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昨天一个晚上,楼下的杏花开了。
早上天刚亮,我披了件单衣,慢慢踱步去了花园。
紫菀还在睡,我没叫醒她。
真得很美。
微微的风慢慢地吹动这杏花淡淡的香气。
是春天的味道,恩……
我走在这片美丽中,在一个似曾相识的丁字路口。
拐弯,停靠。
然后,我用右手轻轻地摇晃了一下杏花的树枝。霎时,无数粉色的回忆慢慢坠落,随那香味在我身边上下舞蹈。
我突然有些感伤。
因为这些所有的刚才触碰到了我心底一些一直藏着的回忆。
还,顺带出了我颊上淡淡的泪痕。
我不禁打了一冷颤。胸口撕裂般得疼了起来。双臂围住瑟瑟发抖的自己,我扪住嘴,压低声音咳嗽着。一下,两下,很微不足道,很轻很轻……
……但似乎还是被谁发现了。
“小姐,你的病没好,怎么可以随便出来呢,还穿这么点衣服……”
是紫菀。
我看见她朝我走来,我迎上去,用手温柔地封住了她的嘴,然后慢慢偎在她身上。她也是那样温柔地看着我,不吭一声,把我朝房扶去。
“小姐,你又在想李公子了么……”
我又是微微地一笑。
“不是,而是一个我一直在等的人。李翊当然也是……”
我在心里淡淡告诉自己。
二
这江南的王朝就像那儿时元宵见过的走马灯。这帝王的宝座此家坐几代便换彼家,彼家坐了几代又换第三家。可实际上这一朝一代的也总有个四五十年的光景,所以还可以尽由着乱世之中的众生偷享清福。
我居于这西湖的山水之间。似远似近的墨绿色的山与那波澜不惊的湖面,身边楼栏阁宇,诗书意画。早上的时候,紫菀似乎还在房里点了点神香。周遭迷蒙烟气,远远地还看得见几许阳光调皮的影子。只可惜,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好虚幻。就像我的生命一样,虚幻地随手一碰就消散。
十三岁时父母双亡。我打理了薄产,遣散仆童,带着贴身丫鬟紫菀,居于湖光山水之中。我本想就这样走过自己日后平和的日子,可我怎么知道。从小习来的吟诗作画,抚琴萧歌会给我带来如此大的名声。而这名声的背后却是厄运和灾难。我的生活从此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就因为我是一个女子,一个女子。男人世界里的宠物。
那些空有皮囊,污糟的男人个个都自命风雅,个个都拿自己半吊子的财和才来上门纠缠。让我心里无比地轻蔑。可我还只能装笑,因为他们有权有势,我惹不起。我觉得我的生命犹如最后燃到尾的红烛,一个踉跄就会永远的熄灭。
三
我依旧记得,那第一个我等过的人。
那是我六岁那年,我乘着车,和父母一起去一家大户人家拜年。那户人家气派堂皇,门里门外都披满了红色的寿帐。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十岁的男孩。他的脸很白,眉很黑,一双细长的眼和气地望着我。
仆人们都恭敬地叫他“三少爷”。
直到好久我才知道,这个男孩是我父母为我订下的未来夫婿。
在寿宴快结束的时候,他笑着告诉我,将来他会用油壁车来接我和他成亲。
“不要忘记”他带着坚决的神气对我说。
六岁的我虽然不明白,但我很开心,仿佛乌云笼罩的天空一角突然冒出太阳一样。和他,就和他在一起……到他家里去……离开……离开自己污七八糟的家。
我的家……
我几乎已经忘记的父亲的摸样。因为他总是不回家。即使回家,脸上也总是嫌恶;而母亲总是胡乱地发火,打丫头,摔一切可摔的东西,末了就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所以我童年的记忆就完全被支离破碎的碎片和哭声所覆盖。我多想坐上油壁车,离开这样的地方。每每父亲偶尔地回来,每每丫头挨打的时候,每每母亲嚎哭的时候。我总是小心翼翼地绕开满地的瓷片,偷偷摸到大门口看他的油壁车有没有来……
这便是我第一次地等待。
我第一次的爱。
四
三年期。
我与父母再一次去了那家堂皇的人家。但这一次,门里门外都挂满了白色的招魂挽。
他死了。
他的油壁车再也不会来接我离开我那混乱的家了。
又四年期。
白色的招魂挽在我家门里门外的挂起。
那对生前早已恩断情绝的男女,死后却还是共穴而眠。
我裹狭着什么匆匆地逃离了。
我似乎甚至也没有哭过。
只是我偶尔想起那孩子的脸旁。
眼泪。
会汩汩地像划开伤口后流出的血。
边哭边痛。
五
紫菀给我端来了药。
我一皱眉头。
“一定要喝下去,小姐。这样你的病才会好。”
我扭过头去。
“为了李公子……把药喝下去吧。”
六
十六岁。
秋夜,却丝丝有冬日裹着的寒衣浮面。
督抚大人的二公子执意要和我乘船至湖心赏月。我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一杯又一杯,一杯又一杯。我虽没怎么喝酒,他却拼了命地要灌醉自己。然后,他微红着脸低低朝我邪笑着。接着,他突然猛扑到我身上。
逃。我告诉我自己,一定要逃。可这是一艘小船。我一个弱女子哪是他的对手。
他一把抱住了我。
他的手开始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摸了起来。
我又是一个用力,把他推开。
他似乎被激怒了,疯了似地朝我冲来。
“不要……”我在心里低低哀求到。
…………
七
“小姐,你怎么了?”
我瑶瑶头。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混身湿透,流了好多汗。
“又做噩梦了么,小姐……”
我淡淡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看见紫菀把头埋地低低地,似乎在哭。
“都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小姐。才会让小姐跳入水中……”她的声音哽咽起来。
我手搭在她肩头,把她搂进我怀里。
“都过去了……”
“小姐……不是那次……你也不会落下病根……”
说到这里,我又撕裂胸口般地咳嗽起来。
八
十七岁。
家产已经全部用尽了。
我的身体终于成为我继续可以活下去的资本。
一个又一个男人,一个又一个禽兽。
九
同年。
一个书生意外地闯入了我楼下的花园,他在那丁字路口不名方向的焦急着。
一个贫寒的书生。
我想到这里会时而的微笑起来。
李翊。
十
他不像那些自封的才子们,作些不通的歪诗污了这青山秀水。
他会真心诵读圣贤书给我听;
他不会对我所作的画指手画脚。
他会真正地观赏并用眼神赞美;
他不会自作聪明地议论我的琴艺。
他会静静陪我在我率心弹出的曲中度过日落时的每一个时辰;
他不会送我什么镶玉描金的钗环与锦缎绸帛的衣衫。
但他会在我咳得厉害的时候为我悉心煎一服汤药。
这就是我想要的爱。
平淡而深挚,没有那么多虚荣而热闹的排场与虚情假意的甜言蜜语,而是一种绵长又可靠的幸福,是我本以为会笼罩一生一世的温煦阳光。
十一
“我要进京赶考……”
“恩,好。”
“我考取了功名就回来迎娶你……”
“恩,我等你。”
是那段记忆中的对话么……是吧。就在我们相遇的那个丁字路口。那一夜也是杏花开时,月色虽有伤感却美得醉人。我多想用眼泪去挽留他。但我只是淡淡道了一声好。我不愿被任何人勉强,也不愿勉强任何人。我听到了他说他会来娶我,我心里突突地在撞击着……我是多么的高兴,多么的开心。甚至没有留意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犹豫。我只是在想,在想那一日,他会为我披上嫁衣,让我成为他的妻子。
十二
两年期。
病越来越厉害了。
但我依旧因为李翊,顶着自己孱弱的身子。为他好好活着。
十三
他没有任何音讯。
我却依旧等着。
十四
苏州灯节。
庙会街上,泼天的灯火映得黑夜也如白昼。
紫菀在我身边兴奋地渲染着,想陪我一起去看。
可我似乎打不起任何精神。我只是想躺着休息会,亦或是说我的心已经快死了吧。
紫菀在那里苦苦地哀求。
于是,我淡淡一笑,随她走了。
我坐在一乘暖轿里,凳下放着炭火,手里捧着手炉。可我还是觉得冷。
透过摇晃的软帘,我看见灯火通明的街市与喜气洋洋的人群。我似乎感到了淡淡的温暖。
忽然,身边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无意钻入我的耳里……
“……咱们苏州这次可出大人物啦,就是前些天皇上钦点为侍郎的李大人!”“哪个李大人啊?”“还有哪个李大人,李翊公子啊!”
我一惊,挥手让轿夫停下,凝神听下去。
“……那李公子也不过二十四五岁罢了,听说当朝宰相把自家的千金小姐都许配给他了。哎……他不过布衣出身,可真有福气啊……”
十五
轿子又开始动了起来。
我像是失去了五感。
整条灯市的灯火,在我眼前一齐熄灭了。
震天的笑语声一瞬间被什么猛得掐断了。
死寂。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十六
黑暗中,从远方幽然飘来了一盏雾蒙蒙的小灯,诡异的惨绿色灯,就如乱坟岗上闪烁的磷火。近了些,我才看清那是一乘宫里才会有的车舆,华丽至极的车身上套着一双矫若游龙的漆黑骏马,可却泛着阴森森的死气。而那驾车的人……
雪白的脸。
两弯墨黑的眉。
是他,是三少爷!
他一双细长的眼正盈着幽魂的气息凝在我脸上。
可我已经不在乎了。
他驾着油壁车来接我了。
我可以不要我的身,不要我的心了。三少爷最后还是守住了自己的誓言来接我了。
我好开心。
我微微地笑着。
我看见他伸出了自己如死灰般白色的手,我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他拉着我,扶着我入了油壁车。
然后车轮簌簌地滚动了,隐入一片黑暗中。载着我最后那一抹微笑地泪,离去。
十七
“小姐,冷不冷?让我来拨拨炭火。”
“小姐?小……”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久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唐•李贺 《苏小小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