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笑容
原来她也只有九岁。和我同年呢。
单从外表是绝对看不出来的。我常常望着她的背影，坐在神舍的门前，看着远处的那口井。有的时候会有风，轻轻摇起她的长长的黑发，如丝样的浮动。井旁有许多村里的孩子玩耍，跑来跑去的叫着闹着。这一切都不曾在我的记忆里出现，却也与她无缘。和我的身体的孱弱不同，她似乎在有意回避着孩童的嬉闹，也就愈发增加了她在我心中的神秘感，特别是当她站起来回过头时，与年龄完全不相称的成熟，从每个角度抓住我的心。
来这里也有几天了，身体却不见好转，虽然每天都吃着药，对我来说已经丝毫不觉得苦了。奇怪的是这里也像我家的村子一样，常常发生家畜惨死的事情。虽然父母从不在我面前谈论这些，但我多少知道一些，譬如挖出内脏摆成图案，或者是把碎肉撒的到处都是。还有一件让我不解的事，很少的几次我去村里，村民们看我的那种目光，和我家村子里的人有种难言的共通。不知道我该觉得亲切还是迷茫。
这天夜里月光很亮。一向衰弱的我竟然奇迹般的失去了睡意，也就是失眠吧。我出到屋子外面，月光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神舍的台阶前，看的出那是桔梗。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
“原来你没睡。”
“嗯。桔梗你怎么……”
“没什么。”
她不再说话，低头看着那块玉。说起那玉，今天早晨我在祠堂里第一次看到它，却有一种奇怪的冲动，想要拿到它。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到了那放玉的神台旁。一阵头晕目眩，和以往不同的是有种力量在心底涌动。那时是桔梗她叫了我的名字，我才刹那间回过神来。面对她如水的眼睛，冲动与彷徨都渐渐的平息。她告诉我，那叫四魂玉。
此刻发呆的桔梗，仔细看却发现一种从未见过的神情，那是……孩子般的忧郁的脸，原本白皙的皮肤在月光下愈显得苍白。抬头看月亮，似乎觉得月光完全被桔梗和那玉吸了过去，我处身在完全的黑暗里。于是突然有种感觉，桔梗她是不是常常看着四魂玉发呆呢？这样想着，看着那玉，和桔梗在一起的四魂玉，我的胸口突然很疼，疼的要裂开。
“回去睡吧。”桔梗站起来，“很晚了。”
“……嗯。”
那夜做了个梦，很乱很乱，醒来后结局却无比清晰，是的，从未有过的清晰。梦里，桔梗抱着四魂玉，笑着看着我，我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第二天傍晚吃过饭，桔梗突然来找我，“我们去林子里吧。”
说起来还是第一次和女孩子单独出去，一路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一直沉默，一直看着走在前面的桔梗的背影，闻的到风送来的她淡淡的香。
“打起精神来。”桔梗突然回过头，“今天……要快乐点。”
她笑着。我发誓，远远超出了那虚渺的梦境，那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笑容。
在一棵巨大的树旁，我们一直坐到天黑。她只是告诉我这颗草可以做什么药，那种花又可以治什么病……回去的路上，没有月亮的路旁，只听的到虫子的叫声。虽然什么也没说，我知道那时我是快乐的，一直都是。我希望，桔梗她也一样快乐就好了。
叁永恒
日子还是一样的过去，不同的是我的病似乎越来越重，失去知觉的时候越来越多，而且总是在心里有种躁动，想要抓住什么，却是一片空虚。很多时候觉得很怕，我是不是要死掉了，于是常常的想到父亲和母亲，想到父亲的背和母亲的怀。
虽然天天能见到桔梗，可是那种平抚的心却越来越难以得到，医生的神色也越来越凝重，他是个温和的人，总是在照顾我，又烧的一手好菜，可我却难有非常亲切的感觉，我的心在逃避他的关怀。医生与桔梗父女俩，给我的感受完全不同。不知道为什么，医生他真的是个好人……
这一天，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来看病，那还是个小婴儿。我的头晕突然发作了，渐渐昏睡过去，一种无尽的混沌包裹起我，然后撇在飘渺的虚空……
“光太！”
桔梗的声音。我突然看到了光，清醒时发现自己还在屋子里，双手紧紧掐着那婴儿的脖子。没有哭声，他的眼睛向外突。我想放开手，身体却丝毫不听指挥。生平第一次的，有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对我说：“你这个碍事的家伙！”
医生来拉我，我却一把推开他。哪里来的这样的力气？我在做什么？做什么？这一切都怎么了？
不知道。我只记得我拿起一把刀，然后医生的胸口涌出了鲜红的血，血色染了我的眼睛，一切都是红色，红色，红色……我就像跑在无尽的荒漠，哪里也看不到尽头，不要，这样我不要……只记得我跑呀跑，摔到，划破……直到眼里的红色变成了一条熟悉的裙，我的头一阵巨痛，失去了知觉。
醒来后，躺在桔梗的怀里。
“你醒了。”
“我……”
“父亲和那孩子都没事。”
“我……”
“一切都过去了。其实你……真的很不容易呢……”
桔梗怀里的四魂玉，此刻变的无比的清澈，那里面，我看到了我的影子。不，是我的一切，悲剧的一生。这个孱弱的身体，已经再也不能容纳两个灵魂了。其实一直以来的这个我，根本不属于这个身体，更何况，我的灵魂里，有两颗心，另外的那一颗，贪婪的寻求着血的快感，屠杀屠杀，总有一天会开始杀人……
可笑吗？一直以来我的存在，却是夺取了别人的身体。我的存在，到底是讽刺还是作弄？我空虚的记忆，空虚的感觉，空虚的一切……可是，我记得父亲抱我时结实的胸膛，记得母亲吻我时温暖的味道……我会消失么？这一切都是假的么？另一半的我，只是睁着鲜红的眼。另一个灵魂，在应属于他的身体里沉睡。
“灵魂和身体一旦结合，那肉体对于他来说就不再仅仅是一俱躯壳了。”桔梗的声音。
我现在在这里，能问的到她身上淡淡的香。
“不用再害怕了。曾经拥有的一切，都不是假的。活过，就是幸福的哪。”她这么说着，湖水般的眼睛里透出了淡淡的温柔，我的心渐渐的融化，融入那无尽的湖水，变的轻盈起来，不再有沉重，不再有疼痛，不再有我不想要的一切一切……
“只要你的灵魂还在，就好了……”
只要我的灵魂还在，就好了……
飞起来了，就像梦中一样。桔梗抬起头，望着我。她怀里的四魂玉，激起了原本是妖怪灵魂的我的另一颗心，他要血。然而桔梗，桔梗她，却给了我新生。她笑着，伴着这样的笑容，我不会有任何抱怨，我会离开。因为她的人生，远远比我更为不幸。
外面月光很美。夜很宁静，只有虫子的叫声。最后，终于回到了我自己的心。这样，就可以了……
那个给我新生的女孩，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
一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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