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咒怨
『如果我们的神和我们的希望只不过是科学现象的话
那么我们的爱也只能建立于科学之上了吗』
从《无罪》片头黑底白字缓缓现出的字幕来看,这第57届戛纳电影节的座上宾绝不是一部能抱着打发时间的心态轻松看待的影片。事实也确如此。丰富立体的绚烂CG和异国风情的音乐精心包装下,攻壳一贯迷人的冰冷金属气息在新的旅程里散发得淋漓尽致,艰涩的故事中处处闪耀思想的微光。
在攻壳的世界观里“ghost”作为贯穿始终的中心概念,是人类区别于AI的根本,从狭义来讲表示灵魂和思维,而从广义来讲则代表了社会道德及夹杂其中并为之奠基的个人情感。灵魂是个体区别于其他的特质,思维也并非二进制的单纯模拟而是独自思考得出结论并付诸实施的意愿和能力。肌肉骨骼甚至神经都可制出最完美赝品,人偶越来越接近人类本身,那是梦想的延续,也是悲剧的开端,而当ghost也终于可以拷贝可以输入,最后底线被人为模糊了。科技的高度发达反而使人类陷入被自身逼上前所未见伦理悬崖的尴尬局面。
掌握了上帝之手却无法以与之匹配的完整道德体系人伦框架去操纵,其结果只能是打开潘多拉的魔盒。在攻壳中出现得最多的并非人们想象中高科技应当带来的轻松便利生活,取而代之的是灰暗窄乱的市街是俗气破败的霓虹灯招牌是神色或贪婪或冷硬或黯淡的人群。纵然恢弘壮美如浸透夕照之辉的远东塔建筑群得到巴特“珊瑚虫留下的珊瑚礁”的评价,恐怕在那个粗犷男人细腻的心中,美丽的珊瑚礁也只是囚禁珊瑚虫尸骸的坟墓罢了。科学本身终究不足以成为人类最后的伊甸。
科学与思想该如何统一?人类该怎样固守再无退路的自身唯一存在感与尊严?有些东西失落了,有些东西还无法明白。混沌的死水中群体不安如涟漪层层激荡,默然扩大终至无限。
少数人,亲手将世界导向如此局面的人,冷眼旁观。在水一方远观神似泰姬陵的豪宅,人类肉身机械化的巨大金属雕像,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地板花纹美丽光可鉴人,高大的彩色落地玻璃窗一如教堂,天顶上中庭里飞鸟挥动双翼凝固着死去,小女孩永远活在奔跑的一瞬,餐桌旁和美的一家人沐浴着熊熊火光……基姆是怀着怎样一种游戏轻蔑的心态俯视着人类的ghost。而凤凰也好折臂断头的天使也好展翅的海鸥也好,都是谎言,没有真相,生死边缘徘徊两次,杯中红茶的沫子还没转过一圈。
他曾一针见血指出:最完美的人偶应该是没有灵魂的、靠脚尖站立的尸体。机械若只是机械,便不会为人类的厌恶、憎恨、悲伤、绝望种种负面情绪所累,但它们被强行灌注了ghost。于是绝大多数人只看到她们手上的血,而作为特殊配置的性爱机器人,她们心中的泪却无从知晓。窃以为全片最为悲剧性的一幕莫过于巴特侵入船舱后生产线程序失控所致的人偶暴走。惨白冰冷的无机质合成体雨点般从天空降落,妖冶而诡异,与此同时,铃鼓伴奏下女声的古日语吟唱配上枪声、悲鸣和金属切断血肉深插入骨的钝响,《傀儡谣》宗教意味的空灵悠扬中透着说不出叹咏悲怆。没有任何人下达攻击命令,这是被迫拥有灵魂的人偶们因本能的反抗与憎恶不约而同向那些所谓的支配者发起的最大逆袭。人类最完美的形态,肉身无法企及的强大力量与优雅身姿用鲜活人类横飞的血肉来烘托来展现,狭小密闭的船舱成了最最疯狂凄美的舞台。当压制终于完成,一瞬的死寂,雕塑般静止的人偶支离破碎鲜血淋漓,神色淡漠,那是怎样的施暴者与控诉者!
“救救我……”鉴识课反射着雪白灯光的作业台上,被毁坏的人偶痛苦地缄默。
“但……但是……但是……”获救女孩眉眼痛苦皱缩在一起,用力攥紧小小的拳头怯生生吼出满腔恐惧愤怒,“我不想变成人偶!”
“救救我……”不及装上眼珠的傀儡茫然向天花板瞪着空洞的眼窝。
人类出于种种自私欲望和扭曲优越感百般钻法律漏洞制造出与之如此相似的个体,又出于自身可能被模拟被还原的进一步推论对自身的存在产生了不确定,继而恐惧,继而需要绝对支配以巩固牢不可破的主导地位,不断追逐抛弃旧有,妄求升华生命超越自然。这根植人性深处的冷漠自负正是造成双方悲剧的根源。
热闹非凡的中国风祭奠仍在继续,麻木的依旧麻木,不甘的依旧不甘。一场小小的交锋终究无力扭转乾坤,人们将人偶投入熊熊火焰,暗红火舌舔噬中,有没有人去一一看清,那些哭泣成血咒怨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