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麦
源氏物语》中歌咏的花草也少繁华富丽,多是平凡的野生花草(怀疑是不是因为当时日本还缺少人工培育花朵的技术),其汉文名字往往颇为别致。譬如“朝颜”与“夕颜”,乍一看可想不到是葫芦花与牵牛花。“抚子”也是如此。它还有一个别名“常夏”,大约是因其花期而来。在《源氏物语》中,瞿麦花曾用于指代四个人,其中以“抚子”三次,分别是玉鬘、冷泉帝、夕雾,以“常夏”一次,指玉鬘的母亲夕颜。冷泉帝与夕雾是源氏的亲生儿子,玉鬘于他虽无血缘关系,但是他的义女。由此看来,从汉字字面上去体味“抚子”这个名字,还是有几分意思的。
抚子首次在小说中人物所作的和歌中被用于指代这三个人时,都是在凄苦情境下。第一次在第二回《帚木》,众青年公子雨夜谈论恋爱之事,源氏的妻兄头中将提到了他的一个情人。这女子性情温柔,身世孤苦,头中将的正室夫人吃醋,教人传了些凶狠的话给她听。她忧愁沮丧之际,因为已经给头中将生了个女儿,就折了一枝抚子花让人给头中将送去,希望他怜爱这孩子:
山がつの垣ほ荒るとも折々に
あはれはかけよ撫子の露
败壁荒山里,频年寂寂春。
愿君怜抚子,叨沐雨露恩。
(如无特别说明,本文所引和歌原文皆据《源氏物语》定家本,译文据丰子恺译本。)
头中将去访她,暂且不顾诗中以抚子喻女儿的意思,而拿抚子的别名常夏来比喻这情人,答诗:
咲きまじる色はいづれと分かねども
なほ常夏にしくものぞなき
群花历乱开,烂漫多姿色。
独怜常夏花,秀美真无匹。
女子答诗道:
うち払ふ袖も露けき常夏に
あらし吹きそふ秋も来にけり
哀此拂尘袖,频年泪不乾。
秋来风色厉,常夏早摧残。
头中将的正夫人是当朝右大臣的四女公子,右大臣是皇太子(源氏之兄朱雀帝)的外祖父(别追究这其中的辈份,《源氏物语》里的婚姻关系是很奇怪的,似乎还残留着原始婚姻的痕迹,除了亲兄弟姐妹不相嫁娶,叔父娶侄女、姑母嫁侄儿都不算什么),权势之盛自不必说。头中将的父亲左大臣虽也深受皇帝信赖,这正夫人毕竟还是得罪不起的。再加上头中将生性风流而缺乏仁厚之心,就难对这个可怜的情人多加照顾了。此后头中将久不去访她,再去寻时,她已不知去向了。后来源氏偶然路过她隐居之处的门口,因一朵夕颜花而结识,十分恋慕她(后人据此情节称这女子为夕颜)。源氏恐怕她像离开头中将那样也抛下自己逃走,就将她接到自己的别邸河原院。谁想才过了一天愉快的日子,夜间夕颜为源氏另一个身份高贵的情人的生魂所祟,猝然去世。
抚子第二次出现于第七回《红叶贺》,桐壶帝(源氏之父)的妃子藤壶生下冷泉帝之时。藤壶妃子是前代天皇的公主,因为相貌酷似源氏死去的母亲,被纳入桐壶帝后宫,大受宠爱。源氏幼年时非常亲近这位年轻的继母,长大后终于同她发生了不伦之恋。冷泉帝名义上是桐壶帝之子、源氏之弟,实际上是源氏的儿子。源氏与冷泉帝容貌极为相像,但名义上的血缘本来就甚为相近,桐壶帝不以为异,无比怜爱。一天,源氏到藤壶院参加管弦之会时见到了桐壶帝抱着的小皇子,心中隐痛,返回私邸后见到盛开的抚子花,折了一枝给藤壶妃子送去,附诗:
よそへつつ見るに心はなぐさまで
露けさまさる撫子の花
将花比作心头肉,
难慰愁肠泪转多。
藤壶妃子悔恨这段秘密恋情,一向不睬他,此时难忍悲伤,破例回了他一封信:
袖濡るる露のゆかりと思ふにも
なほ疎まれぬ大和撫子
为花洒泪襟常湿,
犹自爱花不忍疏。
第三枝抚子见于第九回《葵姬》,源氏的第一位正夫人葵姬去世之后。葵姬是左大臣的爱女,年龄比他稍长,性情端严骄傲,与源氏不甚投合。再加上源氏四处惹下的风流韵事甚多,使她生气,她不愿向他申恨诉怨,只是疏远冷淡他,两人颇有隔阂。葵姬怀孕后为生魂所祟,缠绵病榻,生下儿子夕雾不久就去世了。源氏居丧之中,见霜凋的草里有抚子花盛开,就折了一枝,寄信慰问葵姬的母亲:
草枯れのまがきに残る撫子を
別れし秋のかたみとぞ見る
草枯篱畔鲜花小,
好作残秋遗物看。
老夫人答诗:
今も見てなかなか袖を朽たすかな
垣ほ荒れにし大和撫子
草枯篱畔花虽美,
看后翻教袖不干。
诗中抚子喻夕雾,残秋喻葵姬。夕雾出生就没有母亲,冷泉帝的身世是一个痛苦的秘密,夕颜的女儿玉鬘更是为生父所遗弃、不知母亲去向的苦命儿。这三枝抚子,都是甚为可怜的。玉鬘随母亲的乳母流落乡下,多年后返京寻亲,偶遇当年随夕颜同源氏去的一个侍女,因而被源氏接到邸中,当作女儿抚养。源氏对她十分照顾,不过多情的老毛病又发作,向她求起爱来。玉鬘很聪明而且有主见,只装不懂,迂回巧妙地回绝了她。源氏也终究不再是少年轻狂时,保持住了纯洁的关系。在第二十六回《常夏》中,庭前抚子花盛开,源氏向玉鬘谈到她的母亲,和正在寻找她下落的生身父亲(头中将,此时已是内大臣),吟诗道:
撫子のとこなつかしき色を見ば
もとの垣根を人や尋ねむ
见此鲜妍新抚子,
有人探本访篱根。
抚子喻玉鬘,篱根喻夕颜,山家畔喻自己家。玉鬘答道:
山賤の垣ほに生ひし撫子の
もとの根ざしを誰れか尋ねむ
抚子托根山家畔,
谁人探本访荒篱?
抚子是日本文学中的“秋之七草”之一。秋之七草的说法首见于《万叶集》中山上忆良的《秋之七草歌》:
芽之花 乎花葛花 瞿麦之花 姫部志 又藤袴 朝皃之花
分别是:萩花(胡枝子)、蒲苇、葛花、瞿麦、女郎花、兰草、牵牛花(或以为是桔梗或朱槿)。在《万叶集》中,抚子多从中文本名,称为石竹或瞿麦。至于怎样演变成抚子,就不是我能考证出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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