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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七生
苏闲逸@2006-11-07 19:15
李征是我最大的哥哥的名字,自从我上高中之后,平均每月见面不足一次。
在三个与我有直接血缘联系的哥哥中,其余两个因为年纪过于接近而被我省略称谓,直呼姓名,因此无疑他是我最爱的一个。
这除了因为他长得最帅,身长最高,年纪最大的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我的电脑出现各种问题的时候,他就能像哆啦A梦的时光布一样甩手一盖然后还一台新机子给我。
自从我开始和电脑有所接触那天开始,哥哥就成了我的终生偶像,就好像小时候我一直觉得超人不如送披萨饼的店员来得美好,因而一直觉得万能的老爷子是快餐店出身一样。
从小在我眼中哥哥的最大缺点就是过于沉默,所以我曾一度希望他是个说书的。《七生》是我为了写《猎狐》的练笔草稿,结果成为数万字的Happy Accident。
按照Honey的宿命论,大概它的诞生就是为了让我以HIT10007为动力而继续自己最惬意的写字方式。
比如有一个名叫李征的年轻英俊,苍白瘦削看似长期营养不良的说书人,为了躲避自己家中如同越来越有疯子神韵的幺妹,出门云游四方,以表演脱口秀为生。令无数芳心惊起,惊悸又惊碎的之中有一天,一名女子在无数女子之后和万千女子之前来到,望能伴他一世一生。李征口干舌燥,疲惫不堪,他说,你不该把诺说出口。然后抬起头来笑笑。明知道守不了。
苏尽缘
门规
一、不得私自下山。
二、如果私自下山,也不得擅入中原。
三、如果擅入中原,也不得踏足苏州。
四、如果踏足苏州,也不得牵扯段家。
五、如果牵扯段家,也不得输给段氏。
六、如果输给段氏,那就不用回来了。
劫离觉得他的祖师爷应该是个很固执的人。
据说在他还没有成为天酃门的掌门人的时候,曾经三入中原,并且三下江南,三次挑战号称当时中原第一武林高手的无剑山庄的庄主段羽泓,然后三次大败而归。
所以在他回到西域创立天酃门之后,对弟子除了进入中原之外,什么也不限制,使得天酃门上下有如野马脱缰,毫无秩序,劫离入门四年,至今尚未认识所有的师兄。
当然,这个问题基本上不是他师兄们的错,多半因为他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不在门内的问题。
但是最近劫离一直都非常安分,没有任何超越常规的举动,只是偶尔跑到二师伯的地下室里寻觅好酒,然后强迫自己接近于醉。
对于这个今天上梁明天跳墙三天就要拆房子的师弟的反常态度,素来最像他妈的十三师兄劫眉表示了莫大的惊讶,他说:“劫离,难道你昨日不慎喝入二师兄的梦醉酒,导致血液倒流,神智不醒?”
劫离觉得无言以对,于是仰头又灌下半壶毂辘散。
有些事情不说也罢,因为说了他也不见得可以明白。
天下之大,又有谁可以明白谁的心思,不过是跌跌撞撞,偶然越过一些交点。
而当劫眉跌跌撞撞,一路摔进他房里来时劫离正在喝酒。
他一直都在喝酒,酒本是喝不完的,只有醉了才是到头。
“还在喝酒!”劫眉皱着劫眉斥他一声。“成日泡在马尿里,看淹不死你。”
劫离有点好笑的把头抬了起来,看着他柳眉入画的十三师兄。长久以来他都觉得非常好奇,十三师兄不折不扣是个男的,身长六尺,筋骨俊健,一路的武艺顺位数来亦是门中三四,说起话来却与女人别无二致,且更胜风情。一边想着就笑了,便抬一抬眉毛,问:“什么时候了?”
“正德十三年,九月初八,丑时三刻。”劫眉一口气的不好,横眉怒眼看着面前有人形没人样的师弟。“你倒是浮生一场的醉生梦死,不知今夕何夕。方才师父回了门,一道儿师兄弟立得规规矩矩,独独不见你这个宝贝,血气都快尽呕出来。”
劫离本来略挺了身,这回听得是老爷子的事物,就躺得加倍懒散,半闭着眼呓到:“师父多年以来苦参本门绝学,却因为血气旺盛终不能破,如今天佑其成,当喜敬一杯。”说罢举酒,音未了,壶中酒已消了半。
劫眉气得跺脚,劈手夺了他的酒壶,怒道:“还当师父这次回来是清休闲假!大师兄和四师兄在外间给人伤得不成模样,只怕不过几日就要我们出门清山。”
劫离听得面部无表情,半晌后随手将酒从劫眉手中拿了回来,倒了一口才说:“到了时候再来叫我。”
劫眉听他一说便挑眉一笑,道:“说起清山就精神爽利,平素就从未见你还知道要让人提醒。”说罢就转身出去,走到门口又转回头来补了一句:“师父说了,毂辘散烈得成毒,要你少喝。”
劫离就向他一笑,却是谢他最后那句假传圣旨。
清山大概是除了关于中原的苏州段家外,天酃门内唯一定了性的规矩。而清山的意思,就是将因为与天酃门产生某些不快而使得两派关系出现灰尘的某个门派上上下下,前后左右都清洗干净。
人情如山,如山的人情沾了渣滓光泼皂水显然很是不够,需得现放人血遍散楼阁上下才有办法洗褪尘杂。
劫离对此毫无热情也无从厌恶,他不过是觉得人生纯粹,压抑难当,无聊将死,唯有刀界阴阳,生亡一剑,转瞬轮回的渡过方式才能挽救枯荒的魄性。
所以他甚至懒得过问因由,反正都不过是与这条命数一般无聊的事。
天酃门的清山传统历史悠久,劫离入门以来便一次也未曾落下,大小数来总共三次,累计一算则是门立以来第三十二次。
由于天酃门的技艺强得毁灭,几乎失去天理,因而每次清山基本就在告知某个门派的分崩离析,彻底毁灭。与那些毁于天灾,地害,人数甚至红颜祸水的国家、门派甚至某一个人毫无区别。
天酃门的第三十三次,劫离的第四次清山对象是一群站在天酃山脚下一百里外,自称穷槐的蝉红绢衣单刀客。
他们无视常规的将挂牌正身的天酃门上劫字排行辈的老大老四打成重伤,大概以为从此可以名扬天下,声震丛林。计划本身完善美好,只是不幸调查不周,未曾料及天酃门内常识比门规更加不受肯定,拿来充填桌角都欠人气:天酃门内上自开山老宗,下及看门扫地,技艺排行与入门时间彼此乃是风马牛,不相及。比如已在厨房削了一辈子土豆的老头地位极可能不如一个尚未出师的伙头小子,只因他做得一手上好的桂花炒饭;或者比如劫字辈份上一百个老大劫音在老幺劫离的单手之下大概也难过去。
活得超乎常规本是一种幸福,唯一不幸就是出现比你更加缺乏逻辑的存在。
所以,当劫离如同提着两斤白菜一般提着一把渡冷剑携酒下山之时,面目如斯静好,仿佛人畜无害。
劫眉走在他的身后,怀疑昨夜这小子私自潜入厨房酒窖,将他数日之前小心藏起的各类名酒荟萃喝了清光,否则以劫离自身心性的散惰无际,如何只自那近乎不稳的步履之中便见得血气肃杀如同刻骨图腾。
穷槐的头领极其容易辨认,身边站着众多手下统一着装上下红衣,唯独他赤身裸体坐在一名女子身上气定神闲,仿佛他只要立起下面的东西就能将面前的两个稚嫩青年轻易收捡。
劫眉一声冷笑,向那男子问到:“你就是穷槐头领?”
不待那首领回答,劫离便一脸迷惑问他十三师兄:“问这个做啥?”莫非特意要我们俩人下来,却不过是要他们老大的一只手臂,老头几时变成如此小气?
劫眉想了一想说也是,便不再发一言就抖出一对软鞭。
第一个被那对软鞭绞断颈子的就是穷槐首领身下那个女人,她甚至没有看见鞭子握在一个怎样柳眉如画的男人手上。
她的面色青黑苍白,依然坐在她身上的穷槐的首领似乎并无多少怜惜,只是觉得不可理喻:男人之间刀谈剑论本是寻常,他闯荡江湖一段时间,大约仍是首次遇见一个男人出手就先要手无寸铁,且不通武艺的女人性命。
劫眉向着那目瞪口呆的男子嫣然一笑,说:“我只是最烦听女人尖叫,反正你们今日在黄泉路上差的不过就是一刻半。”
劫离走的不紧不慢,从抬剑开始便一言不发。对手的名号资历他都全无兴趣,记来做啥?反正剑声一过都是一具陈尸,再也无关前生今世。对方依次在他背后倒下,劫离的剑法本不优雅亦乏精妙,尸首形象如何不是他操心范围,少爷我管杀不管埋。
红衣穷槐之中亦多与他同岁少年,手提精钢炼铁,看着劫离的剑锋面色苍白。人生本有无数机会,但如今他们已被注定永远不能明白为何有人能够面生对死从容如定,血腥如燥火灼身却令得眼眸清明如净。
仿佛生命本身于他而言不过一场无聊。
对自称穷槐的蝉红绢衣单刀客们的清洗是劫离在天酃门内所参加的最后一次清山,亦是劫离最后一次作为天酃门人提剑杀人。
李征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仔细想了一想关于劫离在刚才的清山过程中的遭遇,确定没有任何与众不同,虽然这是他最后一次参加清山,最后一次作为天酃门人提剑杀人,最后一次叫做劫离。也依然跟以往没有任何不同,那些被寄予众多希望和可能的单刀客们也与他过往的对手没有多少差别。
一个人的变故本就是与决心没有任何牵扯,自然而注定的事情。就像花叶枯荣,鱼虫生丧,天地中无意间流过一片云霞,瞬间沉谢。任何一次相遇分离,都只与时间有关。
劫离,劫离,这就是注定不能长相厮守的一个名字。
回到天酃山上劫离随手把剑交给等在门口的四师兄劫柬就向内堂走去,三步之后又停下转身,对坐在厅堂正中的他的师父说,我要走了。
他的师父看一眼提着他的剑的劫柬,和跟在他身后的劫眉,才转眼问到,什么时候?
明天起床后。
他的师父看着他的面目从头至尾如斯静好,仿佛人畜无害。想起他来那年的十日大雪,还没有名字的劫离抱着一把比自己还高的剑出现在本该被雪封住的山路尽头,一个孩子面目苍白,手足青紫,亦是这样容颜静寂,风轻云淡,只对彼时尚未出师的他说一句话,我要学你的武功。
他就点头,如在雪中见了一个写活的懿字。懿,壹,次,心,在刹那间将心魄交付给一场妖异的长雪和一双净色的眼眸。
年岁过去了。长大的孩子说了同样的话,而他终于明白自己原来并未变迁,就如同劫离不论叫做什么,都是当年雪地里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会往何而去的那一个懿字。
他于是喝道,劫眉,取他的剑来。
亦是当年那把剑,取来。
劫眉递了剑,又拿了一堆沉重的元宝与银两,生了愤般推到劫离怀里,柳眉依然如画。
劫离笑了一笑,说,劫眉,我一直觉得,比起你甩的那对鞭子,你的眉毛才是妖娆不胜,风情万种。
次日,他依然睡到自昨夜饮下的酒力中彻底醒来,如同提着两斤白菜一般提起那把无名长剑,看着劫眉给的元宝和银两皱了眉头,又懒得争辩一般甩到肩上。
然后就与平日一样,一边悠然走路一边在不觉中喝光临走时劫眉给他的酒,不紧不慢走下山来,然后在最近的城镇的最近的钱庄里丢出那堆沉重的元宝与银两。
颤着手指提笔写帐的老板将眉毛挤到面目正中,笑着将腰弯到膝上,恭谨不胜的问他,敢问公子爷您尊讳?
他微微一笑,说,我姓苏,苏尽缘,尽头的尽,缘分的缘。
苏尽缘。
苏闲逸@2006-11-07 19:16
沈沉风
沈沉风本来觉得自己可把运气不错的信心保持到五十岁,结果在二十岁时就对自己的人品彻底失望。
他的人生有三大失败,第一是出生时间虽比自己的姐姐们晚,却比弟弟们早,第二是不曾在少年时代贪图享乐游手好闲留下纨绔名声,第三是本质问题,投胎失败,人一辈子也就这么一个老子,唯独被他摊到惊鸿城的城主。
其实惊鸿城本身并无多少诡奇之处,不过是当今世上所有舞刀弄棍以及研究内功的人心中不进门一次便自觉此生白活的地方,罢了。
沈沉风二十岁这天早上云黑风高,窗外高枝上栖鸦无数,叫声此起彼落,他的眼脸尚未完全打开,已经走进一个老仆态度恭敬,诚惶诚恐道:“大公子,城主要您过去一趟。”
沈沉风的老爸一向爱刀如命,惜字如金,这天却破例跟他讲了四句话,沈沉风尚来不及觉得受宠若惊,便被这四句话中三句的重量压得无言以对。
半年内,练成沈家刀法。
接掌惊鸿城。
段家女儿,很好,娶她。
至此本来沈沉风还可以力挽狂澜垂死挣扎,但他老爸的最后一句彻底让他心如死灰,老人半闭双眼转身背手,说,去。
沈沉风就直接去了苏尽缘那里。
沈沉风身为惊鸿城大公子,基本英俊潇洒,大概风流倜傥,勉强少年成名,出道三年天下人多少也知道他的长相,固然距离传说尚有一定距离,作为红颜偶像明显却已资格完善。身边自然不乏佳人萦绕,加之本身素质良好,极其识相,从来不缺女人到要亲自去找。
因此要他亲自出门牵马并置备上好西湖龙井才敢去找的人自然不是姑娘。
其人姓苏,名为尽缘,住在惊鸿城内左泉巷的即景客栈,带着一把四尺七寸的黑鞘剑,称为伶官。是眉目清秀,面容皎洁的安静少年。
沈沉风与苏尽缘认识是在六月初八。
惊鸿城中梵湖之内遍开灼灼莲花,沈沉风穷极无聊,坐在画舫上喝茶睡觉,发呆发到快要入境时突然看见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对面桥上,净衣素面,面色悠然,除了左手如提白菜一般提了一把长足四尺七寸的黑鞘剑外,并无任何不妥。
沈沉风如同赏花品剑一般将他看了半晌,最后结论是这小子长得不错。
沈沉风固然如假包换童叟无欺是惊鸿城的大少爷,但他与苏尽缘初见之时亦确切无疑只注意了他的清澈眉目,对于那把怎么看怎么不对的长剑彻底视而不见。
所以他就命人将船摇到桥下,向着桥上少年微微一笑,问:“在干吗?”似多年老友偶然遇见。
少年也低头向他微微一笑,答:“在发呆。”
千里迢迢跑到当今世上所有舞刀弄棍以及研究内功的人心中不进门一次便算白活的地方来发呆,有格调。
沈沉风看着眼前少年的悠闲神色突然觉得觉得心情爽朗,精神矍铄,于是起身露出优雅笑容,问:“真巧,其实在下闲来无事也在神游,朋友不如上船一叙。”
“那倒不必,”少年笑了一笑,露出几分无奈神色,小叹一口后他说:“其实我是无意之中误入此间,如今不知如何出去,只好在此发呆,期望上天垂怜,赐下贵人一个领我出去。”
结果沈沉风那天只能趴在桌上将苏尽缘送出门去。
之后便雷打不动见天隔日去找这陌生少年喝茶谈心,话题常常事关重大,比如今日天气如何,明日是否适合出门钓鱼。偶尔大家觉得精神疲惫懒得开口,他就瞅块空地午睡片刻,黄昏时分打个招呼骑马走人。
虽然对这陌生少年他一直以来一无所知,亦毫无过问。
若有人能凭一句话就叫我真心笑得五体投地气力尽失,他要砍我头我也照找不误。李征说这话时神色悠然,一脸向往。朝闻道夕可死矣,人生最大真理原是及时行乐。
沈沉风走进即景客栈后院静字房时苏尽缘正在写字。
他将东西往偏桌一放,就在一旁坐下,问:“在写什么?”
苏尽缘低着头说:“字。”
沈沉风心想此人不知跟谁学的说话精简至极,多数问题问也白问,不如自己去看。于是走到苏尽缘旁边低头细看,霎时无言以对。
苏尽缘果然是在写字,如此大的一张白纸写的全是一个“字”字。
“怎么愣着?”苏尽缘抬起头来向他和蔼一笑,说,“不喝茶?”
沈沉风就很自动的认命自觉前去泡茶,在苏尽缘面前做任何明要暗求,他都会态度和蔼面带微笑告诉你“自便。”
自便的意思,就是自己动手比较方便。
不过沈沉风在此自便数日,意外发现原来自己竟然泡得一手好茶,便生出盎然兴致,连日制备各种茶具,大有阵势要深入研究。
听着沈沉风手中茶具发出汩汩声响,苏尽缘一边写字一边悠然问道:“今日何事烦心?”
沈沉风放一杯茶到他面前,叹一口气道:“沈家刀法过于艰深,惊鸿城上下切实沉重,段家女儿素不相识。”
“那又如何?”苏尽缘笑到,“莫不是天下共求。”
固然天下人大多没事找事,自寻烦恼。
沈沉风苦笑一下,说:“家财万贯,声名显赫,娇妻如玉,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到底什么不满意。”
苏尽缘摇了摇头,说:“这样都有不满意,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沈沉风点点头:“我有病。”
苏尽缘终于抬起头来,向他嫣然一笑,他说:“谢天谢地,你总算知道了。”
人活一世,多少都是有些毛病的。
沈沉风做为江湖中一大门派的下任当家,本有无限机会历练遭遇,开发潜能然后发挥所长独当一面,不幸在于他老子能干过份,儿子没生就将能做的事情一一作妥,导致儿子不容易生了长了却如同白的,年约二十就似在终老。
他亦生了一腔血气方刚,有志芦苇萧歌,荡尽天下,却如今最大激情便只是偷溜出门寻花问柳,找人喝酒。
这一日黄昏未到,百无聊赖让人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沈沉风突然对苏尽缘说,不如今夜我住你这好了。大家秉烛夜谈,把酒言欢,纵情声色。
苏尽缘说,你自便。
于是沈沉风就命人回家去将他书房中那几罐上好竹叶青抬到这里来,仿佛恨不得醉生梦死一醒来忘了前尘往事。
他一直以为苏尽缘喜欢喝茶,谁知他的酒量好得倾家荡产。
沈沉风望着那堆如今酒去坛空,似有无尽惆怅的罐子和苏尽缘一双从头到尾澈如淡水的眼睛突然想到问了一句:“尽缘,你喜欢喝酒还是喝茶?”
“喝酒。”沈沉风大叹不出所料同时感慨不已,心想人生果然充满各种惊喜,每天都有新发现。——“那为何平日总是茶不离手?”
苏尽缘从酒杯里抬起头来,笑容天真明朗,他说,好酒太贵,忘了将钱存在哪个银号,只好喝茶度日。
沈沉风一愣,然后低头大笑,揽住苏尽缘的肩膀说,我家中藏有好酒众多无需银两全面开放,只要你嫁给我。
苏尽缘就笑一笑,轻轻抚上沈沉风手腕,动作柔软,目光款款,手臂一翻便将他从窗户丢了出去,然后凭窗倚栏,嫣然一笑,柔声说:你他妈的给我去死。
次日清晨,昨夜在即景客栈后院里赌咒发誓再也不要踏进此间半步的叫嚣了半夜才回家找床睡的惊鸿城大公子沈沉风,欢天喜地将铺盖家当都卷进即景客栈,听说了惊鸿城主外出拜访段家消息的苏尽缘看着他有如出笼野鸟,深感同情与无言以对。无家可归固然凄凉,家室在身也不见得哪里就好。
看着沈沉风忙着把半个房子搬进此处,苏尽缘斜躺在木椅上悠然问道:“你爹不曾要你与他同去段家?”
“怎么可能?”沈沉风叹一口气,“只差没将我五花大绑。”
“哦。”苏尽缘点点头就继续闭眼养神,沈沉风等得海枯石烂,也不见他有丝毫兴致关心自己如何脱离魔掌逃出生天。只好自觉坦白:“我说要将红颜欠账清理干净,他便给我七日。”
苏尽缘就一边养神一边点头,柔声说:“沈公子,我自知身份不明家世不清,跟公子本是有缘无份,多日来承蒙公子相知好待,情深意切,早已知足得很,公子不必在我身上再费心思,婚姻事大,还请早日上路。”
沈沉风转身正对苏尽缘,初次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苏,尽,缘。”
苏尽缘眼皮都懒得一抬便问:“贵干?”
“不如我们私奔?”
苏尽缘终于睁开眼睛并且瞪得风情万种,他说:“上街裸奔吧你。”
沈沉风果然不曾与苏尽缘私奔,老婆将至,私奔是一种需要,如今老婆没了,裸奔都用不着。
惊鸿城的老管事,亦是惊鸿城城主的贴身执事捧着一具黑匣从江南段家膝行回到惊鸿城中。做人天生腿脚一双自然应该以其走路,不过那只是在他的两腿都还未被齐膝截断时候。
他手中匣子里装着沈沉风父亲的头颅,他的身体已碎,碎得收不回一具尸身。
整个段家,亦如他父亲的尸首一样,除了头颅,什么都没剩下。
和任何一个被天酃门清洗后的门派一样。
沈沉风在见到父亲头颅的片刻钟内回到家中,首先命人从账房支出八千两银子分发给此次随他父亲同往的四个随从家属,然后将他母亲与年纪尚小的三弟和唯一一个未出嫁的姐姐送到现役武林盟主的叔父身边,最后他坐下来,取出自己的刀,缓慢的擦拭起来。
苏尽缘出现在他面前时,沈沉风已经擦好了刀,正在向老管事仔细询问家中人丁与战力。
苏尽缘说,我有三句话要和你说。
沈沉风抬起头来深深看他一眼,就向一边的老管事摆摆手,老人被人抬着退下之后,他又向苏尽缘点点头,表示你已可以开口。
苏尽缘于是就开口说,第一,你还未练成沈家刀法,不管你想去找谁拼命,都是找死的事情。第二,他又说,天酃门清山绝对不留活口,而段家的龙头段长青还没死。
不待他说完,沈沉风便低声问到:你为何如此肯定?
苏尽缘耸耸肩,悠然道:你猜呢?
沈沉风的刀劈出去的时候他自己甚至没有睁眼去看,究竟砍死了谁仿佛并不重要。
苏尽缘也只是皱了一皱眉头,侧身闪过他本来就差了接近一尺的刀锋。然后站在他的身侧,淡淡地问,我还有句话,你要不要听?
说吧。沈沉风的形容刹那憔悴,声音顿时疲惫不堪。
苏尽缘退后一步,眉目沉静看着沈沉风,口气仍是淡然。
他说,再见。
苏闲逸@2006-11-07 19:17
段筱菲
再见本来会有很多方式,说出口的也不一定就是真心。
所以沈沉风就站在自家院落正中门口等着苏尽缘微微一笑再走进来。
人约黄昏后,本是一种风雅习惯,结果门格一响,走进来的却是一个挎剑的仆从,穿着他家清一色的黑衣劲袍,一鞠身说:“城主,门哨来报,苏公子一日之前已出了惊鸿城。”
“哦。”沈沉风应一声,转身走进房去,那仆从愣了一愣,也随着他进了门里,于是换沈沉风一愣,转头问:“阁下还有何事?”
那仆从恭恭敬敬道:“奴才还有要事禀告城主。”
沈沉风点点头,挥一挥手,说:“若是有话可以直说,不必如此委屈自贬身价,何况我家里人向来不需自称奴才走卒。”
成功人士讲究说话立竿见影,自己一个命令他人一个动作。沈沉风即便年纪尚轻不足甚多,此刻已然可以见得来日飞黄腾达造化不浅:他话音刚落,那小厮已忙不迭的松气坐下,执起桌上的龙井茶便一口饮尽,舒一口气道:“在城门口上站足三刻只为确保守他出门,险些累死。”
沈沉风于是怜悯的看着他,叹口气说:“难得你辛苦一场没有累死,却要死得更加非命。”
嚣张小厮面色一变,说:“沈城主,我虽擅自潜入惊鸿城中,但一没伤天二未害理,不过是来找个人,城主何苦就要取我性命。”
沈沉风冷冷一笑,说:“在下倒也未闲得成日无事要以砍人为业,不过方才阁下手上的茶壶之中装的乃是如今已经出城的苏尽缘苏公子赠给在下的致命毒药,备不时之需用,公子适才亲眼确保了解药出城已远才来自行喝下,实与在下毫无关系。”
扮成小厮的神秘青年微微一笑,道:“惊鸿城内遭遇如此大变,沈城主仍有闲情与在下说笑,看来要对付天酃门亦是游刃有余。”
沈沉风身形一转在正中扶椅上悠然坐下,说:“此毒性烈,阁下大约还有一日时光,还有什么事情不妨尽快去做,在下与卿既非亲故,恕不接受嘱托代为办理。”
青年面色稍有僵硬,说:“在下入城是为寻一个人,盼城主大方交他给我,在下便立即离开此间,终生不在踏入惊鸿城半步。”
沈沉风一言不发,似对此人视若无睹,如同任何一个头脑清醒之人在面对毫无任何必要理会的一个死人。
青年的面孔终于僵冷。
这世间的无数意气风发身后往往随着一个涉世未深,就像某人笔下一旦出场神秘莫测似隐含无限玄机的角色,便往往连那一话结尾也活不到。
一个人一旦称作惊鸿城主,即使嘴里咬着一个奶瓶,出口的言语也是金玉,信或不信自然由你,最后结果是生是死则看他高兴。
沈沉风欣赏了片刻不知名青年的脸色变换,终于悠悠开口道:“阁下若是一时半会儿难下决定,不妨事先留下姓名,惊鸿城近日财政虽则吃紧,不过阁下若在此地有了三长两短,看在阁下如此自发自动为我试毒份上,沉风也好差人将你一卷草席裹了埋到后面荒山野岭,削块木板刻名留念。聊胜曝尸。”
自打方才便面色铁青,沉默无言的青年目光依然缺乏焦点,只顺着沈沉风的声音黯然到:“我姓段,我叫段筱菲。”
沈沉风终于舍得抬起眼来看着他的面目,问:“苏州无剑山庄?”
青年默然点头。
沈沉风站起来,对外间空气沉声命到:“卫白,速将你手下人马分做三班,即刻出城,分别上至项央城、荚冠城和凫水关三道,快马加鞭追回苏尽缘公子。”
段筱菲面色一变,似濒死片刻突闻无限生机。他看着沈沉风侧脸半晌,苦笑着说:“我倒不知他还精于用毒。”
沈沉风冷冷的说:“阁下不知道的事,只怕还有很多。”
“比如?”
“比如毒药一事是我耍你。”
沈沉风虽然初次见面,便觉得段筱菲颇为不知深浅胆大妄为大脑缺氧不自量力,不过依旧承认他是个很勇敢的年轻人。
苏州段家,无剑山庄这些名字,都曾经辉煌得难以直面。
但如今血气浊尽门楣光华,江湖如同一个婊子,不念半点旧情:无剑山庄若满门尽死,一桩血案倒也可以一搏它的愤慨怜悯。然而无剑山庄的龙头偏偏尚在,当日专程留在家中迎客的无剑山庄第二十七代家主段长青,手足俱全,平安健康的躲在马棚之中过了这一劫。
威丧名死,苏州无长青,天下乱剑纷扰。
沈沉风并不清楚本来预定要将女儿嫁给他的段家是否确有一个儿子在外,他只知道倘若自己是那个儿子,现在绝不会很轻易的就认他老子。
所以,说自己是段长青的三儿子的段筱菲,就算不知深浅胆大妄为大脑缺氧不自量力,也还是个很勇敢的年轻人。
这位年轻的勇士来到惊鸿城里,只不过为找一个人,找的是那位双腿已被齐膝斩断的老管事。找他为的是问一件事,问的自然就是那一天段家遭袭以至满门被灭时的事情。如此胆大包天舍生赴死周章费尽最后还颜面全失不幸被耍的英勇之举却只得到回答三个字,没看清。
段筱菲已经没有力气去自尽。
沈沉风派出的三路人马两日之后骑着快马良驹无功而返,最远已经追出凫水关外,那名为苏尽缘的神奇少年却仿佛全身上下长满翅膀,随时随地都可消失踪影。
彼时段筱菲已挎剑藏刀,背弓马箭要去一决生死,对沈沉风的沉寂不定心头何止微词:“沈城主,如今你已人马齐备,江湖上下莫不触目于此,阁下却在关口犹豫不定,究竟更待何时?”
沈沉风颜色不改,镇定如常答曰:“我等苏尽缘。”
段筱菲险些没崩溃,站在门廊道上吼得举世震惊:“你等苏尽缘?!如今被灭门的是我段家被杀亲的是你沈家,血海深仇放着不报,你等一个姓苏的,他是你老婆还是你妈?”
沈沉风叹一口气,说:“我也曾朝思暮想手段用尽,无奈强抢豪夺明媒正娶他都不肯下嫁,所以其人至今身份不明。”
段筱菲一声冷笑,问:“一个江湖闲人身份不明,你到底为何非要等他才肯出手?”
沈沉风站起来微微一笑,道:“因为我高兴。”
段筱菲进入惊鸿城第三天沈沉风依然镇定得像个死人,整座惊鸿城池宛若巨型豪坟,奢华极尽,死气沉沉。惊鸿城主眼皮底下段公子不好开张杀人,倒有心拆房放火咋砸招牌。
这一日是夜,惊鸿城城主房门前房方有矫影掠过。沈沉风平素不曾在房前置备任何打手保镖,多日以来人头尚在,其实与他武功高低毫无关系,只不过是刺客杀手正在生意淡季。段筱菲并无兴致赶在此时办理转业手续,他固然初出茅庐,年轻气盛,好歹也是名家之后,识得自己与惊鸿城城主间的天差地别。不过天地英雄并不等于百毒不侵,既然如今事情已在眉睫之际,而惊鸿城主却犹疑不定,便由他段筱菲来另辟蹊径也未尝不可,待得功成,世间人又有谁会想到问起,那年那月那个夜里,沈城主的门内桌上酒杯里,多了一些什么东西。
能不惊动惊鸿城内自大门到中心布下的无数哨岗如此长驱直入,段筱菲的内功刀法尚无机会大白天下,但轻功身法却显而易见可圈可点。沈沉风耳目何其灵便,到底也是正常人,他可在段筱菲有任何动作前穿戴整齐,镇定自若上来开门,不过是因为他压根没睡,此时闲得发慌正欲出门赏月。
看见门前段筱菲夜行打扮,全身僵硬,微微一笑,伸手想去解他穴道。然而段君未曾被点,不过惊吓过度,见沈沉风出手只道是要拿他,反手一格连忙退出一丈远。
见他竟能活动自如,方才一时僵直显然不过被他动作惊吓,就换惊鸿城主面上变了颜色,厉声问:“你来的时候,可看见附近有谁?”
段筱菲一愣,虽不知他这话作何意思,依然老老实实摇头道:“没看见。”
于是换了惊鸿城城主颜色骤变。沈沉风一步跌回门里,喃喃了一句:“他走了,他竟真走——不回了?”
他出声宛若游丝,段筱菲在一丈外自然听不真切,那勇敢青年沉吟半晌,终于扬声问道:“沈城主,究竟阁下是不肯上天酃山,还是不敢上天酃山?”
然而沈城主惜言如金玉,只在门口站了半晌,然后回身关门,始终未曾开口。
段筱菲经过一宿挣扎斗争终于碍于这一日夜里沈沉风的表现诡异,以及颜面问题不曾落跑,次日清晨鸡未报晓,他就已被门外匆匆足音惊醒,开门一看,惊鸿内四面八方人们都是劲装加身,弓马往来,面带萧萧杀气。
他还未动,沈沉风已挎好沈家代代传宝血烟刀,带着他年轻的新任管家前来问道:惊鸿城上下都已打点完毕,即刻就要出发北上天酃,段公子昨夜可曾安寝?
段筱菲看着他的神色镇定如霜,默然半晌,终于点一点头。
惊鸿城地接江南,与烟雨妙地咫尺邻亲,天酃山则远去关外,一行人马从惊鸿城门到天酃山下统共耗时二十八天二十七夜,沈沉风在这段时间之内除去吃饭休息识谱舞刀之外只有一个发现:段筱菲其实和他一样,是个没出过远门儿的。
这一路来看葱茏翠草如何渐退,终于极目只有漫漫黄沙,眉头便日比一日深,杯中酒水泛出惨黄颜色都可让他触目惊心。
不由叹一口气,放眼去看十步之外正在料理马匹的年轻管事,不但一身兼下管家账房辎重监查,甚至烧得一手上好家常川菜,还颇会泡茶,完人。
沈沉风自己暗生一通感慨,都不过二十一二的轻轻年纪,人却有能耐江南旱北皆如鱼得水。这几日来一路西行北上,日光渐剧几乎烧花他双眼,只好在目力尚佳时挑了如此一个良人。
他正在专心回忆这少年姓甚名谁,偏生耳畔不得清静。
段筱菲大少爷再度被告知水源困乏不能彻底梳洗整顿之后终于风度尽失,照着路边枯木泄愤,手里各色暗器有标无准,打得几棵枯木周围烟尘四起。
果然不论姓沈姓段,家教严密疏漏,江南少爷始终出不得这江南水乡。
沈沉风暗自苦笑,这时间他唇干舌燥,已经懒得出言相劝,只一声干咳示意,他的能干管家便即可上前,面带温润笑容,说:“段公子,天酃山脉虽然已在眼前,不过尚且未见刀光,公子此时已如惊弓之鸟,届时大仇相见,岂非要连兵刃都握不住。”
段筱菲闻言一个耳光没抡过去,已见到沈沉风的目光冷冽扫来——适,可,而,止。
段少爷怀恨收手同时看着那转身回去照料马匹的少年管家百思不得其解,一般人生父母养出来的,眼前这人行风走沙如履平地倒也罢了,烈日如斯,面上竟然不带半片黄黑颜色。
差距。
人言惊鸿城中上下人杰,厨房烧火妈子都使得一套上好大摔碑手,一时玩心起,想试这少年有何本领,手中剩的一枚短梅花便倚着他衣线斜飞而出,向那少年左肩招呼过去。
此后多年,段筱菲每忆此刻一时好奇,便要捶胸顿足仰天长啸悲痛莫名,本来一个管事本领,试与不试,知与不知,又有什么着紧,却被他一镖着个魔头出来,悔不该。
段筱菲能当光天化日潜入惊鸿城城主宅邸而不为哨岗所查,轻功自然不弱、内力固然相对不济,上下算齐不过中游货色。只是他的暗器本领却仿如畸形变异,与这人的总体武艺水平如隔天地,高得不可思议。他的手技高超不为人所察,那一枚短梅花亦是去势凌厉,却不带猎猎风音,声响细微。但很明显此人过往二十余年生涯之中并无机会为人师长,不懂如何冠冕堂皇装模作样的手下留情。他的按其出售毫无轻重分别,赫然就是要人心穴的致命杀招。
沈沉风虽将那暗镖走势尽收眼底,却在发现同时发现谁也不能有此速度拦下那一镖来。
除了苏尽缘。
事实证明惊鸿城主对神秘少年苏尽缘的能力评估近乎一种迷信,因为其实他也并未挡下,只是闪身躲开。
沈沉风见到自己的得力管家左身一侧,那短梅花镖切着他的前襟掠过,片刻间少年右手宛若平素推水奉茶一般淡然甩出,两指挟住镖头一拨,掌心在镖尾上轻描淡写一道内力推出。
他才刚将这片刻动作收入眼中解完,就发现段筱菲大少爷捂着左肩轰然倒地。
那深藏不露的少年管家慢慢走到他面前,若有所思问道:“这将内力隐于器,顺风脉发招的法子原是天酃门的内功基本,你从何学得如此不伦不类?”
沈沉风闻声惊得话也说不出来,这声音足月以来他身里梦外不知寻过几回,却竟然,认不出来一个咫尺。
段筱菲闻言亦大骇,半晌才失声道:“你如何知道?”
少年耸一耸肩,扬手在面上一抹,他背向日光,面目不甚真切,只听得一道声线清朗又有无尽慵闲附骨:“因为我是苏尽缘。”
苏闲逸@2006-11-07 19:18
谢骨依
姓谢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征生来一双桃花眼风斜眉上挑,出口成章之余最喜言辞轻慢。昔年身在书院,便与那下垂眼的持板子谢姓先生结了深仇大恨。因此无论谢骨依其人如何相貌工整人品端正家境上乘好评如潮,在他口中道来皆是男生女相矫情无比性情恶劣鸡肠小肚为江湖同道所不齿。
日正当中,传言男生女相矫情无比性情恶劣鸡肠小肚为江湖同道所不齿,实则相貌工整人品端正家境上乘好评如潮谢骨依站在无剑山庄门口热得自尽的心都有。
想他临出门前,家中老娘千叮万嘱,江湖险恶人心不古,切不可这样那样怎生如何;三妻四妾手持方巾绞帕沾泪,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那自忝鹤派出身的十一姨娘更是杀气腾腾持剑打马三里相追,恨口中念念恨不能同他共赴杀场,倒似他昨夜风流之后今朝出门忘记付清银钱。皆一一忍下不曾暴跳如雷或快马加鞭抱头鼠窜,充分体现老子死后身为一家之主的气度风范,到如今终于德性用尽,心想一群婆娘没事儿干啥将头发养得如此之长,导致见识如此浅短,出门前念经一般的江湖道义儿女情长养生保健,就没个人来提醒一句八月江南天气炎热,儿子夫君你从小未曾离开北方疆土,此番南下报仇杀贼,小心暗器,切忌中暑。
谢骨依在以武功名动江湖之前,就先以他的十二个老婆震撼天下。
本来一如谢家公子般相貌工整人品端正家境上乘者,倘若有心余力,娶得十二女子摆在家中倒也并非难事。困就困在这十二位女子都非泛泛,不是但凡蹦出一个人模人样身世清白使得一手上好破铜烂铁的小子便可委身下嫁。姑且不论其中涵盖原定忝鹤派下任掌门,流意堡的独生女儿,甚至据闻他的三姨太太乃是高墙深闱中一名绝色才女,彼时尚未登基的太子殿下都有意纳为太子妃,却不知那小姐哪一夜赏月晃花眼,放着皇后不当来做个成名尚未,家聚小财之人的三姨太太,最诡异是那毫厘之差便权倾天下的太子殿下竟然也不曾多加为难便痛快放人。
人神共愤。自从谢家公子以十二位风流美人声震丛林之后,江湖便盛传谢公子俊胜潘安,型压宋玉,长得快比楚留香还帅。然而不论改朝换代,山河位移,江湖盛传便永远与实际差开十万八千里。
苏尽缘与谢骨依数度照面,将彼此面目都已耐心看尽,但凡有人问他这位传奇人物是何外形,苏家公子思来想去不外一句:长得像个女的。
长得像个女人的谢骨依与清秀少年苏尽缘七月会与江南岸边。
彼时出身北原的谢公子正顶着一杯冰酒摇蒲扇,手边的半块西瓜还是用随身温玉匕首剖开的。
苏尽缘看着那把匕首若有所思,半晌后面色惊讶,难得失声问道:“莫非你就是谢骨依?”
谢骨依更为惊讶的失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不过这是之后的事,李征说,与前一话里才被自己飞镖打了肩碎的段筱菲并无多少关系。方才说到姓谢的便甚觉义愤填膺,情绪激动,难免跑题。
这时候的段筱菲突然觉得其实一个被自己发出去的飞镖打了肩碎的人无论躺在沙里还是床上都没有什么区别,就算此刻让他躺入天宫,身侧飞仙萦绕,他依然会愁眉苦脸,无比忧伤。
因为那个惊鸿城主沈沉风不惜背尽讥讽骂名也要等他出现才肯出门,虽然不曾等到不过也终于出现的苏尽缘现在正站在他的床头,仿佛一个正在挑选红牌候选的妓院老板一般仔细的凝视他的面目。
相比美男标杆沈沉风,段筱菲的长相好看得很普通,出门在外不必担心被抢,但也要不时破财消点儿桃花灾。平心而论被人看个几眼倒也并无不妥,然而苏尽缘的目光已经过分凌厉,使得他不仅错觉自己不是要上案板,就是该出嫁了。
就在段筱菲已恨不能在自己脸上涂脂抹粉时,苏尽缘才慢条斯理开口问:“你的功夫是如何学来?”
此言一出沈沉风与段筱菲都甚觉匪夷所思,方才这小子目光如电,眼色如刀,还以为他已从段筱菲脸上看出全部来龙去脉,只待他一语道破天机,便要手下即刻出门拿人,谁之差片刻天荒地老,却只等来一剧如此平凡无奇的问话,简直叫人大失所望。
段筱菲答得有气无力:“他是不出世的天酃门中劫字辈人,纵然我据实相告,阁下也必然不能相认。”
“那倒不见得,”不待苏尽缘开口沈沉风已若有所思,“他再不济,也不至于不认同门师兄弟。”
段筱菲突然觉得天宫沙地果然全无区别,神州一万八千里,何处不可去?只要别让他继续躺在此间此人面前。
苏尽缘竟是天酃门人,段筱菲花去三根骨头方才明白这个事实,长久以来来他的观念都在此人是沈沉风的密友或男宠之间徘徊不前,然而如今终于真相大白于天下,他却恨不能再断三根骨头糊涂一生。转而又自我宽慰一番,好歹算是明白为何沈沉风非要待他回来才肯西上天酃山。
“劫为。”他说,“教我武艺的人叫劫为。” 沈沉风问:“你是在天酃门内学的武艺?”
“不,”段筱菲摇头说,“他每月都会到我家一次,日子虽不定,但一个月必定只来一次,也定会来一次。”
“你怎知他是天酃门人?”沈沉风瞟一眼始终一眼不发的苏尽缘,又转头去问。
“自然是他自己说的。”
“他为何要你潜入惊鸿城?”
“谁说是他要我潜入惊鸿城?”段筱菲一挑眉向惊鸿城主瞪去,“他只要我自称段家三公子,想办法讨伐天酃门。”
沈沉风还待再问,段筱菲已将眼一闭,说:“不必再问,他做此要求原因我也不知道,更加不曾过问。”
沈沉风闻言一个抬眼:“哦?难得你不心生好奇。”
段筱菲面无表情答曰:“倘若你的师父也从小开始,但凡你有疑问便打你一顿,阁下也会对他的任何漠不关心。”
沈沉风因一句无心不甚尴尬,讪讪一笑,说:“你这人倒也诚恳。”
段筱菲依旧没有表情,说:“好说,他只让我办事,并未吩咐此乃天机,我自然乐得合作以求宽大处理。”
就在沈沉风面临无话可说的危机关头苏尽缘及时开口问了一句:“借问一下尊姓大名。”
“段筱菲。”段筱菲说,“我就叫段筱菲,从小便听人叫我段筱菲。”
“令堂是?”
“无名妓女。”
“原来如此。”苏尽缘点点头,出手点了他身上几道穴口,说了一句你请好好休息便转身出去。
沈沉风有心拔腿便追,终于还是留得风度礼仪先对床上表情难看无比的段筱菲宽慰几句,阁下放心我等必不会将你丢出门去喂蜥蜴,稍后更有专人看护倘若你家师父性喜灭口亦不必担心。话音未落已经急不可待转出门去,留得房内段筱菲终于得空感慨自己近来究竟走的何种霉运。
沈沉风出去时看见苏尽缘站在走廊上遥望大漠黄昏,一色闲情。他走上前说:“假冒天酃门人倒不新奇,却不曾想竟有人挂牌开班,传道授业。”
苏尽缘瞟他一眼,问:“你怎知那自称天酃门徒的人是个假的?”
沈沉风口气笃定:“连我都知天酃门内虽则高手众多,却也人口稀少,且数代以来几乎无人下山,你既为门人怎会不识同门,刚才却对那位劫为先生漠不关心,必是从未听过。”
苏尽缘点点头:“有道理。”
“而且,”沈沉风正在努力隐藏口吻得意,“既然有人假冒天酃门人收徒纳弟,便也能冒了招牌去抄家灭门。”
苏尽缘点点头:“有道理。”
“江湖中能将家父做客的无剑山庄满门血洗,甚至斩下我惊鸿城前代城主头颅之人倒也不多,”沈沉风声色一寒,道,“树大招风,想要藏头不露尾,也不是那么容易。”
苏尽缘用力点点头:“非常有道理,那么你已打算回去?”
沈沉风点点头,说:“要搜罗情报,指挥调度,自然要回惊鸿城去。”说罢望着段筱菲躺着的房间一笑,“亏得你出手逼他露了马脚,这一趟虽辛苦,却也不是全无收获。”
苏尽缘仍是点点头,说:“慢走不送,路上小心。”
沈沉风有点惊讶:“你不同我一道回去?莫非还有事情未了?”
苏尽缘瞟了一眼已隐约可见的天酃山峰,说:“我要上山找找那个叫劫为的。”看见沈沉风的表情他叹一口气,难得大发慈悲补上一句把话说清,“谁告诉你我认得门内所有师兄弟?”
除却掌门师父,也就还识得一个,要想起还往往都是喝醉时分。
段筱菲被沈沉风打包带回惊鸿城中三日之后,终于躺得生霉,问起会师门省亲的苏尽缘几时回来,沈沉风答曰不知道。
不知道?段筱菲与他二人说话,口气鲜少能不如此匪夷所思,“你怎会不知道?”
沈沉风开口便觉疲倦,我怎会知道,他这人世上究竟有谁知道,那狡黠、清淡、莫测,仿佛一段记忆失却,凭空而生,无兆消离的闲散少年。
少有人知,其实苏尽缘自离开天酃门后便不曾上山一步,李征泯一口茶笑一笑说,虽然他的确并不记得门内是否有过什么劫为劫什劫么。也不关怀,惊鸿城的大队人马前脚刚起,他已飞马轻蹄到了苏州。
江南岸,无剑山庄。
苏尽缘并无预定要偶遇谢骨依,但他素来对意外没有任何排斥,所以在无剑山庄附近茶馆里碰巧看见身边横着一把温玉匕首还有半截插在西瓜里,还有半分便要脱水致死,全身乏力还正被人调戏的谢家风流少爷时,直接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北陵谢家,并非武林名门,也非江湖世家,数代以来生计平淡,声明最响的人物是娶了十二个老婆的谢骨依,江湖对他除了老婆质数量外尚无任何了解,此外就是谢秦生。
谢秦生算是医生,也并非名医,不曾有人不惜跋涉千里,四海相求,不过天时地利,凑巧曾在天下第一富豪身上开过口子,取了一枚要命的毒钉子出来。于是从此以后便有人知道被谢秦生开膛破肚乃是延年益寿。
谢骨依就是谢秦生的儿子,虽然此事几乎无人知晓。
他尚未出道声名已过乃父,只不过谢秦生之名刻于浮屠,谢骨依的大号却荡在风流。
他老子泉下有知,苏尽缘想,必定黯然生恨,自己济世一生,不容易治到几个家中生有美女的,却不幸壮年仙逝,结果全部便宜自己儿子。
很久之后他将此时心想告诉谢骨依时,对方点头不已,说,深有同感,所以我要拼尽全力长命百岁,待得他几番投胎,将此仇彼恨忘得七七八八再下黄泉。
但初见时,苏尽缘甚至忘了在那张天下人皆有心好奇的颜面上多加逗留,就已快在他身旁那把温玉匕首上看出两个洞来。
然而时机不巧,彼时长着一脸祸水相的谢公子正因中暑在即,娇姿慵懒而引来登徒子数名,应付得他七窍起火,听见苏尽缘叫他名字,还以为天见可怜在此异地赐他一个熟人,立即应了一声,转头一看却是一个少年,且至少自己不认识他,也不曾想太多,便放下拿起的招式全心等待救援,岂料那少年听他应过之后转身便走,仿佛眼前景观未曾入眼。
“喂!你是死的不成?!”谢骨依一甩手送出一招“平风压柳”将身侧流氓尽数放倒,就冲着苏尽缘柳眉倒横,怒道:“路见不平当拔刀相助,扶危救难劫富济贫方是血性男儿,大丈夫所为,袖手冷眼隔岸观火,是不是男人啊你。”
苏尽缘翻个白眼,说:“我当然不是男人。”
谢骨依听了一愣,眼波一转,笑道:“莫非你原来是个女人?”
苏尽缘又摇了摇头,说:“非也。”他神态肃穆,表情专注,正色道:“在下不折不扣是个死人。”
死人的确就只是死人,是男是女都不重要,差别不过是棺材的大小,不会吃饭喝酒为非作歹,更不会穿衣走路行侠仗义。
谢骨依被噎得有口难言,只好叹气问苏尽缘你如何得知我是谢骨依。
苏尽缘微微一笑,说:“我不知道你是谢骨依,我只晓得谢秦生的儿子叫谢骨依,而除却谢秦生的儿子,”他一瞟那把被用来剖西瓜的温玉匕首,“大概也再不会有人会用这把蓝田暖玉匕首。”
“哦?”谢骨依挑眉的模样让苏尽缘想起一个人来,他拿起那把匕首在手心一转,说,“自从家父传它给我,倒还尚未感觉使用不便。”
“你用得惯便好,”苏尽缘点头之后转身便走,他的身法素来扎实,所以也在谢骨依手中匕首刺入他颈项之前悠然停下,向眼前顶着一幅少女眉目的谢家少爷微微一笑:“有何贵干?”
“打扰打扰,”谢骨依也学他笑得风情云淡,“只不过想请教各位为何知道谢骨依便是谢秦生的儿子,”他面色不惊,类于没有表情,“若我父遗言不是神经错乱时刻信口胡说,全天下晓得此事的人该是不过两个。”
“的确如此,”苏尽缘点点头,“恰好我便是其中一个。”
谢骨依上下打量他一番突然表情一僵,撑着一口真气问到:“阁下是?”
“我叫苏尽缘。”
苏尽缘的名字是个咒。
不需多年以后便会令江湖门路开合伸断,出言便可动摇四野。
然而此刻谢骨依恨不能变成一个西瓜将自己若无其事摆到路边,却是为长辈所害。
一听其名即刻之间少年风流的神采飞扬尽数化作死灰撒了一脸:“你就是苏尽缘?” 苏尽缘的笑容益发灿烂。
谢骨依则终于知道方才错失不闻不问任他离开的机会是何其愚昧。不由举目,却因日光强烈而垂下眼脸看着面前一如虎跑泉般的清澈少年。挣扎问到:“可否当作方才我拦你的事从未发生过?”
苏尽缘依然笑得人畜无害,朗声道:“万万不可,我中华自古乃是礼仪之邦,长幼尊卑是且不可乱的。”说罢便定睛看住谢骨依一副恨不能一死以全清白的表情,揖手俯身,恭恭敬敬唤到:“侄孙尽缘,见过姑奶奶。”
人生。
谢骨依捧着半块西瓜,心想。
苏闲逸@2006-11-07 19:19
许灵均
许灵均和李征交情很好。
所以在涉及许灵均的人品介绍担保时李征都无比坚决地三缄其口。与人为友,偏颇掩盖昧着良心信口胡言制造江湖舆论不见得就是义薄云天,但至少可以选择在能力范围内适当进行言论管制,以免朋友的恶名一日千里的传阅四海。
许灵均和谢骨依若能换种方式重新邂逅,其实会很有共同语言有望成立统一战线,毕竟都是未出世便有声名自行远播,声势浩大的宣传效应皆来自不负责任的上一代,他们不顾后世子孙的物质与情感立场擅自打拼天下扬名立万,然后两腿一蹬便将无数困扰留给自己亲生骨肉去责无旁贷的鸡飞狗跳,防不胜防。
差别所在,不过谢骨依的老子献身医道钻研,一世悬壶,而许灵均的直系一路追溯,皆业杀生。
如此而已。
许其实是个很平凡的姓氏,只是不巧赶上那些年间,全天下最喜欢杀人的人之中,最会杀人的人,都恰巧姓许,纵然有一、二例外,也与这些许姓兄弟在血缘上扯出千丝万缕。还有好事之徒自行千辛万苦一番修炼之后自行投奔,于是连年人丁兴旺,家业昌隆。任何一个这样的家族之中都会有一位福泽深厚的老娘们儿或者老爷们儿,而许氏宗家的老太爷每日除却午眠喝茶遛鸟下棋神游太虚之外,便将全部精力消耗在操心自己的嫡子所出独孙许灵均的前途未来之上,不过这份深爱如今已成往事,自从许少爷一言不发走出许家正门便再也没有回来,即是光天化日,明目张胆,堂而皇之离家出走之后,许氏宗家的老太爷每日除却午眠喝茶遛鸟下棋神游太虚之外,便将全部精力消耗在极力避免想到自己的独孙并在不断避免失败后破口大骂,以此舒筋活络,延年益寿。
这与在家中地位如日中天,备受宠溺的谢骨依倒是相对天差地别。
但许灵均作为一个人品不太好评价的善良少年,初见谢骨依时却对他有着良好印象,并在一段极短时间内对将谢骨依介绍给他的苏尽缘感怀有加,至于后来许少爷为何又是如何抄着一条长凳一路追杀苏公子到无剑山庄门口,则是后话。
——“速往苏州,若不幸便见我,有幸则遇美人。”
许灵均收到苏尽缘模棱两可的消息时,送出此等无责任言论的人还在西疆大漠上一脸悠闲算账喂马,等待二楞子般的惊鸿城主沈沉风几时灵光乍现,将不久前发生的无剑山庄灭门惨案,顺带让他死了老子的事情可疑之处想个七八分通,再从旁提点一二,顺水推舟将他赶回惊鸿城去,然后拐匹脚程甚佳的好马一路游赏前往苏州,运气好在许灵均饿死前寻到他,倘有不幸,也可尽些朋友道义为他回收尸体。
就这一点而言,段筱菲对许灵均多多少少还有恩情在,他那一镖虽然将自己的未来人生打得永无宁日,却也间接救了离家出走的许灵均于水火,令其不致饿死在距西湖很近的地方。
许灵均的目力本来上佳,这一天却因连日饥饿导致格外涣散,本来不应看到专注于夜市繁华与小食美味的苏尽缘从他面前走过,所幸苏尽缘身边还走着一位长得极易辨认的娇柔美女,霎那间许灵均的眼目与半条街的男子同时铮亮,随那美人儿的莲步走出三尺开外,方认出她旁边那一脸清闲相的朴素少年正是令自己在此饿了三天两夜的罪魁祸首。
大庭广众,美女当前,许灵均仍是毫不犹豫使出平生所学身法赶上前去一把擒住苏尽缘,趁其吃得正欢不及防备时扣住他的脉门,一声狞笑,照准他右手上的煎饼准确咬住,并且死不松口。
民以食为天。
苏尽缘将许灵将召至苏州纯属一时兴起。
当然自从与他相识以来苏尽缘便对许灵均手上的功夫斤两有所认识,深知此刻若无意求死口头表达便不能如此直白坦率。于是许灵均一边把大碗五花牛肉面吃得惊天动地一边镇定自若擦净油腥,遣词得体的问苏尽缘我最近其实很忙,正在离家出走,你这么急到底找我什么事时,苏尽缘在微微一笑的神秘面具之下将所有借口与潜逃退路想过一遍,直到瞟向厨房后门那一眼擦过一旁无所事事的谢骨依与他依然红润的面颊,方才轻吐一口气,转向许灵均低声道:其实兄弟我此番南下,顺便调查无剑山庄一事外,最近要是有意将我家姑奶奶引荐于你,尽早解决你的个人问题,以免我的好友落入三十不立的尴尬境地。
许灵均显得很困惑,思训半晌,问:你的好意我深为感激,不过你真的不曾记错我的年纪?
苏尽缘端起桌上茶杯来抿了一口便摆出莫测微笑,道,人生在世光阴短浅,年岁大小不过是衡量离死远近,何必在意?
“如此短浅光阴之中加倍可贵青少年华竟然还要娶个男人回家,也算了无生趣。”适才一直安然寂静,专心致志品茶降火的谢骨依忽然向坐在自己对面已然回复优雅的青年一盆冷水泼去,并侧头向他侄孙苏尽缘微微一笑,“看来侄孙你还不知姑奶奶我听声辩位描形摹态的本领已臻无人可及之境,日后还需多加学习。”
苏尽缘面向已经缓缓站起的许少爷依然保持得体微笑。
好说好说。
被抄着条凳追杀的苏尽缘和追杀他的许灵均以及跟在后面看热闹的谢骨依都一致认为无剑山庄的大门修得很漂亮。
远有楼阁雅致,近有金璧轩昂,只差在当眼处横立一块“欢迎踢馆”的烫金牌匾。而此地除却门闭楼空,四下清寂之外,山庄本身并不见衰颓腐败气象,不过一月之前,它名号之前尚仍是武林同道心目,江湖言语中一把出鞘锋锐,繁华落尽,却只在一夜之间。那一夜中身处无剑山庄之内的人不分尊卑亲疏男女老幼,无人知,无人见的尽数丧命。其中甚至还包括为了两家联姻而在山庄作客的惊鸿城主,就连他带来的仆从也几乎死绝,只有带了人出去为夫人小姐寻刺绣的惊鸿城管事留得命在。
“你我交情虽不算深,但好歹相识一场,我依然不懂你为何会对此事上心。”许灵均望着无剑山庄的宽大门槛,皱眉问了一句。
谢骨依点点头,说:“段长青的侄女是我第十位夫人,我是你家姑奶奶,但我也看不出你与此事有何干系。”
苏尽缘只是如同赏花观景看着无剑山庄延绵的白墙与鲜红门楣,半晌,他回头一笑,因为我很闲。
沈沉风接到很闲的苏尽缘的信时觉得很奇怪,尽管苏尽缘的来信文笔通顺,条理分明,甚至字迹工整,墨色清晰,用的还是薛涛笺。
但他差使来为他送信的人却将沈沉风吓得不轻,尽管此人一个鼻子一个嘴巴一对眼睛耳朵再加一个鼻子的确是该长在什么地方就长在什么地方,四肢健全,身体也还看似健康。
但这个人的名字叫段长青,本来应该成为沈沉风岳父的段长青。
没有在那一夜拔剑一战,躲在马棚里逃过了一劫的段长青。
苏州,无剑山庄,段长青。
面无表情的段长青。
苏尽缘给沈沉风的信虽用去两张纸,内容却都简单,第一页书:速将此人妥当藏起,勿多问,勿多言,勿令其与段筱菲碰面。
惊鸿城城主沈沉风觉得很为难。
惊鸿城地跨百里方圆,亭台楼阁无数,深远密室不尽,防卫森严,机关琐碎,还有无数隐秘高手就连他也未曾及时以一拜会就隐匿此间,唯惊鸿城主之命是从,即使要把当朝天子连同整个后宫尽数藏起也并非难事。何况沈沉风对苏尽缘的判断素来近乎迷信,寻人隐私更非其所好,既有苏尽缘的明文吩咐他便必定不会对此间这位段长青多置言语。
但是这天下午段筱菲正坐在他书房喝茶,并对苏尽缘连日以来半点消息不曾放出便将他非法软禁在此之事喋喋不休。
对于走进来的段长青段筱菲的视线在他脸上略作逗留,便表现出世家少爷的应有礼节得体的表示沈城主你既有客我便不多扰,然后起身告辞。就在他走到门口沈沉风已差不多要将一口长气吐出的瞬间,段筱菲忽然回身抖袖,袖中隐约青光乍现,瞄定段长青的背后要穴就要尽数暴出,段筱菲只差催动真气的短暂片刻,而这片刻之中,沈沉风已然抄起桌上一只狼毫灌力掷出,一道劲力在段筱菲出手分毫之前猛然击中他的肩穴,段家公子半身一晃,袖中要命物事丁丁当当落了一地。
沈沉风这才吐出一口气来,自书桌走到门前,拉起段筱菲的瞬间以极重的劲道封了他的穴位,然后叫道:“来人,扶段公子回去休息。”
段筱菲被家人抬走时的表情很是死不瞑目,沈沉风略一思量,又让人将他抬回,把苏尽缘来信的第二页展平给他看过,才又目送他神情沮丧,被寂寞的抬走。
——“若二人相见,立即拿下段筱菲。”
苏尽缘在段筱菲被拿下的第三天回到惊鸿城中,随同还带着一名离家出走的职业杀手与他苏家姑奶奶,三匹奔马进入惊鸿城地界之后依然一路飞驰,长驱直入,将偌大惊鸿城府视作无人之境。年老管事门房惊吓之余纷纷叹息之时,惊鸿城主还特地沐浴更衣,殷勤走出持礼相迎。
天理何在。
“人呢?”见到沈沉风,苏尽缘还在马上便开口问。
“密室里,半刻前我才去看过。”沈沉风微微一笑,言下之意我办事你有何不放心。
谁知苏尽缘不耐烦一挥手,说:“我问段筱菲。”
“哦,床上。”
段筱菲不但人在床上,更被麻绳牛筋连同一床棉被一起固定在床上,不得擅自移动。所以虽然惊鸿城内仆从的伺候周全得体,段少爷依然满面不爽。
苏尽缘走进他的房间之前,首先同沈沉风简单介绍了自己的随行人员,并且要求对他们进行妥善安置,随后一口长气吐出,寻到一张最近的长椅悠然躺下,细细品了一盏清茶,低头小寐片刻。再睁眼时,才对坐在书房中看账册的沈沉风微微一笑,说,陪我去看看段筱菲。
段筱菲又不是美女自然没什么好看。所以苏尽缘只是进门之后草草扫他一眼,便松了他的五花大绑,坐下来替他稍稍疏通血脉,然后微微一笑,问:你见到那张脸可有感想?
段少爷面无表情。
苏尽缘说:你可知道他姓什名谁?
段少爷一言不发。
苏尽缘端起桌上茶杯半闭眼睛抿了一口,轻吐一口气,微微一笑,说,他叫段长青。
段筱菲还是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只是任谁也能看出此时他便如同才见过鬼。
你可知道为何无剑山庄被血洗那一夜,名满天下的段长青不曾出手迎战?你可知道为何他不逃不走不销声匿迹隐踪天涯,一代宗主宁愿躲在马棚内只求苟活?苏尽缘面带微笑问这些话时,段筱菲始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直到苏尽缘说,当然这些其实无关紧要,只是我猜你大概很想知道,为何无剑山庄第二十七代庄主段长青,与你的劫为师父长得一模一样。
段筱菲终于转过头来认认真真看着苏尽缘,这个苏尽缘,他的笑脸懒散如旧,须眉不动分毫,仍是雅致清秀。
段筱菲却一声惨叫,晕过去。
鬼啊。
段筱菲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苏尽缘问他自己到底是不是段家子弟。
苏尽缘看起来是个你问他话他会诚恳回答的人,然而相识日久段筱菲心理清楚他会那样干脆必定是因为事先已有预料,那简单答案会让阁下今后人生都化作一场飞沙走石鸡飞狗跳的六国大封相。但是这天显然他被段筱菲那一声惨叫捧得甚是开心,所以坦言你是否段家子弟我确实无从知道,想必段长青本人也不甚清楚,现今要去问你娘亲师父显然都不甚现实,不过我知道有位姑奶奶身怀一物兴许可证实阁下身份。
段筱菲听得头大如斗,半晌终于得以调转正常,便问,你说的可是段家长祖母?据我所知这位姑奶奶已经入土七年有余。
苏尽缘微微一笑,说,若有必要我并不介意前去掘坟盗墓,不过如今这位姑奶奶人就在惊鸿城内,我们即刻启程,大概半盏茶功夫便能见到。
段筱菲便随着苏尽缘踱到惊鸿城最深处的偏院,又几经曲折来到一幢小楼下,一扇雅致小门前,苏尽缘抬手在门上扣了三声。
“谁?”一道柔声如清泉撞水般软软飘出,段筱菲只觉心头一动,佳人未语骨先酥。
只听苏尽缘轻声回到:“是尽缘,想借您蓝田温玉匕首一用。”他说话总是如此精炼直白,却很少这样有礼貌。
“……进来说话。”
苏尽缘仍是毕恭毕敬,先道一声尽缘失礼,才小心推开小门,向段筱菲吩咐一句等在这里,寸步不得乱动,方才走了进去。半晌之后,才又听他声音响起,道:“尽缘逾越,承蒙不怪,自当反省。”
而方才那软玉温声应到:“你为友出力,也不堪为错,但那暖玉匕首又岂可儿戏以待,这次我不怪你,今后就休要再提了,你回去时悄着些,我今日身子不妥,听不得声响。”
段筱菲快把眼珠瞪到眼眶外,大好帅哥转眼够格去蹲荷叶,可见吓得不轻。
他看着苏尽缘两步退出门来,轻手轻脚将门合上,并施展上乘轻功领他出了小院,一路一言不发,守口如瓶,惟方才黄莺脆谷声主人之命是从。
且不论他段筱菲,倘被沈沉风看到这纵横天下一祸害今日竟被轻易制住,欣慰之余兴许亦想一头撞死,超度七七四十九日依旧不肯瞑目。
直到出了小楼大门,苏尽缘才叹了口气,对他说:“看来此回只好待改日做个梁上君子。”
段筱菲仍将一双青蛙目留在脸上问道:“莫非那是你亲娘?”难怪子不教。
苏尽缘一声苦笑,说:“亲娘少爷我才懒得如此伺候,方才不是就同你说过,那是我的姑奶奶。”
是夜,沈沉风一如惯例不曾入睡,躺在床上默默思索一番,终于起身梳洗,穿着妥当,自私窖之中翻出两坛淡酒,一摇三晃来到苏尽缘的居处门外,一若当年不分晨昏晌午三更半夜跨马便闯他的客栈房间。
房里的苏尽缘亦仍是喝茶写字,门口天崩地裂他也懒抬尊眉。
尽缘,沈沉风放下酒走到他写字桌边,我想问你件事。
讲。
沈沉风的神色扭捏,言辞吞吐,一时半会儿似开口艰巨。
苏尽缘等了片刻这边厢依旧声息宁谧,便侧抬螓首想看今日这人又失那颗心的疯。
一抬头,沈沉风目若长夜。
尽缘,你到底是谁。
苏闲逸@2006-11-07 19:21
冷宜沙
冷宜沙梳妆妥当之后正要出门,却听见窗格上一声短响,回身去看便发现窗楣下果然扎着一只短镖,附油纸半张,上书:刺杀段长青之事延后,速入此城深处“小袁楼”上,窃蓝玉匕首,毁之。
冷宜沙并没有看过之后叹一口气,心想朝令夕改也要有效率,若我早片刻出门你起飞就要收师不及之类,他只是镇定自若默不作声把纸在灯上烧掉,向着轻灰吹一口气,看它们行色轻佻四散无踪。
等等,李征说到此处略一停顿,方才我似忘了简单交待此人来头。
冷宜沙,年二十七,惊鸿城员工,职位下管事,主要随新任少年管家打理账房事宜,由于上司常年无踪,加上眼下时局动乱导致各处人手短缺借调不断,今日已然形同护院。作为一个干管事出生的,冷宜沙对护院的差事显得甘之如饴,尽忠职守,这种干一行爱一行的优秀品质在惊鸿城员工中深受好评。对他本人而言,则就堪称机遇了。
冷宜沙在二月前惊鸿城大聘天下追加员工时本来便以护院为目的报名,一路过关斩将,武考文考皆有优异成绩,面试会场上那位坐在管家牌后的悠闲少年上下打量他一番后露出神秘笑容,录取次日前去听取从业培训时却惊觉自己身处管家专用书房之中。接过成捆帐册时他看着那位面目懒散眉眼半闭的少年,不由心想,账房管事揩油偷腥虽则轻易,但总不好明目张胆出入各处,刺探杀人。于是叹一口气,慧眼识英雄原来也可以让生活变得很艰难。
让人家生活变得无比艰难的少年有为,慧眼管家苏尽缘正坐在他老板沈沉风的书房中午睡,不时半睁眼睛喝口香茶。
他的老板沈沉风埋头批帐,一幅克尽职守,专心致志模样,仿佛苏尽缘即便此刻上房揭瓦他亦会不为所动。
但就苏尽缘其人而言,无聊致死他顶多倒头睡下,再醒来时又是新的一天,断不致于拆房彻墙。
但沈沉风看完其本帐目三张告诉九条调令之后,苏尽缘仍旧坐在那张太师椅上半睡半醒的喝着一杯没完没了的碧螺春。
这让沈沉风想起昨日夜里他仿佛带着酒意的一个问题,和苏尽缘风轻云淡的回应。就像他回答所有人的所有提问,模棱两可,意向模糊,有听没有懂。
苏尽缘是个没有答案的人,他善于等待,充满耐性,无所渴求。仿佛自身亦不知何物于他堪称为重。
沈沉风叹口气,问:“那么闲怎么不去问问段长青。”
他本以为苏尽缘早已将段长青的身价族谱彻查清楚,谁知待他饶有兴致问起时,这人才摆出一脸清白相说:我为防万一,找到他后便马不停蹄送来给你,哪儿找时间问他龙来脉去。
沈沉风彼时简直有点儿不知所措,送来我处又有何用倘若连你也不能保他周全。
结果苏尽缘坦然答道:在我身边岂有周全可言,全天都有天下第一杀手与天下第一庸医环伺,自身尚且不知几时就被刨肠截肚,何况为人护驾。
苏尽缘的口气很诚挚,沈沉风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心澄如镜,轻易明了这小子不过是嫌带着段长青便等于出门带钱,横添麻烦。是以迫不及待将他送来,便仿佛每每随着他这个天涯归来人一同进门的成叠账单。
对于沈沉风看似颇为积极的提议,苏尽缘的反应是叹口气道:“倘若能去,我十趟也去了。”
惊鸿城主当下有些拿不住笔,心想惊鸿城内何日驻扎了如此高人,竟能逼得不知究竟是人是鬼的苏尽缘寸步难行只得叹气。
他还未生出购入高香安排朝拜事宜的念头,不知究竟是人是鬼的苏尽缘就又轻轻叹了口气,说:“段筱菲那小子这些天来日日围追堵截,念着要我去扮司空摘星,他自知擒我不住,便三餐守在段长青那密室门口守株待兔。此人平素脑筋看似生锈,今有莫名动力润滑,竟然也不是个吃素的。”
沈沉风沉吟片刻,问:“谢骨依手中的蓝玉匕首,当真可证明他是否段家子孙?”
苏尽缘摇摇头,说:“此事乃谢、段两家不传之秘,当今世上除却段长青、谢骨依之外,无人知晓其中隐秘。”
沈沉风略一思量,又问:“前日你既能说出劫为与段长青有一般相貌,可见是知道段长青原是有个同胞兄弟了?”
苏尽缘一点头,说:“段长青原有一个胞弟段长英,此事本不隐秘,不过二十四年前两兄弟被人下毒,长青为谢秦生所救,长英则因救治不及过逝,丧葬齐全,坟头杂草都长了二十四年,如今再来说他没死,简直堪称过时。”
沈沉风闻言笑一笑,问:“将二十四年前便手续齐全的死人与今日黑幕联想一线,你的灵感来源又为何?”
苏尽缘耸耸肩说,猜的。
沈沉风难得没有理会他的答话,兀自说道:“之前我也奇怪,不明白段筱菲的师父为何坚持要他冒大忌大险自称段家子息,如今想来,若真是当年长英未死,段筱菲又是他的骨血,倒是合情理。今日段家如此局面,若段筱菲能趁机出面,借彻查此事重振段家,长英必然扬眉吐气。”说到此处,沈沉风面上泛起一片轻嘲笑色,“双子原是世家大忌,当年宣称长英已死,只怕是段家长辈为避今后权位之争。而长青今日声名尽坠,自然无力与他相争,不过……”至此又一转眉头,“倘若此事真乃他为权位自导自演,贼喊捉贼,只怕上台之后,天下人心昭然,少不得以惊鸿城、天酃门为敌,又有何好处……尽缘?”
苏尽缘仿佛没有听见沈沉风方才那一席长话,站起来一展双臂,只是说,其实又有什么要紧,面带着七分不屑神气,谁是谁的儿子,谁是谁的父亲,一刀上颈,流出来的血都是一色生腥。
冷宜沙站在小袁楼下树影中,难得生出几分游疑不定。
他习惯行事谨慎,事前准备万全,即便杀个人也要提前一天沐浴斋戒,临阵磨枪之类素来敬谢不敏。因此行事目的明确,动作简洁,没有犹豫。然而人生这个玩意儿偏偏刁蛮任性,隔三岔五丢出一些迫不得已来打破规律。做为一个教养良好,态度严谨的优秀青年,他总不好学苏尽缘之流将常识规律扯做废纸拿去烤肉烧鱼。
只得认命。
小袁楼地处幽深,不分四季遮蔽层叠树荫,若非刻意找寻,常人几乎毫无机会走近。身处楼中凭窗小望,尽是藤木蔽眼,倒也别有一番风情滋味。对于内里所住之人,充足清静而不失礼数,可见得对待何其珍而重之。但冷宜沙一路行来尽管已经竭力耳听八方眼观四面,竟然仍不曾见到一处哨岗,半句盘查,四围的平静蒸腾出他一腔毛骨悚然。
未曾准备的行事过于顺利不是吉祥之兆,冷宜沙虽然未起退意,倒也多少对上头朝令夕改生出一点儿不满来。但是作为一个爱岗敬业的优秀青年,他在略作考量之后,依然遁着浓密树影来到小袁楼下。就近观察,更觉此地清幽雅致,乃是再正牌不过的兰秀闺阁,传说里面住着苏尽缘公子的姑奶奶大约十之八九,但是否果真藏着那把段家家主代代视为至高的血缘宝贝蓝玉匕首则堪为怀疑。
从一楼旁窗潜入小袁楼的瞬间冷宜沙的动作利落灵敏,迅捷轻巧。只在落地瞬间感觉自己心头一阵轻颤,就像他从前每次练剑时被自己那位师尊盯着背心死穴时,镇定自若的皮相之下停不了的惶然恐惧。
而后,冷宜沙多年来在刀口舔血的生涯被证明不曾平白浪费,他尚未直身,已然感觉一抹冷冽剑锋架颈,来者剑锋角度精妙,力道得当,手腕一送便可取他性命,毫无半分回转余地。若非开始便在此伺机多时,便必定是从不知多少杀业之中横渡而来。
“许灵均?”再想不出此间更有谁的能耐如此精专。
背后一声嗤笑,一道声音若柔泉撞水,道:“灵均,快将这人杀了,警惕改日你家太祖爷爷便要杀上门来。”
这话音未落,冷宜沙便觉双手被大力反剪,肩穴一痛,整个上身便再不能动,只有耳边落下一个低沉的字来:“走。”随即亦不用他出脚半步,便被一股劲力挟住,飞身带出了小袁楼。直向沈沉风与苏尽缘平素所在书斋而去,倘若将苏尽缘缠得精神崩溃的段筱菲不曾坚持梁上君子的职业形象,执意要从后窗入内,便可遇见冷宜沙和提着他一路疾走的许灵均。
命。
段筱菲靠在小袁楼的后窗悄声问道:“倘若一时不慎被人发觉要拿我,你可否会出手帮忙?”
苏尽缘微微一笑点头道:“这个自然,除却我姑奶奶,这屋里人没我不能揍的。”
段筱菲闻言立时宽心,轻抬窗架一转翻了进去,不料人还未落地,已有数枚暗器破风之声呼啸而来,似是照准他的颈项关节一同发出。段筱菲本身对暗器收发本是难得高手,却未刻意修炼暗器当前如何退避,眼看就要被几枚朴素无华,大街上便可随处购买的无名暗器伤身害命,不由悲从中来。
但他身后尚有苏尽缘。
苏尽缘是能将他的致命杀招点拨一二又发回来的人。
但即便苏尽缘有通天本领,也断不能抢到段筱菲前挟下暗器,就算他能再扔回去,那也是段筱菲归西后的事情。所以苏尽缘压根儿不将眼目落在逼近的劳什子琐碎上一星半点,直接飞起一脚,干净利落将段筱菲踹了开去。
听着数枚暗器在窗棱上扎出一片入木三分的低沉声响,谢骨依不由一声轻叹,高明。
刚从九死一生中逃过一劫的段筱菲此时奋起,展臂抖袖,用尽所学。不料谢骨依竟然一施长袖,关节流利,赫然转出一套暗器最忌的“天云搂雨掌”,将他的看家本领一发不漏接进自己怀中;段筱菲又欺上前去欲以掌力敌人,不料一阵交回之后,谢骨依怀内劲风突发,将他方才打进的暗器一枚不少大力暴出,在他行家眼内,此人暗器手法固然粗糙,却也不可仗着几分皮糙肉厚逞强硬接。退却之中,却见苏尽缘呆在一边全无出手之意,不觉义愤填膺,回身翻到他面前,喝问:“你怎的不出手?”
苏尽缘说:“方才我已说过。”
段筱菲气急败坏,大吼:“你方才不是才说除了你姑奶奶,这屋里人没有你不能揍的。”
苏尽缘点点头,说:“完全正确。”
不待段筱菲再度张嘴,谢骨依已悠然道:“他姑奶奶就是我。”
沈沉风坐在书房中叹了口气。
声明卓著、高手如云、天下武学向往之地,最紧要是目前由他坐镇的惊鸿城内,一日之内竟然跑出两个就着光天化日行窃的内贼来,而且欲偷的还是同一件东西。惊鸿城主有点儿无奈的抬眼看向站在一旁笑得清白无辜的新任管家苏尽缘。
苏尽缘喝了口茶,便将段筱菲当作房内一件普通大摆设,目不斜视越过这个大活人站到冷宜沙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后微微一笑,并不曾开口。冷宜沙也尚未看清他面貌,只觉一阵恶寒袭上身来。
苏尽缘的长相历来很少被提起,李征说,对于作者而言此人的形貌不足以达成欺骗字数的目的,无非清秀二字而已。平素一身淡衣便将四季打发下去,在他一群堪谓华丽的友人之中实属难得的清汤挂面。
但若笑起来,到底是个好看的。
冷宜沙就在这好看的笑容胁迫之下,将其人所问简洁明快、事靡巨细清楚交待。
多年后沈沉风在某个刚好遇到苏尽缘的日子里将他的脸细细一番端详,依然显得很困惑,他说,我真不明白为何当初冷宜沙会对你轻轻一笑那样害怕。
那时候还是端着一碗清茶不急不徐啜饮的苏尽缘笑了一下,说,他怕的不是笑,是死。
行事认真的人,最是认真对待的,无疑是自身性命。
冷宜沙说,他亦是劫为的弟子,虽与段筱菲之间并不相识。而劫为每月去他处授艺的时间,与去段筱菲处的时间相差十日。与段筱菲的给个方针放牛吃草不同,劫为除了要冷宜沙潜入惊鸿城中待命之外没有其它任何指示,直到一天前一枚短镖扎在他的房间窗下,和今天的同一位置上的同款短镖,两个命令分别是杀死段长青与毁去蓝玉匕首。
仅此而已。
苏尽缘看着沈沉风。
苏尽缘骑在马上看着沈沉风。
苏尽缘骑在马上看着和他在同一高度的沈沉风。
苏尽缘骑在马上看着和他一起骑着马离开惊鸿城的沈沉风。
沈沉风咳了一声说尽缘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看着我。
苏尽缘叹了口气说这次出门就我们俩我不看你我看谁。
沈沉风转过头但笑不语。
苏尽缘问你真的要同我一起,而且还是只同我一起去?
沈沉风悠然道反正城内有天下第一杀手世家下任当家和天下第一名医坐镇,我亦不妨出来松闲一下。
苏尽缘平生首次不知如何回应。
而沈沉风微微一笑,举目平望,一路草木浓绿,风中已有凉意。
秋将至。
苏闲逸@2006-11-07 19:24
司徒懿(终话)
对某个时间某个场合内的人而言,一个名字往往能代表很多事。李征所知的那个时候那片江湖的江湖人,听见司徒这个姓氏,只会想起某个形貌妖娆的年轻男子,他的身兼数职与奇特经历还有神奇婚配使之诡异的身世相形见绌,难于记忆。
李征说,身世这个词,其实是句废话。它所关注的种种事项,被过问人都不能自行决定。若诚心要对某人有所了解,身世尤其不重要。
对沈沉风而言,这种自我安慰很必要。因为就在不久他才发现,自己对苏尽缘的来历所知之少,简直比从来没有听说过司徒清寒的人对司徒清寒的了解还少。
而他不但将身家交予此人安排,如今还只身匹马与他目的不明的共下江南。
苏尽缘似乎没有关于赶路的常识,自惊鸿城中出行时看似出门散心,却一夜无眠,品酒舞剑后,思量中天降一道八百里加急,开始风驰电掣,不顾昼夜。
两匹奔马进入苏州城门那时刻,劲蹄踏着烟尘一路呼啸而来,声势肃杀。城口守卫如临大敌,几度欲将大门吊起以防万一,无奈来者不善倒也罢了,胯下驾马确是十足无价货色,数名门卫观点尚未统一,眼前便有一道白烟涌过,再回头时已连马尾余影都模糊到如同眼花看错。
回想每每不幸,巧遇上级驾临下榻,眼睁睁看着高头大马没完没了缓缓前进,始终持续半跪不跪姿式简直如同受刑。
差距。
沈沉风和苏尽缘不负城门守卫暗自感慨,不消片刻已到了无剑山庄门前。
苏尽缘手缰一抛,翻身下马,转头问沈沉风:“七星堡、九龙府、忝鹤派、五行宫、棍师盟、南宫世家、许世家,这些门派武功暗器痕迹,你可分辨几家?”
沈沉风在下马的途中一番思量,答曰:“五行宫的蛊术只能看出痕迹,不能分辨种类,其余即使刻意改换路数,应该也能认出……尽缘。”他突然眉头一皱,问,“这几个门派的名字可教你想起什么?”
“佛生会。”苏尽缘点点头笑道:“看来世家子弟们未雨绸缪的私密家教,倒也实用。”
佛生会,关于一个全无武艺,姿色平淡的女子名动江湖的故事。
沈沉风看着苏尽缘一脸知悉神色,长久的丛生疑窦中仿佛有灯火一现。
与苏尽缘相交以来,他始终自这清秀少年身上觉出三分诡秘之气。出身天酃门下,超群武艺本是理所当然,此门数百年来一直隐秘莫测,鲜有实闻流传于世,自有一套厉害的情报法子。足月来不难看出苏尽缘在门内地位不低,由其门内情报解天下事也非艰难。他的诡秘之气,乃是出本身气质多变。
苏尽缘自居草根,安于粗衣劣履,不见丝毫娇贵,也能明白看出他对物质贵重的轻贱。谈及各世家名门子弟,也谓以他、你之称,口气中更不时露出三分不屑。这是江湖中艰难打滚,闯荡生涯的意气少年之常态。但,姑且不论苏尽缘对酒、茶、驹、剑、器与珠翠的品鉴之高,单就他对世家名门调教子弟的手段程序如感同身受的了解,姿态形状的周到得体,却更胜名门后裔不止三分。他可沉寂隐忍,声色不动,却又能不时使出几分市井泼皮的无赖手段。容貌不外清秀二字,衣装素淡中,却又有沉沉贵气隐匿。宛若数人之格集于一身。
他曾问,尽缘,你到底是谁。
苏尽缘微微一笑,说,我姓苏,苏尽缘,尽头的尽,缘分的缘。
沈沉风要跨入无剑山庄大厅中时被苏尽缘挡了一下,瞬息间一道白光一闪,自他门面划过,势若刀斧,着地无声。
低头一看,竟是一张白丝绢巾。
沈沉风心头一惊时却听苏尽缘淡淡到:“舅舅,是我。”
他正惊讶苏尽缘竟有亲戚往来,梁上就轻轻飘下一个人来。
此人着白衣,身法轻灵已极,宛若一片白烟零落。待他举眉,沈沉风又是一惊,眼前人之秀丽已非常人境界。他忍了很久终于没去确认苏尽缘方才那声舅舅可是舅妈的口误。
随后他便确实听见苏尽缘问:“舅舅你怎会在这里?”
他秀美的舅舅说:“你爹说此间近来多事,尸骸中妙趣横生,我来解闷。”
苏尽缘眉头一皱,说:“添乱。”
苏舅舅只是意味深长笑了一笑,侧身向沈沉风一礼:“见过惊鸿城主。”不待沈沉风还礼,就看回苏尽缘,“我回去了。”说罢就轻掠出门,寥寥起落间便不见踪影。
沈沉风才吐出口气,一侧头又被吓个半死,虽然面目强自镇定。他指着厅堂中一排无盖棺材看着苏尽缘,问:“你弄的?”
苏尽缘摇摇头,走近那排棺材一一看过,松了口气转头说:“是我舅舅,这些年他愈加清闲,对修尸术兴趣浓厚,如今已到只要尸体尚有一半皮肉在便可将身形还原的境界。幸亏他肯来,我一路急行就是怕尸身腐坏,亏得他保尸有道。不过……”他向沈沉风招手说,“来看,这几具,却是本就未曾腐烂,也无皮肉伤害的。”
“五行宫?”沈沉风看过后眉头一紧。
苏尽缘点点头:“‘凝血’,内气一运即刻自毙。数年以内尸身不腐。”
沈沉风的眉头更见紧蹙,转头问苏尽缘到:“能使‘凝血’的五行宫高手,又岂会用此毒留给人查探?”
“说得好。”苏尽缘眼中浮起几分笑意,点过几具棺木道,“这几具尸身不但肺腑处有毒物痕迹,更能看出七星剑法、九龙丝、忝鹤剑法、冥棍道和南宫世家的独门刀法,只是……”
“只是不甚高明。”沈沉风接过话来挑眉一笑,“所以才要先行下毒才敢动手。哼,还当是天外飞仙,原来不过一群乌合之众。”
“但有人却能把各派弃子当做强兵用,倒也有几分颜色……”苏尽缘的步子突然在一副棺材前停下,话音也戛然而止。
沈沉风上前一看,皱眉问:“许家传剑?”
“不。”苏尽缘说话间始终未曾抬头。不,他说。不止。
不止许家传剑。苏尽缘的面上荡起一阵寒气。
许灵均。
“你找到段长青时候怎不开棺验尸?”沈沉风在奔马上迎着厉风费力的吼问。
苏尽缘的眉头难得不肯有片刻松懈,向沈沉风吼回去:“我本为验尸而去,但有了段长青还验个鬼尸,那时舅舅也早把尸首移走,今日必是特地留在那里等我去看。”
“段长青装死人这些时日你不早想着要看!留在苏州时做了什么?”沈沉风难得遇到这等天赐良机,可以大挑苏尽缘的种种毛病,格外扬眉吐气。
苏尽缘也难得遇到这等天打雷劈,烂账赶到一处来,总不好同他实说那些日子都与许谢二人出入窑子赌场,只好沉默到底。
段长青,段长青,大半事情藏在他心里,他们应作努力不外撬开此人尊口,理清龙来脉去,关于动手都是之后的事情。
段长青装死人不开口,终于坚定不移的装到死去。
苏尽缘和沈沉风以几乎将马累死的速度赶回惊鸿城中得知段长青已死的时,两人表情都很平静。
沈沉风只对跪在面前的卫白说了一句“不妨”,便吩咐烧水铺床,准备沐浴之后略作小憩,苏尽缘直接一个懒腰倒在床上,话都不丢一句便去大梦春秋。
人生中太多事情发生了便发生,何来挽回余地,譬如忠义已负、情爱凋零、人死不能复生。
捶胸顿足哭天抢地悔不当初,不如洗洗睡了,明日再战。
自然醒后沈沉风和苏尽缘仔细检视了段长青的尸首,确切无疑杀人者是许灵均。
小袁楼中谢骨依已人去楼空,段筱菲亦不知所踪。
卫白一脸颓丧,说:“三日前段公子闯入小袁楼,与许公子争执不下,二人后来一边争执一边闯入段长青的密室,管事吩咐不得放段公子入内,但既有许公子随行……卫白该死。”说到此处,卫白抬起一颗愁苦的脑袋看着苏尽缘。
苏尽缘点点头,说:“不是你的错,说下去。”
沈沉风心里有点儿堵,昨日至今他对卫白多番宽慰,这小子最后竟仍要看苏尽缘脸色,堂堂城主威信竟然不敌区区管事,他看苏尽缘的目光不由有点儿哀怨。
“是。”卫白一垂首,又说,“二人入内之后一直也算平静,直到听见段公子大吼‘住手’,我正要带人冲入,却见段公子提剑出来,许公子紧随其后,二人追逐而去,我进去看时,段长青已断气。”
苏尽缘点点头,说:“知道了,不是你的错,下去吧。”
卫白退得战战兢兢,他未出门沈沉风的眉头已皱起来,他问:“许灵均是怕段长青认出他来?”
苏尽缘淡淡的说道:“段筱菲急于知道自己身世,趁我不在去磨谢骨依,谢骨依自然不答应,他软磨硬泡行不通,便想到段长青。许灵均担心若段筱菲确为段家子弟,只怕段长青会告诉他对和许灵均交好的我们戒备再三的秘密,其中或许亦包括他参与袭击无剑山庄之事,所以借着争执前去灭口。就算目睹此事的段筱菲不解其中玄虚,他也会告诉你我,自然不可留。不在招式上略作掩饰,约是因不知我舅舅的修尸之术。未见无剑山庄中那人伤口,我们应不会疑心到他头上,之后只要扯个幌子把所有事情推到疑点重重的段筱菲和段长青身上便万事大吉。”
沈沉风的眉心已经快要纂出洞,半晌才问:“那许家传剑的痕迹,兴许是他族中别的高手所使?”
“不可能,许灵均的剑法,天下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能使出来。”苏尽缘摇摇头,平静的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说,“我只有一点觉得奇怪。”
沈沉风眉头一挑:“哦?”
“我和许灵均已认识十五年。”苏尽缘单手支腮,眉眼半闭,若有所思。
他说,他几时蠢到这个地步。
苏州城的城门守卫有点儿崩溃。
任何一个连续三次被两匹一模一样的快马从眼前绝尘而过的人都难免觉得崩溃,相较之下他们已经甚是坚强。
要与如此强韧比肩,堪属惊鸿城主沈沉风的神经。
苏尽缘对他说,许、段二人必往无剑山庄时,沈沉风的确很想一把掐死他。
但思来想去,苏尽缘即便不是受害者,至少也是无辜的。天塌下来就算不曾将他压死,也并不说明就是他的过错。所以惊鸿城主固然肺腑快被内火烤至可以食用,也只好忍着一口腥甜血液打马苏州。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三度扬尘穿过苏州城门时苏尽缘说了一句话,让沈沉风不由同情的看着他:“我一直在想许灵均即使变成如此白痴,如今看来我与他其实不过半斤八两。”
人是会变的。
假以时日,汪洋之中也可生平地,坦途之中可拔一座珠穆朗玛。何况人心方寸中长出几个背信弃义、转身忘情。
不外如是。
沈沉风觉得自从进入最终话后他们便开始没完没了的来迟错过赶不上,因此能迅速拔出血烟刀架住许灵均照着段筱菲颈项的那一剑,不由要感谢老天保佑、作者留手。
几招交换后,沈沉风扬手格开许灵均的剑时,听见苏尽缘的一声厉喝:“沉风!”,同时感到许灵均手中一股劲风向他肩头袭来,侧身躲避中急忙还出一掌,出意乃是抵消他的来掌之力,不想许灵均的掌风甚至不曾擦过他的身子便径直而去,倒是他匆忙中推出的一掌正中了对方肋间。
许灵均闷声倒去,一口生血喷在沈沉风衣襟上。他还在想这人的武功与头脑竟在同一时期远走他乡,便听见几声利器着肉声响起在背后,转头一看,背对他的苏尽缘面前与他们身体四周落的利箭不知几时已然成山,四围房顶墙端的埋伏已然可见。
苏尽缘一脸气定神闲,回头对沈沉风说了一句:“你这傻货”,才傍剑缓缓跪在地上。
扎在他肩头的暗器隐隐放出暗淡青光。
这时候沈沉风才看清段筱菲。
比倒下的苏尽缘更为气定神闲的段筱菲看似洗了把脸,面上还有水滴可见。
沈沉风亦是初次见到一个人洗过脸后看来比不洗之前老个二十三、四岁,而且那老去的面目看来竟然如此眼熟。
“原来你就是段长英本人?”既然段长青确定已死,这张脸想来不会长在另一个人脸上。
但是段筱菲微微一笑,说:“猜错了。”随后指尖寒光闪烁,笑到,“再给你个机会,这一发如今你是挡不下亦来不及同救两人又避过的,苏尽缘或许灵均,选一个救吧。”话音未落,凌厉暗器已宛若流云落光般罩顶而来。
沈沉风几乎在同时提气回身,一把拽住许灵均便退出丈余。
漫天黑镖向苏尽缘落去。
苏尽缘躺倒在地上之前,他的伶官剑已倒在地上。
段筱菲眉头一扬,对着沈沉风苦笑到:“武功好点儿的人的人怎么就不是人了,之前打在他身上的暗器已淬了凝血,内力再强,运来也只会要他命。”
竟还指望他能一跃而起飞身躲开,歧视啊。
沈沉风只是面如死灰,口气依然淡定,问:“你到底是谁?”
段筱菲微微一笑,答曰:“在下段长青。”
自得知密室中的段长青已死那日起沈沉风的一口血忍到今日终于吐出,默然半晌,他看着片刻前的段筱菲与此时的段长青深深一叹,说:“你有病吧。”
段筱菲依然面带微笑,虽然略嫌冷冽,他说:“在下毛病再重,只怕亦不及令尊。”
沈沉风缓缓吐出一口气,身形一松跌坐在地,不再开口。
段筱菲冷冷一笑,道:“不想知道?为时晚矣,你若老实做你的惊鸿城主,不随苏尽缘走这一遭,如今倒在这儿的人就是我,为聊表谢意,我就讲个很长的笑话给你听,阁下可自行判断究竟是谁有病。”
李征咳了一声,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段长青和段长英被人下毒其实是在二十五年前。长青重伤,长英陷入假死,虽然之后都被谢骨依的父亲谢秦生救回,长英却被告知内劲已无可挽回,会日渐散去直到与不曾习武之人无异。为防仇家再度下手,段家长老便将二人同时送出隐匿疗伤。 一年后,段家迎回长青,为绝后患,又同时公布长英的死讯。
沈沉风眉毛一挑,问到:“这么说当年被迎回段家的段长青其实是段长英?”
“可是奇怪既然他本领并不如我,却怎能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段筱菲看着沈沉风的脸一声冷笑,“多亏你那年少多情的老爹沈天言,不但替他将我打成重伤,更在登上惊鸿城主宝座后和段家结盟,只怕对你老娘也不曾如此体贴周到。”
的确如此。沈沉风想,不过老爷子这些年来始终演技精湛,深谙何谓言多必失,行差踏错也是要给人机会。
“倒也罢了,”段筱菲苦笑道,“不能置兵备将,制敌为先是我自身斤两未够。”话说到此他眉头一绞,切齿到,“可恨是长英被毒物所侵,不但内功尽散,更不能生育,却鬼迷心窍定要将有他血缘的段家女儿嫁给沈天言的儿子!”
沈沉风愣了半晌才开口问:“难道与我有婚约的段家小姐是……”
段筱菲的回答是:“是我女儿。”
“长英一心要让她嫁给沈天言的儿子,不但将她绑走,还花言巧语竟令她信了他才是她生父,更心甘情愿听他安排要嫁给你!”
沈沉风只是耸肩肩没说话。废话,有锦衣玉食乘龙快婿与段家大小姐的职称却放着不做,这不有病么,还用费力编谎话?
“谋略计算,我的确远不如他。他甚至瞒着沈天言寻觅招纳当年佛生会的余党来组建自身势力,更可防备我。”段筱菲仰起头来叹了口气,再正过脸时已是满面肃杀,“只不过,他忘了我长着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他能用这张脸骗过段家长辈和我女儿,我也一样能用这张脸骗过他的部下!”
沈沉风也吐了口气,淡淡的说:“所以,你就利用这张脸,组织当年那些佛生会的余党围攻无剑山庄,并且满门屠戮,更想把罪过推到天酃门头上。”
段筱菲笑着点点头:“不杀他,因为和沈天言一同死了只怕正是他所求。我以你的性命要挟,他不但不敢开口多话,更不敢自寻短见。却没了无剑山庄,也没了佛生旧部,更没了沈天言。独活于世,所谓生不如死。”
狠角色。沈沉风点点头,问:“其实我只想知道许灵均为什么要杀段长英,无剑山庄中那具被他所杀的尸体是如何来的?”
段筱菲又笑一笑,说:“我算准苏尽缘既然敲不开长英的口,他的疑心病定不会放过那些尸身,这小子有时简直教人分不清是人是鬼,早就事先差人觅了一具被他所杀的尸首混在其中,至于段长英……许灵均那一剑本是要取我性命的,他却要迎上去。还有问题么?”
沈沉风看着他的脸,笑了一下,他说:“没了,你也真惨。”
段筱菲的笑脸有点儿僵,让沈沉风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叫的段筱菲人,他被他耍时的模样。
段筱菲说:“请说人话。”
沈沉风吐了口气,悠闲的说:“就算段家长辈和你的女儿最初确实被段长英所骗,但之后他们是否察觉真相,其实阁下心知肚明。否则你不会在那场灭门之后除了段长英外一个不留,你报复长英和我爹,更在报复段家,包括背叛了你的你的女儿。结果……呵,到最后,肯拿自己性命救你一命的,却是你最恨的弟弟。”
人事难料。
许灵均的眼睛睁开已不知多久,和沈沉风对看时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你这傻货。”
段筱菲没有再开口,他扬手时沈沉风已能感觉四周寒光浮动。
但他懒得去看,这时候他看的是苏尽缘,躺在那里的苏尽缘就像平常午睡一般安稳清静。
沈沉风看着段筱菲突然又指着苏尽缘问了一句:“我随口问问,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段筱菲摇了摇头,说了两个字:“放箭。”
沈沉风叹了口气,到死,他想,我居然还是不知道他是谁。
也罢,他笑一笑,又有什么要紧。
司徒懿。
声音响在箭放下来之前。
沈沉风、许灵均和段筱菲看着苏尽缘摇摇晃晃站起来时,墙头上的埋伏也不时响起人倒下去的声音。
到苏尽缘终于慢悠悠的转过身来对沈沉风说“我是司徒懿”这句话时,段筱菲已经感到一把森冷利刃架在自己脖子上。
不待沈沉风开口,苏尽缘又转过身去,对着站在段筱菲背后的人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寒叔叔。”
他叔叔笑着点了点头后,冷宜沙和谢骨依就走了过来。
苏尽缘抖了抖身,他衣服上的暗器丁丁当当掉下来,竟没有一个有锋锐。
段筱菲有点儿崩溃的吼了一声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苏尽缘耸耸肩,“你既然是天酃弟子,哪怕学艺不精也该知道如何不阻暗器来势,只断其锋吧。”
段筱菲依然保持质疑:“那也只在你可运内力的时候。”
苏尽缘叹了口气,说:“难道那个五行宫的傻货没有告诉你,‘凝血’只能内服才会起效?”
段筱菲面如死灰。
全靠运气。沈沉风看着苏尽缘说。
苏尽缘点点头。
你叫司徒懿?沈沉风笑着问。
苏尽缘点点头。
他是落玉山庄庄主萧寒,你叔叔?沈沉风指着站在段筱菲背后的人问。
苏尽缘点点头。
冷宜沙一开始就是你的人?沈沉风瞟了一眼站得很远的冷宜沙。
我只是提供情报之后及时从良。冷宜沙立即表明自己是无辜的。
司徒清寒是你什么人?沈沉风胸有成竹的问。
他爹。谢骨依在缓缓退开的过程中强忍笑意接了一句。
那你娘是谁?沈沉风很好奇地问。
杨锋,前任佛生当家夫人。许灵均伤势不浅,动作难免慢一点,说话倒还颇为流畅。
你参与此事,乃是因为一早知道此事与佛生余党有关,所以代你母亲清理门户?沈沉风在说话间缓缓抽出血烟刀。
苏尽缘点点头。
懿儿。沈沉风的刀落之前,萧寒笑着对苏尽缘说,今日你有命在,靠的不过是运气,其实你已输给段长青。
苏尽缘点点头。
“因此,”萧寒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很无奈。“尽管如今你已杂事缠身,甚至面临惊鸿城主追杀,我仍要万分抱歉通知你,阁下已被天酃逐出师门。”
苏尽缘也有点儿面如死灰。
萧寒笑一笑,问,天酃门规,你可还记得?
后记:
《七生》的完结简直令我万分不舍。
当然将八千字出头的原稿精简为不到七千,也是心痛的理由之一。
已经很久不曾有过如此愉快的写文经历,回首蔚蓝剑的完结时期,仿佛命悬一线,九死一生,不由感叹浮生若梦。
七生最后一章的原稿,几乎都是在天上完成,我很喜欢坐飞机,尤其偏爱离地那瞬间。
20岁生日的旅行,几乎都从上空穿越山脉与河流,每一次腾空而起时,仿佛都能听见身体中的破碎剥落的声音。
终有一日,我会抛却一切琐碎繁杂,浪迹天涯,以尽此生。
司徒清寒或者苏尽缘等人的故事,今后必会再写,时日不定。
而《七生》中我留给自己的,仍是开篇那句话。
你不该把承诺说出口,明知道守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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