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一个人的发明与创作天份可以从小看老。
那么:我在《幽游白书》外面包上了《数学习题集大全》的封面,包得它们宛如从印刷厂出来就在一起般的天生契合,说明我心思细腻。我坚持用一把削笔刀将桌面中间的裂缝每天拓宽一点点,其程度完全不至于让人起疑,说明我颇有耐性。我一边加宽一边不忘记抹上水和旧木屑来让它看起来很似自然磨损,说明我考虑周全。我就借着那条一寸宽的缝,将放在下面的漫画图案和台词在脑子里组装成一页,说明我记忆上佳。做这事的同时我左手撑着额头盯着课本皱眉做思考状,说明我演技很好。
然而,将以上把戏玩了数年的我并没有成为一个手工艺者,特种兵,木匠或者演员。 身为一个成绩不错个性懒惰的中学生,因为长者们视动漫为洪水猛兽的态度〔我相信现在大部分人情况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命题作文里面最喜欢用的成语是“逼上梁山”。 这个词甚至在“何为英雄”的作文里也上镜了七八次,老师不认为我词语贫乏,而是认为我人生观有偏差。找我去促膝谈心了一下午,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话是“你有什么烦恼可以跟我们讲,不要做傻事”。我不认为老师大惊小怪,我认为她词语贫乏。
关于我为何会怀有一腔热血近似傻的祈诚觉得“一天不看动漫就会死”的问题,正方理由是总比一天不打架就会死要好,正常理由是总比一天不吃饭就会死要好。我的肺当时成瘾性的需要书店的空气,老板很和气允许你站着看。我的眼睛则成病性的需要小卖部的屏幕,老板不太和气还是允许你站远一点看。老师教导我们念书第一时的架式如泣如诉,我天天死盯着漫画和动画的气势如狼似虎。分析起来,最根本理由是中学物质生活太贫乏,包里经常只有一毛钱,虽然现在也很贫乏,包里经常一毛钱也没有。
同学们对我关注于动漫的态度不理解,但是很友善,不知是否因为我吃面时很愿意把牛肉分给他们有关。政冶书上说人民是最伟大的,语文书上则说树隐于树林,于是我就发动同学们一起帮助我活下去,大家的配合度之高足以让人热泪盈眶。经常早自习之前都有人向我报告“XX班XX人手里有XX漫画”,或“XX台XX点会放XX动画。”面对这些宝贵消息我都会认真抄录下来,以便调配不同时间完成作业及与老师周旋。直到某天其中一条特别核突的消息让我的游击战术全面溃败,同学A用无比凝重的表情告诉我:“我亲戚明天要走了,答应今晚给我放通宵《太空堡垒》。”
关于这个消息的力度,我不想用感叹号来表达震撼,只想说,当年国内尚无任何一家动漫杂志创刊。
看,当然要看,就算前面会有一百个老师对我说不要做傻事我也要跟去看。放映的内容其实已经很模糊,只记得林明美一出现在屏幕上我便精神大振,只差没有把四肢一起贴到电视上去激动。不过炎热太阳之后总是暴风雨,我当时是住校生,一个以校风严谨闻名的中学住校生通宵未归是何等大事,第二天我早自习都没能上,便被班主任林老师拎到办公室交代罪行去了。
基于家母曾在该校任教,其它老师都很对“好同事的小孩变得这么坏”抱以极大程度上的关注。于是在宝贵的早自习时间,我被五六个各科教师团团围着,不停的听他们传来感叹声,沧桑声,哀切声。那名同学认错态度良好,关键供词为是我死赖活赖要跟去看的,罪行较轻可以减刑,直接放回教室去。至于毫不悔过甚至一脸睡意的我,“已经在老师没发现的时候观念出现了很大错误”,极需教育便早日根除顽劣思想。
或许我的观念是有不少偏差,至少我竟然还没习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放到今天我会做流涕悔过状让老师感动教导成功,但当时我只在智商上和驴有差别,脾气方面则完全跟那种四蹄动物如出一撤。我以被逼供的革命党人的气魄坚称不是去看动画,只是回来得晚了铁门关了只好在街上游荡了一夜。说这些话时我目光炯炯直视前方,表情坚毅视死如归。老师脸红皮白痛心疾首,捶桌拍椅气喘如牛。
我们双方以意志力决胜负,直到她去上了N堂课回来对我重复教育,我趁她去上课的时候趴在桌上睡觉一听下课铃声就继续站直。到了下午放学时间她终于下定论为孺子不可教,很疲惫的对我说算了你回去吧,记得把今天的笔记抄上。
写到这里我要说的是,不要认为我对老师抱有什么敌对情绪也并不鼓励以上行为,经常被说的一句话是“等你长大就懂了”,我们从小总以为自己已经无所不知,事实上还是需要在体会“他们确实是为我好,只是各自的想法与行为有代沟”时才能真正算明白了一点事。
现在我能很肯定的说没有动漫我也能活,正如十七岁之前我认为不做同人志我会死,十八岁之前坚定不玩游戏我还是会死一样。瑞克其实叫一条辉,而林明美最后没能和他在一起,在已经可以平静的查阅《MACROSS年表》或者迅速写下关于它数千字的评论时,却已经体会不到最简单的乐趣。我现在两三星期不跟动漫沾边一样过得滋润顺畅,没有任何心灵空虚无所适从样。
前些日子的某天,我偶尔在站台遇到林老师,一番寻常问话后她很是慈爱的问我:“我再问你一次,你当时是否通宵看动画去了”。看着这张明显又老了几分的脸,我犹豫了一下,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多年后重逢的师徒”场景,基于XXTV台做节目时一向的手腕,这时候应该在背景放上缓慢的沉重音乐以便煸情。于是我决定无论如何应该对她诚实一回,就一脸恳切的将长音和感叹音同时加诸于一个字上:“是。”然后便陶醉于这种类似“艺X人生”式的自我感动氛围中。
结果听到林老师很长的叹了一口气,对旁边的同事用明显苦涩的声音说:“你看吧,果然是要不教他了,才肯说实话的。”接着一脸落寞踏上公车。
愣着看她的背影,我呆在原地暂时失音,对自己在这种时候发扬传统道德感到后悔不迭。隔着503路公车合上的玻璃,清楚看到十四岁的自己在一米之外用嘲笑的神色砰然关上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