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我们漫谈到了莫扎特的作品。从莫扎特再上溯 乐史之流,我们必读的便是巴赫和亨德尔的作品了。这在我们的听觉和心理上都必须来一番很大的调整才能够适应。 这是因为,我们是从主调音乐回到了复调音乐时代。
巴赫和亨德尔那时代是复调音乐极盛的时代。从那以后,音乐潮流转向了主调音乐。人们今天听得比较习惯的还是这类音乐。这两种时代的音乐,写法大不相同,听法也有点两样。听主调音乐,你假如听清了其中的主旋律,跟住那条 线索,即使把那和声丢掉了,你也算听到了一部分,会有所感受。但在听复调作品的时候,不同的几个声部中几条不同的旋律线,同步或参差不齐地进行着,交织在一起。此时,如果你仍只盯住其中的一条旋律线,顾不上听其他的, 那么你就听不出多大意思,会感到索然无味,所以这种多声部复调音乐,不是一上来就能听得惯的。 巴赫和亨德尔的时代也就是所谓巴罗克时代。除了复调,巴罗克音乐也还有一些其他特色,例如乐器、乐队、乐曲 的形式,都跟后来的音乐不大一样,乍一听巴罗克时代的音乐,你会有耳目一新之感,但是,这种“新”,其实是方,正所谓方意盎然,却也就要求我们的听觉和心理去适应它,方可能听出名堂。 要从巴赫、亨德尔的作品中挑选出必读之曲也很难办。 他们的重大作品不但太多,而且又不容易读。我们时光有限,听赏知识与经验太不足,如何能不自量力去硬啃?唯有望洋兴叹而已! 这里所说的“洋”倒并非浮夸之词。巴赫这个词,德语 是“Bach”,原义是小溪。翻开贝多芬《田园交响曲》第二乐 章的管弦乐总谱,你会看见那个由作曲家自己写下的标题: “溪边景色”。其中之“溪”,原文正是“Bach”这个词语。也 正因为此词原义为小溪,所以才引出乐史上那句“世说新语”式的警句:“他不是小溪,他是大海!”这话是贝多芬说的。 巴赫的乐境浩瀚深沉,令人莫测,作品数量之大也是可惊的。按作品的编号来看,贝多芬有正式编号之作是一百 三十多号,加上此外的,总共才三百左右。莫扎特的作品编到六百多号。然而老巴赫的作品号码竟突破了一千大关! 当然,在这洋洋大观的巴赫文献中,有许多作品,即使对于专业乐人来说恐怕也只有乐史价值,除非是专门研究巴赫的学者;我辈凡人本来就不可能、也不必去向律的。不过,值得读也应该读的部分仍然是一个相当大的数目。 比方说,单是那部《平均律万古钢琴曲集》,也就是被尊为钢琴家的“旧约圣经”的,全部四十人曲。以每一篇而论,篇幅倒不长,比起贝多芬的奏鸣曲短得多了。然而要把这四 十八篇都来通读一遍,我们也没有那么好的消化力。如果硬要那么干,你恐怕也会消受不了,只得掩卷叹息的。 复调音乐的听赏,要求更多的精力,聚精会神,来不得半点猿意马。而巴赫的作品,听起来比亨德尔的作品更难懂,更需要高度集中你的注意力,也更需要反复倾听。复调音乐对于思维有特殊的要求,因此,在键盘乐器上弹奏它固然不容易;坐着听,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如果毫无经验,那竟会变成一种苦事。 外号叫做“48”的《平均律古钢琴曲集》中,开宗明义第一篇是《C大调前奏曲》,倒不那么令人望而生畏,反而显得似乎很简单。其实不然,就从这不过34小节长的短小乐曲小,我们也可以感受到巴赫的风格,一种静穆、崇高的风格——当然,这只是他的一个方面。初听之下似乎简单平淡的这篇乐曲,却经得起不论多少次的反复倾听。不同的演奏家也可以从中演释出不同的意境来。也许正因其内蕴的丰富,触发了古诺的灵感。他将此曲当作伴奏,而另在高音声部上安排了一行旋律。这样便作成了那篇《圣母颂》。古诺填上去的曲调和原有的前奏曲和谐一致,像是老巴赫老早就为这首歌曲预制了伴奏一般! 《平均律古钢琴曲集》中,前奏曲与赋格曲写法不同。前者基本上是主调音乐,后者是纯粹的复调音乐,二者适成对照。赋格曲是非常紧凑的复调乐曲,听起来难度更大。然而在巴赫作的赋格曲中,也有我们比较容易听出意思的。如今,他的管风琴曲《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曲》相当流行。其实,他还有两部管风琴赋格曲更耐倾听。它们都是G小调的,一首大一点(BWV542),一首小一点(Bwr578),由此在曲题上被人附注了“大”或“小”的标记。以上两首作品,还有管弦乐改编曲。对照而听,可以对管风琴的表现力加深感受,而管风琴这“乐器之王”正是巴赫的喉舌。巴赫写的几部无伴奏小提琴奏呜曲,称得上是小提琴家的“圣经”,乐意深邃,技巧艰深,是小提琴文献中的重大作品。其中有一个乐章是《恰空舞曲》,演奏家往往将它抽出来作为一个节目演奏。 在一把旋律性的乐器上独自演奏多声部复调音乐,这对于演奏者是艰巨的劳动,对于我们听赏者却也并不容易,因为这同听赏一般的小提琴独奏曲在感觉上是很两样的。 这首《恰空》,在一支貌不惊人的主题上衍化出多段变奏。它们是一个有机组成的整体。巴赫这位音乐“建筑’’大师好像是用音符的砖石在营造一座大厦。从孤零零的一支小提琴上流淌不绝、变化莫测的乐声,引导着我们一层层深入乐境,最终让听者恍如游览了这座大厦的落成。像这样宏伟的音乐殿堂,无论如何是应该去瞻仰的。 巴赫的代表作大部是巨型建筑,但也有比较短小的作品,同样引人人胜。他的两集《创意曲》,已成了所有学弹钢琴者的必修课。其实,也是我们爱好者的必读书。你会从这些复调小品中得到莫大的乐趣。这三十篇精妙的小曲各有其不同的情绪和意趣。认真倾听这些言浅而意深的音乐,既可有助于我们由此进入复调音乐之门,而且还可以从中感知这位巨匠的心曲。 同巴赫在乐坛上并肩而坐的巨人是亨德尔。同年同岁同属德意志人的这两位大师,同处于巴罗克时代,但是他们的音乐风格却是如此的不相似,你用不着听他们的很多作品便能发现这一点。 留心倾听这种差异,感受它,辨认它,是一种很有意思 的体验。也正因其有这种不同的风格,所以人们对于巴赫与亨德尔的作品往往是各有所好的。例如,钢琴家傅聪的 父亲、翻译家傅雷,便曾说过自己喜欢亨德尔而不喜欢巴 赫。这也是可以启发我们自己去体验与思考的一个问题。 要简单他说明一种音乐风格是很困难的事,更何况是 像巴赫和亨德尔这样包罗万象的音乐。但我们大家会有同 感的是,亨德尔的音乐有一种最明显的特点是明朗、壮阔, 虽然是那么气象宏伟,却又那么乎易近人! 他的音乐绝不晦涩费解,然而它的通俗易懂并非是由 于肤浅。 他同样是一位多产的作曲家。其作品没有什么编号, 但那些曲目可以排满二十几页,不过现在仍然经常演奏的 已经不多了。 在他的所有代表作中,最了不起的,无疑是那部《弥赛 亚》了。这是一部清唱剧。每年到了基督教的圣诞节,世界 各地便可以听到这部不朽之作的声音。 《哈利路亚》是其中的一篇大合唱,是这部清唱剧中最 精彩的一曲。我们如果不可能细听全剧,那么仅从这篇大 合唱中也完全可以感受到亨德尔的音乐是何等地感人至 深。在宗教徒耳中,他们自然是从对天国的信仰中获得了 共呜;但在同宗教不相干甚至相信无神论的爱乐者听来,这 音乐也是美妙而不能不为之感动的。这是因为,亨德尔运 用他那明快而流畅的复调语言表达了那种对光明幸福的向 往与颂赞,人们在听这篇大合唱的时候,如果联想到贝多 芬《合唱交响曲》中的《欢乐颂》,那也是很自然的。 对于已经熟悉亨德尔的《水上音乐》和《焰火音乐》但也 许还不知道《布谷鸟管风琴协奏曲》的人,我要劝他听听这 后一曲。亨德尔为管风琴写了好多首协奏曲,其中以这一 首最为雅俗共赏了。管风琴的音响常常是同庄严的宗教形 象相联系的。有些以“田园”为题的管风琴曲,又总是恬淡 平和的。此曲却很不同,管风琴放开嘹亮的喉咙,尽情欢唱 一首春之歌,洋溢着一种清新的气息,又不失其典雅之美。 即使仅仅选读巴赫和亨德尔的作品,我们的时间已经 不够支配;然而他们只是巴罗克音乐的两位代表而已。那 个时代是一个人才辈出、大师如林的音乐盛世。许多乐人 不但才气惊人,而且作品产量之高也令人不可思议。这些 人的声名及其所作,一度曾经被前两位巨人的身影所遮蔽, 因而少为人注意。近世以来,古乐应运复兴,巴罗克音乐回 潮,并且大热。于是,爱乐的人们不光要听巴赫、亨德尔,同 时也重新发现了斯卡拉蒂、泰勒曼、维瓦尔迪等人的作 品了。 不过,按照我们一开始便向大家申明的思路,对于选择 “必读曲”的谈论只好就此打住。因为,我们将转入有关“可 读曲”的新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