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了结束的那一天
——谨以此文献给挚友兼损友baliar&solsol,感谢她多少年如一日的友谊和一个小小的允诺。
地狱的火焰在身后汹涌地升起来了,靛青的,惨白的,淡紫的火星四下飞散在人间的空气里,他已经看不清那些模糊的人影和隐隐约约晃动着的鬼魂,只有一些破碎了的呼喊和哭泣从上面顽强地传进脑海中,这让他很生气,很不耐烦:
“吵死了。”
他用仅存的一只手攀住地狱裂口的边缘,闭上眼,感觉到手指正在慢吞吞地向下滑。
快掉下去了吗?
身体很沉重。这个通往地狱的裂口还真是名不虚传,窒息的味道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平日里千锤百炼的身体,居然有了碎裂的错觉。
不愧是奈落啊,桔梗只用了一个温柔的拥抱,就玉石俱焚出如许绝望的深渊。
爱也不能爱,恨又恨不了,殉情是个不错的主意。
好累。用一只手吊在中间,真的好累。不过活着本身也够累的。
一些冰凉的泪水纷纷地落在了脸上,是有人在替我哭吗?
可怜的孩子,不要替我哭了吧。你跟着我走的路太长,太远啦,你也疲倦了呢,停下来,歇一歇吧。
泪水还是不断地落下来。到底是谁啊,是谁在哭啊?
我叫你别哭了你听见没有?别哭了!
“杀生丸!抓住我的手!”
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过来了。
其实关于爸爸讨新老婆的事情,我本来是不在乎的。
在一切即将灰飞烟灭的此时此刻,我的脑子忽然涌起了这样一个过去的念头。
妈妈是为了救爸爸才被咬死的,她断了两条腿,头皮被撕下来一半,最后掉进了滚烫的温泉,死无全尸。
后来爸爸成为了最强的首领,号令天下,一呼万应。
对于妈妈的死,爸爸是发自内心的难过,我亲眼看见他轻易地一把就扯掉了自己三分之一的头发。
但是男人是不能没老婆的,特别是那些万众瞩目的男人。长时间打光棍的下场就是:不是有人议论你某某方面有毛病,就是有人推测你可能是同性恋。人就是喜欢多管闲事,一张张叽哩呱拉的嘴能让所有站在高处的人物们哆嗦成一个。
何况女人对于男人的意义本来就不代表至死匪他。
我跑去看过那个顶替了妈妈位置的女人,她长得小模小样,两只眼睛宛如待宰的小鸡,离妈妈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飒爽英姿差太远了。
又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爸爸不愿意再爱上强悍的女性的原因:女人太爱自我牺牲了,她们总是没头没脑地挡在男人眼前,一点儿也不管被她们抛在身后的孩子和老公,会椎心刺骨到什么地步。
从这个角度来说,女人是相当愚蠢的。
但是问题就在于,这个规律放之四海而皆准,柔弱的女人照样固执地要命,而且还更厉害。被这样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当然是忠实地继承了她的顽固不化。
新弟弟出生的那一天,爸爸正在外头跟人家打架,打到头破血流半死不活,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新老婆生了。他绕着老婆的屋子转了四圈没敢进去,在外面听着女人在里面惨嚎。他的血从他站着的地方流下来,把人家好好的花园打湿了老大一片。
弟弟的名字叫夜叉,确实很像老爸当天的样子——大概老爸想要子承父业吧。
我对这个弟弟没什么感觉,他三天的时候我见过他一次,跟他妈一样,一脸白痴相,好像天生有皱巴巴的微笑长在脸上。他揪住我的头发死活不松手,差点儿让我当场发飙切下来他一只小爪子。不过这并不是我讨厌他们母子的原因。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甚至还很敬畏我。女人经常当着我的面告诉怀里的孩子:
“要乖喔。长大以后要像哥哥一样勇敢善战喔。”
这些话一般来说,会引起我的反感。
勇敢善战?一个人类配说这些话吗?你们有这能耐,有这资本说吗?既然柔弱的一塌糊涂就要老老实实地呆着,别成天想什么建功立业!明明是弱者,却还要努着四根肋条骨想成为强者,这样的家伙我最讨厌。你们拼命努力的样子让我恶心。
最要命的是,那个被称为我弟弟的小东西听明白了他妈的话。
他第一次拿起一根木棍当武器的时候,还站在院子里冲我讨好地笑。
说是武器,其实就是一根棍子。他挥舞着那个东西,心满意足地跑来跑去,哇哇乱叫,像一只跳上岸来的小青蛙,吵的人受不了。我实在理解不了爸爸和他的新女人能坐在那里忍那么久,而且还在脸上流露出莫名其妙的笑容。这就是所谓的美满家庭?简直作呕。在我的印象里,真正的家庭娱乐应该是夕阳的光芒中在父母面前表演自己的首次狩猎,我永远忘不了我第一次独力干掉一只大山猫的时候,妈妈欣喜地扑过来的样子,她的眼睛里闪着骄傲的光彩,不容分说把我推到了爸爸那里,告诉他他们的儿子已经是个真正的妖怪了。
妖怪的家庭就要有妖怪的样子!我厌恶地看着老爸那张日趋软弱的脸,我知道他被这种天真的人类家庭磨灭了昔日的锋芒,人类害了他了。
害了他的人,就是那个小鸡一般的女人,还有那个小杂种。
就为了这个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她们。
小杂种的眼睛忽然对上了我的,他忽然跳着冲过来,欢快地用那根棍子“斩”向被迫立在老爸身后的我。
还没等大人们反应过来,我一巴掌把他连棍子带人抽出去多远。我早就想抽他了。
院子里立刻大乱,女人跌跌撞撞地爬过去搂住儿子,爸爸坐在那里没动,但能感到他强大无匹的气息像山一样压过来,我只好退两步站好,准备被他一把掏个透心凉。
正好,可以回去歇两天,省得看着他们在这里假惺惺地过家家。
出人意料地,小杂种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不但没哭,反而一脸又兴奋又崇拜的神情,他甩开母亲的手,似乎还要意犹未尽地挨抽。
爸爸的气一下子消了下去,他示意女人松开手,让孩子向他挑战。
他终究也是个好斗的半妖啊,我拂袖而去的时候悲哀地想。
不管怎样他的身体里都流着一半跟我相同的血,就算我再否认也是如此。他殴斗的时候是妖怪,微笑的时候是人类,他气势汹汹好似父亲,慈悲温柔宛如母亲。我多么希望如果他彻头彻尾是个妖怪,那样子我就可以做一个称职的哥哥,天天带着他走南闯北,太阳下面杀戮月亮下面咆哮,我们在父亲的旗帜下联袂屠杀,让妖怪们哀鸿遍野凡人们尸横八方……或者他只是个如假包换的人类,我跟他就可以形同陌路此生此世无有半点交集。可他偏偏是个杂种。
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被无辜地憎恨着的,那就是混血儿。
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既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那里。
天生的异端注定的另类,这辈子碍眼下辈子哀怨。
所以我永远也不会正视这样的一个孩子,哪怕他天生异秉,哪怕他血浓于水。
爸爸被我的观念气得发疯,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忤逆,他苍老的手指颤抖着,空气从皱纹里吹过,唿唿作响——他老了。他只有两个儿子。他的生命辉煌已毕老之将至,死神在他的窗前每每忧郁地走过,一群乌鸦起起落落。他透过死神的剪水黑瞳和乌鸦的翅膀用悲哀的目光看着他的儿子们,那里有他未完的梦想延续的精魂,他把手伸给他们,可是却无人回应,孩子们忙着骨肉相残彼此愉快地撕咬。我知道他的心碎了。
可是爸爸,请原谅我无法妥协。
发自种族的憎恨,是无法消灭的。越是亲近,越是憎恨。
我可以原谅一个邪恶的妖怪,但却无法容忍一个无害的半妖。
就因为他和你不同吗?
是的。
你是我的儿子,你为什么不能接受她们?
你能接受是你的事,我不是你。
他是你弟弟。
就因为他是。
……你滚蛋吧,滚远点儿。
是。
我尽量平静地跨出门去的时候,爸爸说了一句:
杀生丸,你要爱护你弟弟啊。
我回头看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父子吵架的狂怒,只有一个老人浑浊的希望。
爱护吗?就算彼此仇恨也要爱护吗?
爸爸,你在说什么胡话?
外面到处都在下雨,豆大的水珠砸在脸上冰凉透骨,我一个人在深山里东一头西一头混乱不堪:爸爸终于让我走了,他养了我这么多年终于放我走了,他不需要我南征北战战无不胜了,他要我独立门户长大成人了……
爸爸!我说的对不对?!你是为了这个理由才赶我走的,而不是为了那个无知的半妖!
求求你,用这个理由打发我吧,而不是因为他!
妈妈,妈妈,你看看我,看着我……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鸟叫了,好静。
有孩子们做游戏的声音,我闭着眼睛也能分出谁是欺负人的谁是被欺负的。
孩子们的游戏就应该这么做:实力代表一切,等级凌驾友谊。
不过意外地,我在那群孩子们里发现了我们家的青蛙。
听上去他哭的很惨,但打的也很凶,不愧是爸爸的儿子。
孤零零一个人被赶出家门的我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于是我下去把孩子们赶散,像救世主一样站在小杂种面前。他果然哭着跑过来抱住我,眼泪鼻涕全汪在脸上,那小模样可怜透了。他好像很高兴,抓着我的胳膊不松手,嘴里奶声奶气地嘟囔着。我居高临下问他:
你跟我走吗?
嗯嗯。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
也去。
他还不太会用第一人称,只是乱七八糟地顺着我的话。
骗一个小孩子,……我很难得的涌上来少许罪恶感。
杀生丸,要爱护你弟弟啊。
爸爸苍老无力的声音又在我脑子里转了。好吧,爸爸,我听您的,我“爱护”他。
跟我来吧,小家伙。
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我心里不由自主地狂笑起来。
小东西对我有一种近乎病态的信任感,他信赖地拉着我的袖子,我跑他就跑,我跳他也跳,我停住不动,他坐下来用小小的柔嫩的头靠在我的腿上。
他对我喊饿,我叫他忍着。
喊渴,那边有水沟。
一丁点儿的半妖,就这么让我牵着在山里遛了两天。
第三天的时候他开始发高烧。
他已经成了习惯的抓着我的手的动作也松懈了。他的小手变的通红,脸也变得通红。他走不动了。
家里现在一定乱成一团了吧。
爸爸,你的宝贝小杂种儿子就要死啦。
就这么死在无名的深山里,像条普通的野狗倒毙在地上,有乌鸦给他天葬。
一定很遗憾吧,爸爸,最后给你送终的还是只有我一个。
小家伙显然并不了解静静地守在他身旁的我在想什么。他很难受,开始还能哭,后来就完全哭不出声来了,他攥着小拳头机械地抽搐着,小小的鼻翼翕动着空气,红色的脸渐渐地在发青。
差不多了。我站起来想离开,可是却站不起来,我的腿在发软。
我杀了他了,我杀了这个手无寸铁柔弱无力的小玩意儿了。
恐惧吗?笑话,我出世以来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体积庞大孔武有力的妖怪,这么一个小东西,小杂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半妖,居然让我退缩了?!
哥哥,救救我。
小孩子的意识明白无误地传了过来。
他睁不开眼睛,就把小手胡乱地伸出去,拼命地去抓,仿佛有一种确信,确信自己一定能再抓住那个引领他走向死亡之地的柔软袖子。
救救我,哥哥!
我惊恐万分地跌坐在地上,剧烈地摇着头:
别向我求救了!
你,你快喊爸爸、妈妈来救你呀!别喊我!
小孩子困惑地流下了眼泪,高热让他所有的感觉都模糊了,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是继续热诚地用仅有的一点力量在虚空中呼唤着:
救救我吧,哥哥!
最崇拜哥哥了!最喜欢哥哥了!
哥哥,你好厉害!
将来我也要成为哥哥那样的大妖怪!
哥哥一定会来救我的!
你们都没有哥哥,你们都没有像我那样帅的哥哥!
我最相信哥哥了,最相信了……
杀生丸,你要爱护你弟弟啊!
这句话夹杂在小孩子的心声中像咒语一样扩散开来,它在四面八方回响着,振荡着,从树梢上和天空里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它叹息着走远,哽咽着走近,它在我的血液里汹涌地奔流,每一朵浪花都在齐声呜咽。这十一个字从天而降无孔不入,它们不屈不挠视死如归,在我的灵魂深处宛转地呻吟,它们软弱无力而又坚韧不拔,它们语焉不详而又确信不疑!
爱护你的弟弟!
哪怕彼此仇恨,哪怕誓不两立,可就因为他是你的弟弟!
我抱着温度慢慢流失的小身体跪在咒语的面前浑身战栗:
别死,我求你别死!
怎么才能救你,怎么做?
我不会救人,我不会!
爸爸!求求你救救他!救救我!
爸爸在我赌注一般强大的妖力呼唤下,终于找到了我们。
他衰老的脸上再也没有一点儿表情,只是默默地从颤抖不已的我手里接过他的小儿子,静静地走了。
我跟在他后面一步一跌,我抓住他的衣服哀求似的问他:
那孩子会死吗?会吗?不会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没有再回头。
(未完待续)
半仙按:本来打算写神乐的,因为她才是俺最关注的一个角色,但是临到笔头,反而觉得无从下手。正好也是补完献礼文,所以有了这么一个题材,兼之考研生活实在郁闷,写文反而有悲壮之感,大家如果不感冒,尽管把半仙晾在这里,不必理睬于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