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音
1
打湿，晕染。
眩目，透明感。像水彩画一样。
我以为这里是梦境。
这里的夜很黑，因为没有灯。
这里的夜很明亮，因为有数不清的灯。一簇簇绿色的光晕，在黑色的水幕上柔和地化开，带着微凉的温度，游离着一直蔓延到被照亮了的天际。轻轻地用双手掩住那荧色的光，松开手时看清了光的模样，那盏随着我呼吸的节奏将翅膀一张一和的精灵，人们叫它荧火虫。
我拿起燃尽了蜡烛的灯，几只善良的精灵钻了进来，为我照亮脚下的一方土地。于是我看到自己站在石垒的桥上，于是我看见了貌似静止却又蜿蜒而来的流水，映着灯光的倒影，更加的透明。
我把灯举过视线，看见了他。穿着浅蓝色的和服，柔和地笑，然后，用他漂亮的声音对我说，
“生日快乐。”
那是我所见到的，关于这个世界，最美丽的瞬间。
2
我喜欢文字。把最珍爱的字眼堆砌起来形成想要的形状，是我最钟爱的让时间流过的方式。这是我活着的唯一的快乐，曾经，直到有人打破。
在文字中沉溺得太深，那门叫数学的科目就格外显得像个牢笼。曾经试过去努力，但终究不喜欢。不喜欢的东西，我是无论如何做不好的……这算是我现在逃课晒着太阳的理由吧。
“这样正大光明地躺在草地上，不怕被经过的教导主任抓去思想教育吗？”
阳光耀眼，看不清那个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弯着腰的家伙的样貌，但我知道那是谁。那个声音好听的家伙。两手撑地坐起身来，开口想说话，却说不出那家伙的名字，于是他看到的景象就是我张大嘴巴毫无顾忌地看着他。
“听说你经过了一学期班里有荣幸被你叫得出名字的人不足十个。”
“但我认得每张脸啊，特别是你， 你是数学课代表吧，居然在数学课上逃课？”
“我是身体不适啊。”
“借口。”
谈话被我僵硬地口气打断，因为不习惯有人打扰属于我的私人时间。我站起身来，这才发现把外套忘在了教室，而我此时已经几乎被冻僵了。故意忽视他的存在，我开始对着手心哈气，并不留情地试图搓热它们。然后意外的，或者应该说理所当然的，我的肩被残留着他的体温的外套呵护起来。
“你不喜欢数学吗？我……”
“是非常讨厌。”依旧非常粗鲁的打断，不想听到那两个字眼。
“你的文章写得很棒呢，虽然用自己的本名发表实在土了点。”
这让我感到稍稍的惊慌，我不曾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发表的小说，包括父母。不能让他们知道。看我依旧沉默着，那家伙开始自顾自地说起他对数学的喜欢，隐约感到那种喜欢和我对文字的喜欢很相似，但一阵晕眩和紧随而来的黑暗让我没能听清那好听的声音接下来说了些什么。
3
夏日的回忆，有着淡淡的恋爱的味道。
太阳尽全力烤着地面的那天里，隔壁那家有着漂亮院子的人家搬走了，留下满院的向日葵。新来的人家里，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叫枫。那是我第一次初次见面便记下了别人的名字，关于他的第一段记忆，是满面的笑容。
“椿，你看，我捉到一只知了。”
“椿，你看，这朵蒲公英。”
“椿，你看，那么多荧火虫。”
“椿……”
枫，你知道吗？你的笑容多好看。我什么都不要看，只要你的笑脸就够了。
额头好烫，尽管贴着一丝冰凉。身体好冷，冷得让我无法继续置身于梦境。我不得不睁开眼。
“椿，你醒了。”
“你——”漂亮的笑脸，可不是属于枫的。又一次开口，仍然想不起他的名字。
“哎，我叫新堂啦，你果然不知道我的名字。”
“哦。”
连我自己也有些吃惊，为什么我对待别人会如此冷淡，呃，或者说，没礼貌。新堂倒是不屈不挠，边说着什么我居然讨厌数学讨厌到逃课喝西北风，烧到39度都不愿老老实实回教室的地步，实在让他无法理解，一边为我换冰袋。
“关你什么事。”又一次，我随口就说出了不讨人喜欢的话。事实是，我根本没有意识到那滚烫的温度来自自己的身体，我以为那是残留在我皮肤的枫的温度。是不是不太正常，这样的我。
新堂怔怔地望着我。“无法想像，写出那么温柔的文字的人，竟是这样的个性。”
原来这家伙真的喜欢我的小说，但那不是什么值得我高兴的事。我的文字不是为他而写。他不懂我为什么冷淡。我的温柔早在那个夏天和枫一起被他母亲亲手杀死了，只有在文字中才能得到重生。我的文字为枫而写，我的温柔只属于枫，绚目得令我迷失的枫。在夏天出现在我的视线，又在夏天离开我的生命，却有着只属于秋天的枫叶的名字的，那个枫。
“我来帮你补课吧。”声音有些异样。抬起头，发现新堂是捏着鼻子说出这句话的。
“为什么捏着鼻子说话？感觉真不舒服。”我做了个有些嘲讽意味的鬼脸。
新堂却只是安静地看着我，没有回答的意思。
“唉，好吧！那以后请多指教啊！”
4
我的成绩确实提高了，而且是飞速的，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觉得自己简直是赚翻了。是不是那个好听的声音说着喜欢数学，我就真的喜欢上了呢。我和新堂的师生关系就这样一直持续着，直到新学期变成了上学期的那天。
“椿，我喜欢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
一起走在放学的路上，被写进无数首歌里的坡道上，竟不经意听到这样一句话。我有些竟讶地抬起头，映在眼中的景象，是新堂背后被风吹散的枫叶肆意地红着，那红色溢出了枫叶的轮廓，新堂的身影渐渐模糊，视线聚焦在那一片片盘旋而下的红上，绚目得令我几近迷失。
“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捏着鼻子告白，我就答应你。”
梦呓般地吐出这几个字，并非出自本意，却意外得到了一直引我好奇的真相。
——新堂的声音仿佛能在对方的脑子里制造类似麻药的东西，只要他说出命令或是愿望，大部分人都会想要服从。
令人迷失的，魔性的声音，在某个秋天，说喜欢我。
5
就这样名正言顺地成了新堂的女朋友，我却害怕着，怕我狭窄的心的空间早已被那个与枫叶同名的男孩占据，没有位置留给新堂。我喜欢新堂的声音，但真的是因为那是他的声音，我才会喜欢的吗？我喜欢他微笑的表情，但我喜欢的微笑，真的是他的吗？
“椿？”
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坐在星巴克咖啡厅里。坐在对面的新堂正用有些疑惑的目光望着我。
“抱歉走神了。你刚才说什么？”
眼睛意外地有些潮湿，我低下头，用吸管漫无目的地搅动着融化了的卡布基诺星冰乐上的鲜奶，把好好的一杯艺术品搞得面目抱歉。
“你的生日快到了啊，想要什么礼物？”
“什么都可以？”我两眼放光。
“呃，别贵得离谱吧。”
“那我要有着大群萤火虫的河堤！可以吧？只要你说一句话就可以了~”
“可是……真的好吗？这种礼物……还是买些什么给你吧。”
“呵呵，那是只有你才能送的礼物啊。”
“是吗……从没想到我这讨厌的能力也能当礼物送人呢，好高兴。”
新堂的绽开了一抹笑容，很可爱，那脸轻轻泛红的可爱，让我不得已把那笑容和谁的影子重叠起来。我知道自己喜欢上了新堂，但却无法爱上他。
生日那天，新堂搀着我的手来到河堤边，垂下眼帘，用手轻轻地揉我的头发，于是我的心情变得和头发一样零乱。
“看，椿，那么多萤火虫，就像你的小说《致枫》里描写的一样。”
瞬间璀灿。我却心慌意乱。
那不是小说啊，新堂。
任自己流下眼泪。没事的，反正新堂一定会认为那是感动的泪吧。
6
我和枫，应该算是所谓的青梅竹马吧。
枫初搬来的那天，左手被他美丽的母亲的牵着，右手握着一束野花，递给我。温暖的笑容，比那天的艳阳更灿烂。
那之后我们便整日粘在一起，和他玩的时间里，无论做什么都能得到双份的幸福。直到有一天浑身淤青的枫笑着说“没事”，我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笑容竟失去了曾经的温度。
他的父亲爱上了别的女人，他的母亲疯了。不过是随处可见的痛苦，却夺走了我的枫。
他的笑容曾经能让我感到躺在草坪上晒太阳的快乐，如今却成了善忘的我的脑海里一个模糊的影象，没了声音，褪了色。
还记得枫捧着一大束向日葵，对我傻傻地笑。
“椿小姐，请收下我用爱为您种植的花朵。”
“笨蛋。这花是你家院子以前主人种的吧，不要当我也是笨蛋啊。”
7
“呐，你把我摆在什么地方？”
心头喀噔了一下，为什么那么问。那个问题好残忍。我的心如此狭小，却装了多得贪婪的东西。枫的笑容，火红的枫叶之舞，大束大束的向日葵，宣泄着感情的文字……全部的全部，都排在新堂的前面。
“一定，和我在你心中的位置是一样的。”我明明知道这不是真的。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在能向当初那样毫不留情地对新堂说话了。我们之间出现了一条裂缝，我努力地填补它，生怕它演变成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把我们硬生生地拆开。明明把他排在那么后面，太自私了，我。
“哪，我喜欢夏天，新堂你知道为什么吗？”
也许新堂察觉到了我的无精打采，但他依旧很有风度地对我笑。
“因为萤火虫吧。”
“是金龟子啊，以前，有人对我说……”
我的眼前浮现出哪个夏天的夜晚，枫悄悄用一根棉线把一只金龟子和我的食指连了起来，他说这样一来就可以绑住夏天，从那天起我不再对着每一只昆虫尖叫。尽管我不想留住夏天，秋天才是属于枫的季节。
想念绚目神迷的红枫，想得不小心让眼泪泄露了心情。新堂心疼地又疑惑地望着我，伸出手想抚摸我的头发。
“枫……”
新堂的手猛地停住。
一切都完了。
可悲的是我那时才发现新堂在我心中的真正排名。
8
说再见的那天，新堂说愿意再送我一个礼物，因为是我让他第一次喜欢他自己的声音。
“那么请你对我说，‘椿小姐，我回来了。’”
于是我看到了枫的笑容，看到了枫的血把原本就红得迷离的枫叶染得更刺眼，我恐慌地摇摇头，这才看见枫满脸贼笑地打开藏着知了的双手，看见枫隐在撒了满天飞的蒲公英后面的笑容，看见枫浅浅笑着指给我看盘旋而下的红色。
然而那一切，都没有那一天新堂送给我的，萤火河堤让我心生爱恋心生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