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前的一天，我在山里拼命奔逃。身上已经受了几处伤，衣服也被树枝划破了，脚下的路崎岖难行，可我还是全力狂奔，眼前一片模糊，是血流进来了吧？我并不怕死，只是不想死的不明不白。何况，要是落在那群人手里，会比死要难受的多。
后面传来一阵夹杂恐惧和仇恨的叫嚷。“快追呀，他受伤跑不快啦！”“抓住这个怪物！”“杀了他！”“杀了这妖邪！”比刚才又近了一些。
我脚下一空，赶紧身子往后一仰，站稳了身子。悬崖吗？糟糕！转身和他们拚了吧！身后响起空气被撕裂的咝咝声，杀气破空而至，只觉得后心一凉，一只箭头从胸前钻了出来，嘴里一股苦咸的滋味。是喷出的血沾到了我的唇上，这是……第几次尝到自己的血的味道了？
我掉下了悬崖。
这下子……应该是死了吧？既然这样，那么安心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之后的记忆模模糊糊，中间好像醒来过一次，看到天女来迎接我。真有点好笑，像我这样被诅咒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天女来接？可是……那天女，真的好美……
缓缓睁开眼，看到的是天花板的木头纹路，水波一般渐渐散开。我试着活动手指，把手掌伸到眼前来看——没死吗？受了致命的伤，从那么高的悬崖掉下来，还是活着啊……
“你醒过来了？”我侧过脸一看，眼前一张白皙秀丽的脸，带着淡淡的温柔的笑容。
“天女……？”
女孩嫣然一笑：“我不是天女。你还活着呢。”
我坐起身来，低头看看自己。衣服换过了，除了被箭穿过的地方隐隐有个小小凹坑，身上几乎看不到伤痕。是她帮我清理伤口，拔出长箭的吗？那么……
“我在这里睡了多久？”我试探着问那个穿着一身淡紫色和服的女孩。
“有大半天了吧，下午我和阿离散步的时候在山谷发现了你。” 女孩伸手去拿桌上的一个碗，“你好像跑了很多路，一定饿了吧，这里有粥……”
她一定觉察到了，为什么……还这么平静？可是，她的态度一点也不像装模作样，故作镇定。比起看惯了的人们那种惊恐万状，颜面扭曲的样子，这种轻松反而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这女孩看起来才16，7岁，应该不会怀有什么别的阴谋吧？我满腹狐疑的看着她。干脆单刀直入的揭穿吧。
“你不害怕吗？我……不是普通人。”
女孩摇摇头，“你是个善良的人。除此之外……没什么重要的。”
我怔怔的，头一次得到这样的回答。“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说不定……我穷凶极恶才被人追杀……”
“受了那么重的伤，可你的脸上一点也没有怨恨的表情，”她看着我，那双眼睛清澈又美丽，“我相信你是好人。安心在这里休息吧。我和村民说你是外地人，饿坏了晕倒在路边，不要露了口风啊。阿离很听我的话，她不会说出去的。”她微微笑着，又说：“我和阿离把你抬回来，还真是费了不少劲儿呢！”
“唔……谢谢……”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眼前的状况太不同寻常了。
“你好好睡一觉吧，我出去了。”她走出房间，在合上拉门时忽然回头，“对了，我叫瞳，你呢？”
“涌太……”
“那么，晚安了，涌太。”
就这样，我认识了瞳。后来才得知，瞳是当地有钱人家的小姐，是个和善聪明的好女孩，很受村里人喜爱和尊重。我也得以经她介绍在村子里住下来，作些活儿养活自己。
“你知道人鱼吗？”一天，我对瞳说。
“人鱼？”瞳不解的看着我。
“人鱼是一种传说中的神奇生物，他们有着仙女一般的容貌，云雀一般动听的声音，据说，吃了人鱼肉的人可以和人鱼一样长生不老……”
我告诉了瞳自己的经历。我在500年前是个渔夫，20岁那年偶然吃了人鱼肉之后便长生不老，即使身体受了伤也能很快愈合。年复一年，身边的人一个个老死了，只有我永远保持年轻的样貌，孤独的活下来。听说只有见到人鱼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我决定出发去寻找传说中的人鱼村庄。
我说这些的时候，瞳总是认真听着。对我来说，这真是奇妙的经历。我从没有料想，自己有一天还可以和人这样的交谈。在我的记忆里，无数次暴露了不死之身的秘密后，被人们视为怪物，妖孽，被驱逐，被追杀，被诱捕，身后紧跟的闪闪烁烁的目光，有的是畏惧，厌恶，憎恨，有的则是贪婪，渴望……我走过很多地方，车水马龙的热闹集市，渺无人烟的荒山野岭，兵荒马乱的战场，歌舞升平的都城……在我眼里都没什么两样，全是无尽时间里的过眼云烟。我悄悄活在这世上，独自旅行。在漫长的岁月里，我已经习惯了隐瞒自己的身世，不和别人深交，只有这样暴露秘密的可能性才会尽可能减少。可是……也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春风般温柔抚慰的眼光，这样亲切和蔼的神色了。在瞳身边，让我觉得，我还活着，作为一个“人”活着。
瞳也和我说了很多她自己的事。最常提到的，是一个叫“清太郎”的人。他们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清太郎在三年前离开了家乡，到外地去闯天下。“到现在也没有他的消息，可是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你一直在等他吗？”
瞳的脸一下子红了，羞涩中透着幸福与憧憬 。“在他走的时候，我们约好了，等他回来，我要做他的新娘。”
“……瞳，你一定会成为最美的新娘。” 我出神的望着瞳的侧脸。
瞳的身体一向不太好，尽管作出了种种努力，可情况总不见好转。瞳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忧郁的阴云时隐时现。每天，她都坚持散步，我知道她只是想亲自去看看路上的行人，期盼那个魂牵梦萦的人出现。
“希望……还来得及。”她幽幽的对我说。
“别说傻话，你活的好好的啊，你不是要等清太郎的吗？怎么可以说这种丧气话！”我的心隐隐作痛。
她笑了，“是啊，我真是个傻姑娘。涌太，谢谢你给我鼓劲儿，我一定会努力的。”
一切……却不是尽如人愿的。
“涌太！涌太！”急切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刺破了夜的宁静，不祥的寒意袭上我的全身。我打开门，是阿离。她哭的满脸是泪水，“小姐……小姐突然倒下来了，怎么也叫不醒……”
怎么会呢？明明白天还好好的和我说话的啊！我飞速的赶到瞳的房间。黯淡的灯火下，瞳的脸白的吓人。她一动不动的躺着，几乎听不到呼吸声。
“瞳……”
“是……涌太啊……”她微微动了一下，眼睛睁开了一线，“我……大概熬不了多久了……真是……不甘心啊！我……还没有见到他啊……”透明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瞳！别……别死啊！”灯影在瞳的脸上晃动着，她看起来那么单薄柔弱，脸上痛苦的表情仿佛凝结在暗影里。
“为什么……不再让我多活两年呢？不，也许……再多一天……我就可以见到他了……我好想……好想活下去……”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帘像飞累了的蝴蝶翅膀，无力的垂了下来。
“不！瞳……你要活下去！”为什么要死的不是我而是瞳呢？我早已厌倦了无休无止的生存，无边无尽的磨难，在我刚刚觉得这黑暗的人生还可以见到阳光时，乌云却来临了。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在心里狂喊。
我给瞳喝了我的血。在暴风雨般激烈狂燥的冲动中，我只知道，我不要瞳就这么死去。
瞳又开始动了起来，她脸上肌肉扭曲，用手抓住胸口的衣服，全身抽搐，似乎刚刚喝下的是烧融了的铁汁般挣扎着。我紧紧抓住她的手，恐惧的等待命运的裁决。人鱼肉不仅是一种长生药，同时也是一种剧毒，只有极少数体质适合的人才能长生不老，大多数吃了人鱼肉的人都无法抵受毒素的侵蚀而死去，就算不死，也未必能长生不老，而是变成狰狞的怪物——半鱼人。我全心祈祷命运的天平倾向瞳这边，如果……我有这个资格为瞳祈祷的话……
我失败了。瞳吐出大量的血，被子殷红一片，她的手慢慢冷了。
“呀！”尖利的叫声在屋子里回荡，拉开门扇的阿离把铜盆掉落在地。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暴风雨充塞了天地……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那里的，怎么也无所谓了。我又开始了孤独的漂泊……不过，我不会忘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