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如黛,碧水似鉴。
江南的春总是妩媚又迷人。
夹岸翠绿的芦苇在熏风中微拂,白色的鸥鹭贴着绿草起起落落,不时探头打量江面上滑过的一只只小小的舟。
穿着薄薄衫子的豆蔻少女,就挤满了小舟,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乌发掠着船舷,素手拨着清水,人面映着桃花。
她们都是快乐的,因为今天是踏歌会的日子,有热闹的集市、活泼的舞蹈、年轻英俊的小伙子、灼红的脸颊以及醉人的话儿。青春,短暂的青春,微微寂寞的青春,渴望着这样的时刻。
步氏的女儿步非烟,却与这快乐无缘。
谁教她生得一块赤红的胎记,偏又生在左腮。即使家境富有,即使才华出众,在众多姐妹面前,她仍然觉得头沉重得抬不起来。
惆怅,怎么可以比江水还长?似乎永远到不了岸。实际上,在女孩子们的兴奋中,船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
“走呀,走呀,非烟妹妹!去晚了就见不到令狐公子了!你不是喜欢他吗?”姐妹们吵嚷着,开着玩笑招呼她。令狐公子是出名的世族子弟,俊美无匹,温文尔雅。他的一颦一笑,都活跃在少女们玫瑰色的梦幻里。步非烟也不例外。
但她迟疑了。
她拖拖拉拉地走在最后,下意识慌乱地瞧着小径两旁的竹子。“他不会愿意看到我的,我又何必……”
结果一株竹子在此时吸引了她,像是鬼使神差,她仔细地观察起它来。竹身有淡淡的墨迹写了:借问幽篁里,能得知音无?
非烟读完,忘我地莞尔,谁会在踏歌会前注意到这个呢?留字的人实在是有趣。
这么想着,她情不自禁地拾起一颗石子,续道:若使箫一曲,哪得无觅处。写罢,她左看右看,又一笑,被着急赶路的姐妹们拽着离开。
刚一走出竹林,欢快的鼓声就传了过来。
少女们的脚步加快,心跳更快。
终于,有人叫了一声:“看哪,令狐公子!”
所有的人望着一个方向。非烟定睛,果然是他!
众所瞩目的令狐公子,用修长的手指掀起马车的帘幕,一边好奇地看台上的壮汉打鼓一边无意露出灿烂的微笑,像七月盛开的莲花,又像是五月明媚的阳光。瞬间,仿佛世间生灵都屏住了呼吸。
她震慑地站在原地。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而不为任何人停留。令狐公子好像受不住众人的灼灼目光,重新隐没在帘子内,悄无声息。
年轻人永远没有遗憾。叹息过后,少女们等了一等,失望地散开,没过片刻,当舞曲奏起来,她们很快便和邀请她们的士子、书生愉悦地起舞,互相结识,互相赠送花草祝福,忘掉了刚才还念着的那个妙人。
照例没有邀请的非烟,甘心情愿地躲在树荫下,痴痴出神。
突然,几声箫音飞到她耳朵中。尽管四周嘈杂,但她听到了。
她梦游似的,循着箫音,走到了竹林。
一抹白色身影站在竹前,投入地低声吟哦着,沉悦动人。仿佛感应到她细碎的脚步,那身影蓦然转身:“诗,是你写的吗?”
令狐公子!
非烟险些晕倒。
“我臆想得太厉害了!”她告诫自己,狠狠扯住裙子边垂挂的丝绦,强迫脑子里镇定,“虚幻,虚幻,我不能信!”
但是,他凑了过来,打量她一番,在她耳边温柔地重复:“诗,是你写的吗?”
他离她如此的近。暖暖而带着芳香的鼻息快吹在了她的颈项。
她只得招认,承认是她所为。
令狐公子出人意料地用手勾起她深埋的脸庞,仔细地凝视,随即一粲:“你很漂亮。”
非烟害怕地后退,捂住疤痕,委屈地盯着他。
他笑着,站在原地,认真地说:“真的,你是被上天疼爱的人。”非烟的视线模糊了,她原本以为她寄予厚望的这个人会更礼貌地对待她的缺陷。
“你不该嘲弄我。”她悲愤又伤心地斥责他,扭头就走。令狐公子并不辩解,也不阻拦:“我喜欢你,你是我的知音。”
这句话被风吹散在竹林的每一片叶尖……
箫音,从此日日清晨与黄昏,毫不间断地响起在步家的后园墙外。
非烟起初很烦乱,她如何会相信,少女们的偶像,竟然会孜孜不倦地来追求她这个生来就背负不幸的女子?怎么可能!简直是笑话。但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整理不出头绪下,她后悔了,后悔在竹子上续诗。被那样的丑女玷污了很在意的作品,他一定是觉得气不平,前来捉弄她。
可是箫音渐渐告诉了她那是误会。它缠绵悱恻,恋恋不舍,像是柔嫩的雏喙,啄着她的心,把一种相思掺杂着痛楚融进她的全身。
所以,她开始习惯在清晨听着箫音梳洗。端详菱花镜里的疤痕,她的目光由于箫音而迷离模糊。“也许?”她想,“也许我真的可以得到幸福?”
把弄着玉簪,她不由自主地靠在楼栏边,一眼便看见了柳树下站立的令狐公子。他停止了吹奏,扬起脸,固执而甜蜜地重复了初见她时的那句话:“我喜欢你,你是我的知音。”
步非烟,如同春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倏忽化作潺潺流水……
十八年来,非烟第一次站在另一种生活的面前。
她新奇地接受着一切。翩翩然如仙人的令狐公子让她领略到了在月光下散步时,有个可以扶持的臂膀是多么温暖;在细雨中踏青时,有只可以牵拉的手是多么舒惬;在晚风中吟唱时,有双深情的眸子是多么慰贴。世界在淡淡的喜悦和羞涩中变得绯红。朝朝暮暮,似乎是挽不住的云烟,飞快消散。
“谁让我们相遇的?”她依偎在他的怀抱,呓语般呢喃。
“是缘分。”他回答道。
“谁让我们相爱的?”她又问。
“是天意。”他沉思了片刻,再回答道。
“我们会长相厮守吗?”她还不满足。
“……”他沉默。她不曾留心这沉默,因为她认定他爱惜地抚摸着她的秀发,已经给了她最好的回答。
幸福,就是在让人看到光明的同时,遮蔽他身边的黑暗。浸润在绮丽爱情中的非烟,看不到家人的异样眼神,听不到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
终于有一天,在她眺盼令狐公子时,她的父亲率领着一群陌生人将她拖进一间屋子,锁上了门!
她惊惶失措,拍打着门扉,高声叫喊。
起先没有人搭理她,过了一会儿,她的母亲流着泪隔了窗棂,劝说道:“可怜的孩子,你被祟了!快告诉我们,那妖物究竟是哪里来的?”
“妖物?”她震骇万分,“我不明白!”
“最近的几个月,你总是偷偷溜出去,总是深夜自言自语,你吓到我们了,女儿!”步老爷语重心长,“别害怕,也别犹豫,我们会保护你的,只要你说出来,迷惑你的是何方的妖孽?你看,我们早把术师请好了!”
非烟张口结舌,待她缓过神来,忍不住大笑:“不,那不是妖孽,是令狐公子。”她打起精神,把事情缘由和盘托出。
“夫君,她真的中邪了……”步夫人无助地拽住丈夫的衣袖,抽噎不已。
步老爷若有所思地看着茫然的女儿,慢慢地说:“你知道吗,非烟,自从上次踏歌会后,令狐公子就得了怪病,至今仍在昏晕中,没有苏醒的迹象。”
晴天霹雳。
非烟完全愣住了。
父亲继续陈述:“他若真是大家的公子,怎会不顾身份,随意与你约期呢?他若是个凡人,怎会在和你会面之时,不为我们家上下如云的仆从发现?要不是你让我们觉得疑心,这妖孽还不晓得会猖狂多久!”
非烟倒吸一口凉气,四肢也变得冰凉。
术师们在屋子里忙碌。各种各样的法器摆放屋角,各种各样的符咒贴满梁柱。步老爷递给女儿一面小镜子:“醒悟吧,孩子。你是被妖孽骗了!今夜等他来的时候,拿这个照他!千万记得!”非烟傀儡似地收下。
暮色四起,云合西天。
箫音,熟悉的箫音,伴随着令狐公子的脚步由远及近。
寒意,无法控制地爬上了非烟的脊背。他是妖孽?!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令狐公子站在她的房门外,忽然停住,微微皱眉。
他逼迫地瞧着恋人:“非烟,你还好吗?”
“是……是的。”非烟抑止着颤抖。
令狐公子点点头,抬腿迈进房,靠近她:“你好像不舒服。”
非烟几乎不敢看他,也不敢回答。
他扫视黑暗中的四周,良久,冷笑道:“结束了,是不是?”
他安静地握起她的手,掰开她的掌心,露出镜子,“要看我的真实样貌吗?你要求的,我都给你。”
“我不想看!”非烟的眼泪一下子迸发,“你是骗我的!”
令狐公子轻轻地抱住了她:“骗……如同你不愿用左颊示人一样,我不愿用我的真身示你。我们,都藏在自己的面具后,可是,我们没放弃对知音的探求。我喜欢你,你是我的知音。这句话,我永远不会对你撒谎。”
非烟无力挣脱他:“你祟了令狐公子对吗?”
“因为他是你心目中最美好的形象。”他镇定地说,“当我在竹子上留下诗,只有你在纷杂中注意到了,接续上了。你是这么聪明,善良,体贴,我期望我能爱你,用你最企盼爱你的人来爱你,使你别把自己关在重楼之中,你是该被上天眷顾的人啊。”
外间喧闹起来,火把的光映红了整座宅院。
“快走吧,我的父亲请来了很多术师!”非烟忍痛推开他。
令狐公子漠然地朝外看了看:“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完。”“嗯?是……?”话音未落,非烟的左颊被他吻住。
“别了。”他的语气里透着绝望,“一旦我被窥破,我们的缘分便到头了。当假的离去,真的就会来,让我送给你一份礼物作为纪念,我代替了他爱上你,请他代替我继续爱下去。”
非烟怨悔交织,紧紧搂着他:“不管怎样,别丢下我!”
他听话地任由她在胸前哭泣,再不说一个字。
房门撞开了。人们呼喝着冲进来。
“女儿!女儿!”步老爷唤着非烟,她朦胧中才发现,令狐公子早已不知去向。
“是狐狸!”“好大的白狐狸!”院中惊叫连连。
“我喜欢你,你是我的知音。”像是他未来得及带走的影子,这句话最后在她耳边盘旋了一回,消失了……
火光照亮了她的左颊,洁白平滑,不复疤痕,唯有一条水迹闪着光。
多年前,因为狐狸作祟,反倒促成了令狐世家与步家的结姻,是这地方一段越传越神奇的佳话了。听说在令狐公子从昏晕中醒来,就非步家的女儿不娶,而步家的小姐摆脱妖孽后,容貌竟日益娇艳,再不是闲人的笑柄。亲事,很顺利地达成。两个人婚后互敬互爱,鹣鲽情深,俨然天作之合。
又是一个十八年,便流云样过去了。
这一天的天气很好,曾经是步小姐的令狐夫人与夫君出来散步。
“夫人累了吗?我们到竹林去歇一歇。”昔日的令狐公子拉着妻子,行走在承载了她当初回忆的地方。他欣赏她的才华,包容她的想法,十几年来一直爱慕着她,呵护着她,站在女人的立场,她的婚姻无可挑剔,值得艳羡。
但是,她依旧在每年要求回到这竹林。也许有一天……有一天会怎样?她没有答案。
她只是缓缓地独自在竹林间寻找。寻找那株有着墨迹的竹子。
一无所获。
可她从未放弃,这一次也依旧徒劳地寻找。
“你在找什么?”一个声音,像是从天上飘落,只一瞬,就拉近了时光的距离。是他。不是令狐公子的令狐公子。
他坐在她不远处,倚着那株她找不到的竹子,还是扬着脸,漾着笑容,仿佛要与从前一样,甜蜜而固执地表白:“我喜欢你,你是我的知音。”
然而他没有。他凝视她一会儿,说:“你幸福吗?”
非烟闭了闭眼睛,仰面向天。
“幸福。”她重重地点头。
他笑着,神情忧郁又愉悦,像一阵悄然而至的春风,隐没在竹林深处……
“夫人,夫人!”竹林外,凡尘的召唤重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