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MISE
文/罗丹
他拖着皮箱走过东京街头的某块玻璃橱窗,本来是大大的步子生猛地顿住。他侧过脸去看橱窗上的巨幅海报,视线透过墨镜染上一层晕黑。
精致的海报上,长发的男人是拓实,金发的男人是直树,而短发的男人不是莲,卷发的女人……又是谁。
被造型化了的七个字母扑面而来,穿过他没有带着环的唇孔,一阵冰凉莫名。
那仍然是TRAPNEST。
也不再是。
[娜娜说,超越莲。]
他因为想起一些奇怪的事情失笑了一下。
两个擦肩而过的女公务员突然惊叫了起来,是……真一?真一吗?!
他缓缓回过头去,看见两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惶然地靠近他,喃喃,我们……高中的时候是BLAST的迷……啊她是泰的迷,而我喜欢……
对不起,他歉然地微笑,你们认错人了。再微微点头,走开。
东京街头人潮汹涌,他很快隐没在人海中。
墨镜里的眼睛蓦然暗淡,他隐约听见身后不甘心的陈诉,即使BLAST已经不在了我们仍然……
皮箱在平坦的马路上颠簸起来。
他加大了步子。
现在的他身穿笔挺的西装,脸上已经看不见任何环状物。这与多年前他在BLAST时的形象完全不同。最初的他撑着怎样一张不知天高地厚的脸走进简陋的练习室,和另外三个可以称得上神奇的人第一次合作。拨动贝司的手指竟然会觉得疼,只有那一天疼了。
你最崇拜的贝司手是谁。
莲,TRAPNEST的本城莲。
那么,超越他。
如果无法超越就不要加入乐队么?碎发下面的眉因为笑容柔和了线条。
那个时候的娜娜是为什么会相信他的呢,那么笃定这样的允诺可以实现,到底那个时候的他们拥有多少梦想和骄傲,容得下如此的放肆和磅礴。
真一要打败某个人的话,那个人一定不会觉得恐惧。
为什么?
因为真一是可爱的天使嘛。
记忆中的声音温柔清亮地结束在之后和他的笑闹里。
天使么,我是恶魔呢。
他用唇堵住她的惊呼,让她明白挑衅恶魔总要有代价。
他还记得她的味道,淡淡的香,和如同帕里斯糖果一般的甜,这记忆自他十五岁的时候被烙进体内,甘之如饴了那么久,滚烫了所有的盲点,在之后,他要用整整八年时间来思念。
街头有情侣拥吻,走过去,墨镜遮了光。
她说,记忆是会骗人的。
那是一句歌词,在某天他醒来的时候看见她动笔写下。
他从后面拥住她,把脸放在她的颈窝,然后用她的长发把自己包住。
别闹。她笑着,声音很好听。
为什么。
我在工作呢。
不,……我问为什么记忆会骗人。
然后他们就都沉默了。
他拖着皮箱停在一个路边长椅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骗子。
有一些微微的撒娇味道。就像八年前的他,是个尽可以被原谅和包容的孩子。
如果记忆会骗人,为什么他的那些都真实得可怕。
他的记忆告诉他,BLAST解散了八年,TRAPNEST常青了八年,大崎娜娜失踪了八年,本城莲死了八年。
他的记忆没有骗他。
却为什么不骗他呢。
[阿八说,要幸福。]
这是红线!
喂,你是不相信命运论的吧。
现在相信了……
那个时候说话的女子眼睛里有某种澄明的期待,长长的卷发把她忽然变作了洋娃娃。这影像又防不胜防地一拥而入他的脑,再挥之不去。
然而她想做的不是洋娃娃。
他后来想,如果在分开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刻选择再坚持一下,那么跳过结局的两个人会不会幸福。
无法跟她说,等长大后就去接她的我…就表示不爱她么…?
八年前他曾哭着问阿八,这样就是不爱么。
而又是在多久之后,或者是从一开始,他就比谁都清楚,那个有着澄明眼眸的长发女子不会想做洋娃娃。
她要成为会被音乐之神眷顾的骄子。
BLAST宣布解散的那天他一个人回到最初的那间简陋练习室。只剩下他一个人,他靠着墙壁坐在地板上,凌乱地拨弄贝司,房间里尽是低沉的噪音。
然后阿八冲进来,一把抱住他。抱得那么紧,他可以听到阿八杂乱无章的心跳。他的嗓音沙哑,他说,妈妈,我没事。
他没事。
他会很好。
只是他从来没有那么清晰地意识到BLAST对他来说有那么重要。他一直是一个人,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毫无牵挂和留恋。只是他十五岁的时候走进的房间——那是他有生以来唯一一个想永远留下的地方。
阿八的怀抱很温暖,她说,真一,妈妈要你幸福。
他知道阿八是多么娇气的女孩子,他以为现在她应该会痛哭失声或者疯狂难抑,可是她没有,哭了的人是他。
他缩在阿八怀里呜呜地哭,肩膀抖动的时候会碰到她散落下来的头发。
阿八却只是用像哭泣一样的声音重复,答应我,要幸福。
很多年以后他终于明白,阿八会那么说是因为她知道只有他可以幸福了。不是泰,不是伸夫,更不是她自己,而是他。
冈崎真一。
故事的结局都是怎样到来的。在那之前有人一定已经留下了很多伏笔,有人一定想叫故事里的人知道,在结局的几分之几该哭几分之几该笑。
那个人是谁,那个人看着他们在故事里的离散有什么样的表情,这些他一直都想知道。
八年前的那天他最终给她去了电话。
那个女子风尘仆仆地赶到,戴了紫色的墨镜穿着白色风衣,长长的卷发垂在胸前。那是他们分手一个月后的第一次见面,只是他们都想不到会是在发生了那样的变故时。
他盯着她的眼睛,嘴唇和耳垂上的洞空空地荡着风。他说,BLAST已经不存在了,没有娜娜的BLAST就什么都不是了。TRAPNEST呢,没有了莲,TRAPNEST…
拓实说他会处理好一切的。她这么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是了,TRAPNEST还有拓实,只要有他在,TRAPNEST就不会垮。少了一个莲,还会有第二个。真好。
他冲她笑,这样就好了。这样你就可以继续唱歌了。阿八要我幸福,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如果你能幸福,那就比什么都好。
她紧抿着嘴唇想靠近他,而他却巧妙地避开。
真…真一。
他擦过她的肩,独自离开。
他有生以来唯一一个愿意永远留下来的地方,却先于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崩毁了。
画面卡断在擦肩而过的瞬间。
她拽着他的衣角,紧得手指泛白,眼神恐慌又坚定。
而他把被她紧抓着的外套脱下来,放在她的手臂上。
他终于脱下了一直以来的束缚,成了孑然一身。
换上释然的笑容,他对她说。
[等我长大了,就来接你。]
现在他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皮箱倚靠在旁。徐徐地嘘出一口气,他默念出声,超越莲,要幸福。这是两个同名女子要他给的承诺,他一刻也不曾忘记。
可是很多事情由不得他自己。
譬如说他不是没有能力超越莲,也不是不想成为最优秀的贝司手,可是事实却是他再也无法超越那家伙,而有了无法超越的人,他就永远不可能成为最优秀的。
他不是输给了莲,而是输给了莲的死。
譬如说他再也不是八年前的不羁少年。他取下脸上所有的环状物将曾经那些被填充的洞放失。他很久没有再碰过贝司。他可以穿西装打领带做曾经他竭力逃避开的那些事情。
他状似正常地生活却并不幸福。
他失信了。失信的人也是冈崎真一。
他从包里拿出刚刚在音像店买到的TRAPNEST新专辑,放进CD机。没有前奏,第一首歌曲里干净的女声直接响起来。
果然是寂寞的歌。
多年前的她需要他,因为寂寞。而可以安抚她寂寞的人事物,除了他以外还有很多。
只要她还可以开口唱歌,她就能成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她唱歌的样子,她微笑的样子,她幸福的样子,他都很喜欢。这样就很好。
多好。
他来到美国,那里有他曾经叫做父亲的人的公司。后来的某个圣诞夜,他去查看自己废弃已久的邮箱,发现里头有一封当天收到的E-mail。
TRAPNEST复出了,拓实找到了合适的吉他手。复出后的第一首单曲叫《Promise》,我写了词,作曲和编曲都是拓实。
他跟我们说TRAPNEST会重新好起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是我无法再轻松地唱歌,原来我最热爱的事情也会让我寂寞。我知道我有了比唱歌更重要的东西,我会竭尽全力守护它。
他盯着手提电脑屏幕上的字句,仿佛看见了正在录音棚里放声歌唱的长发女子,眼睛里是专注的温柔以及可以撼动世界的骄傲。
于是他躬身向前,静静地吻住屏幕。
他还记得她的味道,淡淡的香,和如同帕里斯糖果一般的甜。他在吻她,仿佛在吻她。
他低声说,Merry Christmas,声音惊醒了灰暗的房间。
就像多年前他靠着电梯壁冥思的那句Good Ningt。
他希望那个比他年长数岁心性却仍然稚嫩的女子能够得到幸福。
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那是八年间他们唯一的一次联系。
耳机里的歌进行到了第几首,他忘记去数。CD册上依然是那个有着长而卷的头发的女子,用手环住自己的颈项,手指曲起的方向成了某种意识。
指着他。
她在他耳边唱,In vain have I struggled,it won’t do.I must tell you how much I miss,and love you.
傻瓜,他微笑着斥责。
墨镜里的眼睛眯了起来,是他不常有的温柔。
他拿起手机,拨通那个沉寂了多年的号码。远处有几个孩子在吵闹,耳边长长的忙音之后终于有人用疲惫的声音询问是谁。
八年后,他们终于离得这样近了。
安心地低下头去,他对着那边的人轻轻说,答应娜娜的事情我做不到了,答应阿八的事情也一直没能做到。但我想。
至少答应你的事情,我无论如何也要做到。
街上玩闹的小孩子把皮球丢至他的脚边,其中一个跑过来向他要,哥哥那是……
在看到他摘掉墨镜后的成熟的脸时小孩子忽而改口,叔叔那是我的皮球!
他笑着把捡起来的皮球还给孩子,然后他听见手机那一边有崩溃的哭声。经历漫长的等待和艰辛终于松了气的哭泣,夹杂着重重的喘息和意欲隐忍却最终失败了的放声哭泣。
只是不停地重复,哭着重复一个名字。
真一…
真一……
他微笑。
按照约定,他说,雷拉,我来接你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