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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单纯的孩子

史努比@2004-12-27 01:22


岁末,冬日的午后。
圆脸的太阳像怕冷的孩子,紧紧裹在云织的绒被里。灰麻雀飞扑过窗棂,不做片刻停留。窗外偶尔闪过幽灵般的人影。宿舍楼道里没有脚步声。大家似乎都冬眠了,或者只有我一人被盛大的聚会遗漏了。我不喜欢这样的安静。我喜欢静静地坐在热闹嘈杂的地方,而不是独个呆在寂寞的地方。
想听到音乐的声音,歌曲、乐曲或者一段京剧、昆曲,任何我不了解的音乐形式,无论有没有唱词,要有旋律就好了。拧开收音机,里面是连绵不绝的讲话,音乐台的专家介绍包治百病的好药,要几个疗程见效,一个疗程几盒药,一盒药多少钱,这是介绍的主题。
很随意地翻着笔记本,目光落在这几行文字上:

如果他是个单纯的孩子 那就让他单纯一辈子
如果他是个善良的孩子 那就让他善良一辈子
不要教他太多事 不要说他太多不是 不要让你的无知惊动他的心思
不要教他太多事 不要说他太多不是 不要让他变得聪明而失去灵魂
如果他是个快乐的孩子 那就让他快乐一辈子
如果他只是个孩子 那就让他活得像个孩子
如果他是个痴情的孩子 那就让他痴情一辈子
如果他是个真心的孩子 那就让他真心一辈子

我曾经是个单纯的孩子 我多么希望单纯一辈子
我曾经是个痴情的孩子 我多么希望痴情一辈子
为何我懂这么多事 为何我懂这么多不是
我多么希望永远不懂这些以前不懂的事
是谁教我这么多事 是谁说我这么多不是
我多么希望永远不懂这些以前不懂的事
我曾经是个快乐的孩子 我多么希望快乐一辈子
我曾经只是个孩子 我想永远活得像个孩子
——黄舒骏《单纯的孩子》

我曾经将这歌词抄在笔记本上,一眼就让我感动的文字,在这个寂寥的冬日午后,又飞入我的心灵。“我希望常存单纯之心,并且要深味这复杂的人世间。”小的时候盼望快点长大,但是现在,又多么怀念童年的时光。高中的时候,我曾在家里透过旧的窗子,看邻居家的小孩华华和诚诚自由地玩他们的游戏。诚诚说,“假模我是一只海龟,你下海来捉我。”他边说边学着海龟的样子在空中划动着双手。华华就从一块小石板上跳到地面,表示自己到海里了,他跑起来,捉住诚诚,又松手放了他,自个玩起地上的石头。诚诚干脆如海龟般在地上爬了起来,一会儿,他又说,“假模你把我捉到了,牵着我。”“好!”华华答应着,将一枝捡来的细竹条放在身后,诚诚握着竹条另一端,弯着身子,尾随其后,仿佛那竹条真是一根绳子似的。他们一直走到诚诚家门前,诚诚说,“假模我把绳子咬断了。”于是双手放在嘴前,“咬”手上的“绳子”,“咬”断了,就跑开了。这场游戏就这样结束了。
这样纯真幼稚的游戏只有小孩子才会玩吧。在孩子眼里,地可以看是海,自己也可是各样的小动物。而大人们只懂得扮演自己无奈的角色。
宿舍门外响起敲门声。
“呆子,在想什么呢?”进来的是许宁,背着书包,“有一个讲座,你去听吗?金融系组织的,关于保险,标题好像是‘百万年薪不是梦’。”
“因为这个标题才去的吗?”
“当然。”她说,“可能因为阴天的关系,整个人都无精打采,不想一个人去。”
“七十年前有个聪明的家伙写过一篇文章,他说听讲座是学不来知识的,不如去图书馆借本书来躺在床上自己看。也可避免让你的脑袋作别人思想的跑马场。”
许宁笑了,“你杜撰的吗?不过,我听讲座只为得到信息,不是什么知识,而且,我的跑马场是有栅栏的。”她佯装严肃,继续说,“你是知道的,我也是聪明的家伙!”
我关了兀自说话的收音机,收拾书包,和许宁出去。路上,为了证明我所说并非杜撰,我列举了那篇文章提到的大学里的讲座标题:中国工会问题、一个新实在论的人生观、二十世纪初叶的教育、中国宪法问题等等。


刚入学便认识了许宁。
入学后开始军训。一天,天气闷热,人人汗下如斗,几欲迷眼,突然间暴雨倾盆,同学们在操场坚持了约三十分钟左右,终于解散。
女生们返回宿舍,将早已汗湿和淋湿的军装泡在水里,换上清爽衣裙。这时又突然有通知,召集大家去礼堂里学习唱军歌。但是还没有走出宿舍楼,又有新通知,要大家穿好军装在操场紧急集合,说是有记者来采访。此时暴雨已停。男生们倒无所谓,穿着脏衣服就下楼站好了队。女生的衣服大都还泡在水里,即便有人洗好了,也还是湿淋淋挂在走廊里的。女生们牢骚满腹,抱怨不停。只有许宁站出来,她说要找指导员、教官或者记者谈谈,说明情况,将采访顺延。许宁去了,很快又返回,她的脸上有泪,她哭了,每个人都看到她哭了。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拧紧衣服,穿上。她是因为被那些人责备而哭还是因为心愿落空而哭,我不知道,也不会去问。
据说,记者是校方请来的,采访是早已安排好的。谁知道呢,年年都有的军训为什么这次要请记者。我们于是又穿了湿衣服在操场集合,操练,脚上踩着沉重的泥泞,直至暴雨过后的凉风吹干湿衣。第二天,依然是刺目的烈阳。
经过这件事,大家都认识了许宁吧。
后来有人议论她在出风头,有人说她总爱异想天开。我习惯凭直觉评判人,第一眼的好坏往往决定以后很长时间的印象,许宁给我的印象无疑是极好的。
不久,系学生会在新生中招募贤才(应该是闲材更合适啊)。我报了学习部,面试时,高年级的部长和部员门翘着腿坐在下面椅子上,问站在讲桌边的我,“如果你是学习部成员,你将采取什么措施提高同学们的英语水平?”我一边比划着手势,一边煞有介事地回答:有以下几点,首先作为学习部成员,我应该以身作则努力提高自己的学习成绩;其次,鉴于语言的学习更依赖于语境,我们可以多组织相关活动,比如请外教作讲座、举办英语角、组织观看英语影片的录像以及排演英语剧目等;第三,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应该多总结有效的学习经验和方法,加强同学们之间的交流,扬长避短,大家共同进步。——我就这样进入学习部,在回答问题时对未来作空白的许愿。
在学习部我最大的收获,便是和许宁成为好朋友。
仿佛天注定的缘分,两人初次照面就觉得已是旧识。许宁说,我常常有一种错觉,觉得我们是老乡,有时候我真想和你说家乡话,不过话要说出口时,就变成了普通话。我笑而不语,心里乐滋滋的。和许宁在一起时我可以长时间的沉默,她也不用搜肠刮肚找牵强的话题。我们只说内心想说的话,而不是彼此的敷衍。这样的友谊是极轻松惬意的。


我唯一参与的活动,是学习部组织的一次演讲比赛。由于报名的人数并不如我们预想的多,我也不得不报了名,聊以充数。我在图书馆找到一篇文字优美且不算太长的演讲辞,虽然背熟了,但站在台上的时候,却因紧张而声音发颤,演讲磕磕绊绊。即便这样,还是被学习部自己的评委们评为第二名,想起那些远胜于我而没有名次的同学们,我心里惴惴不安。
室友们看着我抄演讲辞的稿纸,说我的字像小学生的字,一笔一画,认认真真,人也像小学生似的,单纯。
这也许只是假象。我知道同学们平日里的相处,都要戴着或薄或厚的假面,在校园里相遇时,即便厌烦对方或者自己的心情正孤独烦闷,也会强作笑颜彼此打一个伪装热情的招呼,在擦肩而过的片刻,两人的笑容瞬间凝结。虽然大家都心照不宣,却依然要继续表演下去,因为都习惯了隐藏和保护自己,习惯了在人际交往中为自己留着后路。我自己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我厌恶这种虚伪。也许,从别的角度看,大家都一团和气,并且会在可能的时候互相帮助,不过……
我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我有“社交恐惧症”。因为平舌和卷舌不分,我将“社交”说成了“色交”,令她们笑得前俯后仰。
我曾经问许宁,“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会是好朋友呢?”
“缘分吧。”
“相信缘分吗?”
“很多事情说不清楚,推到缘分上面很方便。”
“若说缘分,我们没有被分到一个宿舍,专业也不相同,系里那么多同学,为什么是你而不是别人呢?”
“各人自有不同的缘分。”
“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你内心的率真,你以为早已丧失,其实只是被你自己隐藏起来。这大概是我们的相似之处。”
“总是想这样的问题,你不觉得空洞吗?”
“总是想着学生会和系里的权力、利益分配,你不觉得很累吗?”
广袤的苍穹漂浮着轻盈柔和的云朵,它们不停地变幻着存在的形式。许宁喜欢凝望它们。我常常在化学系办公楼后面的草坪上找到仰面躺着的许宁。草坪上栽着两排整齐的桃树。
“听说春天桃花开的时候在桃树下转三圈这年就会有桃花运。”许宁说完,真的在桃树下转起圈来。“一圈,两圈,三圈。好啦!”她的笑脸在桃花枝间时隐时现,认真得像个单纯的孩子。


学校在为即将开展的教学评估活动做准备。我们的班导师,在他的财务管理课上,提醒大家近期的各课堂上不准出现逃课、瞌睡等现象。这于我倒没有什么,我虽然一向不喜欢我自己选的这门专业,但基本上也从不逃课。他还补充说,“整个活动便是一个仪式,祭祀是仪式,婚姻是仪式,宴席是仪式,都是要尽量避免差错并做到最好的。”
不仅如此,宿舍卫生也是重要环节。这也没什么,女生宿舍向来都还整洁。这整个活动似乎与我并没有多大关系。
只是世事往往不如人所预料,有时一件微小的细节也可带来大的麻烦或变化。是的,我遭遇麻烦了。
某天中午,学工部的某位女职员在本楼楼长的引领下来到女生宿舍检查卫生。因为事先有通知,我们在午饭后就开始打扫和收拾,然后在宿舍里等着她们的到来。由于困,我倒在床上睡着了。宿舍同学打开门,她进来,张望,指点。然后她发现了依然躺着的我。“现在什么时候了,谁还在睡觉?”她大声责问。我惊醒,猛然坐起,说道,“睡觉是我的自由。”
整个事情便由这句话开始,宿舍卫生也被晾到一边。她开始指责我说话的方式、毫无礼貌的态度以及不服管教的言论。而我的解释只是让她更为气恼。她最后说,如果你还想在这里学习的话,交一封检讨书到学工部。哦,如果一句话能带来这样的争论和结果,我真宁愿我没有说过啊。第二天,我将写好的检讨送至学工部,正好她不在,她的同事答应替我转交。我以为事情就会这样结束,但是,几天后,学院的副书记找到了我,当时他的办公桌上赫然放着我的检讨书。他表情严肃,将检讨递给我,要我好好反思,再重写一篇交给他。
我坐在宿舍里的电脑前,望着屏幕上要修改的检讨,欲哭无泪。
我来到许宁的宿舍,看完我的检讨书,她大笑,“看看你写的,什么‘我完全意识到我的错误,对检查卫生没有任何抵触情绪。但是,根据辩证法的原理,矛盾在于双方的对立统一,我的意思是,检讨不能只是一方的行为……’,难道你希望这样的东西能通过吗?”
她又说,“一个人要改变是很容易的,坚持什么会很难。”
我坐在板凳上,看着她灵巧的手指飞快地敲着键盘,将我的检讨书重写为一篇谦卑诚恳,充满负疚感的悔过书。抬头,我看到窗外高远的天空。
我将信交到书记处,他一边看一边点头,“就应该像这样端正态度嘛。”他说。以此为开端,他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讲话,从重写检讨是对我的严格要求说到我以及学校同学一向规矩的表现,从保持宿舍卫生的种种好处说道教学评估对学校发展的重要意义,从学校当前及今后的教育方针说到学校悠久的办学历史,从现在到未来,从个人到国家……事情便以这次漫长的谈话作为结束。


在我逐渐与学生会脱离联系时,许宁已经成了学生会的主席。
身边的朋友们表面上和许宁保持良好的关系,却在背后议论她的骄傲和自以为是。许宁对此毫不介怀。她在意的是锻炼自己向上的能力,不至于坠入凡庸的泥沼。她的“上层路线”也很成功,因她大方的性格、自信的谈吐以及学习和学生会工作的需要而与系里的领导、老师们保持着频繁的联系。这为她带来诸多的便利。暑假,学校和香港某大学联合组织一批学生进行为期三十天的欧洲诸大学学习访问活动。事前并未作公开的通知,绝大部分同学都回家了。我知道是因为许宁知道,许宁知道是因为系里老师的单独告知。她于是作为系里唯一代表和其他系的同学踏上了快乐的香港和欧洲之旅。
许宁回来后,毫不避言她的旅行经历,一段时间里,女生们往往三五成群地围着她听她兴致勃勃地讲述一路见闻。她以后都不会再给机会别人让自己哭了吧。我也不会,因为我已经知道了隐忍和退让,知道了妥协。想起许宁那时流泪傻傻的样子,我不禁笑了。
“笑什么?”
“没什么,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说来听听。”
“不是要听百万的讲座吗?听我说就听不到讲座了。”(全文完)
引用

最后的回忆@2004-12-27 02:14

哗好长呀
引用

云中君@2004-12-27 22:46

支持史努比,非常流畅动人的文字,然这文……看得我心里……有些难过……或许是因为以前,身边也曾有过这样的朋友吧……很是不堪,对我而言。
引用

kikiya@2004-12-28 13:26

我想要回到纯真年代,再没有痛苦和伤害.
可是这个世界不允许我们单纯,如果有谁还可以露出单纯的微笑,我真的很想哭.
引用

奇幻冥想者@2004-12-28 17:32

只有死后才最单纯
引用

橙石@2004-12-29 00:31

置顶但回复却这么少。好像只有在现在,东京的1点28。才有心情看这种文字。好像想起了一些什么,一些望不尽的东西。真是。。。。
引用

morte13@2004-12-29 00:49

引用
最初由 橙石 发布
置顶但回复却这么少。好像只有在现在,东京的1点28。才有心情看这种文字。好像想起了一些什么,一些望不尽的东西。真是。。。。


人心浮躁,置顶一向冷清,除非楼主人气很高= =

3点才是,最清醒想的最多的时候啊~
引用

史努比@2004-12-29 20:42

引用
最初由 最后的回忆 发布
哗好长呀

汗,谢谢帮顶。
引用
最初由 云中君 发布
支持史努比,非常流畅动人的文字,然这文……看得我心里……有些难过……或许是因为以前,身边也曾有过这样的朋友吧……很是不堪,对我而言。

呵呵,谢谢支持。
未曾想令云君想起往事。我是比较喜欢看搞笑的文字,可惜自己写不来。
引用
最初由 kikiya 发布
我想要回到纯真年代,再没有痛苦和伤害.可是这个世界不允许我们单纯,如果有谁还可以露出单纯的微笑,我真的很想哭.

并没有这么悲观吧。
引用
最初由 奇幻冥想者 发布
只有死后才最单纯

年轻的活着比什么都好。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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