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象没有来过这里——青屿……怎么来的呢?我只记得自己胡里糊涂地上了一列火车,在下午一点跳下来。站台的牌子上涂着两个青色的字——“青屿”。那时天上还挂着圆圆的太阳,温度并不很高。我背着包缓缓地走出了车站,浑身轻飘飘的。
车站外的大街很干净,没有大城市里排队等候的出租。倒是有零星几辆人力三轮车。车夫们穿着凉快的白背心,歪戴着草帽。他们似乎并不急于做生意,彼此愉快地说着什么。路边的垂杨柳在微风中摆动着身体,偶尔散落几片细叶飘到地上。我沿着街慢慢地走,不时观望四周的街景。我的印象中对这个地方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风中有一丝淡淡的甜味,是花香?我嗅不出来。许只是青草和树叶的味道吧,这儿绿树成荫,加之太阳的照射,可能植物上的水气都带着香味被蒸发出来了吧。
不知走了多久,街道变得宽了起来,仿佛是个小广场。这里比车长那边要热闹多了。人多,来来往往,各式各样的铺子也不少,从外头以近个看得见琳琅的商品了。小广场正中是个石头垒起的喷水池,水潺潺地流动。大人和孩子都有,坐在石阶上休息,享用点心。一个孩子正舔着一块冰绿色的冻糕。冻糕还咝咝地往外冒着气,这让我一下子渴起来。我问他是在哪儿买的,他把手指向远处一个身穿海魂衫的男生,他脖子上吊着只木箱。我看见他正笑吟吟地从里头取出一块包着薄纸的、裹着雾气的东西,纸上已经透出了隐隐约约的冰绿色。他弯下腰递给一个小姑娘。小姑娘迫不及待地剥开纸,碎冰屑于是嘶拉拉地一层层撒下来。“谢谢大哥哥!”是她清脆的声音,接着便跑远了。
“这个…”我指了指他捧着的木箱,“多少钱?”
“五毛钱一块,”他爽朗地说,露出一口白牙,“你要几块?”
我掏出钱包,只有一张一百的:“找得开吗?”
他看上去有点为难。稍顷,他从木箱里拿出一块冻糕递给我,微笑道:“拿去,送给你。”他的贝齿在太阳下闪着光,有些眩目。一阵大风刮来,扬起了他的头发,不长,但一丝丝悠悠地飘。宽大的海魂衫像在风中被扯起的旗,荡来荡去。
“怎么?你…不要?”他的脸掠过一缕不安,“真的,不要钱。”
……
冻糕在嘴里很快融化了。淡淡的苹果味带着冰凉滑入胃里,既而全身都溢满了清爽之意。我大约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味的东西。“既然这样,你等我收工之后和我一起去取找头吧。”几分钟前他这样对我说。抬手看表,离他说的收工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
小广场仿佛是街道的汇聚,在各个方向都有通往别处的路。我挑了一条看上去比较僻静的走过去。这儿比来时的街更显幽静,路旁也种着树,但不十分茂密。树干之间略略透出点点蔚蓝,又好象在闪着光。这里的味道与那儿不近相同,竟泛着些许咸味。即使我口中含着冻糕,仍觉察得出。前方好象又是一块空地,不如之前的那个繁忙,至少人并不多。右手边是个咖啡厅,门前的白色桌椅随意地铺排着,红白相间的大遮阳伞斜斜地支在桌上。咖啡厅旁是个花店,新鲜地绽放在一排排各色的塑料桶中。
我坐下,继续吃冻糕。抬眼,这才发现面对咖啡厅的竟然是——
海!
它以极优雅的姿态翻滚着身躯,这使得它渐深的蓝裙动感十足。泡沫飞溅,星星点点地洒在高出海面半米多的栈桥上。我惊异于自己为何没有早点发觉这怡人的景象。我起身径直走到栏杆边,恰逢一股带着潮气的海风。脑子里空空如也。多么恬淡的生活…这种我寻觅了许久的生活是不是来得太轻易了?
晚风轻拂青屿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椰林缀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
坐在门前的矮墙上一遍遍怀想,也是黄昏的上台上有着脚印两对半。
青屿湾,青屿湾,宇宙的青屿湾……
我回转身,是个梳着一把辫子的男生,抱着木吉他。他的左手熟练地按着弦,换着把,琴弦已经透出了原本的红铜色。他悠闲地唱,微闭着眼睛,很陶醉。脚边是个透明的盒子,里面的几枚硬币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三四个孩子围在他身边静静地听,也有穿着雪白而轻盈的连衣裙、赤脚一双凉鞋的姑娘驻足观赏。一曲终了,围观的人们友好地鼓起掌。辫子男生颇有成就感地站起来鞠了一躬。他对着那有名盒子做了个手势,人们便心领神会地仍了几块硬币进去。它们相互碰撞发出了悦耳的声音。而小孩子们则纷纷把手里的冻糕、西瓜伸过去。辫子男生就也不客气地在每块上咬了一口。我没有零钱,于是也只有把冻糕递过去。它只余很小一块了,冰绿的身体已在手中融化掉一部分。辫子男生倒不理会,张开嘴全部解决了。
“啊…不好意思。”他好象刚意识到一样,“全吃掉了…”
……
辫子男生的歌声还依稀散布在空气中,我已踱到了栈桥上。更近距离地接触到大海,这令我在瞬间感到一阵眩晕。海面波光粼粼,海水在我脚下起伏,栈桥也象小船似的跟着荡漾起来,相当舒服,仿佛身处儿时的摇篮,温馨而安定。我坐在山区上,把腿伸进海水中。竟然是温温的!我动动脚趾,细沙一般的海水流淌过去。何其奇妙的体验!自己的倒影在被弄碎之后重又渐渐地合拢来。海岸边的清澈海水映出我脸。苍白中带有些许木然。想显示自己对周遭环境的兴奋,可眼神仍然是那么空洞,丝毫体会不出来。
“啊!”不远处传来女孩子的叫声,随即“扑通”,有人落水了,接着是一阵开怀大笑。
循着声音望去,近栈桥的地方一艘小木船还在晃晃悠悠。一个眼镜男生和一个金发女生正把手伸到船舷下。落入水的是个黑发女生。她抓住二人的手,费力地爬上船,粉色的衣裙已经湿光了。可她上了船自己倒先笑开了,另两人也受感染似的笑了起来。那是毫不做作的爽朗的笑声。
小船靠了岸。三人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过栈桥去到了我刚才逗留的咖啡厅。他们好象认识辫子男生,一堆人围在一块儿高兴地聊起来。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有不时飘来的笑声让我感受到他们的愉悦。
我突然用脚拍打起海水。它们溅起来洇湿了我的裤子。阳光的倒影被我打成了金子的碎屑。不等它们相聚,我又是几下。五六个来回之后,我累了。仰面躺倒在栈桥上,张开双臂。湛蓝的天空啊…雪白的云朵啊…喷汽式飞机缓缓地从东北飞往西南,划出一道漂亮的白线。我看得出了神。为什么这里没有错综复杂的电线。鳞次栉比的高楼?哈!为什么要有?这些累赘是不应该属于这里的呢。不过——
我到底在哪里?
青屿。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
我怎么来到这里的?真的是坐火车?
…………
“会着凉的。”耳畔一个声音响起,睁眼。海蓝与深白的条纹。
“…冻糕…”我咕哝出两个字。
“对啊。”他笑了。我支起身。他把一个透明盒子递给我。“有不少零钱,真不好意思。”的确,沉甸甸的。“我已经数过三遍了。99块5毛。对的吧?”他又笑了。依旧在闪光的牙齿。
“…你是游客吧,”船上的眼镜男生走了过来,滑稽地挠着头。辫子男生和另外两个女孩子也过来了。落水女孩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身上却已换成背带牛仔裤了。“第一次来这里玩?”她问。我点点头。
“要不要去看看‘宇宙的家园’?”辫子男生两眼放着光。
“是啊!“金发女孩微笑着看着我,忽闪着那对蓝眼睛,”很不可思议的地方呢!”
……
一幢简单的两层楼房。房间了堆着纸箱、杂物。阳台和天台上摆放着不知名的野花。面向大海的地方支着一架望远镜。它昂着头,静静地指向天空。我停在它旁边,也望着它指的方向。云层悄悄地改变着形态,使其间的太阳若隐若现。渐渐地,太阳开始往下沉,颜色也越变越深。周围的云也被染上了相同的色彩。海面仿佛被铺上了一条桔色的打倒,直直地伸向天边。我目送太阳一点点被大海吞噬,而周遭便也笼罩在蓝灰之中了。
天空被夜一层一层地浸染着,蓝灰、墨蓝,最终变为了沉沉的黑幕。天边升起了一颗星,接着又是一颗,再来一颗……仿佛黑森林蛋糕上撒下的细碎的花生,一切都发生在倏忽之间,我的头顶上蜿蜒出了一条光带。星星么似乎是悬浮于深海的磷光水母,在一波又一波的海涛声中流动起来。它们释放着微弱的光,幽幽的,暖暖的。我的心里果真有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开始涌动了……
“…你…怎么啦?”背带裤女孩的声音。
我泪流满面。
…………
屏幕上已是一片雪花点,我还呆坐在那里。
泪流满面……
这就是我的少年时代吗?我努力在脑子里搜索“青屿”的影子,哪怕一个片段也好。那里记载着有关我十六岁的全部回忆。文墨、孙宇宙、郭友勇、李梦玲、玛丽安、小飞侠、安妮……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淡忘他们的?
我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淡忘我的梦想的?
我向往的共同追梦的伙伴们,安详宁谧的桃花源,竟然日益消逝于岁月的长河!在青屿,他们永远是少年;而在现实中,我却一岁岁老去。那个手拉手漫步于林荫小道、于沙滩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夏夜在蚊香盘旋的烟雾中捧着西瓜、怀着好奇透过镜片窥探异星的年代,真的已经远得无法再触及了……
…吗?
…………
“不要为你的人生而后悔什么,永远要相信自己的心中所想终有成真的那一刻。”是辫子男生,“虽然答案总是留给未来的某一天,但即使是在眼前的这一天,我也因为有了梦想而领略到了生活的苦辣酸甜,学会了期待、害怕,还有忍耐。”
……的确是这样的呢!正因为明了这个真理。我的眼中才会迸发出如此的泪水。逝水的年华,不变的梦想,还好他们让我重拾这一切。
“来,听听我们的歌吧。“金发女孩拉过我的手。
世界是一个巨大PARTY,你我都来共舞一曲
人生也是个漫长舞曲,不到散场你不能离去
你可以犹豫但可别放弃,你也会哭泣但也别在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