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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位于》(早期短篇小说)

藤田智树@2006-09-09 13:49

位于


献给山川,因为它逶迤;
献给河流,因为它清澈;
献给月光,因为它皎洁;
献给爱人,她给我幸福。

1

我年轻时的梦想是当一名赛车手,从十七岁开始便不断朝这个目标努力。但人生总是和人们希望的大相径庭,二十五岁的我并没有如愿以偿成为赛车手,甚至连修理工都无法胜任。实际上除了人以外我什么也不是。
每到周末,姐姐便陪我到附近的公园晒太阳。她在一家服装设计公司上班,有个总是面带笑容的未婚夫,想必姐姐将来定会比我幸福。父母不喜欢大城市的喧嚣,两个月前搬到乡下去了,打过一次电话,母亲在电话里激动万分地说那里的空气清新得简直像溪水一样。不过至今我也体会不到那种清新究竟到达何种程度。
我坐在公园里一处阳光充足的地方,津津有味地读着小说,身后不断传来小孩嬉戏的声音。姐姐去公园旁边的音像店买我一直以来都想听的唱片——John Denver 的精选集《1943——1997黄金年代》。我搞不懂自己为何会喜欢听乡村音乐,只是中意于歌词带我走进的意境:连绵不断的山峦,一望无际的田野以及流水潺潺的小溪,这些无不是我精神的寄托。然而如今摆在我面前的是以后的生活目标,我总不能让父母和姐姐照顾我一辈子,我死也不愿成为他们的负担。但我却苦于无法找到自己的人生位置,不能赛车给我造成的打击过于沉痛了,一时间我竟成了一无事处的废人。
小说看到第四部时姐姐返回,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塑料袋。我放下书从她手里接过塑料袋,满心期待地在里面寻找那张梦寐以求的唱片。
“别找了,没买到,零食倒是没少买,先喝点水吧。”姐姐在我身边的长椅上坐下,遗憾地说。
“怎么会呢?我听说那家店有卖的。”我皱着眉头对姐姐说。
“的确是有,可是最后一张被人抢先买走了。”
“倒霉,这张唱片很难买到的。”
“我托朋友帮你找找。”说完姐姐从兜里取出烟盒,抽出一支烟放入唇间,用打火机点燃。
“还没戒烟?”我问。
“你怎么和他一样总想让我戒烟?”姐姐吐着烟雾说道。
“他也这么说的?难怪,他是你未来的丈夫,当然不希望太太嘴里叼着烟了。”
“不喜欢那就找别人结婚好了,我就是我,戒不掉的。”
我默然。姐姐就是如此倔强的人,她想做的事不论谁来阻挠也无济于事。我无奈地打开一袋饼干,扭头递给姐姐,她拒绝了,于是我便自己吃起来。
眼前是一片空地,晚上会有很多人来这里结伴跳舞,白天就成了溜冰场。我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滑着旱冰,他们是何等的愉快,何等的开心,我离他们的距离太遥远了。突然一个小女孩的身影闯进我的视线,她像是刚开始学习滑旱冰,摇摇晃晃的身体不知摔倒了多少次,但每次她都迅速爬了起来,继续练习。我注视着她,目光跟随她移动,我盼望这孩子能尽早学会滑冰,就像父母盼着自己的孩子能早一天学会走路那样。
“就是她!快看!”姐姐忽然冲我小声叫道。
我费力地将注意力从那个小女孩身上移开,顺着姐姐手指的方向看去。
“刚刚就是她买走你想要的那张唱片的。”姐姐凑到我耳边说。
她站在离我们大约三十米的地方,看上去像是在等人。由于戴着太阳眼镜的缘故,所以看不清楚她的脸,除此以外,她一身休闲装打扮,头发短得可以,肯定是最近才剪过。
“看她这样子不像听乡村音乐的人啊。”我诧异地说。
“别人听什么音乐你还能看出来吗?”
“不一定,我猜的而已。”
说完我仔细观察着她,这其间她接了两个电话,但很快便挂断了。我猜测着她的职业,或许是个翻译,亦或是个银行职员也不一定。不知不觉,我竟看得出了神,一旁的姐姐笑眯眯地盯着我,说道:
“怎么?这么快就看上人家啦?”
“没有!我只是在想她是干什么的。”我急忙辩解道。
“别否认,你也到该结婚的年龄了吧。”
“像我这样哪儿还想的了那么多。”我微微低下头说道。
“对不起……”
“没事,回去吧。”
“对了!今天晚上和人约好谈事情的!差点忘了。”
姐姐将烟头扔进垃圾箱,随即推着我的轮椅朝公园门口走去。

2

“晚饭我做好了,在餐桌上,用微波炉热一下就能吃了。”姐姐临走前在我房间门口说道。
“知道了,你别老把我当成废人好不好?”我躺在床上看着站在门外的姐姐,不悦地说道。
“好好,我该走了,再见。”
言罢姐姐转身离去,不久我听到她关门的声音。屋内顿时静得出奇,楼下偶尔传来自行车铃声,窗帘随着晚风一前一后摆个不停。我打开床边的音响,放上唱片,按下开始键,刹那间乡村的气息充满全屋。我沉浸于这一首首醉人的旋律当中不得自拔,渐渐被睡意所笼罩。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个不合时宜的电话吵醒。刚拿起听筒,就听到姐姐的未婚夫那低沉却不失欢快的声音。
“那件事我联系好了,下星期三见面,我去接你行吗?”
“我想……还是不要接受采访了吧,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我犹豫地说。
“人家要写一篇小报道,想从你这取点材,这不是很好吗?”
“那……好吧,下个星期三。”我只好答应道。
“就这么定了,顺便问一句,你姐姐在家吗?”他说。
“不在,出去了,我以为她和你在一起。”
“她才没那个闲工夫呢!”
话音未落他就挂断了电话。
我摇了摇头,放下听筒,取出早已放完的唱片,关掉音响,然后艰难地翻身坐到床边的轮椅上。打开台灯,来到厨房,我一盘盘热饭菜,全部热完后就独自坐在桌前享用。吃过饭,我把碗筷刷了放进低柜里,接着关上灯,摇着轮椅由厨房来到客厅。客厅里光线黯淡,惟有白色的月光透过窗纱映在墙壁上,形成斑斑驳驳的影子。我看着那块极不稳定的影子里时时晃过车灯射出的刺眼光柱,心里想让这个无聊的春日夜晚赶快结束。于是我回房上床睡觉,大约凌晨三点左右我听到姐姐开门的动静,开始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但马上便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姐姐的确很忙。

3

周三,姐姐的未婚夫按照约好的时间开车来接我。我换上一套干净的西装,打上领带,之后姐姐推我下楼。
在姐姐未婚夫的帮助下,我满怀厌恶地坐进车里,姐姐把轮椅折叠好放进车子的后备箱,接着轻盈地走到未婚夫面前,两人如同久别重逢的友人一样简单寒喧着。由于隔着车窗,再加上他们说话的音量小得宛如两只在森林中迷路的蜜蜂发出的“嗡嗡”声,以至于我根本听不到他们讲的只言片语,更何况这段交谈很快便略显唐突地结束了。
姐姐弓身对车子里的我微笑着挥手,无声地说了句“再见”,我也同样朝她挥挥手。随着车的开动,姐姐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接一棵怪石般嶙峋的树木。我用可怜兮兮的目光注视着它们,然而它们却只能干巴巴地戳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但我想这些树起码了解其本身所处的位置,单从这一点上看就要比我强上几百倍。此时,我深切地感到自己是多么的羞耻,那羞耻正如火如荼地在我的内心蔓延开来,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准备的怎么样?”姐夫(暂且允许我这样称呼他)问坐在后面的我。
“根本没准备,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说。”我充满自信地答道,感觉有些不太像自己说出来的话。
“那就好,对了,你姐姐最近忙什么呢?”
“你是她的未婚夫,还不知道她忙什么?”我反问道。
“她不给我机会啊,有时我真怀疑她到底爱不爱我,再过不久可就要结婚了。”
“你爱她吗?”
“那还用问?爱她爱得跟什么似的。”他小声说道。
“这就够了。”我说。
之后我们便再没交谈。车子碾过无数条马路,好不容易才到达目的地。姐夫从后备箱取出轮椅,打开,随即小心翼翼地扶我坐上去,然后推着我走进一家蓝色格调的咖啡屋。在第23号桌坐下来后,我们便默不作声地等待那位神秘记者的来临。店里客人不多,静得出奇,耳朵只能听到头顶上音响传出的布鲁斯乐曲。一个穿戴整齐的侍者正靠在墙上,低头读着手里的小说,像是压根儿没看到我们进来似的。我左手托腮,右手兴味索然地玩起桌上的号码牌。姐夫则不时看看手表,马上又皱皱眉头,一段时间里他一直重复做着此事,好像一个被上了发条的儿童玩具。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她来了。她穿一件春季常见的那种套装连衣裙,粉色的,头发短而齐,脸上面带微笑,给我感觉她并不是来采访的,而是与一位阔别已久的好友会面。事实上,她的确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朦胧体会,但我又不敢肯定是否在某个地方见过此人。仿佛梦境里的人物来到现实生活中那般奇异的感觉顿时将我层层包围。
通过姐夫的简单介绍我和她简单寒喧了几句,无非什么“你好”、“见到你很高兴”云云,无任何新鲜之处。姐夫要了三杯咖啡,三个人边喝咖啡边百无聊赖地闲谈了一会,姐夫交待说一个半小时后来这里找我,接着就起身匆忙离去了。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转变搞得不知所措,因为姐夫先前并没说过中途会离去,我也从未想过会和这个女记者单独相处。一时间我全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任凭沉默无限延伸下去。
“你……喜欢乡村音乐?”她开口问我,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天边。
“是啊,不开始采访吗?”我觉得自己有些语无伦次。
“采访?什么采访?”女孩睁大双眼,显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你不是记者吗?”我问。
“没错,是记者,小记者。”她补充道。
“不是要针对我做一个采访吗?”
“没有的事嘛!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不知所云。
“你不是来和我约会的吗?你姐夫没说要给你介绍一个对象?”
“对象?从来不知道!看来我被骗了。”
她笑了,如绽放中的花朵。刹时,我与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这笑容在若干年前早已深深印入我的脑海。正当我努力回想究竟在哪里见过此般笑容时,她从背包里掏出一张唱片递给我。
“John Denver 精选?”我接过唱片万分吃惊地说。
“《1943——1997黄金年代》,不喜欢?”她仍然面带微笑。
“喜欢得不行,在哪里买到的?”
“就在一个公园旁边的音像店,怎么了?”
“没事,Lucky girl.”
原来她就是那天和姐姐在公园里看到的女孩,不觉暗自感叹世界之小。在我心里整个生活整个社会都在不停地旋转,总在重复着已经重复了上千上万次的动作、语言和其他精神所驱使的事物。以唱片为例,经过策划、包装、出版,再由音像店销售,然后通过某个曾有一面之缘的较为陌生的女孩落到我手里。诸如此类,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几乎每天都要发生在谁的身上,只不过今天恰好轮到我罢了。
“为何那么喜欢乡村音乐?”她问。
“说不上来,很多事是没有根本原因的,就像我讨厌坐轮椅一样。”我说。
“以前的梦想是当赛车手?”
“嗯,现在也是,因为除此以外再想不出其他要干的事情。”我如实说道。
“多久没开过车了?”
“三年。”
“现在想开车?”
“想得不行。”
“下次见面保证让你开。”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很危险的,你不怕?”
“不怕,不知为何,从心里相信你。”
喝罢咖啡,两人又聊了片刻,姐夫不合时机地回来了。当时我正和她谈得昏天黑地,大事琐事无一不谈。从支言片语当中我感到她的内心深处荡漾着一种无可遏止的感情波涛,它似乎正要将我淹没。外表美丽得体的她其实是彻头彻尾的冒险主义者——为了自己所要到达的目标甘愿付出一切拥有的东西。或许是种巧合,被她视为理所当然存在的恰恰是我缺少的。
她坚持付钱以后,姐夫推我出了咖啡店。阳光细雨般洒落在街角,风里隐约有柳叶的味道,云朵像奢华的艺术品一样陈列在天空中,在此气氛下恐怕连趴在房顶酣睡的猫都能体会到幸福的真谛。上了车,我慢慢摇下车窗,穿过狭小的梯形轮廓抬头凝视她。此刻,在我眼中的她显得无比高大,尽管我早已习惯仰视别人,但打心底油然觉得一个人——尤其一个女人——如此高大还是第一次。
车开动了,她的身体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人群中。我细细端详手里的唱片,回想刚才她那弥漫在耳边的翩翩话语,忽然之间仿佛有什么俘获了我的心。究竟是女人颈部散发的阵阵香气,还是久别重逢的对爱情的那一点点眷恋,我无从知晓。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条丝轻轻缠住了我,一条连接幸福与梦想的温柔的丝。
车驶到一半,姐夫按下收音机开关,电台正在播放《让时光流逝》,我条件反射般跟着音乐哼唱起来。
“我年轻时喜欢这首歌可是喜欢得不行呢!”姐夫喊道,好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
“一首事隔多年的歌。”我笑道。
“骗你来见陌生女孩,不生气?”
“没有。”
“哦?莫不是这么快就看上人家了?”
“你说话的口气真是和我姐姐一模一样。”我说。
“学会调侃了,不过,我和你姐姐始终是不同的人啊。”姐夫叹了口气,接着说:“人和人是不可能心与心相互交融的,即使再彼此深爱的两个人,也一定有各自不可告人的秘密。话说回来,你姐姐并没有把我当成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吧。”
“不,我想姐姐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罢了,她真正可以信赖的人除了你别无他人。”
“想得到永远的幸福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加油干吧!”
“加油。”
当晚,我聆听John Denver的歌声静静入睡。在梦境深处,幸福正由指缝缓缓流失,我紧握双手想保护它们,但手指间的缝隙却越来越大。然而幸福久久都不能彻底流尽,我注定要花一生的时间眼睁睁看着幸福慢慢出走。为了每天清晨做好的早餐,为了淋雨后洗过的热水澡,为了在黄昏下长长的影子,我要竭尽全力保护属于自己的幸福。

4

我“嚓”地一声划着火柴,点燃一支蜡烛,然后把火柴棍儿扔在茶几上。
“没想到竟然会停电。”我略有不悦地说道。
“气氛不是很好吗?”泉眯起眼睛说道。
漆黑的房间泛着昏黄的烛光,墙壁映出我们摇晃不定的影子。两人于沙发上并排而坐,耳朵能清楚听见秒针的脚步声,时间正赶往某处。春天已然过去,盛夏近在眼前,街上穿短袖衣服的人越来越多,各种空调广告争相在电视台播放。现在的我对夏天不存任何幻想,只是期待着知了的鸣叫,那是连接我与过去夏日时光的唯一桥梁,倘地球上所有知了无一例外全都消失无踪的话,这座桥无疑将变得分崩离析,我也势必要在现今的状态下苦苦维持干涸的意识之海,永远和往昔背道而驰。有谁能忍受无法回忆的痛苦呢?想必没有谁。
“放点音乐吧,静得吓人。”泉提议道。
“也好,旧唱机里的电池足够听到天亮了,《1943——1997黄金年代》?”我问。
泉打了个响指表示赞诚。我用双手支撑身体坐进轮椅,随后来到摆满唱片的组合低柜面前,打开玻璃门,取出脊背写有《1943——1997黄金年代》的唱片,放入微型唱片机,触摸按钮。午夜两点半,撩人情怀的歌声开始于空气间游走,带着些许憧憬,藏着无限悲伤,心的旅程从此出发。尽头等待我的是儿时一起玩耍的伙伴还是曾经令我对其怀有淡淡好感的女孩,亦或一扇推不开的门。无论结局如何,路始终要走,门也迟早会开。一切都是迟早。
“听这些歌时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泉单手脱腮,歪着脑袋问道。
“一个人。”我又将轮椅滑回沙发旁边。
“怎样的一个人呢?”泉像个好奇的孩子般追问道。
“一个女人,记者,算是能令我神魂颠倒的那类型,这么说你不生气吧?”
“不。”泉使劲摇摇头说,“倒是很意外呢!没想到你会对我说出来。”
“见到你的第一天就决定要告诉你了。”我说。
“是你以前的恋人?”
“没成什么恋人,说到底不过是比朋友更进一步的关系罢了。”
“牵着手走路?”
“一次也没有。”
“遗憾。”说着泉微微噘起小嘴。
“开过一次她的车,旧款奔驰,性能不坏。”我回忆道,“那天一直下着绵绵细雨,音乐听的是甲壳虫,《开车》、《我想握住你的手》、《你好,再见》、《又长又弯的路》等等,可谓应有尽有,车或许是借来的,不知道,只是猜测。”
“我也想坐你开的车。”泉撒娇似的说。
“开车时有种流离失所的感觉,不知道车要开向哪里,更不晓得目前位于的地点,就像在一片茫茫之中行驶一样,不管怎么开四周的景致依旧空空荡荡,丝毫不变。”我没理会泉,自顾自继续说道。
“多少能理解你,那种感觉我也曾有过,难受至极。”
“一年后她去了南斯拉夫,再也没回来,临走的前一天她推着我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具体多长无从衡量,总之走了很久。”我停顿了一会,接着说:“两人都沉默不语,有一次她仿佛是要对我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我看得出来。”
“像样的话总该有吧!大多数人分别时说的话,例如‘再见’、‘保重’之类。”
“一句都没说,她从背后抓住我的肩膀,死死的,许久才肯放手离去。”
“再说我可要哭了。”泉咬住嘴唇说道。
“人生当中能有一次真正痛彻心扉的哭泣也还算不错。”
话音刚落,灯豁然亮起,烛光骤然变得渺小不堪。影子离开曾经依偎的墙壁,藏到某处去了。
“伤感时间结束!”泉腾地从沙发上跳起,郑重其事宣布道。
“接下来是床上时间。”我笑道。
“今天不行,赶上人家来那个。”泉小声说,脸颊隐隐泛起一片红晕。
“其实也不是非干不可,就是有点寂寞。”
“抱在一起睡吧,保准你忘了寂寞那玩意。”泉胸有成竹地说道。
唱片继续旋转不休。John Denver头戴牛仔帽脚登旧皮鞋,弹着挚爱的吉他,在碧草连天的山坡上席地而坐,吟唱溪水般潺潺的歌谣。但全然听不到声音,唯独见其如痴如醉倾情弹唱的画面。无可名状的孤独感。风缓缓抚过草地,似手指拨弄琴弦;鸟不时掠过苍穹,如往事涌上心头。风渐有渐无,恰到好处;鸟委实不少,却无一停留。这当儿,泉用力吹灭蜡烛,一缕白烟袅袅升起。我仰望白烟,静静等候鸟的降落。

5

翌日清晨醒来时泉已不在枕边。
拉开窗帘,阳光潮水般倾泻进来。洗漱完毕来到厨房,餐桌上摆着早饭——炸面圈、火腿、牛奶。盛牛奶的杯子下面压着一张字条,泉写的。

我去买仙人掌,还寂寞的话就到街上看看人群。

把吃剩的火腿用保鲜膜罩好放进冰箱,刷净杯碟,我折回客厅。旧唱机仿佛被谁切割的一小块时空残片横在桌子上,一声不吭。茶几上的蜡烛已不在茶几上,茶几上的花瓶仍在茶几上。这样说不免有些啰嗦,可大部份操控人们喜怒哀乐的宿命性事实恰恰就是如此形成的,即使毫无意义,该发生的事还是会持续发生,我们为了承受身边不断发生的无意或有意的事而不断呼吸不断喝水不断性交不断出生不断死去。死去的人已死去,活着的人仍活着。活着的人怀念死去的人,死去的人牵挂活着的人,二者时常交叉重叠却无人察觉。然而我对于自己是死是活始终得不出结论,外面的思想之“壳”的确活着,内心的意识之“核”无疑死了。我的存在超越了意识之“核”的死,我的存在仅等于思想之“壳”的活。
“核”是几时死的呢?三……不,应该是两年前的秋天。一九九七年秋天,“核”随着她的离去满怀遗憾地告别了悲凄的人世,“壳”则于她飞往南斯拉夫的机票上苟活至今。
抬头看表,九点四十五分十五秒、十六秒……我边思索仙人掌刺的坚硬程度边默读秒针的步数。渴望被别人爱抚却又害怕伤害对方的仙人掌何尝不想舍弃它本身的刺呢?
“从今天起我要拔光身上的刺重新面对人生。”仙人掌对另一个仙人掌说。
“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一旦拔光所有的刺你就不属于仙人掌的一员了,那样你势必会迷失自我,精神也会陷入无限混沌之中。”另一个仙人掌一本正经地说道。
“但是我很孤独啊,真的孤独啊,彻头彻尾的孤独啊!”仙人掌感叹道。
“孤独呀孤独,为什么如此依依不舍,你何时离我出走;孤独呀孤独,分别时请不要对我说再见,因为我已不会改变;孤独呀孤独,为什么每当与你重逢,心便会泪如泉涌;孤独呀孤独,如愿化成海风吹干我的泪,来日必定登门道谢。孤独呀孤独……”另一个仙人掌紧闭双目,轻轻摇晃着脑袋,全心投入地唱道。
“好难听的歌。”仙人掌捂住耳朵皱着眉头抱怨道。
“总之……”另一个仙人掌清了清嗓子,说:“刺并不是孤独的根源所在。”
九点四十六分,我哼着歌谣探究孤独的根源所在。歌词如下。


孤独呀孤独,
为什么如此依依不舍,
你何时离我出走;
孤独呀孤独,
分别时请不要对我说再见,
因为我已不会改变;

孤独呀孤独,
为什么每当与你重逢,
心便会泪如泉涌;
孤独呀孤独,
如愿化成海风吹干我的泪,
来日必定登门道谢。

孤独呀孤独……

歌名是《孤独呀孤独》,很难听的一首歌。

6

是时候给“核”举行一个像样的葬礼了,我想。
来到人群中间,试着驱逐寂寞。茫茫人海之中有人与我并肩前行,也有人和我擦肩而过。偶尔会觉得某个面孔似曾相识,恍若穿越了亿万光年的时空特意出现在我面前的一张速写画。高楼大厦的边边角角组成的逼仄的天空里不见鸟的姿影,或许由于城市的天空过于狭小了,小得连鸟都没有了栖身之所。鸟呢?天空如此想道。天空呢?鸟这般念道。
视线移回人群时我看到她,不无命中注定之意味。她的头发比那时长了许多,略微凌乱地散落在肩膀上;她的眼睛掺进了类似脏颜料的东西,已不再清澈如昨;她的嘴唇裂了一道很深的缝隙,里面藏着什么却不得而知。她仍穿着这个季节常见的衣服、鞋子,一股夏日气息。
“嗨。”
“嗨。”
我们像两个昨天还见过面的朋友以极其普通的方式打招呼,僵硬地微笑。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上个月,大使馆被炸后没多久就回来了。”她用沙哑的嗓音回答道。
“很多人都回来了。”
“好吗?”
“嗯,你呢?”
“谈不上什么好不好,反正还活着就是了。”她说话时情绪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声讯台里的电子录音。
“结婚了?”我又问道。
“没,你想必结了。”
“为何这样想?”
“不知道,女人的直觉。”说着她用食指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那东西确实让男人畏惧。”我笑道,“大约一年前有了个女朋友,叫泉,可爱倒是可爱,长相却一般,喜欢仙人掌,下个月结婚。”
“恭喜你。”
“谢谢。”
“那么再见,你去你要去的地方吧,我也要去我想去的地方了。”她说道。
“再见,多保重。”说完我架轮椅消失在人群之中,她也正在被人群吞噬。
埋葬了“核”,我将思绪拖回由钢筋混凝土筑成的现实世界。亿万只“壳”颤抖着发出撼人心扉的悲鸣,俨然悲剧落幕前的声声哀叹。

7

“暂时把它交给你了。”泉从车窗外把一盆小仙人掌递到我手里。
“放心吧。”我小心翼翼地接过仙人掌。
“等我办完事情马上去那边找你,这段时间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知道。”
“戒指买的可是最好的?”泉坏坏地问道。
“恐怕不是,还要考虑今后的生活问题。”我坦言道。
“开玩笑的,有你在便够了呢。”泉笑了笑。
“快点来,不然我会很寂寞。”
“嗯。”泉点头道。
“不过是分开一两个星期,真受不了你们。”坐在副驾驶座的姐姐扭头说。
“反正我这辈子只会戴你买的戒指,无论是草绳编的还是胶水粘的,只要是你戴给我的,我一定不会再摘下来。”泉字斟句酌地说道。
“等等,”我伸出手摸了摸泉的额头,“你没发烧吧?竟然说出这种话。”
“我为什么就不能说这种话!”泉一把拉开我的手。
“你将要成为我的妻子了,真是件比魔法还神奇的事。”我说。
“再迟些就要赶上高峰期了。”姐姐催促道。
“一路顺风。”泉松开我的手说道。
“再见!”
车应声而动,越开越快。夏日清晨常有的怡人微风迎面吹来,草坪中央喷水机射出的水柱在阳光下显得异常闪耀。我手捧仙人掌,踌躇满志地凝眸观看稍纵即逝的景物,一如暴力电影里某个血肉模糊的镜头般的景物。
思绪倏然追忆起过去那段旧时光。
我穿一条短裤大汗淋漓地在烈日下跑跑跳跳,手里拿着早已湿透的短袖背心。知了蜂鸣器似的叫着,红脑袋蜻蜓由身旁盘旋飞过,仿佛胜利归来的战斗机。树荫下老人在兴致高昂地玩象棋,院子间孩子们在骑自行车相互追赶。无数夏意浓浓的夜晚来临前夕,万籁俱寂,百虫齐鸣;多少芬芳甜美的细雨倾洒之后,万里晴空,百花齐放。诚然,真正意义的夏天已然伴随蹉跎的岁月而消亡,且永远不得复苏。罢了,岁月带走的东西委实繁若星辰。
“到了乡下要开始新的生活!”姐姐叫道。
“你父母一定会高兴过头的,儿子女儿都搬去和他们一起住。”姐夫说完右手扶方向盘,左臂搭在半开的车窗上。
“还有女婿和外孙。”姐姐轻声说。
“再过不久你就当妈妈了,我也要成叔叔了,老了啊。”我不禁喟叹道。
“你姐姐因为怀孕已经把烟给戒了,伟大的母爱。”姐夫半开玩笑地说。
我缄口不语。
“啊!音乐节目开始了!”姐姐突然嚷道,随即打开收音机开关。
歌声传出,卡朋特的《让时光流逝》。
“久违的歌。”我说。
“喜欢这歌?”姐夫问道。
“喜欢得不行。”
“我对卡朋特倒是不太熟悉,较之更中意U-2。”
“John Denver呢?”我问。
“John Denver死了。”
“很多人死了。”
“理所当然。”言毕姐夫双手紧握方向盘,两眼牢牢盯视前方不放。
三人陷入井底般深邃的沉默中。大脑募地闪过泉方才说过的话,岂料竟感到前所未有的彷徨与失落。或许再也见不到泉了,仙人掌必将和《1943——1997黄金年代》共同融入奔腾不息的记忆长河。几十年后某个含情脉脉的下午,当两人的发线微微泛白时,她想起我,我记起她,仅此而已。在接下来残存的日子里,我将继续寻觅自身的位置,唯其如此,“壳”才有活的价值。

8

归乡路既漫长又曲折,一旦出发便无法回头。
所谓的伤感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THE END

*2002年作品
引用

miraya@2006-09-09 16:18

吃着葡萄慢慢看完, 感觉就像葡萄皮在嘴里留下的一抹若有若无的涩甜~
引用

藤田智树@2006-09-10 16:22

公主好久没上MSN了吧^^
这个作品其实不是很好,实验性的,呵呵
不过还是收到大HB><
引用

六翼の堕天@2006-10-24 20:14

看文章的时候果然应该听火宵之月么...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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