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辰年的端午。
月明星稀。
意外地起风了,树枝哗哗地摇曳着。紫婧叹了一声,整整婵鬓,如一朵偶尔飘过的云,靠着树坐下了:三百年来,尚轩知道我在等他么?他会来么?
明月总是让人觉得清冷,尤其是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亮:圆、宁静、惆怅,仿佛含泪的蔷薇,独自忧伤。
端午。
尚轩已苦读了半日诗书,抬头却见一女子提着方匣怯怯倚在窗前,说是他嫂子让带来的粽子。而事实尚轩无亲亦无故。
他还是请她进来,因这山腰茅屋外,气候甚凉,而女子裙裳单薄;再则,端午节总是要吃粽子的,这弱质女流也不像坏人;最后,她很可怜,不能想象是如何来到这荒乡野壤的。
她犹豫着,为什么让我进来?尚轩摊摊手表示无奈,我不放心你原路回去。似一缕香风,尚轩呆楞间,她已进屋。
女子轻且柔,缓缓打开匣子,不会有毒的,你放心。尚轩未曾想过这粽子有毒,但觉着该探探她的来历。抿嘴,笑而不答。她笑的时候好看不笑的时候也漂亮,若一株临风海棠,微微地颤,一点含蓄、几分娇媚。
有一刻,她得意起来,自称是逃出天庭的小仙,终究功力不够,掉到此地,远见草舍,便谎称端午来送粽子。尚轩笑,在天上做仙好不快活,为何下凡受尘缘之苦……
那刻才知她叫紫婧。
天色黯然,繁星、一钩月、皎洁羞涩。尚轩伫在窗前,篱外的世界不染纤纤,凡夫如他终究不行。就这当儿,月钩渐渐变宽变宽变宽圆了。尚轩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揉了揉,发现月还是那样一钩,于是他放心地嘲笑起自己。
紫婧也望着月,说,你看月亮,圆了!她周身一圈朦胧但华严的光环像几千年前安睡的公主。尚轩顺着望去,一轮圆月。
他问,神仙?幽幽地笑。尚轩于是信了。
紫婧站在身旁,一言不发,静若小鹿。许久,才叹出一息。尚轩回头,见隐隐泪痕,递过一方帕子,她正要接,眼泪早已滑落下来。
或许,做神仙也并不快活罢。
这都像是梦。因为还有月亮。尚轩眼睁睁看紫婧柔弱的影、白的衫一丝一丝浸入苍茫夜色中,愈来愈小,而自己手中分明握着金粼簪。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三百年后,庚辰端午,圆月,再续。
再续?我何尝不想?可尚轩一凡体俗骨如何知晓三百年后身在哪里?是活是死?
三百年,忘记一个人如何需要三百年?即使不忘,如何不会权作忘了?三百年,太远了!
庚辰年的端午。
圆月。
三百年。尚轩不会来了。月,圆着、白着,冷着,世间真的没有奇迹?
紫婧恍恍惚惚,想起一年前,因不知在何处等尚轩而去求见紫眉星君时说的话:我已等了二百九十九年了,这二百九十九年里,也似老了两千岁,我不能再等了!我只想与尚轩见一面!
受得玄机好不易找到这棵三千五百岁的树。树很大,大得看不到另一边。紫婧脑海中突地闪过月兔说的故事:一对情人相约树下,一百年、两百年仍是未见对方,结果,彼此在伤心中痴痴等了几万年,直至树朽了、倒了,才看到心上人,原来是站在树的另一边。
于是,紫婧站起身,绕着树打圈。
隐隐有敲锣打皿的声音,喧嚣渐大,“天狗吃月啦!”“天狗吃月啦!”紫婧侧聆,天狗?怎么会!月亮……居然已被咬掉一块。苍天呐!我等了三百年!整整三百年!金粼簪不遇圆月就不会带尚轩过来。天狗,求求你!求求你了!
月亮愈来愈小,愈来愈弯,天地迷蒙,星星微光。紫婧觉得很累,只想靠着树睡一会儿。
尚轩跟着金粼簪走了很远,万没料中途天狗食月,簪子失了反应。
“天狗呵天狗,快吐出月亮吧”他低喃道。忽见有物如一白练,自月中腾出,其速如飞,直落一松树下。
尚轩隐隐约约见此物身高八丈,全身白毛,目光如电。正待细细观去,忽听一女子高呼,我不走,我不要回去,天上太冷,我不要回去,我求你了!尚轩,你在哪?
对!是她!尚轩悲喜交错,是我啊,紫婧是我!
忽一阵腥风飞沙,待尚轩睁眼来,那怪物已至眼前,钢牙如刀,穷凶极恶,尚轩吓的毛骨悚然,血液似乎骤然涌向头部,昏了过去。不要,天狗,不要伤害尚轩,紫婧奔了过来。
人声似乎从四周涌了过来,貌似狰狞的天狗在打颤。“吐了,吐了,天狗害怕了!”人群兴奋起来,热情更加高涨。
半轮斜挂着的月亮完全是惨白的,向人间散布着肃杀枯涩的光。
“听我说,紫婧,你心愿已了,唉……不该再迷恋凡尘。”天狗虽和声细语,但脸色越来越差,额上起了细蜜的汗珠。
“求求你了,尚轩,是我,是紫婧,你醒醒啊!”紫婧一任泪水在脸颊喧哗成河。
天狗转眼幻为美髯白衣男子,放心,我让尚轩睡一会,快走罢
飞过九重天。天狗甩甩额前不拘的发丝,冒犯天规只为见凡人一面有何益?紫婧婉尔,君心也似我心,未辜负相思意,死而无憾!
尚轩醒来,日正中天,一束束光影在微风拂动间移来移去,耀眼的让人眷念。
他举着断掉的金粼簪看去,里面有字:上下三百年,冥冥三生缘。观时移世易,惟真情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