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幼儿园的时候,知道了世界上还有画画这么一门奇妙的学问。人们用笔在纸上刻下各种各样的符号,然后给另外的看得懂的人看,看过的人就会说出一大堆的道理,似乎是在称赞。当时的自己无异于发现了世外桃源一般的惊奇,瞪大了圆鼓鼓的眼睛,窥探这个常理之外的世界,心里想着:“太神奇了。”手上就痒痒起来。
然而那个时候,我唯一称得上是画画的作品,也就是西院墙上用石子刻下来的三道杠杠了。之所以刻在西院墙,是因为刻在那里,爸爸是不会骂的。
后来升上小学了,喜欢上了画画,最常画的就是眼睛。一条弧线是眉毛,两条弧线是眼眶,一个圆就是眼珠。这么简单的线条,被我画了一遍又一遍,画满了各种各样的草稿纸。然后留下好看的,扔掉不好看的,其实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好看什么不好看,完全是凭感觉罢了。感觉好的,常常会盯着看好久,看得脸上笑盈盈的。感觉不好的,却几乎是将整张纸团起来扔出去,甚至大发雷霆。
有一回在课堂上这么做,被老师抓住了,狠狠地批评到哭,却咬着牙不肯让眼泪掉出来。后来就开始喜欢画噙着眼泪的眼睛了。
然而,终是又被老师逮到了一回。这一回,老师把爸爸叫过来,在爸爸的面前狠狠地批评我。我只是扑闪着天真的大眼睛,看着爸爸闷头一根烟接一根烟的抽着,还不时地点头附和。然后就是叹气,看看我,再叹气。满屋子都是烟雾和叹息,还有我似有似无若隐若现的内疚在高处飘荡。记忆里那一处白白的,模糊不清。
那会儿,西院墙已经被我划得满是杠杠了。我在西边的角落里用力地刻下最后一道杠时,甩头看了看光光滑滑的东院墙。但是东院墙下尽是爸爸钟爱的花花草草,爬上去的话,不知道会不会被爸爸骂。
后来升上了初中,也开始知道漂亮这回事了。于是我给我划得眼睛细心地戴上睫毛,打上眼影,笑盈盈的汪着水。然后我又笑盈盈地看着,直看到自己心花怒放不知所谓起来。旁人怎么看得我自恋奇怪都无所谓,毕竟我已经开始可以画出心目中所想的眼睛,而且也能画对称的一双眼睛,还很好看。这让我心里喜滋滋的。
东院墙上偷偷地爬上了几道杠杠。然而每一次我都要很费力的攀到花架的顶端,才够得着墙面。所以,常常会磕磕碰碰的。尤其是那一次,我踢翻了兰花的花盆,声音大到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只好躲到院门的外面去。我整个人贴在门框上,听到爸爸疲惫的脚步声,推门声,然后是长时间的安静。我探出半个脑袋悄悄地偷看,我看到爸爸站在院墙的前面,手在墙上慢慢地,轻轻地抚着我刻下来的一道道杠,速度慢得让我忍不住有些窒息。我的额头抵在门框上硬生生的疼。爸爸的手抚过一道杠,两道杠,三道杠,抚到我的心里,也是硬生生的疼。我一头冲了出去,冲出巷子口,冲出去好远,喘着粗气。
我顺利地上了一个不错的高中。慢慢地练过来,我已经可以画出完整的人了。什么好看的姿势都有。然而总是及肩的微卷的发,笑盈盈的眼和线条柔和的脸。我画她走路,话他吃饭,画她工作,画她睡觉,画出她生活中的每一个温馨的细节。而我就看着她的欢乐忧愁,酸甜苦辣,看得我笑盈盈的,心里漾满了幸福。就像是自己生活里的一部分一样,我幻想和她一起的日子里,我如何的拥有整个世界。
东院墙已经快要被我划满了。我开始有些不知所措,接下来我要划在哪里呢?划在大门上的话是会被认为不吉利的,而爸爸也是绝对不会允许的。这个问题让我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来。直到那一天,吓着大雨,爸爸来接我的时候,我看到他脸上有隐约可见的苍白。走到半路,爸爸突然停下来,沉闷的声音让我压抑,想不起东西。“下雨了……以后,都不要乱划了,好不好?”我也就是无力地点点头,说不出话来。只记得雨的声音特别大,爸爸的话听得断断续续,不连贯,感觉像在哽咽,却又分明不是。
那几年,雨下的很多。斑斑驳驳的墙被雨水冲刷来冲刷去,划痕却不见平覆,反而被洗得愈发狰狞起来。每天早晨,推门上学,回望总见这一墙或那一墙不知所云的符号,“咯噔”一下后关门离去。
画画的习惯也就此搁下了,再也没画过那双眼,那张脸,那个身影。
然而每当拿起笔来,总不自然画下第一道弧线,在“嚓,嚓”地涂掉,涂成一片密密麻麻的黑,不透出一丝白来,不要像发际透过来的阳光,分外耀眼。当时的阳光又刺进眼里来。光与影的圆晕中,谁的脸背着光看不真切,却用一双深邃的眼将自己刻到不见底的瞳孔中。我真的在那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年幼的自己,笑盈盈的。
“妈妈,你要快点回来哦,我会每天划杠杠等的哦,一天一个。”
温柔的手抚上我的脸,发丝垂下来迷蒙了我的眼,恍恍惚惚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及肩的微卷的发,线条柔和的脸,还有最后一眼笑盈盈的表情。也许当时的表情完全就不是这样的,但是记住了那眼中的自己,就误以为空气是想象中的温和欢快。
其实,当时远去的身影孤单而落寞。
最后一点的美丽就在那一天排山倒海地走了。然而那些走了的,其实还是留下过什么的,可惜太细微了,不易发现。后来的人总记住了那排山倒海,忘了停下来看看更让人伤怀的细水长流。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将要背井离乡寻找自己的生活了。
我拍拍爸爸的肩,笑一笑说:“放心吧,会常回来的。”然后看到他脸上阴霾不再,虽然还有不确定的疲倦。
于是,我又画下一双眼睛,笑盈盈的,只在眼角细细地添上鱼尾纹。我看到纸上流出一滴眼泪,就在眼角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