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数你的寂寞,
在那么寂寞的夜晚;
不可以数你的爱情,
在那么没有爱情的时代。
不可以数每个重复的日子,
在雨和雪停止的声音里;
不可以数每一个人的得到与失去,
在你和我寂静的叹息里。
朱德庸写在《醋溜族3》扉页里的话。其时这个男人的作品已经非常走红。从《涩女郎》到《双响炮》,好像雨后春笋般,一时间就摆满了这个城市大街小巷的书架。因为只是约略看过几眼,感觉是非常夸张的人物和造型,所以也就没有在意。
直到某个无聊的下午逛书店偶然翻到。看到这段话,立时呆住。不是多愁善感的风花雪月式的呻吟,不是泛滥的小资情调的延续,只是干净的,简洁的,低低的喃喃自语。那种行走在芸芸众生间的无奈,那种无意细数得与失的怅然,那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浮上心头的明明灭灭的情绪,在白天与白天的游走间,在夜与夜的夹缝间,在城市石头森林绚烂的霓虹光芒间。瞬间,就击中了我。漫画,与文字。
于是耐心地看下去。非常传统的四格漫画。每一页都带有旁观者的嘲讽。犀利、幽默的旁白,使人会心一笑的同时,又带着难以言喻的辛酸。
比如他说,爱情就像暗箭,总是在你未警觉时就已射中。婚姻则是持续性的旧伤复发。恋爱仿佛身在诗意盎然的孤岛,婚姻则像终于发现的新大陆——一开始兴奋无比,接下去你会发现有许多印第安人要对付。
很难想象这些都出自一个男人的手笔。当然,他必定是已婚的,且必定经历过一些情事沧桑社会冷暖。虽还没有也不曾困窘到覆水难收,四面楚歌的地步,但到底是经历过的,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的困难,知道围城内外的风雨飘摇悲欣交集。也许,还带着曾经沧海,除却巫山的惆怅。
爱过。也曾经被爱过。爱过别人。也被别人爱过。于是付诸笔端,让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都市的舞台上跳舞,自己则隐在幕后清醒地笑。
世人皆睡我独醒。不是不寂寞的。只是这已经演变为一种绝地的处境。不可说。也不必说。只是在漫不经意的文字间,和漫画里,以同样漫不经意的方式,轻轻地流露。然后瞬间击中,猝不及防的陌生人。
记得最早以前流行的是蔡志忠。专门擅长于将古典名著改编作漫画。《史记》,《聊斋志异》,《六朝怪谈》一直到《心经》,《六祖坛经》。那么多之乎者也先翻译作白话,然后佐以圆圆润润的人物,让旁的人在看故事的同时,也连带了解典故,历史与常识。无需多余的笔墨,已然明了。真正的四平八稳,放之四海皆准的准则。再讲大道理作甚?古人一早把一切都讲明。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风俗文化道德礼仪辰纲,尽在古籍中毕现。蔡志忠只是点一盏灯,好使摸黑走路的人不致跌倒。
他的画风,我倾向于用“可爱”来形容。后来看了关于他的专访,他说,一个真正得道的人是无所谓幸福的,因为他本身一直处在安祥的状态。
气定神闲的样子。于是我觉得,较之他的漫画,他本人要可爱得多。
再后来风靡大街小巷的,是几米。彩色的绘本,涂满了轻灵活泼的线条,和空灵的诗歌一般的语句。《森林唱游》。《黑白异境》。《向左走向右走》。《地下铁》……单是名字已经美丽至极,令人浮想联翩。看得出内心的平静,隐忍和激情。他是天真的人。沉浸在自我精神世界里的人。有洁僻的人。这个洁僻,是精神上的,所以他的作品里,满眼都是动物、公园、森林、游乐场、儿童,与一些失意但并不落魄的人,孤独但并不寂寞的人,失望但并不绝望的人。
他在延续着自己的梦。或者毋宁说,他就是一个造梦者。否则那阴暗的地下铁,又怎会发生那样纯美的故事?地铁站,本就是一个告别与出发的地方。阴暗与潮湿的地方。时间与生命背道而驰的地方。更多让人联想起的,是死亡,而不是甜美。
但是邂逅,在几米的笔下,却盛开出洁白的芬芳的花朵。爱之花。
笔灿生花。就是如此。
没有见过他的照片。印象里他应该是一个喜欢靠窗而坐剃着短短平头拿着铅笔的男人。喜欢穿柔软的白棉布衬衣,手指修长,是手工作业者所特有的洁白,与修长。
因为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
画漫画的男人,大抵是应该有着三分孩子气的天真,三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与四分灵气四溢的幽默感的。
前几天看了凤凰卫视对朱德庸的专访。肤色微黑笑容明亮的男子,握着炭素笔,灵巧地在纸上勾勒出一幅又一幅绝妙的漫画。回答问题的时候,有一点点沉思的样子。
从容不迫地。若有所思地。看不到任何的犀利与锋芒。真正的犀利与锋芒,其实只是体现在画间。
于是始终觉得,这些画漫画的男人,是用简单的方式,表现着属于自己的特质。锐利,而且直接。酷,但是可爱。
很久以后一位朋友送我一本书(此君从来不看漫画且对一切文艺的东西缺乏兴趣)。我接过来一看,居然是朱德庸的,翻开扉页,又是熟悉的似曾相识的文字——
不可以数你的寂寞,
在那么寂寞的夜晚;
不可以数你的爱情,
在那么没有爱情的时代。
不可以数每个重复的日子,
在雨和雪停止的声音里;
不可以数每一个人的得到与失去,
在你和我寂静的叹息里。
于是骇笑。
后记:最近翻旧书,有感而胡言乱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