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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短篇小说]<毕业写真>(短篇小说集<火已熄,花已残>最终篇,附后记)
藤田智樹@2005-06-22 10:52
毕业写真
文/阿杲
募然回首往事,发现想重返的地方委实太多了。
人头攒动的月台,烈日炎炎的操场,碧绿芬芳的草地以及波光粼粼的露天游泳池,甚至卖漫画月刊的旧报亭,我统统渴望自身——假如时间允许——退回到它们中间,感受往昔的空气,寻找现今所失却的东西。那时的我尽管不是应有尽有,但的确握着很多当初认为不怎么宝贵的事物,故没有小心翼翼地收藏,以至一路走一路丢了下来,后悔自然后悔,却丝毫无能为力。因此意识常常进行时光旅行,过去的某一天是航程的目的地,我便这样忙于在自己制造的精神场所里游荡,且乐此不疲。
时光在流逝。
那时的我习惯听深夜的音乐节目,用节省的午饭钱买甲壳虫或老鹰乐队的唱片,那时的我喜欢站在山顶独自谛听风吟,在纤细如丝的雨线中漫步,那时的我每星期给远方未曾谋面的朋友写信,告诉他近日生活中发生的趣事与憾事,那时的我暗恋着隔壁班的女孩,可她连我的姓名都不甚清楚。那时的我不合时令地崇拜甲壳虫,最忠爱的歌曲是《黄色潜水艇》。
就从《黄色潜水艇》说起。
*
有一天——应该是个阴霾的雨天——我的眼睛进了沙子(或别的什么),于是她试图帮我将其吹走,之后我们便接了吻。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吻,是否也是她的第一个吻我至今不得而知。我们并未就这样顺理成章地以情侣关系继续交往下去,我们的吻只是一种巧合,带有强烈的宿命性,不需要任何理由加以解释。她舌尖的潮湿与温暖恍若梦幻般残留脑中挥之不去,事实上她本人对我来说仅仅是虚构的非真实影象罢了,记忆里她的脸总是那么模糊不清,清晰的惟有她舌尖的触感。
和大部分人一样,她像断了线的风筝与我失去了联系(虽然我们似乎许过永远之类的诺言),留给我的是那张收有《黄色潜水艇》的唱片。何时送的忘记了,连接吻前还是接吻后都想不起来,总之是她送的没错。接下来,我在索然无味孤独寂寥的日子里怀着各种片段样的心情聆听此曲,不停地听,偶尔也会跟着哼唱几句。我开始把这首歌介绍给别人,有人喜欢有人讨厌有人无所谓,但我一次也没向别人提起她。
隐约记得我们曾坐在一起共同欣赏这首歌,内心深处正有什么发出讯号告知我曾和她听过《黄色潜水艇》的消息,讯号一闪一灭,忽强忽弱,无形的波纹缓缓触碰着心壁。渐渐,眼前泛起她弓身屈膝挑选书架上唱片的图象,她的手指尖轻轻划过唱片的脊背,最终在收录《黄色潜水艇》的那张上停住,从书架中抽出,递给我放入音响,然后坐在我身旁侧耳倾听流淌的音符。两人缄默不语,我心中翻腾着拥抱她的念头,恰似歌里的海涛声。潮来潮去仅仅是瞬间的冲动,直到音乐结束我也未曾拥她入怀。
《黄色潜水艇》,两分三十八秒。
*
活着就要不断失却,失却了再得到。那时的我失却了很多,其中包括《黄色潜水艇》。
她消失半年后,《黄色潜水艇》也不知遁往何方无处可觅了。世界陡然凹陷了一大块,仿佛被某人用吸管抽光空气的软包装饮料盒。我决定不再听她送我的《黄色潜水艇》,开始苦于寻找代替它的歌曲。每逢周末,我穿上新洗的衬衣,踩上耐克牌运动鞋,戴上商店大减价时买的棒球帽,徒步到附近的几家音像店买老板推荐的外文唱片。短期内听了卡朋特、席琳.迪昂、涅磐、老鹰、恩雅、迈克尔.杰克逊以及甲壳虫其他名曲,发觉无一能够替代《黄色潜水艇》,它已成为我生命的附属品,如同电影《查理.布郎》中那个小男孩形影不离的纱巾。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把空闲时间全部交给了文学作品。像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或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之类的绝世名著一页没看,倒是字斟句酌地拜读了金斯堡的《嚎叫》和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尤其喜欢海明威这位令人难以捉摸的硬汉作家——十四岁打拳击,即使血流满面神志不清他也没有倒下,饱受战争的摧残,在战场上受伤无数他亦不曾屈服,最后却不堪疾病的折磨而吞枪自尽。我所尊敬的另几位作家同样难逃自杀的命运:三岛由纪夫煽动自卫队政变失败后剖腹,川端康成获诺贝尔奖后不久把煤气管塞进了嘴里,杰克.伦敦在家中注射过量的吗啡……是否作家终要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那时的我并不想成为作家,从未思考过该以何种方式停止自己的呼吸,死亡对一个连爱都没做过的男孩而言似乎太遥远了,俨然天文望远镜中的一颗明星。
*
死犹如闪电后的惊雷,必将到来。
*
夏日雨夜,我边听FM广播边在台灯下翻阅最新一期的游戏杂志,橙黄色的光线照射着小小的铅字,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有车驶过。抬头觑一眼墙上挂的《雨中曲》大副海报,时间究竟运转到什么年代了?一九九九年,一个敲击键盘的年代,钢筋混凝土的年代,欠缺感性的年代,吐出的话语必须通过水泥管道才能传进对方耳膜的年代。十四岁的我们早已过了编狗尾草的年龄,而是听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扭动身躯,在烟雾弥漫的游戏机厅按钮摇杆不止,为所谓的超级偶像疯狂呐喊。
我时常合眼闭目,摆出一副雷内.笛卡尔⑴的架式深度思考时代这玩意的真正涵义,而当时我甚至还不知道“Philosophy”⑵的中文解释。忘了是谁——亦或根本没谁——说过,时代就像一个患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的病人,隔三差五便会发作一次。可在我眼中时代总是疯狂的,只是在不同的历史背景下大部份人对“疯狂”一词的理解程度有所改观罢了。时代产生于人类的内心深处,它是活的,它不停地蠕动,它发出咀嚼般的声响,它饥饿难耐,它要吃大量足以令其继续活下去的食物,它在四处搜寻,它目光利如刀刃。时代因为人而整日疯狂,它所吞咽的正是同样疯狂的人类。
如今,会不会仍然有人为一首歌悄声落泪、在夜幕下默默思考我无从知晓,倘有他也是孤独的,我想。彻头彻尾的孤独。
我们自称“感性的一代”,尽管那并不是真正的感性。
什么是感性?感性是什么?我合上杂志,熄掉台灯,躺下,把毛巾被拉到胸前,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扑鼻而来。雨滴敲打玻璃窗,黑暗如大型食肉动物般咄咄瞪视着我,恐惧感在胸口上下涌动。她终究没有返回,她已走进我背后的浓雾深处,再也无处可觅。《黄色潜水艇》呢?多久没听了?第一句歌词怎样唱来着?隐约记得歌里面有此起彼伏的海潮声,仅此而已。
⑴雷内.笛卡尔(1596——1650),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
⑵哲学、人生观、达观。
年轮慢慢向前转动,我的生理与心理随之缓缓发生变化。肩膀一天比一天宽阔,生殖器也渐渐成熟起来,遗精次数明显增多,偶尔会产生朦朦胧胧莫名其妙的性欲。和父母的话越来越少,并非我不想跟他们沟通,实属话不投机,每次最多讲三句话我便缄口不语,任凭他们说三道四。另外亲戚方面我基本不与其打交道,顶多见了面打个招呼,无非什么“给你父母代好”、“努力学习”一类的语句,其实背后还是会为一套住房互相算计互相议论,简直无聊透顶,虚伪至极。我喜欢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因为没有人了解我,究其根本我是个孤独的人,是位于圆以外的点,但我并不为之黯然神伤,我希望永远戴着耳机听着音乐不被打扰。诚然,面对无边无际的沉默我亦会感到恐惧。为什么?难道我害怕孤独却不得不孤独?罢了罢了,又是宿命性。
女友一个没交过,前面已说过,我是个孤独的人,不得不孤独的人。喜欢的女孩当然有,十四岁男孩大多有喜欢的女孩,且喜欢得死去活来。现在想想那恐怕并不算爱(那时的我们都以为是爱),区分爱和喜欢的具体方法我不甚明了,或许本来就不存在区别。一切都是未知数,无论你阅历再丰富经历再坎坷一切也都是未知数。对人而言。
隔壁三班的她是我暗恋的对象,这里不便使用真实姓名,请允许我称其为Dreamy. Dreamy尤喜印有七喜小子的T恤, 微笑时脸颊会露出两个小酒窝,嗓音沙哑而惬意,类似把菜倒入热油中的响声。全年级的人纷纷议论她和我们班的XX有暧昧不清的关系,认为他们十有八九在秘密交往。对方相貌俊俏、成绩优异,人际交往方面也颇有一套,深得老师宠爱,不少女生对他怀有好感。与其相比,我显得太过低调太过静谧,班里真正称得上好友的只有一两个,学习成绩一般,老师很少主动和我接触,大概仅仅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存在而已。总之,我跟其他大部分人之间隔有一层透明的茶色玻璃,我看的到他们,他们却看不到我。
尽管如此,我并不怎么嫉妒XX,更谈不上讨厌,毕竟他这样的同龄人任凭哪个学校哪个班级都有,相对性的产物罢了。相反,我非常敬佩他的为人,觉得他是如今少见的正人君子,做朋友也未尝不可。然而,他和Dreamy的关系像墙角的阴影始终投射在我的心上,我常常怀疑自己是出于接近Dreamy的目的才想与他打交道,所以迟迟没有主动去了解他,犹豫不决间我们的距离竟日趋疏远,他和Dreamy头也不回地慢慢走向我视野的消失点。恍惚中,很多人拼命朝消失点奔去,包括我。
这时,收音机里麦当娜唱起《阿根廷,请别为我哭泣》。雨已止息,黑暗继续。我紧闭双目凝视黑暗的一隅,是的,就算闭上眼睛我仍能觅见井底般深邃的黑暗,那是超越普通感官的精神视觉,心灵构筑的空间。说明白些,此空间是全部生命意识的交叉点,即坐落十字路口中央的安全岛,如果掌握技巧,人人皆可建之造之拥之有之,只是滞留的时间长短有所不同罢了。若说我有什么过人之处,就是我在岛上逗留的时间要比一般人久得多。长此以往,必定无可避免地导致我严重失眠,黑暗本身仿佛海绵一样吸收我的水分,将身体抽干,再伴随某种满足感被沉默一点点挤压出来,重新注入我的五脏六腑。
它栖息于黑暗,黑暗中确确实实有它。毋庸置疑,世上某类事物超出了是否存于现实的界限而附着在现实的“里”,它便是其中之一。我蜷缩着身子探寻它的实体,久久不得入睡。或许它早已趁我拼命逃离梦境边缘的时候跟随久违的歌词一同隐匿到岁月的角落了,或许它根本是我幻想的产物亦未可知,总之它以特殊的意义存在过。
久久地,我眼望黑暗中的天花板,一面等待《黄色潜水艇》一面用心默默描绘出“它”的轮廓。
*
我出生的小镇,住着一位海员。
他告诉我们他在潜水艇里的生活。
因此我们向着太阳驶去,直到发现一片绿色的海。
在黄色潜水艇里我们乘风破浪。
我们都生活在黄色潜水艇里,黄色潜水艇……
许多住在一起的朋友都出外了 。
我们都生活在黄色潜水艇里,黄色潜水艇……
我们过着平静的生活,我们有所需要的一切。
在黄色潜水艇,天是湛蓝的,水是盛绿的!
我们都生活在黄色潜水艇里,黄色潜水艇……
*
翌日,明晃晃的阳光将我唤醒,鸟在鸣啭。收音机开着,像是一夜没关,里面传出听不懂的韩国歌曲,连歌名都不知道,只是似听非听的听。
关掉收音机,洗漱完毕,我从冰箱里拿出面包,抹匀草莓果酱吃了两片。父母上班,家中仅剩我一人,暑假作业已完成一大半,剩余的临开学前一星期再写不迟,小说方面暂时没有什么必读之物,电子游戏也叫人提不起兴致,于是我决定出门寻找替代《黄色潜水艇》的唱片。
来到户外,水洼中倒映着云影,知了有气无力地阵阵鸣叫,宛如临死前的呻吟声。住宅区附近的空场上母亲在和女儿拍皮球,远处放着一辆儿童四轮脚踏车。这景象使我略感惬意,一时竟将夏日的炎热抛到了脑后。不知不觉间,身旁偶尔有自行车掠过,自行车旁又不时有汽车掠过,而我正在从什么的旁边擦身而过呢?时光?空气?微风?猛地,我意识到我所失之交臂的绝非一般思考范围中的物质,它从昨晚开始便盘踞于我的内心觑视我的人生了,我所痛失的恰恰也是它。
穿过几条街区后,脊背已浸出汗来,脚步渐渐变得沉重、迟缓。我在路边的小卖部买了瓶冰镇矿泉水,咕咚咕咚喝掉五分之三,好歹凉快了些。常去的那家音像店位于一条繁华的商业街,老板是一位憨厚诚恳的中年男子,肩宽体胖,眼镜总是擦得近乎透明,兼职做广告演员。别误会,拍的不是什么投资巨大阵容豪华的广告,相反全是小成本制作,至今为止我只在电视上看过一个公益方面的、一个国产空调的和一个老牌儿牙膏的,他出镜的时间通常为短暂的两秒钟,但极具感染力的笑容却每每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然而,我怎么也不能把音像店老板和广告演员这两个职业联系起来,如同无法想象当电影明星时的里根究竟处于何种状态。
走进音像店,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冷气的温度恰倒好处,店里用适当音量放着山羊皮乐队的歌。我大致环顾了一下周围,发现老板不在,代之的是位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孩。陌生的面孔。不知为何,我心里突然泛起一丝奇怪的恐惧感,于是稍稍低下了头,后悔自己没有戴棒球帽。急匆匆地逛了一圈,挑了几张CD和几盘磁带,本来打算让老板为我推荐一些好音乐,不料看店的换成了女孩子,便死活难以启齿了。
付完钱,我刚要抬脚踏出门外,一个穿着七喜小子白色短袖T恤衫的女孩闪了进来。
是Dreamy.
夏天的上午好像特别漫长。
*
“夏天的傍晚真长啊!”她在他身边看着远处的天空说道。
“嗯,云彩像漫画里画的。”他说。
“又来了……除了游戏就是漫画,下周就十二岁了,我也十三岁了,算是大孩子了吧?你说明年夏天还会和今年夏天一样么?”她不无伤感地说道。
“不知道,反正我家房后头的牵牛花每年夏天都开。”他满不在乎地说。
“总有一天会变的,明年也好,明年的明年也好。”
两人闻到一阵花香,二楼的窗户传出美妙的钢琴声,楼房的墙根底下隐隐约约附盖着几块绿色的苔藓。
“你真像大人。”他说。
“是你太幼稚了。”她反驳道。
“我本来就比你小。”
“男孩子就是迟钝。”
“女孩子真罗嗦啊。”
“想吵架?”她拉长脸问道。
“谁?”他故意装傻。
钢琴声消失了,知了还在高高的杨树上鸣叫,乘凉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生日礼物想要什么?”她问。
“游戏机。”他想都没想便开口说道。
“算了。”
“算了?”
“去死吧。”
“小气鬼。”说着他朝她做了个鬼脸。
天色暗了,彷徨的星光仿佛在诉说着什么。迷人的夏日气息,催人泪下的夏日气息。
*
一九九七年,夏。女孩送给自己喜欢的男孩一张唱片,作为十二岁的生日礼物。
某年某月某日。男孩弄丢了自己喜欢的女孩送的唱片,甚至忘记了何时送的,为什么送的。唯一记得的,只有女孩送过唱片这一事实而已。
以及,她舌尖温柔的感触。
*
我们都生活在黄色潜水艇里,黄色潜水艇……
我们过着平静的生活,我们有所需要的一切。
——
《黄色潜水艇》,两分三十八秒。
*
歌曲跳到下一首,一首不知道名字的歌曲。我拎着已经买完的CD和还剩五分之三的矿泉水瓶子一本正经地在店里四处乱转,不停从Dreamy的旁边走过,偶尔能闻见她剪得规规矩矩的短发的香气。用的什么洗发水呢?如此思忖着,我竟感到一种罪恶感,却又不能不去想。这大概就是他们说的“青春”那玩意儿吧?青春往往是伴随似有非有的罪恶感度过的,至少我的青春是这样,诚然,还要再加上一点点的无奈与懵懂。
但是,此时此刻,在我体会到的幸福感面前,那恰如水气缭绕般的罪恶感便好像被淘汰的时装设计一样不值一提了。尽管我与Dreamy之间仍有无形的屏障所阻隔,可至少在现实的空间我们的距离拉近了。对,我正身处现实、美好的现实生活、如同冰天雪地的季节蜷缩于温暖的被窝里的美好的现实生活之中。
炎炎夏日就应该想想寒冷冬季,这才不枉为人之道。
稍顷,Dreamy选完唱片付罢钱走了出去,我也紧随其后。
罪恶感?幸福感?
跟了五分钟,我将五分之二的矿泉水一口气灌进嗓子眼,抹了抹额头黏糊糊的汗,为了稍稍引起她的注意,我故意加快脚步踱到Dreamy的前头,并且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使我能够清楚地感觉Dreamy仍在我后面。阳光愈发灼热起来,打太阳伞的女人越来越多,地上的几汪零星的雨水慢慢被蒸发掉,化作水蒸气升至遥远的天空,积蓄成千姿百态的云彩。各种树木苍翠挺拔,令人浮想联翩,我盼望自己在寂静的山林中沐浴获得重生的新鲜雨水,呼吸那湿润的土壤与植物散发的阵阵芬芳。仿佛有一只大鸟困在我的胸口,它拼命扑棱着羽翼丰满的翅膀,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它渴望冲出我的胸口,飞向更广阔的原野。我们的人生就好比巨大的纳滋卡线条,唯有从高空向下俯瞰才能了解它的本来面貌。它或许是只顽皮的猴子,亦或是只恶心的蜘蛛——无论它是什么,你永远都搞不懂它的真正含义,你永远都在考虑同一个简单而又复杂的问题:这只该死的猴子(蜘蛛以及别的什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反之,又有几个人知道自身的人生是猴子还是蜘蛛呢?
去过秘鲁吗?乘小型飞机看过纳滋卡线条吗?
我想回头如此和Dreamy搭话。
喜欢猴子还是蜘蛛?啊?喜欢蜥蜴?你听说了吗?那家伙的尾巴被公路截成两半了!
她对考古感兴趣吗?
当然,我终归半个字也未说出口,颇具戏剧色彩的是,不知是心不在焉的关系还是某种未知因素的恶作剧,装CD的塑料袋突然鬼斧神工地从我手中脱落,“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之所以略微夸张地说成鬼斧神工,是因为我刚要弯腰去捡,Dreamy却抢先拾了起来,一切只是条件反射所使然。有东西掉了,她帮物主将其捡起来,仅此而已。
爱情往往让 “仅此而已”变得“鬼斧神工”。
“谢……谢谢……”我接过塑料袋,结结巴巴地说。
“不客气。”她微笑着对我说。
那一笑点燃了烟花的火线,天空好像随时会出现绚丽的花火般令人期待。我到底只说了句谢谢,那是我们第一次交谈,我甚至没来得及告诉她,我喜欢她。
我喜欢你。
——抬头仰望碧蓝的天空,我一边等待灿烂花火的闪现一边想道。
*
据说人类的意念能够穿越宇宙。
*
九月,夏天在一场场雷雨中宣告结束,但似乎仍有一丝炎热残留于温度的间隙。我对夏天有着极其特殊的感情,仔细想想许多值得回忆的事情——倒也并非什么刻骨铭心的事,尽是些童年的琐碎片段——都是夏季发生的,例如下午光着脚踩在被水弄的湿湿的沙子堆上这一类。故每年夏天即将消逝的时候,我都不免感慨万分,虽说感慨可还不至于黯然落泪,只是身体某个地方隐隐觉得酸涩罢了。
一如往常,开学前一天我听着FM拼命赶完剩下的暑假作业,一口气写了半个多月的日记,何苦每天都要求我们记那玩意呢?我们的生活又不是在希斯潘纽拉号⑴上乘风破浪寻找金银岛的宝藏,每天除了听音乐玩游戏看漫画读小说写作业打篮球……诸如此类的事以外别无其他事情可干,既不能阻止独脚约翰⑵的阴谋也无法同穷凶极恶的海盗拼个你死我活,我们的生活由社会的各种文化产业堆积而成,大家驾驶着“自身”这艘大船,以“信息”为风向航行在“文化”海洋的表面,有的人偏离航向不幸翻船了,有的人一帆风顺平安无事。想必存在认认真真绞尽脑汁完成全部日记且内容毫不重复的人,那家伙想象力肯定相当了得。
读完《第二十二条军规》,看罢《辛德勒的名单》,听腻了《我心永恒》,接踵而来的是初三第一学期。新学期换了语文老师,班主任说话还是原来的老腔调,同学们也照样活蹦乱跳,黑板旁的储物柜上多了两盆花,一盆水仙,一盆叫不出名来。举行开学典礼之后烫蘑菇头的中年女班主任煞有介事地讲了初三的重要性,其间跑了无数回题,导致时间严重透支。
再次感受教室里的喧闹、操场上的阳光以及期待放学的心情,感受这些熟悉的感受,感受当时我丝毫未曾珍惜的感受。在漫长的校园生活里,许多不同的老师对我们说了许多不同的话,我仅仅对一句印象十分深刻:“尽管你们现在大概有点厌烦学校,但你们迟早会怀念这里。”我想象未来某日伤感地怀念学生时代的自己,觉得可笑至极。
⑴英国作家史蒂文森的小说《金银岛》中主人公寻宝的船。
⑵《金银岛》的人物之一。
转眼两星期过去了,天色暗的一天比一天快,作业也日渐增多。我偶尔在楼道里碰到Dreamy,却无法鼓起勇气跟她打招呼,她恐怕早已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毕竟只说了句“谢谢”,或许我们都不够勇敢亦未可知。擦肩而过的瞬间,那种欲言又止的感觉像是拼命追赶本该错过的将要失事的飞机,虽然隐隐预见未来的悲惨命运并因此而恐惧,失控的双脚却仍旧朝命运奔去。
所谓的徒增无奈就是这么回事。
有什么正于生命中流逝着、延续着……
*
1999年10月25日
雨夜,昏黄的灯光下,我手里拿着她送给我的CD。今晚是在这里滞留的最后一夜,明天早晨我必须离开此地,去往某个新的居所,亦或是新的生活背景。值得庆幸的是,我不必为选择而痛苦,面对命运我唯有舍弃旧地。但离开前我势必要整理一番旧的事物,当作对昔日的总结。
地上堆满了唱片、VCD、信、小说、过期的杂志,典型的搬家前的景象。除了杂志以外几乎所有东西都要带走,杂志则挑选了几本载有我喜欢的文章的,其余统统处理掉。发现她的CD是重读信件之后的事,它就放在电视旁边的储物箱内。刚刚映入眼帘时我竟没意识到这是她的CD,心头涌动着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即通常所讲的视感。绞尽脑汁想了好一阵才记起她,事情往往如此,有些人有些事一旦记起,就会像割断动脉似的喷涌不止。顷刻间,她的样貌她的话语她的笑容她的姿态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随即渐渐消逝。由于它消逝得委实太快,请原谅我不能诉诸文字。
我们有一样的T恤,对,的确有一件,她曾经说过,每个人迟早要沉入人潮,穿行于熙熙攘攘的街道。第二天,她送了我这张CD,当时我嘴里正哼唱着甲壳虫的《早上好》,她把CD硬塞给我然后逃命般转身跑开了。
把CD(她的CD)放进箱子,我喟叹一声,上床关灯,让自己慢慢适应黑暗。我最好学会适应一切 ,因为一觉醒来,我将做为某人的玩偶身处人潮中央,与她擦肩而过。
*
又是一年春来早。人们刚刚从冬天的孤寂解脱出来,即刻又陷入了春天虚假的狂喜中。
随着春意的蔓延,一条关于Dreamy的流言突如其来地如电脑病毒般四处游蹿,迅速传遍了全年级,我是午休时边啃苹果边看《H2》边有意无意地听邻座几位女生说的。
“你们听说了么?”
“什么?”
“三班有个女生喜欢咱们班的XX,因为另一个女生……就是常和XX一起回家的女孩……老穿七喜T恤的……对对!叫Dreamy,Dreamy和他关系暧昧,招惹了那个女生,哎,你们还不知道吧?那女的天生就会领导别人,她为了报复,动员全班女生隔离情敌,刚开始只是女生,慢慢居然连男生都对Dreamy不理不睬,明摆着是欺负嘛! XX好象也为了逃脱尴尬的处境,已经跟Dreamy分手了。”
“真可怜。”
“你也喜欢XX吧?好机会啊,加油。”
“……”
听罢,我的内心涌上一股近乎病态的悲怆的喜悦。
恰倒好处的暖阳爱抚着惹人疼惜的桃花瓣,窗外微风阵阵,操场人声不绝。我将目光滞留在准备投球的国见比吕身上,琢磨是否应该趁此机会接近Dreamy,排除了好几个方案后,我决定继续保持现状。我不愿给自己的懦弱寻找适当的借口,懦弱就是懦弱,诚然,特定的时刻特定的地点特定的情况下必需的懦弱无疑是存在的,每个人一生总要经历数次这样的懦弱,倘若为其强加借口势必使懦弱化作略带酸楚的悲悯。我比任何人都想靠近Dreamy,但欲望越强烈便越害怕因此永远失去默默关注她的资格,或许连与她相安无事地擦肩而过也会变成梦想的泡影。对怯懦的人来说,梦想是脆弱的东西。
停止胡思乱想,我“啪”地合起漫画,斗气似的咬了一大口苹果,随即抬手把形削骨立的苹果核投向教室角落的垃圾箱。苹果核应声落地,偏离目标七厘米左右。XX站在门口,低头看看苹果核,又抬头瞅瞅我,我不慌不忙地做了个道歉的手势,他才坐回自己的位子。少顷,我走过去捡起苹果核扔进垃圾箱,转身返回的瞬间,Dreamy的身影一闪而逝。
她哭了。
……
她哭了吗?
*
究竟是当成棒球还是篮球投出去的呢?苹果核……
*
学校里许多人合伙欺负一个人并不算什么新鲜事,欺负的原因和手段也五花八门。嘲笑、侮辱、勒索、调侃、冷落、殴打……应有尽有。然而,有一种“欺负”没有具体的理由,仅仅出于大家的兴趣或者习惯罢了,无论心情好坏只要想起来便可以随时欺负,或者已然成为自身生活的一部分,根本用不着付诸行动,举手抬足乃至呼吸之间就已达到欺负的目的。
黑板上白粉笔写的通知从昨天残留到今天——下星期四,初中时代最后一次春游。
“为什么春游都喜欢去郊区?”我两个同班好友中的一个靠在椅背上发着牢骚。
“我哪知道。”我同样发牢骚似的说道。
“有山有水有美女?”他边说边拿出下堂课的书丢在桌子上。
“口口声声说中考重要,临考前几个月还不是照样组织去玩。”我讽刺地说。
“他们老把事情说的十万火急,其实没那么严重,大概吓唬咱们是老师的爱好。”第二位好友解释道。
“喂,你和三班的那个女生怎么样了?”第一位好友突然问道。
“嘘……你小点声。”我赶紧竖起食指放到嘴前,回头瞧了瞧XX,他正埋头读语文书,虽然我不清楚语文书到底有什么可读的。
“笨蛋,他们分手了,再说你也不需要把那种不地道的家伙放在眼里。”第一位好友忿忿地说。
“我早看那小子不顺眼了,成绩优秀、长的帅气、招女孩喜欢都无所谓,可他竟然在关键时刻临阵脱逃,自私的家伙,真是欠揍!”第二位好友说完用右拳狠狠砸了下课桌。
“你千万别胡来,快毕业了,最好别惹事。”第一位好友劝阻道。
“嗯嗯。”我点头表示赞同。
“我的意思是毕业以后再收拾他。”第一位好友补充道。
“Good idea.”第二位好友摩拳擦掌。
“喂喂,你们俩……”
我的话音尚未落定,上课铃像广播里的整点报时一样分秒不差地打响了,教室由喧闹渐渐归于宁静。我们迅速坐到属于自己的位子上等待老师的驾临,假如寻觅人生的位置也能如此简单该有多好,我想。
*
光阴似箭。
不知不觉间,我们开始寂寞难耐。
不知不觉间,我们开始拉起某人的手。
不知不觉间,我们开始听R&B和POP.
不知不觉间,我们开始憧憬未来的日子。
不知不觉间,我们开始学习放开某人的手。
不知不觉间,我们开始在分别的时候说“拜拜”。
不知不觉间,我们开始享受孤独。
不知不觉间,我们开始忍受痛苦。
不知不觉间,我们开始长大……
*
春游当天阳光灿烂、天壁清澈,一缕缕云絮仿佛经过模糊处理的电影镜头,让人释怀。几栋楼房的一角露出半截烟囱,股股白烟灵魂出窍般悠然冒向苍穹的尽头,莫非烧的是什么生物的尸体?各种树木花草装饰着平凡的街道,为喧嚣的城市增添几分葱郁,无风。大型客车碾过柏油路面,风风火火地将景物抛至身后,除了天空,一切都在倒退。
车内热闹非凡,聊天的、照相片的、打移动电话的、玩扑克牌的、看漫画的、听音乐的……卡带式录音机以最大音量放着小甜甜的歌,旁边的第一个好友正聚精会神地玩GBC的《口袋妖怪》,后面座位的第二个好友则有滋有味地吃我书包里装的零食。我们三人和另外两个女生组成一组,不太起眼的女生配不太起眼的男生,人之常情。
大约两个多小时后,所有车子顺利抵达北京郊区某自然风景区,我们班中途为更换录音机磁带的事着实闹了一场——麦当娜、宇多田光、张信哲、HOT、刘德华……大家各执一词,僵持不下,吵了十分钟才好歹决定听TAKE THAT.顺便提一句,反正我对这个乐队是死活喜欢不起来……
下了车,年级组长口沫横飞地交代完冗长的注意事项,各班按自行搭配的小组开始自由活动。
扬脖望去,远处山麓层层环绕,满山的翠绿劈头盖脸地朝瞳孔倾泻下来,间或夹有鸟的啁啾以及风的轻吟,游客陆陆续续登上前面的石阶,石阶旁灌木丛生,青草依依。我们五人先在山下租了五匹马,围着山脚兴高采烈地骑了几圈,两个好友边骑边嘿嘿嗬嗬地叫着,时不时还摘掉帽子胡乱挥舞三四下,两个女生紧随其后毫不示弱,颇有点巾帼不让须眉的架势。相反,对骑马并不太在行的我面露窘色紧握缰绳,两脚贴住马的腹部,身子微微倾斜,托好友的福书包倒是轻了许多。
“技术不行啊!”第一个好友不无潇洒地掉转马头骑到我旁边嘲笑道。
“屁股都疼了。”我皱着眉头说。
“那儿疼么?”他小声问。
“啊?”我没听清。
“就是那儿啊。”说着他眼睛往我那儿(就是那儿)瞟了瞟。
“不疼,混蛋。”我咒骂道。
“我没开玩笑!骑马一个不小心把那儿搞坏的人可不是没有。”
“谢了……”我无奈地说,跟这家伙讲道理肯定下场凄惨。
“那女孩好像一个人啊,没人跟她一组,我刚才看见她自己上山了。”他若无其事地说。
我沉默了一会,说:“当然没人和她一组了……想也知道。”
“好机会,呆会儿你去找她吧,瞧的出来你早就想去了。”他说完坏笑了两声。
“合适吗?”我问。
“合适死了,你走了正好剩下两男两女。”
“……”
“果然是有山有水有……”说着他瞥了前面两个女生一眼,“有美女啊……”
“谢谢!”两位女孩听完膝跳反射似的齐刷刷回头道谢。
山上传来许多人的呐喊,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有人喊的明显是某人的名字,有人喊的是污言秽语,有人干脆唱起了山歌,有人则喊些莫名其妙的话,例如“波若波罗密”、“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曼”等等,让人忍俊不禁。一时间,我任凭无数呐喊将心淹没,不确定自己是否也需要通过呐喊发泄积压的情绪,即便需要,如今的我又能喊些什么呢?无谓的呐喊就像拿AK47向超人射击,丝毫不起作用,不仅如此,子弹还有反弹的可能性——声波首先碰到哪里再回归原处,发泄出去的存积物又重新咽进肚内,其作呕程度绝不亚于吞吃别人吐出来的残羹剩饭。所以,我选择缄默。或许我真的需要呐喊,或许。
骑完马,我们迫不及待地踏上第一节石阶,往未知的地域前进。
“那我先走了。”到达第一个景点前我说。
“加油!”两个好友异口同声道。
摇摇晃晃的树阴下,我摆手跟他们道别,径自去寻找Dreamy的身影了。
山音渐近。
*
呲呲呲呲——
烟花的火线燃烧着……
*
潺潺的小溪流淌于石缝之间,水的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阳光,随着水的流淌闪闪烁烁,格外耀眼。人们光着脚在溪边嬉戏打闹,晶莹的水花在空气中飞舞。我刚刚经过第一个景点,没有找到Dreamy,连她今天穿什么衣服都不晓得。本来走的路途并不算遥远,但脚已稍稍觉得疲惫了,大概是心疲惫了亦未可知。我蹲下用浸泡阳光的溪水洗了洗脸,这当儿,远处猛地闪现出Dreamy小小的轮廓,直觉告诉我那是Dreamy的轮廓。她就站在那儿,面向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我从地上跳起来,毫不迟疑地朝她飞快地跑去,脸颊的水迹仍未干尽,宛若澄澈的泪珠。
然而没跑两步Dreamy便转身走开了,我边跑边眼睁睁看着她消失于高处的某一点。各种奇形怪状大小不一的石头铺成的道路艰难崎岖,我踩着石头跨过溪流拼命奔向消失点,脚不小心踏进几次浅浅的小溪,裤腿湿漉漉的,鞋袜也被水浸透了。攀上一截泥土堆积成的滑滑的斜坡,我气喘吁吁地打量四周,发现与Dreamy的距离跟方才一模一样,既没缩短也没拉长,她背对着我继续移动,仿佛有根隐形的细线牵引着她、束缚着我,无论怎么追逐,我们之间永远阻隔着相同的距离。
山坡和天空的交接处是她渺小的姿影,她离我如此遥远——无法缩短的遥远才是名副其实的遥远。
想到这儿,或许因为不甘心,我更加努力地以Dreamy的背影为目标奔跑,跑得歇斯底里,跑得踉踉跄跄,跑得大汗淋漓。我不时碰撞别人的肩膀爬上开满小黄花的土坡,随即不顾别人的异样目光一溜烟狂奔而下,接着又穿越一片凉津津的杂木林,双脚像上了弦的玩具片刻不歇地左右交换,内心不知默默喊了多少次Dreamy的名字。她的身影一会儿突然出现,一会儿迅速消遁,唯一不变的是分开我们的那块奇特空间。我弯腰双手扶膝喘着粗气,眺望她的背影,依然是那段莫名其妙的距离。莫非我和Dreamy之间互相存在某种未知力不成?我们如同太阳系的行星相安无事地各自运转,彼此恰倒好处地横陈于黑暗岑寂的宇宙中兀自叹息。
我直起身子,擦了擦额头和脖子上的汗——Dreamy正在一步步往宫崎骏式的天空走去。绝望。委实太远了,真的是我所感觉的那样远吗?虽然略不甘心,遥不可及的梦还是尽早放弃的好,归根结蒂,我骨子里不属于那种磕得头破血流才肯认命的人,有些东西是绝对强求不得的,命运便是其中之一。
宿命感这玩意儿已成为我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越发难以割舍了。也罢也罢。
所谓奇迹总是伴随强烈的宿命感发生。
不知为何原因,Dreamy停了下来,止步不前。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小憩,她在等我。
命运在等我。
抛掉气馁抛掉犹豫,我重新振奋精神,无声地呼唤Dreamy,使出浑身力气迈开步伐挥动双臂,书包的背带掉到了肩膀下面,一只脚的鞋带松了,可我无暇顾及一切,只是跑。我跑过熙攘的人群,跑过腐朽的木桥,跑过茂盛的树丛,跑过陡峭的崖壁……腹部的肌肉微微抽搐,我忍着疼痛一面跑一面杂乱无章地吸气吐气。前面不远处坐着Dreamy——那个东张西望的女孩——是我暗恋的对象,她爱穿七喜小子的T恤,沙哑的嗓音像把蔬菜倒进滚烫滚烫的油里发出的惬意声响,一笑还有两个小小的酒窝,我喜欢她。
是的,我喜欢她。
眼看Dreamy离我越来越近,心跳也越来越快。我渐渐放慢速度,调整呼吸,脑子空得如同被洗劫的仓库。我把书包背好,缓缓走向Dreamy,身旁的小瀑布哗啦啦坠落清澈的水潭,水潭中隐隐约约映出山麓、石阶、Dreamy和我,瀑布从内到外激起一层层由躁动变温柔的涟漪,撩拨着朦胧的倒影。风一吹,空气便荡漾着山味儿水味儿草木味儿花香味儿涌上感性的沙滩,风一止息,味道仍残留于鼻端不肯褪去,它嵌入心坎植入骨髓,刻骨铭心的伤感后是一阵阵诱人的芬芳。
俄顷,Dreamy抬头望了望狼狈的我,目光疑惑而安详。
沉默。
……
“你……鞋带开了……”
*
我们的人生好比巨大的纳滋卡线条,唯有从高空向下俯瞰才能了解它的真实面貌。
*
“啊……”我低头瞅瞅又脏又湿的运动鞋,不好意思地系上左脚的鞋带。
“是……你……”她似乎想起了去年夏天的事,说:“有事吗?”
“我……可以和你一组吗?”我问道,呼吸尚未完全恢复平稳。
“你一个人?”
“是啊……”
她听罢往一旁挪了挪,说:“坐下休息会吧。”
“谢谢……”说完我坐到她的身边。
“给。”她递给我一瓶矿泉水。
“啊……谢谢。”我接过来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
“咱们还是不要一组了,被我们班的人看到……”她担心地说。
“干嘛在乎那些人。”我说。
“连你也会被议论的,你走吧,求你了。”她用惹人怜惜的声音说道。
“那……那好吧。”我无奈地站起来说。
“嗳,你为什么要和我一组?”她叫住我问道。
“因为我喜欢你。”
*
夜空中花火漫天,绚烂夺目。
*
“谢谢。”她不胜感激地说道,脸庞露出两个小酒窝。
与去年夏天如出一辙的笑,那时我没能鼓起勇气对她表白,仅仅说了句“谢谢”。今年春天,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对她表白了,仿佛经历了千山万水,换来的却又是一句简简单单的“谢谢”。我黯然神伤地顺原路返回山脚, Dreamy会心的笑容和美丽的烟花在身后一同消失无踪。
*
青春在流逝,青春在延续……
*
我喟叹一声,双手合拢相册。瓢泼般的雨水冲刷着玻璃窗,亦冲刷着我破旧的记忆。台灯柔和的黄色光线将卧室烘托得温馨异常,屋外雷声隆隆,震得窗子嗡嗡作响。我们盘腿坐在双人床中央,她的头轻轻倚靠在我的肩膀上,纤细的手指来回摩挲我的背部,我吻了吻她的嘴,感触她的舌尖,一如当年。
“Dreamy没毕业就转学了?”她问。
“那种环境下谁也不能塌实地学习吧?”我反问道。
“真可怜啊。”她小声地说。
“要不是你非吵着看我初中的年级毕业照也想不起来跟你说她的事。”
“没有她的毕业照反倒让你想起她来了?怪人!”她用夸奖的口气责备道。
“一眨眼毕业已经五年了……总之,跟你重逢前,有过这么一个女孩。”
“算你老实。”她笑了。
“好了,故事讲完了,可以干那码事了吧?”我把她搂进怀里迫不及待地问道。
“讨厌……就知道这个,先放点音乐。”
“想听什么?”我抱着她问。
“老样子,我送你那张CD.”
“OK.”
*
我出生的小镇,住着一位海员。
他告诉我们他在潜水艇里的生活。
因此我们向着太阳驶去,直到发现一片绿色的海。
在黄色潜水艇里我们乘风破浪。
我们都生活在黄色潜水艇里,黄色潜水艇……
许多住在一起的朋友都出外了 。
我们都生活在黄色潜水艇里,黄色潜水艇……
我们过着平静的生活,我们有所需要的一切。
在黄色潜水艇,天是湛蓝的,水是盛绿的!
我们都生活在黄色潜水艇里,黄色潜水艇……
*
《黄色潜水艇》,两分三十八秒。
THE END
后记
已经是第二次给这本书写后记了,绝不会再写第三次。
说起来,这恐怕是我写作以来唯一一本象样的书,但我个人认为短期之内或许很难出版,写后记的初衷也是希望出版时能够知道距离完成这本书究竟过了多长时间。无聊也好什么也好,反正写了。
原先收入的是五个短篇,现在又增加一篇《毕业写真》,主人公兜一大圈重新返回20岁,这无论如何都是我所期望的结局。《垂死的青春》和《火已熄,花已残》勉强算是“兄弟篇”,前者是后写的。《靠海》的雏形则来自我很早的一个两千字左右的短篇故事,修改后竟达到两万多字,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抛开《火已熄,花已残》,这本书的写作经历了大约一年的时间,其间半年我几乎只字未写,个中原由就不在此唠叨了,痛苦自然是痛苦,所以现在才更快乐。
需要说明的是,这本书并不是单纯的短篇小说集,尽管每篇文章的情节并无关联,但内在的东西还是多少存在的。一开始也没打算写成这样,之后慢慢产生了诸如青春、旅程、成长、寻找、回归的想法,最终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自己解释怕不太合适,一切因人而异。
另外,最近发现互联网上有很多关于《火已熄,花已残》的转载,除少数几处网站外,可谓转得面目全非。有的根本半途而废,有的未注明作者,有的甚至连小说的名字都弄错,什么《无名又无姓的小说》(想必来自鹿的那首诗),什么《献给我的青春》,什么《生生世世的爱》(这个干脆把我的句子改了改融进了他自己的文章里)等等,残不忍睹。罢了罢了,互联网这玩意……还有,那篇小说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故某些读者朋友请不要再问是不是玩文字的都过那种生活这类问题了,主观上我也很反对以那样的态度面对人生。至于我的人生,就像看过《火已熄,花已残》的人一样呈两个极端,喜欢的赞不绝口,讨厌的叫骂连天……各位,那是小说……只是小说而已……
书中我最喜欢《靠海》和《毕业写真》,您呢?
最后,此书除了献给渐行渐远的青春以外,同时献给支持我的朋友和家人。
诚然,那样的人存不存在、存在多少我不敢肯定,总之,也献给他们。
阿杲
2005年6月23日
*短篇小说集<火已熄,花已残>全文完.共14万字,本书已全部发表于MY论坛,转贴请注明转贴字样及原作者,传统媒体未经作者许可禁止转载
firego@2005-06-22 10:56
先来支持一下....快要去饭了没有时间看完....回头再来看看....支持SATOKI
PS:那次版聚你不是说要写游记吗?我没有看到呀
藤田智樹@2005-06-22 10:58
对不起...............还没有时间写............宽恕我吧= =
PS:多谢支持~~
firego@2005-06-22 11:00
引用
最初由 藤田智樹 发布
对不起...............还没有时间写............宽恕我吧= =
PS:多谢支持~~
写吧写吧....如果还回忆得起来的话....赞一个SATOKI的文笔...最好写成EG版本:D .....一直在等的呢。呵呵
藤田智樹@2005-06-22 11:04
回忆起来是没有问题的~~呵呵~~印象深刻啊~等等吧,表急- -
血月@2005-06-22 11:10
进来支持智树DD ^_^ 文长....等等看 汗
藤田智樹@2005-06-22 11:11
引用
最初由 血月 发布
进来支持智树DD ^_^ 文长....等等看 汗
谢谢蚯蚓GG~~呵呵,你慢慢看吧- -||||
go_go_fly@2005-06-22 11:27
进来瞟了瞟,嗯?文不错呢,仿佛看见了n年前的自己,笑~
yutt8276@2005-06-22 12:30
挺长的文。。。。文笔优美阿
一开始还以为是拍了毕业写真的图贴上来呢。。。
猫非宁@2005-06-22 13:18
我和DD的生活环境差别太大了。。。忘了这是小说= =
藤田智樹@2005-06-22 13:27
引用
最初由 猫非宁 发布
我和DD的生活环境差别太大了。。。忘了这是小说= =
我应该和MOMOJJ差别不大啦........这个小说是根据一点点亲身经历写的,呵呵^^
morte13@2005-06-22 15:37
想起高三还通过另一个男生从我喜欢的人那p来1张莫名其妙的CD= =
至今收藏
很久没听了
腐海王虫@2005-06-22 16:22
黄色潜水艇啊
当初从收音机里听到的一首“热闹”的歌
后来全面接触披头士后就比较喜欢寂寞之心俱乐部了,文长,没全部看完,找个时间慢慢看,楼主辛苦了
冰幽梦@2005-06-22 19:58
SATOKI终于又出新作了,呵呵……
最近考试,没有时间看,有时间一定会YUKKURI的拜读的~~~~
生死极端@2005-06-23 10:21
好长
不过写D很PL...
啊...
难得看到文笔这么好的男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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