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
百鬼
百鬼。
一把相传啜饮了整整一百恶鬼,由铸刀名匠——村正打造的妖刀。
自古有云:
〖服百鬼者,既服群雄,进而得天下。〗
战国。
一个人神共愤,硝烟弥漫的时代。
一个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时代。
一个私欲膨胀,人心扭曲的时代。
〖强者。〗
一句简短的话语却成为这个时代里每一种生物的诅咒。
致命的诅咒。
不论是人,或是妖怪。
他和她诞生在这个时代。
一个普通的男人和一个普通的女人。
因为无力拿起反抗的武器,所以她选择顺从。
因为有要保护的人在身边,所以他也选择顺从。
顺从命运,顺从时代,顺从强者。
只为了,能够继续活着。
然而有一天,他发现了它。
它也找到了他。
〖拿起我,抛弃你身后的世界吧!〗
它这样对他说。
而他犹豫了。
因为他不想失去她。
所以他用土掩埋了它。
他以为,只要顺从就可以存活。
但在这样一个时代,顺者和逆者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他忘记了这一点。
直到。
他亲眼目睹。
她,他可爱的,深爱的妻子惨遭盗贼们的蹂躏。
拉拽着头发,撕扯着衣服,紧按着双手,压了上去。
她挣扎着,哭喊着,悲哀着身为女人的悲哀。
直到他们狞笑着起身。
直到他拖着满是伤痕的身体爬向她。
直到她因过度的羞愧和悲伤而猛撞向岩石!
直到他紧抱着她,不住地呼唤,而她却再也不曾回答。
他才想起,在这个时代,只有“强者”才可以生存。
咒语,再次在耳畔响起。
〖憎恨吧!因为你的软弱而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你应当憎恨!憎恨你的软弱!憎恨你的无能!〗
〖拿起我,去报复这个肮脏的时代吧,去报复这些卑微的人类吧!〗
诅咒,灵验了。
他拿起了它。
挥舞着,冲向了他们。
身体好烫!
好像要烧起来了!
有什么正燃烧着。
那是仇恨的烈焰!
越烧越旺!
好恨!好恨!好恨!
恨这样的命运!
恨这杨的时代!
很这样的存在!
白色的刀刃,激起鲜红的一片!
好烫!好烫!好烫!
这样烫的,是什么?
这是,血!
他终于有些清醒了。
听见了刀刃划过肌肤的声音。
尖锐而刺耳。
听见了他们临死前的呼喊。
惊恐而绝望。
他开始害怕了。
拼命控制着,想要停下来。
但是。
停不下来!
就仿佛身子被什么占着了般,不听使唤!
停不下来!
停不下来……
停不下来。
那就这样吧。
反正怎么样都没用了。
反正什么……都没了。
他终于还是放弃了。
任随着刀带动身体,不停地挥舞着。
什么都不想的话,反而会比较好吧。
心情平静了。
就好像将胸口积压了很久的东西,都一股脑地倾倒出来了般的轻松。
但是,又因为积压的实在太久,他已经习惯了它的重量。
所以忽地,他失衡了。
失衡了。
眼里空白了。
脑里空白了。
心里,也空白了。
荒芜了,空虚了。
天旋地转了!
一直旋转着……
一直旋转着……
一直旋转着……
终于,他倒下了。
疲惫不堪地倒下了。
倒在了,染满整片大地的殷红血泊中。
再醒来时,他已经变了。
从此,战场上出现“鬼”了。
人们称“他”为“鬼”。
因为他从不分敌我,见人就杀。
不断挥舞着太刀,眼神中看不出丝毫生气,有的只是对鲜血和人肉的无尽渴望,就仿佛是为了杀戮而存在,就仿佛是鬼一样。
而传说,他手中的太刀,就是那把被称作“百鬼”的妖刀。
它控制了他。
而他放弃身体,放弃姓名,放弃身为人类的自尊,就只为了得到它的强大。
然而又听说。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曾有人这样问过他。
“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已没什么可保留了。”他回答说。
“那么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会替你记着。”
“我叫…………奈洛。”
〖服百鬼者,既服群雄,进而的天下…………同时亦失其人性心志,堕入魔界,终不可解脱,谓之曰“奈洛”。〗
二则
诅咒
〖他会带来厄运。〗
还未出生,便被这样预言着。
厄运呀,那么要不要打掉呢?
她有些犹豫了。
因为担忧,却又好舍不得。
〖生下它吧,就算会带来不幸。毕竟还是这家的人呀。〗
长辈们都这么说。
于是,她留下了它。
一边想象着它是怎样的相貌,怎样的性情,一边带着几许的不安,几许的恐惧。
期盼着腹中儿快些降临的母亲的焦急的心呀。
害怕着不可预料的灾难的到临的困扰的心呀。
日复一日。
月复一月。
终于到了这一天。
分娩的一刻。
苦痛停止的一刻。
灾难,才刚刚开始。
〖大人!城门已经失守了!〗
国破了。
〖以武士的名义起誓,我会为我的家族奋战到最后一刻!〗
家,亡了。
夫君,最爱的人的血,滚烫地落到脸上。
她慌了,绝望地叫了。
〖带上他!离开!〗
听到的他最后的声音。
她被推上车,怀中抱着他。
崎岖而颠簸的山路。
疾驰而亡命的马车。
惊恐而喘息的灵魂。
她觉得迷惘了。
于是昏了过去。
然而在昏黑中,她看到了一点光亮。
鲜红的,膨胀的,跳跃的,光亮。
房子,烧起来了。
她低头看他。
他却睡得很香,没有哭。
不似一般的婴孩。
“他会带来厄运……”
茫然地念着,她拔出了身边的匕首。
“不!”
侍婢夺过他,哭喊道:
“他是这家里唯一的血脉!”
“不…已经没有了,早在它出生之前就没有了。”
“可他是您的孩子!”
“不!不!他不是我的孩子!他会带来灾难!他是鬼子!”
“那么……请让我…去把他丢掉吧。”
面对这悲怜的,最后的乞求,她什么也没说。
她还能说什么。
自己不该怀上它的。
更不该生下它!
鬼子……
侍婢哽咽着,下了车。
“等一下!”
她叫回了她。
咬破了手指,她在襁褓上写了些什么。
“这…是什么!”
望着那鲜红的一片,她颤抖着问道。
“他的名字。”
她冰冷地回答道。
世上怎会有这么悲哀的事!
她震惊着,哭泣着。
将它抱离了她的身边。
马车离开了。
继续吱嘎吱嘎地呻吟着,喘息着地离开了。
沉默而孤寂的树林中,遗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夜幕降临了。
转眼又过去了。
初阳,升起来了。
嘹亮的哭声打破了树林的寂静。
死亡的寂静。
因为有什么还活着。
一夜都未动静的他,此刻却忽地醒过来了。
就像是已经习惯了夜的黑暗的精灵,猛地被白昼的光芒刺到。
他不停地哭着,喊着,挣扎着,涨红了脸,粗着嗓子地,闹着,对整个世界抗议着。
“老公,你听,是什么声音。”
清晨的樵夫听到了他的抗议。
“是婴儿!”
“为什么会有婴儿在这里!”
“老公,你看,他长得多可爱。”
“唉,被抛弃在这种地方,父母的心可真狠。”
“幸好有我们经过,不如收养了他吧。”
“等一下,这里,这里好像写着什么。”
“咦?这是……这是!”
“奈…洛……”
〖夫人,这是什么?〗
〖他的名字,我的诅咒。〗
诅咒他的存在,诅咒他的灵魂…………
三则
禁忌
禁忌。
禁忌的存在。
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
何其容易,何其简单。
但他们却爱得何其艰难。
“我们是不同的存在!”
她撕心裂肺地叫喊着。
“但我对你的爱与世永存。”
他坚定毅然地重复着。
她怔怔地落下了一滴泪。
一滴泪。
一宿夜。
一份情。
诞生了一个生命。
禁忌,存在了。
杀鬼子!
父兄怒喝着!逼迫着!
母娘哭噎着,请求着:
杀了它,你还有美好的未来。
“我的未来,将随着我的生命而消弭!”
闪亮的刀刃滑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雪白的,柔软的,美好的,轻轻折断。
殷红的,滚烫的,刺目的,猛然迸射!
染满了婴孩的襁褓。
“我对你的爱与世永存,即便魂飞魄散,即便时过境迁。”
悲恸却仍坚定依然的声音。
一只有力的手将襁褓揽入臂腕。
“属于我的,我将带走。你们所失去的,却永无法得偿。”
沉重的感觉。
沉重的感觉积压在心头。
积压的太深,太久。
终于负荷不了,在一瞬间,倾腔而出!
“哇————”
熟睡的生命终于惊醒。
开始嘹亮而毫不断绝地哭喊着。
哭喊中,它将小手中的一团攥得越发紧了。
紧攥着的,是一只白玉的夜叉。
一滴泪。
一宿夜。
一份情。
诞生了一个生命。
禁忌,存在了。
禁忌,本就是为了打破而存在的。
四则
二蓝
红与蓝所染的二蓝呀……
红色的另一端是蓝色。
两者不相近,亦不可融合。
永远对立……
〖记住你的职责,总有一天你会继承我。〗
很小时,她这样对她说。
巫女的职责。
桔梗。
花的名字。
雪白的花。
圣洁的花。
〖您看,它们多美!〗
〖是呀,那是桔梗,美丽而无瑕。〗
〖可我说的是花上飞舞的精灵。小小的身子,轻薄的翅膀,细长的触角。〗
她看到了它们,看到它们在对她笑。
〖真的好漂亮!〗
〖住口!〗
她愤怒地吼叫。
〖那些都是妖孽!〗
袖摆扇过!
零落了,雪白的花朵。
她惊愕了。
〖竟会称赞那些卑贱的东西,看来你要更加地修行才是!〗
冰冷地警告着,她拂袖而去。
她跪在了院子里。
从清晨到了夜幕。
下雨了。
她跪在了雨里。
细小而瘦弱的身影。
她错了吗?
或许是她错了。
不然她为什么那样愤怒?
或许,错了……
她昏过去了。
昏迷中。
她感到了床铺的温暖。
也听到了平和的声音。
然而。
“你是巫女,而巫女的职责就是消弭世上一切的不净之物。”
冰冷而僵硬的话语。
“就像红和蓝永不可相融。”
所以,永不可……
不可去怜惜。
不可去同情。
不可去,爱。
她终成巫女。
伴着儿时的回忆。
〖就像红与蓝永不可相融。〗
她一直记着。
可是。
红与蓝所染的二蓝,却依然美丽。
一如桔梗花间飞舞的妖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