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 花
M记里灯光明亮，伤感情歌的背景下，人们或大声喧哗或小声交谈，孩子们的吵闹不绝于耳，热闹嘈杂又不失秩序。
张凝习惯于每日工作结束后在这里买一杯即溶咖啡坐上片刻，缘于一次偶然。偶然为自己的生命觉得委屈。其实那一天与平常别无二致，她的工作受到主管的称赞，和同事们的合作亦很愉快，只要泯灭一些个性，似乎什么都会开始顺利。
她只是突然觉得委屈。于是决定回学校走走。
无论四季如何变化，学府路上骑着旧自行车来来往往的同学的脸庞上似乎总是闪烁着坚定的目标，他们或许在宿舍里颓废，但是在路上行走时是干劲十足的，无论是疲命于英语考级，打工挣钱，还是追求男/女朋友，亦或是编排作弄人的恶作剧，争夺学生会里的权力或保送研究生的名额。他们现在有足够的青春可以挥霍。远处一群男男女女爆发出一阵阵大笑。
有多久了，没有这样肆无忌惮的笑声了？
新开的这家连锁店，提供标准化的产品和服务，斜对着校门，她进去时，夜色正好开始笼罩。
她坐在靠墙的一排，透过擦得明亮的窗子看到路的对面学校的正门，以及路上为了生存和生存得更好而不停歇的人们，凝望窗外让自己守着学校而得到片刻安宁。
在这段时间认识李铭，一个斜对着她坐在另一旁的位置上，喝一杯可乐，埋头看英语原著的人。
店里的人流熙来攘往，她也并不总能坐在她想坐的位置，但是她一定会选择对着他的地方，既能看到他，更让自己保持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总会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固定的地点，两人偶然的目光相遇，彼此的眼神里似乎都暗藏了默契的笑意。她有些心虚。心虚是因为所谓的偶然对视其实是她自己一直在注意对方，还是因为感受到从他的眼神里透露出来的聪明和内敛，他是否早已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她能肯定的是，他的聪明日后会成为成就他的事业所必不可少的精明，加上他俊朗自信的外表、刻苦的努力，他会有好的前程。
两人关系的转机始于一次好心的换位。
四个新进来的学生模样的人询问他能否移到旁边的桌上，因为举目望去已无可让四人同桌的空位。
“真是太谢谢你了。”四人笑意款款、彼此附和着重复表达感谢的样子在张凝看来夸张得近乎演戏。
“不介意我坐在这里吧？！”
她微笑，不置可否。他坐了下来，坐在她的面前。
——正是她带着紧张的期待。
“这儿嘈杂的环境不会影响你看书吗？” 她一边搅拌着纸杯中的咖啡一边问。
“几天前在旁边书店买到的书，偶尔进来看，好像就习惯了。心静就没有问题。我小时候，家门前就是菜市场，我常常搬了小板凳在外面写作业。作业写完了，妈妈的晚饭也做完了。可能从那个时候起就习惯于嘈杂了。”他合上书，眨着明亮的眼睛，说道。
“年少时喜欢安静，唯恐一丝喧闹打扰了自己沉溺于幻想闲愁的心境。现在喜欢热闹的地方，周围满是人声，仿佛是掩饰。”她说。
聊天中得知原来对方也是同一学校的，临毕业的硕士生。想到自己早已毕业两年，如果当时能读研的话，现在也还是莘莘学子呢。
“这样啊，想不到原来我们的宿舍现在变成男生宿舍，都在变化中。毕业时我们曾在书架后面题了很多话，都写了些什么，现在也记不清了。我还一直想回去看看呢。”
“说是为了方便管理，东区宿舍都是女生宿舍，西区是男生宿舍，以求实路为界。如果你想去看，我可以带你进去的。”他笑道。
“我自己去也没什么意思，和以前的室友同去才行，每一个角落都有共同的回忆。我们以前好得像亲姐妹一样。不像现在的同事，难以猜测的表情，连我也分不清，自己的笑脸，是因为开心还是为了掩饰不开心。”
……
以前她临近下班时间就有些不安，一种抵触回家的情绪。现在，不安变成了期待，期待与他无所顾忌地述说一些心情，太久没有的轻松。
她是漂亮的女孩，虽然并非倾国倾城，但也具有迷人的气质，笑时清新纯洁，凝神沉思时自有一种成熟和忧郁的美，令人侧目和怜爱。在日日重复枯燥、平凡而压抑的生活中，仿佛总在期待一些不同，期待有些浪漫的心动，现在……
这样心照不宣的约会，能延续多久呢？她暗自笑了，天让它多久，就多久吧。
但是这一天，他没有来。
一天一天数，整整一个星期。
渺茫，近于在网络上等一个无法等待的人。一种习惯对应于一种生活状态，谁能预测自己会坚守一个习惯到什么时候，今天之后的明天，会改变的东西太多。
而她每日依然还在这里，是为了等待还是基于一种还未改掉的习惯？她自己也很难分清吧。
他不再出现，也是对的。偌大的城市里两人能相识，便已是了不起的缘分，值得日后作为伤感的回忆了。
于是时时在期待一些新奇与不同，又时时遗失这些期待。
“我一下火车，就赶来了。”已然消失的他突然出现在她的身畔，气喘吁吁地说。
她抬起头，望着面前额头汗涔涔的他，静默，心里默念，“回来了呢！”眼睛湿润，笑了。
“原来并没有无缘无故地离开，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之前有朋友过生日，所以来不及告诉你。第二天又送她去外地的公司实习，耽误了几天，今天才回来呀。”他坐下来，解释道。
“是么？很累吧！”
她想用纸巾擦去他额头的汗水，抬起来的手腕稍微犹豫，顺势垂了下来，只把纸巾递了过去，“擦擦汗吧。”她轻声说。
“这位朋友是女生？是你的女朋友？”
他没有否认。
“我坐在这里并不是为了等什么的。”
“当然，我是不值得的。”他急忙说道，说完之后是沉默。
他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嗳，生日聚会的话，有照片吧。能拿给我看么？”
照片里是一群朋友们的合照，不是他和女友的单独照。
当真是美丽的女子，短发，俏皮，大方，开朗的笑，热情盈盈。
“嗯，真是貌离神合呢。”她看着他询问的表情，继续说道，“通常长期朝夕相处的夫妻，了解彼此的禀性，相互迁就忍让，貌似融洽的生活中，不知道对方心里有怎样的抱怨与无奈。而恋爱中的男女，比如你们，试探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地位，每每因些许小事吵架斗气，心里却很担心，怕对方不原谅，怕对方未时时惦记自己，只是死撑面子而不愿轻易说出真心的话。”
“嗯？说得自己好像都经历过似的。”他笑了。
她的目光落在照片中一个人身上，很面熟的感觉，仿佛在哪里见过。猛然间想起，原来换位的那天，四人中有留着长发的一个男生，不仅留了长发，还挑染了一缕金黄，当时她不免多看了一眼。
她有些失望，将照片递还给他。
“不能多待一会儿吗？”
“我并没有很多自由时间的。”喝完一杯咖啡就要离开，她必须遵守她的时间。
“明天我等你。”
“还以为今天你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这么想？”
“昨天你递还我照片时，神色就有些不对。后来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才突然发现，原来秘密泄露了。其实我只是不想刻意地与你搭讪。才找朋友们帮忙。希望就像天注定的缘分，不露痕迹顺其自然的相遇。”
他一边辩白一边望着眼前的她：美丽柔顺的长发，幽幽如碧潭的眼神，仿佛在每一眨眼间都能滴出一滴净水来，淡淡的唇色，不施粉黛的脸，在这人声鼎沸的快餐店里，静坐时周身宛如散发出冷冷的清辉，时间在她身上仿佛停止了。
“不想刻意却还是避免不了刻意。你想坐自己世界的主宰，却平白将我也连带进来。”
“但是，能够出现在我面前的美好，即便不能全然拥有，也希望为我多存在一分一秒啊。有缘分遇见，宁愿犯错，也不想错过。即便是一闪而过的烟花，我也希望停驻在最近的地方欣赏。”
“我们能认识，也因为是同类，你是行动派，我是沉思派。你一心想表现，而我，一心想掩饰。”
“明天我等你。”在每次离开时，他开始习惯这样说。
春天的花已然开尽，终于扑面迎来热情如火的夏天。四季中她独爱的季节，无论多冷的心，都能感觉到的热。
直到有一天，她再没有看到等待的他。
空的位置上，一支等待的白色玫瑰。
她知道，他已毕业了，走了。
他也许还在这个城市里，也许在别的地方。
“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捡到的。”推开家门后她说道。
白玫瑰插在花瓶里，淡绿色的花瓶，纤细的瓶颈，一支独立的玫瑰，整整一个星期后凋零，在她似解非解的幻梦里，无法言说的怅惋。
他叫李铭，我们知道他叫李铭，但是张凝不知道，今后恐怕也不会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