用双眼去捕捉那飘忽的人影,却始终没有成功,人影越来越模糊,渐渐消失于地平线尽头。是美智子吗?美智子孤独的魂灵正在那片魔海深处等待着我吗?雾谷这样默默想道,心中泛起一层涟漪。
“快到江之岛了。”女子深邃地望着窗外说道。
“嗯。”雾谷含糊不清地应道。
“告诉父母今天回来了吗?”
“已经写信了,父亲两年前和母亲离婚,跟另一个女人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沉默。
“多久没回家了?”女子温柔地问。
“十年。”雾谷说。
“现在在想些什么?”
“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恐惧,害怕那一刻的到来。”
“那一刻?”女子把刚刚端起的咖啡杯放下,定定地注视着雾谷问道。
雾谷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紧闭双唇,心似乎坠进了谷底。这是雾谷有生以来最懦弱的瞬间,迟早会到来的那一刻使他变得胆小、怯懦,但他并不为之感到羞愧,反而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他只是想尽量不让女子察觉到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事实上现在的雾谷不愿任何人了解自己的想法与感受,归根结底,他如饥似渴地需要孤独感的灌溉,孤独对雾谷而言是千金不换的宝藏,是他唯一的精神财富。
“下雨、刮风、晴天、多云、阴霾、下雨、刮风、晴天、多云、阴霾、下雨……”雾谷灵魂出窍般地自言自语道。
女子轻轻眨了眨眼,之后用右手托住下巴,歪着脑袋对雾谷说:“这是种咒语吗?”
“就算是吧,人生的咒语。”说罢雾谷自嘲般的笑了笑。
“被诅咒的话会很惨吧。”
“嗯,我和真登大概就是被它诅咒的人。”
“别这么说……你看,大海多美啊!看到它心情顿时变好了呢!”女子面朝窗口对雾谷喊道。
“就是这片海……”雾谷喃喃自语道:“就是这片海……”
*
就是这片海,杀死了美智子。至今,我的手心里仍留有美智子的余温,然而我永远也见不到她那张凄美的催人泪下的脸庞了。去年夏天,美智子走进了我眼前的海——我们曾经拉着手凝望的海。她没有潜水艇和氧气瓶,我也一样,唯一拥有的是对生命的一丝眷恋,可这眷恋正被生活和别的一些东西吞噬即而渐渐消逝。她被杀死后,我问了千万次为什么,为什么她一定要死?毫无疑问,她死前正深深地恋着我,对,不是别人,正是这个我。我没能抢在这片魔海之前保护她,以至让她被它迷惑,这无非是我的过错。现在,我再次面对这片海,面对杀死美智子的凶手,能做到的也只是不被它带入心灵的歧途罢了。
月光皓皓,春潮滚滚。皎洁的月光像稀释的白颜料似的浸染着夜色,潮水仿佛某种被启动的机械装置般一层层接连不断地朝岸边涌来。我端坐在沙滩上,紧闭双眼侧耳倾听此起彼伏的浪涛声,不时夹杂着脚踏车的铃声。轻柔的海风吹进我的皮肤,穿透我的身体,往更遥远的地方飞去了。细沙中的手指不经意触到了贝壳,却并未移开,直到真登的手放到我肩上为止。
“等你半天了。”我不满地说。
“偶尔一个人这么静静地坐会不是挺好吗?”真登满不在乎地说。
“别找借口,等等,你怎么拎着录音机来了?还有那个袋子里装的是什么?”我问。
“在海边一面听音乐一面喝酒,活着的乐趣也不过如此了。”真登说着先放下录音机,随即在我身旁坐下,从拿来的帆布袋里取出两瓶日本酒。
“这是从哪儿拿来的?难道说……”我瞪着真登手里的酒瓶说。
“当然是从爸爸那儿偷来的,还有酒杯。”言毕真登又拿出两个小酒杯。
“被发现的话……”
“你做事情就是这么瞻前顾后,发现了也不会死,放心吧。”
我还没来得及反驳,真登已经替我将酒杯斟满递到我手里了,紧接着又为他自己倒了一杯。
“背景音乐准备的是毕业生的主题歌《寂静之声》。”真登按下卡带录音机的开关。
“咱们上个月刚刚国中毕业,现在听这歌再合适不过。”我端着酒杯说。
“嗯……”真登抿了一口酒,显出一副满足的样子,“我终于明白那些家伙为什么嗜酒如命了!你别楞着啊,快喝。”
其实我是不太愿意喝这玩意的,但想起死去的美智子便心生一阵烦忧,竟也跟着真登一杯接一杯地畅饮起来。如果这是借酒消愁的话,那么我还是头一次尝试,感觉极为陌生。不一会儿,我和真登就开始晕头转向胡言乱语了。
“喂!我说,我常这么想来着。”真登大声冲我嚷道。
“想什么?”我晃了晃酒瓶问道。
“假如我们俩共同生活在四十多年前,就是跟美国人打仗那会,我肯定会开着飞机去撞美国的军舰,而你……恐怕会等战败前谈判时给政治家们当翻译。”说完他傻里傻气地笑了笑。
“你喝醉了。”我也笑着说。
“人各有志嘛!强求不得!你别叫我当翻译我也不让你撞军舰,两全其美。”
“你明白就好。”
“怎么啦?老是闷闷不乐的!”真登把脸凑近我打量着说。
“没怎么。”我推开他说道。
“快点说出来!我们不是兄弟吗?哎?是吗?是吧!”
“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你的事对我说过吗?”
“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嘛!不说算了!”真登忿忿地说。
“得得,你是我弟弟,真没办法。”我无奈地说。
“呵呵,没办法。”
“反正你喝醉了,跟你说什么都无所谓。”
“嗯,嗯。”
“去年夏末,我国中的一个同学走进这片海,死了。”我一口喝干杯中的酒,说道。
“女的?”真登问。
“嗯。”
“叫什么名字?”说着真登躺倒在沙滩上。
“美智子。”
“美智子……大概也是因为正田美智子的关系。”⑴
“或许吧。”
“莫非你喜欢她?”真登突然想起似的问道。
“不,如果我没猜错,是她单方面恋着我。”我若有所思地说道,酒好像完全醒了似的。
“哦,也没留下遗书什么的?”
“没有。”我说。
“活着好好的干嘛要死啊?”真登不解地问。
“我总觉得是这片海的问题。”
“你还真会想象,去写科幻小说吧。”
“没开玩笑,真的。”我严肃地说。
“好好,那你可要小心这海啊,别被它吃了!”说罢真登又大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小,最后竟在沙滩上睡着了。
“喂……真登……醒醒……”我推了推真登,可他完全昏睡过去了。
现在,只剩下我和海,再一次的……
海风像萤火虫一般拂过漆黑厚重的夜色,亦拂过我的脸颊,我甚至感觉到它留下的长长的余痕。海浪仍旧企图爬上沙滩,将我们——以及现实中的一切统统淹没,再以别的什么形式取而代之。当然,它是不可能得逞的,而海浪自身似乎并不清楚这一点,它百而不厌地频频往岸上挣扎,又被什么给硬拽回去,就这样来来回回不知道坚持了多少年。面对如此景象,不由得心生一股敬意。世间之事真是有趣,有什么牵制着海浪,同时海浪也束缚着别的什么,别的什么又压迫着我们。那么,如果海浪束缚的不是我们的话,它所束缚的到底是什么呢?压迫我们的又是什么呢?说来说去,我们究竟是不是真正称之为我们的东西呢?回答我,美智子;回答我,美智子!
“答案在海底……答案在海底。”这是美智子的声音。
“美智子!”我叫道。
声音消失了,再没响起。

⑴1959年,日本明仁皇储与平民正田美智子结婚,挑战了千年传统,造成社会轰动,导致日后很多女孩名叫美智子。
“是吗?在海底吗?”我自言自语道,随即慢慢站起身来。
月光下,夜色中,我伴着涛声朝这片海走去。空气从两边分裂开来,形成一条真空的通道,通往未知的世界。我如灵魂出窍般不顾一切地迈着迟缓的步子走向大海,脑子里一片空白。此刻真登大概在我背后呼呼大睡吧,大概,谁知道呢?我要做的是让海水浸湿我的裤腿,吞噬我的脑袋,淹没我的灵魂。
慢慢地,我感到胸部被什么强压着透不过气来,周围的世界霎时变得静如死国,连水流动的声音都听不到了。视线开始模糊,惟余光扫过一片银白的月光,那光仿佛正在破碎成粉。我怀疑所有我看到的实际上都是海造成的幻觉,并沉浸于这幻觉带来的快感中不得自拔,那是一种回归母体的满足,一种与异性合为一体的温暖。只需进入其中便能安全了吧,美智子。
依旧无声。
美智子?
……
美智子!
……
真的,我决定了,即便没有潜水艇和氧气瓶。
……
因为我本来就一无所有嘛,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好眷恋的。
……
我来了,美智子。
“喂!你在干什么!”
谁?
“喂!回来!你疯啦!”
是真登,确定那是真登的声音的同时,我哭了。是啊,我还有真登。
我转过身,看着小小的真登朝我奔来,却听不见他的喊声。海水和泪水浑在一起,让人难以分辨。真登的身影越来越近,但眼泪使其朦胧不清。真登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我想。还未来得及得出答案,真登便挣扎着将我拖到岸边,我仰躺在沙滩上,愣愣地盯着夜空的一角,真登气喘吁吁地跪在我身边。两个人全身都湿透了,像淋了一场瓢泼大雨。
突然,真登一把抓住我的衣领,睁大眼睛严肃地盯视着我的双瞳。
“为什么!你为什么就不能和我一起去撞军舰!混蛋!”
面对真登愤怒的责问,我不知该怎样回答。
“对不起……”说罢,我抬起一只手,拭干真登划落脸颊的一滴淡淡的泪。
*
下了车,国吉雾谷与女子走出站台,步行穿过弁天桥,来到一条狭窄的街道,两旁布满了饭店和出售纪念品的商店。两人并肩往远处被山林环绕的城镇走去。随着与镇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重峦叠嶂的树林仿佛乌云般向两人压将下来。雾谷似乎闻到了树的香气,那是他怀念的自然的味道,重新呼吸故乡的空气令他欣喜若狂,亦勾起他感伤的记忆。
“这么说,真登的内心是希望和你沟通的,却迫于什么原因无法如愿。”说着女子拽了拽双肩上的背包带,背包又大又沉,鼓鼓囊囊,但女子丝毫没现出费力的神情。
“是我们两个人的原因。”雾谷说,身边朝相反方向驶过一辆本田。
“真是千钧一发,要不是真登及时醒过来,你现在就不会在我旁边好端端地走路了。”女子庆幸地说道。
“是啊,不可思议的是,我那时竟怀着生的希望走入大海,丝毫不觉得是在走向死亡。”
“对海的恐惧感也烟消云散了?”
“嗯,只是一刹那,我好像与海合为一体了,可真登把我救上来以后还是害怕得不行。”雾谷微微颤抖着嘴唇说道。
“跟海合为一体……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女子抬头问道,双眸中恍若隐藏着一条银河,随时要朝雾谷倾泻下来。
“母亲,有种母亲的温暖。”雾谷说,好像那种感觉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嗳,会不会因为你和海融合所以才抵消了恐惧感,而且还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并非朝死亡走去。”
“总结的不错,可谁又知道真相呢?”
女子默然。
走了大约十分钟,乘街道右侧隐蔽的自动电梯抵达山顶,他们立刻陷入了拥挤的人潮之中。大多数人都是来此旅游的观光客,手里拿着在山脚下买的纪念品,边兴致勃勃地左顾右盼,边充满热情地和旅伴商量确定下一个目的地。置身这些人当中一段时间后,雾谷竟觉得自己也变成了普通的游客,而并非重归故里的游子,先前那股扑鼻的树的香气所带来的狂喜亦荡然无存,他丝毫体会不到自然的气息与故乡的美丽,胸中仅剩下近乎虚无的陌生感。
“真繁华啊!”女子感叹道。
“到处都是商业的腐臭味。”雾谷皱着眉头说道。
“大吃一惊吧。”女子躲闪着迎面而来的行人说。
“的确,真让人不敢相信,简直变成游乐园了嘛!”
“总之先找个饭店住下来吧。”
“好。”
“那个……雾谷,有个问题问你,为什么不去你家住呢?难道怕你母亲不喜欢我?”女子忧心重重地问道。
“没那回事,别瞎想,只是觉得住饭店更自由些。”雾谷安慰道。
“又是灵魂的自由?”
“不,这次是肉体的自由。”雾谷笑道。
“色鬼。”女子似笑非笑地说。
中午十一点半,雾谷和女子找到一家较高级的饭店并订了一套双人房间,洗了热水澡,然后到饭店内的西餐厅吃午饭。餐厅几乎人满为患,雾谷好不容易才找到空位,便急急忙忙拉着女子坐下来。餐厅的侍者毕恭毕敬地把菜单递给两人,雾谷仔细浏览后点了牛排、什锦沙拉、烤面包、咖哩汤、两瓶北纬63西经46法国啤酒,牛排雾谷要七成熟,女子则要六成熟的。
“我说,这么个花法不要紧吗?”女子用右手挡住嘴探着身子问雾谷。
“别担心,钱我有的是,这次尽管消遣就是了。”雾谷熟练地将餐巾的三分之二铺在膝头,说道。
“即便是东京大公司的科长也不能这么浪费吧。”女子责怪道。
“知道了,仅此一回。”雾谷征求原谅似的说。
稍倾,年轻侍者一一把菜摆上餐桌,为雾谷和女子倒啤酒,酒在玻璃杯中翻滚,闪烁着晶莹澄澈的光辉。倒了少许之后雾谷端起酒杯略微抿了抿,女子也学着雾谷的样子尝了尝,两人点头示意味道纯正侍者才继续倒满,接着将酒瓶分别置于餐桌的右上方,随即客气地离开。
“这种叫北纬63西经46的法国啤酒用取自极地的已有二十五万年历史的冰水配置而成,在法国售价60法郎,是世界上最贵的啤酒。”雾谷缓缓摇动酒杯,如数家珍地介绍道。
“是吗?我看和朝日没什么区别。”女子不屑地说。
“也许吧,人们追求的不就是它的品牌和价格吗?要想在这样一个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里生存,你就必须不停地追求这些东西,违背自己的意愿也要追求给别人看,比如我吧,我的梦想是在棒球场上汗流浃背地跑向本垒或者不顾一切地接右外野的高飞球,与其说是梦想倒不如说是幻想,幻想毕竟是幻想,这里,”雾谷伸出左手食指朝地板指指,“是现实。”
“为别人活着吗?我虽然不是什么正经女人,可是我为自己而活。”说完,女子拿起刀叉吃了口牛排。
“这正是我可悲的地方啊。”雾谷喟叹道,跟着开始用刀切牛排。
“试着改变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相信你会有不同的感受。”
“退回到十多年前说不定我会那么做。”雾谷咽下嚼烂的牛肉,说道。
“对了,真登救了你有没有使你们的隔阂因此减少?”女子问。
“主观地讲确实减少了,但真登却依然如故,不,是更加独来独往了。”雾谷啜了口啤酒。
“怎么会这样?”女子难以置信地说。
“我承认,主要的错误还是在我这边,想起来一直是真登在为我付出,而我不但没有发觉他的付出,还成天自私地怨声载道,被真登救了之后我便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永远陪在他身边,可真登大概认为我的投海行为意味着背叛了他,抛弃了他,根本不在乎他,所以反而憎恨起我来了。”
“找机会和他敞开心扉谈过吗?”
“确实那样想过,可话老是一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死活脱不了口,加之我们上了高中,真登的学校离我的学校很远,他总是和一帮不三不四的朋友出去厮混,很晚才回家,父母说了也没用,最后只得任其胡来,他甚至大白天跟女孩在家里发生性关系。”
“当真?”女子扯着嗓子问道,手碰到了旁边的啤酒杯。
“小心!”雾谷喊道。
*
“真是的,洒了一地。”母亲抱怨道。
“什么洒了?”我边从起居室跑向厨房边问母亲。
“没事,刚做的酱汤。”言罢母亲拿抹布跪在地板上擦起来。
“我来吧。”我弯腰夺过抹布说。
“真登呢?星期六也见不到人。”母亲起身问道。
“和同学出去了吧。”我随便说道。
“你是他哥哥,说说他,老是那么晚回家,究竟和什么人来往啊?我和你爸爸说了也没用,都高中三年级了,不认真学习可不成。”
“还能和谁来往?同学呗,好好,我跟他说。”我敷衍道。
“对了,我呆会儿洗几个柿子,你给藤田家送去。”
“藤田家吗?”我重复道。
“怎么了?”母亲问。
“啊,没什么。”我擦干地上的酱汤,洗了抹布,叠好搭在洗碗池边。
回二楼换上新衬衣和牛仔裤,我拎着洗净放入盒中的柿子出门了。临走前,我站在院子里伴着风铃声望了许久那棵已年老的柿子树,它还能活多久呢?无论如何也要坚持活下去啊!我暗自鼓励柿子树说道。你对我和真登而言是装有美好回忆的载体,我们绝不能再失去任何值得珍惜的东西了。
外面秋风习习,梳理着我的思绪,邻居家的白猫在院墙上漫步,不时眯缝着眼睛扭头瞧瞧我。秋日午后的阳光十分柔和,像动听的音乐一样抚慰我的灵魂,我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让整个身心都浸泡在这温馨浪漫的秋日气氛之中。途经江之岛神社时,我募地想起小时候藤田老板给我和真登讲的故事,他说这个神社是为守护江之岛的幸运之神弁天建造的,弁天是一个女神,神社的圣殿里供奉着她的裸体塑像,这塑像原先摆放在江之岛附近的某个岩洞中,后来为了安全起见才移进了圣殿。他还讲了江之岛有名的龙口寺的由来,寺庙为日本唯一正宗的佛教创始人日莲而建。传说日莲曾在这儿死里逃生——行刑的刽子手已举起剑,恰逢此时一道闪电划过,击落宝剑,日莲奇迹般的获救了。
藤田老板不是本地人,他原是九州长崎人,四岁时长崎遭受原子弹袭击,他幸免遇难。爷爷、母亲、两岁的弟弟全都死于这场灾难,他的父亲终日惶惶不安,带着小藤田逃离了故乡,到处流浪,最后来到了江之岛,开了一家“藤田杂货店”,那时藤田老板已经九岁了。他父亲死前把杂货店交给儿子,让其继续经营或者卖掉再用钱干喜欢干的事,藤田老板认为一时也没什么必须要做的,故杂货店得以保留到现在。钱虽然赚的不多,但应付生活所需却绰绰有余,藤田老板完全乐在其中,过着平平淡淡舒舒服服的日子。父亲常常说他非常羡慕藤田老板的人生,然后对自己的现状抱怨一番,第二天照样匆匆忙忙地去公司上班。
沿坡路下到山脚,“藤田杂货店”就坐落在离游艇港不远的公路旁,白底黑字的大招牌格外引人注目,店门口停着一辆小货车,藤田老板正和一个年轻小伙子往车下搬箱子。小伙子站在车上把箱子递给下面的藤田老板,藤田老板接过箱子毫不费力地将它搬进屋里。
“打扰了。”我在货车前定住脚说道。
“啊,雾谷,你来啦!”藤田老板见我来访,放下手中的箱子,掸掸手心的尘土说道。
“新到的货吗?这些。”我问。
“是啊!你先到屋里坐吧!”他热情地招呼我进屋。
“这是我母亲让带来的柿子。”我举起用包袱皮裹着的盒子说。
“又到秋天了啊……先放到屋里吧。”
“好的。”
进屋后我把柿子放在柜台上,环顾四周,店内一片寂静,唯独藤田老板搬着箱子进进出出。房子的一楼是杂货店、厨房和餐厅,东侧的木制楼梯通向二楼的卧室和洗手间,由于年久失修,墙壁已污迹斑斑,楼梯一踩便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天花板被香烟熏得黑魆魆。
“去二楼坐啊!”藤田老板冲我喊道。
“香织在家吗?”我问。
“她和真登出去了!”
“哦。”
“一会儿就回来,你等等!”
“我帮你搬吧。”我走出店门说道。
“不用了,马上就搬完了。”藤田老板说完又搬着箱子进屋了。
“没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言罢我让小伙子把箱子递给我。
箱子出乎意料的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搬进屋里。藤田老板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算了,还是我来吧。”
“没关系,一点都不沉嘛!”我逞强道。
于是,我赌气似的连搬了六个箱子,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我感到瞬间轻松了很多,仿佛所有压抑和妒忌的毒素全都溶化成臭烘烘的汗珠顺着汗毛孔排泄一空。卸完所有货,藤田老板倚在门边吸烟,眼看小伙子驾驶货车消失在公路尽头。这当儿,成群的乌鸦掠过天空往西边飞去。
“那么,我先回去了。”我喘着粗气说。
“哎?不等了吗?”藤田老板吐出一口迷离的气团。
“嗯,再见。”
“替我谢谢你母亲。”
“没问题。”我答应道。
怀着与来时截然不同的心情原路返回,秋风凛冽刮破我的面颊,阳光灼热烫伤我的皮肤。胸中燃烧的愤恨逐渐酝酿成苦涩的美酒,在胃袋里汹涌澎湃,犹如残酷激烈的海浪割绞着理性的肉体。突然,不断蠕动的瞳孔中投射出树林的影象,茂密的林子遮蔽了整个世界,眼前一片漆黑。转瞬间,致命的美感吸嚅着我的敏感处,我赤裸裸地与树林合为一体。在这种美感的爱抚下,我心理上的生殖器猛烈的射精了,精液玷污了树林的美。获得满足的同时我感到羞耻、愧疚,又充满矛盾地诅咒树林的美的毁灭,从而诞生更适合于我的美,企图让自然沦为自己的奴隶。人终归是自私的。
脑海中水花四溅地浮现“大海”两个字,两年前的春天我同样从海的深处察觉到了美,因此与海合为了一体,怀着生的希望迈向所谓的死。不同的是,大海并未对我实施心理的性诱惑,而是像慈祥的母亲包容了我接受了我。树林与海这两个自然产物的区别,大概就是树林为恋人,大海为母亲吧。
神情恍惚地踱进家门,发现一层空无一人。我到厨房接了杯水一饮而尽,然后顺手拿了一个柿子,边吃边爬楼梯上到二楼。真登和香织到哪里去了呢?树林?山顶?海边?胡思乱想之间,不觉竟已站在我和真登的房间外,傻傻地咬着柿子瞪着房门发呆。我默默骂了自己一句,逐拉开纸门。
眼前的情景使我手中的柿子险些掉落,冷汗像鸡皮疙瘩似的蹿遍全身。真登正光着身子压在一个同样一丝不挂的女孩身上,衬衣、长筒袜、乳罩、裤子扔的到处都是。两人一看见我就像受惊的小马从塌塌米上跳起来,开始手忙脚乱地捡衣服穿。起初,我被吓得犹如一具僵硬的木乃伊楞在原地动弹不得,半天才恢复意识,便“啪”地一声把门关上,左手仍然攥着那个吃了一半的柿子。稍顷,门开了,出来的是刚才的年轻女孩,她打扮的既时髦又洒脱,耳朵上戴着银闪闪的大耳环,一条委实短得可以的超短裙(名副其实的超短裙)……穿上衣服后走近一看不免散发着一股摄人心魄的妖艳之气,但脸上难以掩饰地透出未经世故的稚气,年龄至多不过十六岁。她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从我面前闪过,用眼睛轻蔑地瞟了我一下,随即不慌不忙大摇大摆地下楼去了。我定了定神,舒了口气,抬脚走进屋里。
真登面无表情地坐在窗边抽烟,秋风将他吐出的烟吹的七零八落。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我和真登仿佛在沉默中静候南极冰山的融化,谁都不肯开口说话,我意识到这是一场较量,先说话的一方即代表着认输。我在离真登很远的角落坐下来,一边吃剩下的柿子一边看着他手中的香烟一点点烧尽,直到我吃完柿子、烟灰掉落在塌塌米上真登才将它捻死在烟灰缸里。
“没事的话我要出去了。”真登起身说道。
“等等。”我小声说道。
“干嘛啊?”真登不情愿地站住,吊儿郎当地问。
“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吗?”我抬头问道。
“那种事我怎么会知道?我也不想知道。”真登满不在乎地说。
“你是垃圾,十足的垃圾。”我狠狠地说道。
“你再说一次,别以为我不敢揍你。”
“刚才你和香织出去了吧。”
“那又怎么样?”真登不耐烦地说。
“不怎么样!”我喊道,简直怒不可遏,飞身一把揪住次郎皱皱巴巴的衣领,说道:“我警告你,如果你敢碰她的话我绝饶不了你。”
“果然如此,你喜欢她吧?我早料到了。”真登冷笑着说道。
“是又如何?”
“真可惜啊,她喜欢的人不是你,刚刚在海边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什么……我爱你一类的话来着,那副痴情的样子你可没看到,笑死人了。”
“我再说一次,你要是敢玩弄香织的感情……”
“我玩弄了,”真登粗鲁地打断我,说:“我吻了她,而且撒谎许诺爱她一辈子,你能怎么样?越是你喜欢的人我就越要玩弄。”
“混蛋!”话音未落,我实在忍无可忍,挥起右臂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真登左脸打了一拳,真登应声倒地,我浑身颤抖着紧握隐隐作痛的拳头。那是我第一次打真登,也是最后一次。
*
“太过份了……为什么要把你们之间的矛盾发泄到无辜的女孩子身上。”女子愤愤不平地说。
“当时听起来的确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刀杀了真登。”雾谷沉浸于回忆中说道。
“嗯,太可恶了。”女子点头表示同意。
“但事实上又是我错了,我再一次亏欠了真登。”说罢,雾谷放下刀叉。
“怎么回事?”女子发现新大陆似的眼前一亮,问道。
雾谷呷了口啤酒,随即继续向女子讲述他和弟弟的故事。
*
还没等真登站起来,我怒气未消地跑出房间,狂奔至藤田杂货店。
“香织……香织在家吗?”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藤田老板。
“在,刚回来,你上去找她吧,香织!雾谷来了!”藤田老板朝二楼喊道。
“那我上去了。”
“这孩子一回来就闷闷不乐的,你劝劝她。”藤田老板说。
“啊……好的,交给我吧。”
踩着摇摇欲坠的楼梯,我来到香织的房门前。
“打扰了。”说完,我轻轻拉开门。
房间里飘逸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香织端坐于矮桌前,桌上摆着一本最近流行的恋爱小说《挪威的森林》上册。香织是藤田老板的侄女,比我和真登小一岁,去年十月因为患心脏病且刚刚做完心脏手术出院不久,故决定休学一年,来江之岛的叔叔家疗养一段时间。性格腼腆的她不太善于交谈与社交,却有着偶人般传统的风雅气质、白皙的皮肤、玲珑可爱惹人怜惜的面庞以及温柔缠绵的病情,所有这一切深深打动了我的心。真登竟然欺骗香织的感情,我绝对不能原谅他。
“下午好。”香织羞怯地问候道。
“下午好。”我说。
“坐吧。”
“谢谢。”我在香织对面盘腿坐下。
“我去拿些点心。”香织稍稍直了直瘦弱的身体,想起来替我准备点心。
“不用麻烦了。”
“啊……”听我这么说完她又重新坐好,愧疚地低头盯视着《挪威的森林》上册的封面,好像自己刚刚干了一件对不起我的事。
“听藤田大叔说你和真登出去了。”我试着挑开话题说道。
“嗯。”
沉默、沉默、沉默。微风穿过半开的窗子将海潮味儿带进来,与塌塌米的香味混在一起。若干阳光的碎片洒落桌子的一角、墙壁的边缘、书架的隔板和透明的水杯,构成三角、长方、点状物、不规则图形等许多图案。一派秋日气息。
“有件事我要……”突然,我和香织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啊,你先说吧。”香织抱歉地说道。
“对不起……真登他……他对你说的话请你不要相信!他亲口对我说那都是谎话!拜托了!”我激动地恳求道。
“谢谢你……”香织抿嘴微微笑笑,说:“我知道你是为他好,但他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我也理解他拒绝我的心情,所以……”
“你说什么?他拒绝了你?”我不敢相信地问道。
“嗯,他说某个家伙跟他一样正喜欢着我,如果他答应我的话那家伙会不高兴……我猜想那个人会不会是你……啊,太不象话了,这种话我不该当着你的面说的,我只想告诉你,真登……真登是一个好 人,他不想伤害到你,所以他选择放弃。”香织费力地说道,眼神四处游走。
“不……不可能……”我瞠目结舌地自言自语道。
“我不会骗你的,你也不要替他解释了,我尊重他的决定,我很羡慕你们兄弟俩这种亲情,真的很幸福,雾谷可要好好珍惜啊。”
“嗯……啊……对不起,我得先回去了!”
“请等一下,能不能陪我到海边散散步……心情不好,到底失恋了嘛。”香织耸耸肩膀不好意思地说道。
“这……”我犹豫道。
“拜托了……”她双手合十举到嘴唇说道。
“好吧。”我只得答应。
又是黄昏时分的海滩,充满宿命性的危险激情的海滩今天却平添了几分冷清与哀愁,秋天的缘故吧,我想。出海归来的游艇停靠在海边,波浪拍打着船身,溅起的水花犹如颗颗珍珠闪烁着夺目的光芒。海平面上空大块大块的云彩被夕阳染成了红色,好象海那头的某个小岛发生了火灾似的,火苗凶神恶煞地向我们蹿来,使我们来不及躲闪。也无处可躲。香织背着手,低着头,踏着细沙走在我身边,她扬头眺望了一会儿大海,扭过头来对我说句“真美啊”,我听罢点点头,答句“嗯,是啊”。如此而已,却摇撼了我内心的青春之梦,也许十年之后我会在一个秋日午后胡乱哼唱着早已忘记歌词的岩崎良美的《青春》,边熨西服边想起今日她说的“真美啊”和我答的“嗯,是啊”,然后兀自感叹道:那便是我的青春时代啊!
“在想什么?”香织问道。
“十年后的秋日午后。”我说。
“听起来好像很浪漫。”她感兴趣地说。
“一点都不浪漫,是一个可怕的秋日午后。”
“嗳,虽然被真登拒绝了,但我觉得自己很幸福。”
“为什么?”我问。
“因为……有你们这两个优秀的男孩子做朋友,我真的感到幸福。”
“真登他……才是最优秀的,和他相比我什么都不算。”
“别这么说。”香织劝道。
“真的,作为哥哥我一点都不了解真登的心情,反倒经常被他照顾……”我内疚地说道。
“对了,有个问题问你。”香织突然想起似的说。
“什么?”
“真登说的‘那个家伙’……真的是你吗?”
我止住脚步,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惊呆了。
“是……吧?”香织试着问道。
“是……的。”我吞吞吐吐地承认道。
言罢,香织竟“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我果然没猜错,心脏坏掉了可脑子还算正常,雾谷君不太会隐瞒自己的心情呢。”
“呃……”我苦笑道。
“对不起,忽视你的感觉了。”香织抱歉道。
“你不必道歉的。”
海涛声似乎在不知不觉之间变大了,海底的那只怪兽咆哮着企图冲上岸来将我吞噬。熟悉的恐惧感再次涌上心头,我甚至不敢直视大海,希望能立刻不顾一切地跑回家里关上门躲起来。海的美、海的温柔我丝毫体会不到了,我感到的唯有刻骨铭心的恐惧。这当儿,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什么原因,香织伸出左手拉住我瑟瑟发抖的右手,我像被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脏东西碰了一下似的疯狂地把手抽出来,心顿时寒冷的如同掬到了一片冰凉的花瓣。脑海中猛地浮现美智子死前和我在这里牵手散步的情景,还有她死后仍残留在掌心久久不褪的手温,以及真登拒绝香织的既美好又残酷的事实,钻心的恐惧感便来得更加凶猛了。我害怕香织的死,害怕再一次背叛真登。
“对不起……我不能……”我说,我清楚自己这么做一定伤害了香织,但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
“对不起,我伤害到你了吗?”香织担心地问。
“你不必道歉!”我大声说道。
“对不起……”
罢了罢了,我喟叹道。
“下周我就要回京都了,已经开学了。”香织说。
“是吗?已经一年了啊,一晃就过去了。”
“有机会的话请来我家玩。”
“一定,有机会也想和你再次在这里看海。”
“嗯!”香织应道,接着说:“这一年来,多谢你和真登的照顾了。”言毕她对我鞠了个躬。
“彼此彼此。”我也微微点下头,说道。
香织许久才抬起头,眸子中凝聚着泪水。
“别忘了来信!”我嘱咐道。
“嗯……我一定写好多好多好多的信给你和真登!”
*
“之后,香织总共来了九封信,真登一封也没看过,到了第二年春天香织也彻底杳无音讯了。”雾谷有气无力地说。
“是不是因为香织你才去京都上大学的?”女子问。
“唔,我按信上的地址找过她,可是她们全家已经搬走了。”
“为什么不问藤田老板啊?”
“藤田大叔的杂货店在香织走后的第二个月就被拆掉了,因为有大企业家要在那里盖大饭店挣大把大把的钞票,虽然大家极力反对,还举行了小规模的游行,但最终还是难逃拆掉的命运。”雾谷无可奈何地说完吃了口沙拉。
“那藤田老板呢?”
“回长崎老家去了,他临走前说的话我现在都记忆犹新,他说‘我既深深地爱着这个国家和民族,又无能为力地看着它美好的东西日渐没落,搞不好哪一天我也会像三岛君⑴那样痛快一场呢!’”
“再没回来?”
“再没回来,也没了联系,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个人远走他乡,就很少有能够保持联系的,先前再要好也没用,这就叫‘人走茶凉’吧?”雾谷说。
“这是世间一般的规律。”女子解释道。
“世间一般的规律好像都很恶劣。”雾谷看看手表,“快两点了,走吧,该到我家去了。”
“好的。”女子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说道。
雾谷叫来侍者,付了帐,挽着女子的手信步走出餐厅,离开饭店,往他阔别十年的家走去。
抬头遥望蓝天,空中划过一架喷气式飞机,拖曳着长长的细细的尾巴,宛如一根横跨苍穹的晾衣杆。路上的行人依然摩肩接踵地相互错过,分不清谁是本地人谁是来度假的游客。国吉雾谷松开女子的手,走到树荫下的自动售货机前,放入硬币,买了两罐可乐,转身递给女子一罐。女子接过可乐,打开喝了一口,一阵春风将女子的一缕发丝撩了起来,随即悠然落下。
“还是这个好喝,比那个什么西经北纬的玩意好多了。”女子半开玩笑地说道。
“是吗?”雾谷苦笑道,拽开拉环啜了啜可乐,没再说话。
边喝可乐边又走了五分钟,女子突然停住脚步,凝视着脚下的一簇花丛。那是块长满鲜绿鲜绿的小嫩叶的花丛,其间点缀着乳黄色的花朵,花瓣中央喷吐着微微卷曲的细细的花蕊。花丛被阳光涂抹得光辉夺人,看久了却忽而变得朦朦胧胧,女子顿时坠入了无底的梦幻之中。
“怎么了?”雾谷纳闷地问道。
“你不觉得很美吗?”女子低头盯着画一般的花丛问雾谷。
“嗯。”雾谷含糊地说。

⑴指三岛由纪夫(1925年——1970年),日本著名作家、民族主义者,代表作有《潮骚》、《金阁寺》、《丰饶之海》四部曲等等。1970年在煽动自卫队政变失败之后剥腹自杀。
“简直像电影里的一个镜头。”
“大概是我感应美的神经已麻木了吧,被一堆堆工作计划书搞的。”雾谷喟叹道。
“这才是生活的内在,体会小小的自然的美,再因此决定好好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女子似乎没听见雾谷的话,只管自顾自地说下去。
“活下去……吗?”雾谷嘟囔着,“可是,与其为别人而活,不如为自己而死。”
“什么?”女子回过神来扭头说道。
“没什么,走吧,这东西看久了也会很刺眼。”
*
香织:
还好吗?
自从你和藤田老板离开江之岛以后,日子陡然百无聊赖起来。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我每天没日没夜地学习,并不是我喜欢学习,而是除学习以外别无他事可干。真登——我唯一的弟弟,仍旧还是老样子,不跟任何人说话,常常外出至很晚才回家,有时脸上还会出现莫名其妙的伤痕,母亲问怎么回事他也默不做声,进房间戴上耳机倒头便睡。我出于内疚始终未能向他送上关心的话语,即使讲了恐怕真登照样不予理睬,我们俨然成了住在一个房间里的两个世界的陌生人。
究竟谁是幽灵呢?
很快,冬天降临,落叶全都不知被一古脑地送往何处了,留下一棵棵干枯的树木矗立在寒风中,叫人看了就想哭。人们下意识的加厚身上的衣服以求肉体上的温暖,惟独我无论穿多少衣服都冷得直打哆嗦,久而久之,我对这种寒冷渐渐习以为常,完全把自己幻想为爱斯基摩人,试图将非正常的人生正常化。似乎一切都是徒劳又不是徒劳,现实又不是现实,绝望又不是绝望。一切都似是而非。
眼看1989年即将逝去,1990年取而代之,如此更迭交替直到世界的终结。有时候真的会感到腻烦,不知道自己还要这样活多久,倘若你在的话我想会多少改变一下状况。但你走了,很多人都走了,对此我无能为力。上次你来信后我曾问过真登要不要我代替他问候你,结果他说随便,他了解这样说了之后我一定会代他问候你的,别看他面无表情性格孤僻,可现在肯定想你想的要命,很多事是你我他都控制不了的,这点希望你明白,千万不要责怪真登。另外要感谢你写信给我们,你的信给了我和真登讲话的机会。
我准备考京都的大学,到时会履行诺言到你家做客,你呢?何时跟我去海边散步?我知道咱们之间是不可能发生什么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忘不掉你,所以请至少保持现在的关系,其他的我不敢再奢求。
本来要写一封既肉麻又浪漫的催人泪下的情书,好歹也是一个十七岁少年写的信,很多年后回忆起来一定颇有意思,最后却写了一封什么都不是的蹩脚信,毕竟能力有限,抱歉。
如果与藤田老板有联系的话代我问候他,并转告他临走送的点心母亲非常爱吃。
并祝圣诞快乐。

国吉雾谷
1989年12月22日

写罢信,我把信纸叠好放入信封,贴上邮票,起身披上外衣,把信封揣进衣兜走出家门。
邮筒位于藤田杂货店附近的公路边,步行十余分钟即可到达。天空从早上起就一直表情严峻,仿佛正在凝神思考今天该不该下雪,脸上挂满了梵高风格的大块大块的脏云彩,似乎随时有可能滚落地面,却丝毫不会让人有任何危机感,心里反倒热切期盼着它的坠落。神奇的云彩,神奇的梵高。阵阵寒风袭来,耳朵被吹得死尸般僵硬,耳垂隐隐作痛,我将衣领竖起来,手插进大衣兜,手指触到了信封。我下意识地加快脚步,独自走向那个和我一样孤零零的邮筒。
不知是耳膜冻坏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听不到海潮声。冬日的海十分恬静、内敛,少了春天的狂野、夏天的激情与秋天的梦幻,难道大海也冬眠不成?亦或是我的心冬眠了。我时常想,自己现在干的一切是否具有切实的意义,越深入地想越觉得神情恍惚,如同置身梦境一般。我抱着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继续迷茫地生活下去,惟其如此,人生才不至于戛然而止。说我是行尸走肉也好自暴自弃也罢,总之我必须这样无所谓地度日如年,朝着是目标又非目标的方向艰难跋涉,否则将在人生的道路上悲惨地一败涂地。无论我再怎么懦弱,也不愿意成为人生的败者。绝不。
踩着石阶从徐缓的山坡下来,老远便瞥到了藤田杂货店的废墟。我满怀忧伤地走近它,脚步异常缓慢,心里有些害怕走到它面前,还是别看了,低着头一口气跑过去吧。不,要看,只需看一眼我便会得到某样东西,某样我一直以来渴望得到的不知是好是坏是圆是方的谜样物质。
说是废墟,其实不过是一块空地,空得让人难以忍受的空地。木板、石块、玻璃、纸屑等等无一剩下,全部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好象这里原本就什么都没存在过。杂货店、小货车、藤田老板、香织,所有的这些栩栩如生的形象都没存在过,我看到的全是虚假的幻影,唯有眼前这片仿佛通向月球的空空如也的空地才是现实,令人毛骨悚然的现实。不久,这里行将立起一座里程碑式的豪华饭店,住进全国乃至全世界各式各样的富豪和爆发户,根本不会有谁去考虑在饭店竣工之前曾经存在过的事物,也没那个时间考虑。人们狠心遗忘,遗忘意义、遗忘爱情甚至遗忘自身,我便生存于这样一个流行遗忘的时代。
我出神地盯视废墟(空地)良久,好不容易才脱身,旋即抬脚迈出远离废墟(空地)的第一步。半梦半醒地走到邮筒前,把信掏出来塞入裂缝般的入口,踌躇了一下,转身返回住所。一路上我满脑子都在搜寻自己看过藤田杂货店的废墟(空地)之后获得的东西,那长久以来我所希求的谜。结果出乎意料,一无所获,一无所获?不可能,再找找看……还是一无所获。一、无、所、获。
罢了罢了,一定是哪里又出错了,我想。
回家的途中见到了真登,也就是我唯一的弟弟。他正和三个比我们都要高的男人说话,三个人一看便知是属于让人敬而远之的角色,他们目光鄙夷,表情僵硬,龇牙咧嘴,身子晃晃悠悠,跟喝醉了似的。带头跟真登说话的是站在中间的留一撮小胡子的男人,他一只手插进裤兜,嘴向前噘着,好象在向对方说明自己无所畏惧。另两个人分别戳在小胡子男人的左右,其中一个恶狠狠地叼着香烟,时不时吐出一团烟雾。这群家伙到底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另类?与众不同?惟我独尊?十足的时代的怪胎!就像生产牛肉一样,大批量生产,却发现牛肉清一色来自患疯牛病的牛,最后变得分文不值,导致腐烂的牛肉堆的到处都是,朝社会散发着致命的骚臭味。于是得出了下面的公式:
时代(患疯牛病的牛)——牛肉——生垃圾——骚臭味。
在人人提倡保护环境的今天,让骚臭味充斥全社会毕竟不是件好事。人们忙着清理藤田杂货店的废墟一类的所谓的垃圾,真正的垃圾根本无人问津。我想起美智子说的话:“我们既没氧气瓶也没潜水艇。”想来想去,防毒面具那玩意我们也没有,怎么可能有呢?小学时曾戴过一次防毒面具,那是为了让我们学会其正确的使用方法,至今仍记得那股胶皮味儿,但总要比骚臭味好的多。当时还觉得那堂课甚是有趣,现在看来完全是一次没有任何意义的失败教学。我们固然学会了防毒面具的使用方法,并且把注意事项背的滚瓜烂熟,可我们究竟到哪里去购买或索要防毒面具呢?商店?邮局?银行?市政府?自卫队?没人能回答我,我们认真地掌握了防毒面具的使用方法,却永远无法拥有它,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悲剧吗?我们只能一边扮演悲剧电影里的男女主演一边捂着鼻子生活下去,有时候我倒宁愿当一片腐烂的牛肉,因为其本身丝毫没察觉到自己身上的骚臭味,还在“咯咯咯”嘲笑其他捂着鼻子的人,怪哉!
没有氧气瓶,没有潜水艇,亦没有防毒面具。悲惨的人生。
梦想呢?
“我们有什么?”
“梦想。”
——当初我确实是那么告诉美智子的,倘若现在别人问我同样的问题,我却不知该怎样回答他。我早已被现实折磨得丧失了握住梦想的力量与勇气,落魄到一无所有的地步了。话说回来,一无所有也有一无所有的好处,至少不必为意外丢失而担惊受怕。
“还不回家?”我走到他们旁边顺嘴问了真登一句。
真登扭过脸瞧瞧我,未做声。
“喂,真登,这家伙是谁?”小胡子男人含糊不清地问道。
“等等,他该不会就是你哥哥吧?”叼着香烟过滤嘴的人恍然大悟地说道。
“哎?不打算给我们介绍介绍吗?”另一个也随声附和着。
“他不是我哥哥,是我们家的邻居,啊,下午好,这就回去了。”真登连忙和我打招呼,语气极其自然。
“啊……是吗……那么……我先走一步。”言罢我急匆匆地走开了。
得得,如此一来,不但没获得应该获得的,反而失去了不应该失去的。
生活,百分之百的生活。
*
黄昏的斜晖拖曳着光轨坠落于江之岛,国吉雾谷与女子并排坐在国吉家的檐廊上聊天。
“伤心得不行吧,当时?”女子问。
“是啊,心里哭得眼泪哗啦啦。”雾谷说道。
“听你讲了这么多,我对真登也有些了解,一定有特殊原因,真登才没在那些家伙面前承认你是他哥哥。”女子把右手放在膝头,满怀信心地推测道。
“给你看样东西。”说着,雾谷从兜里摸出一张边缘撕的参差不齐的纸条递给女子。
“这是……”女子接过纸条,一面疑惑一面打开。
皱皱巴巴的纸条上写着:哥哥,照顾好母亲,拜托了。
“真登被警察带走前留下的信,把最后一句话的部分撕下来了,一直留到今天。”雾谷解释道。
“是这样……”女子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她沉默片刻,说道:“为什么被警察带走?”
“杀人。”
“怎么会……”
“真登杀了那个小胡子男人,用随处可见的水果刀捅了不知道多少下,就跟给养有仓鼠的纸箱子扎通气孔似的……事发四天后警察才找上门来,之前全家人都蒙在鼓里,真登也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动机呢?”女子问。
“闹剧,纯粹是场闹剧,双方是两所学校的不良分子,早就互有矛盾,小胡子那边扬言要对付真登全家,真登则好几次与其大打出手,搞的两败俱伤……最终酿成这种结果。”
女子默然,她把纸条折好还给雾谷,雾谷将其重新揣回衣兜。
“嗳,你母亲做的饭真好吃,能吃这么香喷喷的饭长大真幸福。”女子羡慕地说。
“谢谢。”雾谷说,却不明白为何道谢。
“干嘛非我不可?”女子突然问,右手在膝盖上缓缓搓动着。
“啊?”
“结婚的事,为什么非要我冒充她呢?长的那么像?”
“像得让人冒冷汗。”雾谷笑着说。
“总觉得欺骗你母亲不太好,怪可怜的。”女子内疚地说,停止了不断移动的右手。
“你真善良。”
“我不理解为什么要让你母亲认为你和她结婚?”
“大概我追求的是一种完美吧,而且我要证明自己比真登幸福,是人生的胜者。”
“又是证明给别人,这是愚蠢的自我欺骗,你比他幸福吗?你是人生的胜者吗?”
雾谷被女子问的哑口无言,完全楞在那里,半天工夫才开口道:“不管欺骗谁,已然是骗了,总之,这件事的真相永远不要告诉我母亲,你就当一次她好了,母亲也认为我和她结婚好了,谁都不会损失什么,反正在这个人情淡漠的国家儿子跟母亲可以十年不相见,这次离开后还不知什么时候再见面呢,钱照最初说的,一分不会少。”
“不是钱的问题……”女子闷闷不乐地说。
“就算不是钱的问题吧,可究竟是什么问题你我都无以言表,对吗?”
“嗯。”
“别想那么多了,我要进屋去一下,该把真登的事告诉她了。”雾谷起身说道。
“已经考虑好怎么说了吗?”
“十有八九,出发前冥思苦索了一夜。”
“温柔些,安慰安慰你妈妈,年纪大了嘛。”女子叮嘱道。
“放心。”说完,雾谷拉开门,转身走进漆黑的起居室。
那一刻终归来临了,雾谷害怕的那一刻。
*
首先,此文做为我的遗书,无论何时在我死后都可拿来阅读。
长话短说,事情是这样的,我杀了人,死者是其他高中的学生,估计不久后警察便会登门造访。
或许你们把我看做垃圾、败类,或许你们打算为了脸面和我断绝关系——你们怎么想怎么做我统统表示理解。我也不清楚自己所走的道路几时变歪了,扭曲了,谁也不怪,谁也不必自责,都是我的错。决不是我一时硬着头皮逞英雄,现在也没心情逞英雄,这里写的字字属实。
这几天睡不着觉,整夜闭着眼睛打量死,活生生的死。经过反复思考,得出了以下对死的论证。
我反对为别人而死,主张为自己而死,为逃避现实而死,即抱着对现实彻底的绝望与恐惧,甘愿做一个懦夫,舍弃生的希望走向死——那么,我们将到达幸福甜美的虚幻境界,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个人主义的“完美的死”。
归根结底,我们是懦弱的、自私的,它代表着世间一切罪恶的源头——人的本性。我十分敬佩像三岛由纪夫那样既为别人而死又为自己的理想而死的人,正所谓舍身取义之士,他们的勇气是无人可比的,尽管在一般人眼中他们大概是疯子,且认为自杀是一种亵渎生命的犯罪,可这个世界何尝不是另一种亵渎呢?人生本来就是悲苦的,充满矛盾的,根本无须争辩谁对谁错。所以我也不反对某些人企图扮演善人的角色去拯救有自杀倾向的人,想多管闲事的话请便,我不能脱口而出说您错了。但是我想说,个人走个人的路,倘别人的行为没有对你造成严重伤害,还是不要互相干涉对方的好。
第三种死是最痛苦最残酷的死——在自然的美中获得生的希望,从而会因为人性裂变出两种不同的结果。一种是当事人对现实抱着一丝希望和对死的恐惧继续苟活,一种是怀着生的意念结束生命,随即进入另一个肮脏的丑陋的现实世界。
这三种死我最提倡第一种,前面已提到——主动舍弃生的希望,逃避现实,懦弱地为自己而死,最后达到虚幻的境界。我一生都将追求这种光明的虚幻,但恐怕很难真正实现。
尽管这三种死都没有“四大皆空”的境界高深,我时常思衬,世上当真存在所谓的“四大皆空”吗?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达到一种境界后自然会奢望再达到另一种境界,一切都是暂时性的,在我的人生观、世界观中不存在永恒。
之所以写死,是因为要使遗书看起来确实像遗书,别无他意。
恐怕被他们带走后便不会再见了,但我不愿意说再见,奇怪。较之再见,还是待会见、明天见、下次见、拜拜要好些吧,你们说呢?再见太伤感了,我讨厌伤感。
临别的礼物除了这封遗书外还准备了六句“对不起”,对不起,不是“实在对不起”也不是“非常抱歉”那类郑重的谢罪,仅仅是简单的“对不起”。一句送给母亲,我经常不按时回家;一句送给父亲,我偷喝了您的酒,并且在院墙上乱抹乱画;一句送给雾谷,没能经常陪你打棒球;一句送给藤田老板,你走的时候我没去道别,讨厌道别;一句送给香织,拒绝了你,而且没读你的来信;最后一句送给我自己,为了这封遗书,为了乱七八糟糊里糊涂的人生。
礼物送完了,那么,待会见……明天见……下次见……拜拜!
哥哥,照顾好母亲,拜托了。
*
夜色占领了庭院、石墙、杂草,其间装饰着雪白的月光。女子在院子里徘徊,独自与月光跳舞,脑海中盘旋着雾谷和真登的故事,挥之不散。谁的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谁的错?女子想了许久也无法得到满意的答案,可能谁的错都不是亦未可知。天色虽已暗淡,人声却依然嘈杂,寂静的夜晚已随时光覆之东流,一去不复返了。隔壁再也传不出钢琴声,紧闭双目也听不到海涛声,美好皆为过往。
“别动,你站的就是以前栽柿子树的地方。”雾谷从屋里出来朝女子喊道。
“这里吗?”女子确认道。
“嗯,再稍稍往左一点,啊,对,这回正合适了!”
“感觉很奇妙,这儿埋藏着你和真登童年的回忆,想挖些土装进瓶子里带回去。”女子蹲下身子用手掌拍拍地面说道。
“傻瓜,又不是拍电影。”雾谷踩着拖鞋站在女子身旁说。
“怎么样,你母亲已经没事了吗?”女子抬头问道。
“哭出来就好了,说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你哭过了吗?”
“没。”
“要哭的话尽量哭,我不笑话你。”
“谢谢,暂时哭不出来,说来真是讽刺,我记得真登的遗书上写的是‘无论何时在我死后都可拿来阅读’,可所有人都是在他死前读的,现在人真的死了,不在了,反倒没人读他的遗书,甚至连有那么一封遗书也忘得一干二净,因为遗书十年前早就处理掉了,我只留下了最后一句话,真登在世界上存在过的证据仅此而已。”雾谷一板一眼地说道。
“第一次叫你哥哥?那句话?”女子站起来问道。
“小时侯叫过吧,但我敢肯定那是印象最深的一次。”
“有什么感触?”
“九局下半,平分,七人出局,三垒有人,真登投出了一个正中好球,却被对方九棒打了一记左外野方向的安打,球没能飞进我这个二流补手的手套里,比赛结束。”
“感触?”
“嗯。”
“与众不同,你。”女子说。
“谢谢。”雾谷说,随即踱到一面院墙前,自言自语道:“重新粉刷了吗?”
“什么?”
“这面墙原来有真登画的圆。”雾谷轻轻摸摸墙壁,说道。
“从没投中过的那个圆?”女子跑过来问道。
“正是。”
女子合上双眸,伸出手触摸墙壁粗糙的皮肤,稍顷煞有介事地睁开眼睛,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场伟大的仪式。这当儿,雾谷凝视墙壁慢慢向后退去,接着在适当的位置定住脚,摆出投球的姿势,用尽全力投了一个空球。球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飞入圆圈。
“好球!三振出局!”女子挥着手臂喊道。
“谢谢。”雾谷直起身子假装摘掉棒球帽说道。
“不客气。”女子嫣然一笑。
“走吧,回饭店前先陪我到海边散散步。”
“没问题。”
两人跟雾谷的母亲告别后径直来到海边,沙滩上一对情侣正在卿卿我我,远处有人五音不全地唱着加藤登纪子的《往事》,幸亏歌词还算准确。熟悉的歌词,《红猪》那部电影雾谷连续歪在电影院的座位里边吃爆米花边全神贯注地欣赏了好几天,连台词都能娓娓道出两句。例如“她一直在等你,她一直在花园等你,她爱的是你”一类的,哦,险些忘了,《樱桃结果时》那首歌同样优秀,原题《LE TEMPS DES CERISES》,J.B.Clement作词,A.Renard作曲,经过加藤登纪子洗尽铅华的重新演绎,听罢整个灵魂简直飞向了遥远的目力所不及的某个星球,那里正飘零着黄昏的流星雨。定睛一看,洒落的竟全是漫画周刊、樱花瓣、冰淇淋、草帽、知了的鸣叫、海涛声、太阳味、汗珠、风铃、雨滴、落叶、积雪。流星一颗颗划过天际,宛若无数粒钻石的碎片,速度之快让人来不及许愿,雾谷仰望苍穹,宇宙在旋转。
“唱的还不错。”女子勉勉强强地说。
“划坏的旧唱片式的嗓音。”雾谷说,“喂,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雾谷对海问候完,盘腿坐在沙滩上,像当年真登那样。
“真怀念。”女子说。
“划坏的旧唱片没了,录音机和磁带也早淘汰了,无奈跟着潮流买了MD。”雾谷戴上索尼MD随身听的一个耳机,把另一个举到女子胸前。
“无奈的消费。”女子拿着耳机紧挨雾谷坐下。
“里面仅仅存了一首歌,只存一首歌的MD,是不是有些滑稽?”雾谷边享受海风的抚摸边问。
“没那回事,”女子摇摇头,说:“有点伤感。”
“《寂静之声》,这首歌我听了已不下五百遍。”
“介意和我再听一遍吗?”女子问。
“正有此意。”
女子将耳机塞入耳朵,脑袋靠在雾谷的肩头,眼望荡漾银辉的大海,没戴耳机的右耳隐约听见潮水涌动的声音。左耳是《寂静之声》,保罗·希曼演唱的岁月挽歌。熟练的吉他指法,忧婉撩人的旋律,恰倒好处的和声,无可追回的往日。雾谷与女子相反,他右耳聆听浪涛声,左耳温习《寂静之声》的歌词——至少听了五百遍的歌词,但每一遍都仿佛是崭新的开端。
*
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
我又来和你交谈,
因为有一种幻觉正悄悄地向我袭来,
在我熟睡的时候留下了它的种子,
这种幻觉在我的脑海里生根发芽,
缠绕着我,
伴随着寂静的声音,
在不安的梦幻中我独自行走,
狭窄的鹅卵石街道,
在路灯的光环照耀下,
我竖起衣领,抵御严寒和潮湿,
一道耀眼的霓虹灯光刺入我的眼睛,
它划破夜空,
触摸着寂静的声音,
在炫目的灯光下,
我看见成千上万的人,
人们说而不言,
听而不闻,
人们创造歌曲却唱不出声来,
没有人敢打扰这寂静的声音。
我说:“傻瓜,难道你不知道 ,寂静如同顽疾滋长。”
听我对你说的有益的话,
拉住我伸给你的手,
但是我的话犹如雨滴飘落,
在寂静的水井中回响,
人们向自己创造的霓虹之神鞠躬、祈祷,
神光中闪射出告诫的语句,
在字里行间指明,
它告诉人们:
“ 预言者的话都已写在地铁的墙上和房屋的大厅里, 在寂静的声音里低语。”
*
“一直希望找个男人的肩膀依偎一辈子,但是肯让女人依靠到牙齿脱落的肩膀濒临绝种了。”女子耳语般的说,太阳穴枕在雾谷的肩头,用困倦的眼神继续与大海对视。
雾谷并未理睬女子,他低垂着脑袋一声不吭,像是在睡觉。
“喂?”女子试着叫了叫雾谷。
仍旧没有回答。女子感到雾谷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且频率渐次加快。女子似乎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她慢慢抬起头,双臂自然地画一个圆绕到雾谷的背后,将他温柔地搂入怀中。雾谷的额头触到女子的乳房,鼻梁深深埋进乳沟,一股香气沁入心脾。他身子一边抽搐一边哭泣,扑簌簌的眼泪沿脸颊滑落女子的小腹,无声的哭泣。俨然一场寂静之声。
“哭吧,尽情地哭,不必介意我。”言毕,女子更紧地抱了抱雾谷。
“我救不了他……真登……对不起……我……我救不了……他死了……要化成一团灰……为什么总是他救我,我一次也没能救他……”雾谷断断续续地说。
女子默然,面对痛哭流涕的雾谷她除了“哭吧”又能说什么呢?她只能借给雾谷一双手臂、一个怀抱和几句安慰的只言片语,真正与痛苦、憔悴面面相觑时任何人都是脆弱无奈的,能力范围之内可以做到的唯有静静等待痛苦像四季那样自行终结自行再生,此外完全束手无策。诚然,所谓的人生于庞大复杂的社会中运转不休乐此不疲,必然会如女性月经般定期遭受某些打击,偶尔还会受点轻伤流点血,为了止血还要到处去寻找卫生巾或创口贴之类的玩意,即使是用过的也开始变得无所谓,没办法,高级动物的人生就是稍不留神便会“扑通”一下撞到别人的充满悬念与危机的人生,彼此伤害彼此安慰,无聊透顶又兴味盎然的人生。
归根结蒂,现实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改变,变好变坏无人知晓。
大约哭了十五分钟,雾谷好歹稳定了情绪,留在脸上的泪痕逐渐淡化、消失。他离开女子的怀抱,摘掉耳机,做了几次深呼吸,空气里有股令人作呕的鱼腥味儿。先前那对情侣已经走了,昏暗的海滩上孤零零地斜着两个人影,潮水义无返顾地舔食着防波堤,几颗星星在夜空中若隐若现,一颗凑巧位于月亮的左下侧,看起来犹如月亮的金耳坠。雾谷觉得这片海似乎被侵犯了,它不再纯洁不再美丽,所有的优点全部变成鱼腥味裹着海风阵阵吹来,使他厌恶。眼前的海既非处女亦非母亲,它什么都不是,仅仅是普普通通的海罢了。
“它变了。”雾谷说。
“谁?”女子取下耳机问道。
“海。”
“哪方面?”
“各个方面。”
女子沉默有顷,说:“好些了吗?你。”
“嗯,谢谢你的胳膊和胸膛。”雾谷感激地说。
“你今天跟我说了无数次谢谢。”女子皱着眉头说。
“应该的。”雾谷说着,伸直一只腿,双手平放在沙滩上,“哎,你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童话般的两个人——比如朋友、兄弟、恋人——在对方面前完全不隐藏自我,互相关心,从不说谎,这样的两个人有吗?存在吗?”
“如果你认为没有何不自己先当其中的一个人呢?”
“好主意,坏主意?搞不懂。”
“笨蛋。”
“今天真够风风火火的,想必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在这儿坐一会。”
“不要紧吗?”
“又不是小孩子。”
“说的也是,大家都是大人了,那我在饭店等你。”女子站起来掸掸屁股,说道。
“呆会儿见。”雾谷伸着脖子说道。
女子莞尔一笑,转身往饭店走去。雾谷费力地扭头望着女子远去的背影,神情落寞。
“香织!”雾谷猛地嚷道。
“什么事?”香织回过头问道。
“你跟她不止名字一样,长的也很像,没骗你。”
“是吗?我自始至终都相信你!”香织扯着嗓子喊道。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真名?”雾谷请求道。
“香织!”
“那不是你的源氏名⑴吗?”
“铃木香织!是真名!”
“知道了,我也相信你!”
“对了,我刚刚决定换一份工作!”
“好啊,需要帮忙的尽管说一声。”
“肯定不会放过你!”香织笑着说。
“不想被你放过。”
“油嘴滑舌的女孩子可不会喜欢你!”
“喂,离这么近你干嘛还那么大声?”
“不知不觉走回来了……”香织站在雾谷后面说。
“是我的原因还是海的?”雾谷问道。
“你。”
“海,听到吗?这一次是我!真实可触的我!”雾谷兴奋地说道。
“像个傻瓜,不过祝贺你战胜了这片魔海。”
“哪有什么魔海,一切终究都是我们自己的错。”雾谷承认道。
“想通了?”
“嗯,我也刚刚做了个决定。”
“什么决定?”香织问。
“你觉得国吉香织这个名字好听吗?”
“凑合。”
“凑合?”雾谷有些不悦。

⑴日本妓女真名以外的名字。
“骗你的,好听。”
“愿意改过来吗?永远叫国吉香织。”
“难道你在跟我求婚吗?”香织吃惊地问。
“虽然我有很多缺点,自私、油嘴滑舌、懦弱、睡觉爱说梦话……”
雾谷说到一半女子“噗嗤”笑出声来,问道:“梦话?都说些什么?”
“请给我拿一个新型防毒面具一类的。”
江之岛上空再次腾起一阵笑声,久违的笑声。雾谷从香织的笑声中学会了如何将烦恼蜕变为欢乐,如何向别人倾诉内心的痛苦,这次旅行对他、对香织无疑是一盒无价的人生宝藏。宝箱中也许藏着漫画周刊、樱花瓣、冰淇淋、草帽、知了的鸣叫、海涛声、太阳味、汗珠、风铃、雨滴、落叶、积雪以及划坏的旧唱片,这些来自遥远行星的陨石块要靠他们在今后的生活里用心去搜集了。人人都拥有属于自身的星球,表面散布着大家的陨石碎块,所以,在公司休假期间和学校放暑假时,在淅沥沥的小雨里和凉飕飕的寒风中,在听《往事》返回故乡的路上和万籁俱寂的深夜来临之际,无论你腰缠万贯还是一贫如洗,请记得抽空过过挖掘陨石块的免费生活。
“香织,我想先成为童话里的第一个人,你能当另一个吗?”
“记住,人无完人。”
宛若白昼的月夜下,香织抿抿嘴,弯下腰吻了吻雾谷的额头。潮水一如往常悄悄涌上沙滩,浸湿了雾谷沾满细沙的裤腿。
引用

きりや@2004-10-13 14:56

うれしい ありがとう
引用

真子様@2004-10-13 15:07

すばらしい!
引用

藤田智樹@2004-10-13 15:07

引用
最初由 きりや 发布
うれしい ありがとう

おそすぎるから ごめん。
引用

先輩の後輩@2004-10-13 15:12

。。。。。。。。。。。

なにも言い出せない気持ち= =|||
引用

solid snake@2004-10-14 09:32

这~~这个~~~~


真的是你的原创么?
引用

藤田智樹@2004-10-14 09:47

是啊,我的笔名是阿杲,是猴子一个好朋友,所以才把小说发在这里,希望你喜欢我的小说:)
引用

优酸乳@2004-10-14 10:02

大期待的作品。。


顶了抓了。。。
引用

code@2004-10-14 12:09

偶对平(片)假名以及日本风格的名字一律不感兴趣
引用

血月@2004-10-14 13:11

又是篇伤感的作品啊~
汗 我怎么会联想到BL 真的很^^&%^%
引用

冰幽梦@2004-10-15 21:39

看完了,最后有点儿措手不及,就那么结束了~~~~真澄的事情讲完了,估计事情也应该完结了~~~~不过,是我喜欢的结局~~~~~

总觉得带回家的那个香织就是香织。。。。。。估计是个错误的感觉。。。。。

果然,男生的感情总是比较深的,人真的是可怕的。。。。。。
引用

藤田智樹@2004-10-15 21:44

建议你再去看看这篇文章的评论...汗,因为是转贴所以没置顶被冲下去了...
引用

冰幽梦@2004-10-15 21:49

汗。。。。。我说错话了,还是我的理解有问题?。。。。。。


我去翻贴。。。。。。
引用

KIKO@2004-10-15 22:02

看完了评论,本身写评论的人就是强人啊……

果然,还是他比较能够理解你写的东西啊……估计你看到评论的时候比较高兴吧~~~~~

我喜欢阿杲一切关于景物的描写,叙述口吻一如既往地云淡风清,写来自有一种宁静。透过他敏锐的心眼,一草一木都充满灵性。

这个,我也有同感~~~~~
实话说,我还是不能很好的理解你写的某些东西。。。。。。。。。
引用

藤田智樹@2004-10-15 22:09

呵呵,多看看别的作品也就理解了:)是啊,我看到他的评论很高兴,虽然自己也看到过不少不好的评论吧....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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