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杲
日本的著名电影导演黑泽明经常教导他的晚辈不要害怕出丑，后来他以这种精神写了一本回忆录，叫《蛤蟆的油》。日本民间有这么一个传说，说有一种蛤蟆因为长得和其他蛤蟆不一样，奇丑无比，所以人们就把它抓起来关进一个镜箱或者玻璃罐里，蛤蟆一看见自己的丑态，立刻被吓出一身油，这种油可以作为治疗烫伤的良药。黑泽明就是抱着不怕出丑的态度，用自己的“蛤蟆的油”来提醒读者、提醒自己，无论何时都不应该忘记自我批判，只有批判才能进步。《红楼梦》里有段情节是说贾瑞想占王熙凤的便宜，结果被王熙凤戏弄了一通，贾瑞的色欲无法得到满足，又受到了侮辱，于是得了心病。后来一位跛足道士给了他一面镜子叫“风月宝鉴”，照正面则出现王熙凤朝他挥手，勾引他进去与其云雨一番，照反面则是一具恐怖的骷髅，道士说不要照正面，要照背面，三天后保证他的病会痊愈。结果贾瑞还是难以克制自己的淫念，活在虚假的快感之中，最后精尽人亡，死掉了。我所理解的是，这面镜子之所以叫“风月宝鉴”，这个“鉴”字是最重要的，鉴是借鉴的鉴，借鉴一些不堪入目、不堪入耳的事，以此使自己时刻保持警醒。毛泽东曾在1921年于湖南创办了“湖南自修大学”，当时的入学者没有考试，但必须让学生讲一讲自己对社会的批评主张以及阐述自己的人生观，传播马克思主义思想是这所大学的主要目的之一，但学校几乎不怎么讲课，采取的学习办法是自己阅读和思考。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个人的思想觉悟是很重要的，自己不觉醒，上再多的课也毫无用处。而思考的最大意义，是要发现、批评、解决，而不是束缚、妄想和自满。
今年，我第一次行使了我的选举权，结果令我大失所望。居委会发选民证时我不知道敲门的是谁，而且写东西时不想被人打扰，就没有开门。第二天隔壁的邻居给我送来了选民证，我看了看就扔进了垃圾桶，因为我对周围人关于选举制度的议论早就有所耳闻了，可第三天晚上居委会还是打来了电话，正好我想至少也要参加一次选举，便穿上衣服下楼去了。到了居委会，他们为我补了一张选民证，让我到一排桌子前拿表格，桌子后坐着几个工作人员。我接过表格，大概看了看，有三个候选人，需要选两个，在名字下面画圈即可。我问工作人员这三个人都是谁，他们叫我随便画俩圈，有一位更是出主意说就画第一个和第二个人吧，我照她的话做了，然后把选票塞进前面的一个大箱子里，站在后面的大妈还叫我保存好选民证，留个纪念。我出了居委会，就忿忿地把选民证丢进了楼下的垃圾桶。回到家，我写了一篇短文，叫《民主万岁》，对这次选举冷嘲热讽了一番。我觉得我的权利还不如农村的选民大，农村选村委会主任时，起码还知道选的是谁，长什么样子，而且公开计票，大喇叭广播，选民们也很热情。可我当时并未考虑太多，只是主观地觉得受了委屈，受了闷气，无处发泄，惟有暗暗决定一生都不再参与类似的选举，并且彻底怀疑了所谓的民主。什么是形式主义，这就是形式主义。
然而，既然要自我批判，那就先从我做起。原先，我对国家利益和政治思想不够重视，漠不关心，根本不清楚自己所生活的国家究竟它的本质是什么样的，每天就只会听外国歌曲吃外国料理，好像自己是个外国人似的，中国的事情压根和我没关系。不仅如此，我还鄙视那些稍微对这些事情持关心态度的人，一遇到让自己不开心的社会问题就会破口大骂，怨天怨地，现在才明白，我有什么资格说那样的话呢？前一阵我曾写过一篇随笔叫《评论的意义与艺术的时机》，为的就是约束自己，给自己“约法三章”，当你对一件事了解得不够充分的时候，尽量保持沉默。但沉默不代表不思考，最近我研究了很多这方面的问题，对中国社会、政治等等都有了比从前更深的理解。
我们都知道，我们的国家目前是一个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国家，而社会主义又是共产主义的第一阶段。什么是共产主义？我们从小就听父母老师说，共产主义的终极形态就是买东西不花钱，统统随便拿。这种说法浅显易懂，幼小的我们听完都非常憧憬那个世界，一想到所有喜欢的玩具不用花钱就能占为己有，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我清楚地记得在上小学或是初中时，有一位老师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共产主义不可能实现，我回家和姥爷说了这件事，姥爷是个典型的共产主义者，优秀的共产党员，老一辈革命家，他听后很生气，表示不相信会有老师敢这样教导自己的学生，可那位老师千真万确那样说了。先不说这个老师说的对不对，共产主义的终极形态即使能够实现，那也绝不是“统统拿来”的社会，因为共产主义的最终目的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我的理解是，如果你想拥有一台电脑，那么你必须毫无保留地付出自己的劳动，不要逞强也不要有所保留，这是“各尽所能”；你付出劳动之后，可以得到一台电脑，但两台是不可以的，因为你是一个人，不需要那么多电脑，这就是“各取所需”。矛盾就在这里，我干的明明比他多，可我们同样都能得到一台电脑，或者他的饭量比我大，那他就能拿更多的粮食，而他付出的并不一定比我多，因为他能力有限，这就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这就是共产主义。人性是自私的、丑陋的，在这种情况下有可能每个人都做到“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吗？那是绝不可能的。有人说共产主义是一个最大的充满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的变相形式主义，我坚决不同意这种观点，共产主义是以马克思主义为基础而诞生的伟大理想，它的确浪漫，我们的国家长期以来就是在一种十分浪漫的气氛下追求这样一种远大而崇高的理想，这有什么不对吗？追求理想有什么不对吗？现实和理想永远存在着差距，但那不意味我们要放弃理想。我们现在还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也就是共产主义的启蒙期，令人失望的地方每个社会都存在，例如我们的宪法里虽然写着“各尽所能，按劳分配”，但我们完全做到按劳分配了吗？没有。拖欠工资，廉价劳动力，弱势群体等等，这些问题都是对社会主义制度的威胁，可我们遇到这些问题时该怎么办？一味地责怪共产党是否公道？你有没有切身地想过你自己的思想，或许拖欠工资的雇用廉价劳动力的瞧不起农民的人就是你，那个时候你怪谁？所以，选举也一样，为什么会出现形式主义的选举？那是因为我们作为人民作为老百姓还不具备参加完全民主投票的政治觉悟，这不是政府小瞧人民，而是事实。中国有十几亿人口，有多少人真正关心真正了解选举与自己的利害关系？有多少人是抱着解决温饱问题或者能赚很多钱就满足的想法过日子的？国家为什么拼命发展经济，同时又加强思想道德教育，就是因为这两者是相互作用的，一个人连饭都吃不饱，哪会有心情去读书学知识，去关心国家大事？诚然，解放自己思想的教育我们要接受，束缚我们的教条式思想教育我们要拒绝，如此一来，我们就能成为思想上完全独立的人民。我最近写的一部小说《冒烟的镜子》，就是提倡思想的独立，思想独立思想自由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帮助政府搞好国家建设，创建和谐社会。思想再独立，也不能不爱国。那些老一辈的革命家，哪个不是思想独立的青年？可他们思想独立是为了使国家崛起，而不是往伤口上撒盐。
很多人说民主，什么是民主？有的人提倡言论自由，外国人也总写文章批评中国没有言论自由，没人权。倘若这么说，好啊，我给你空间，让你言论自由，你倒是说啊？中国有很多人你逼着他言论自由他反倒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思想，没有头脑，也不懂国情和政治，只会盲目地跟别人一起愤怒。如同那个选举，有的人去了，却不知道为什么去，别人叫他就去了，有的人没去，却不知道为什么不去，别人不去他也不去了，就是这么麻木不仁。中国人自从鲁迅先生弃医从文时或更早就开始麻木不仁，不要以为我们解放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我们就不麻木了，照样麻木。
惟有思想独立了才是民主，思想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要想做到思想自由，就得学会自我批判。
前几天，我在电视上看了刘少奇的子女、贺龙的遗孀和女儿的采访，最后的部分他们都回忆起文革时期自己的父亲、丈夫所遭受的痛苦磨难。贺龙先被软禁起来，然后被人害死了，刘少奇则被押送到河南开封，在那里郁郁而终，他的夫人王光美度过了十二年的牢狱之灾，刘少奇去世时她毫不知情，看到她出狱后怀抱丈夫骨灰强忍泪水的情景，很多人的心都碎了。在这场巨大的灾难中，还有无数人经历了极为惨痛的遭遇，当然，四人帮是罪有应得，但粉碎四人帮之前，有多少人丧心病狂地、摇旗呐喊着参加了无辜受害者的批斗会？然而等到四人帮被粉碎以后，所有的狂热分子似乎全都一下子销声匿迹了。试问，如果没有他们的支持，四人帮的许多迫害阴谋能得逞吗？为什么等到时局乱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叶帅力挽狂澜的时候四人帮才被逮捕？只能说，那个狂热得有些病态的时代，我们既没有思想上的独立性，也没有独立的勇气。最近我在看黑柳彻子女士的作品，她在《小时候就在想的事》里有一篇叫《再见了，四季剧院》的文章，里面提到一位德国人，她叫玛丽尼-迪特律，是一位歌手，二战期间，当纳粹帝国的希特勒野心勃勃地利用民众来实现他的政治野心的时候，她却多次前往美国慰问前线的美国士兵，并且冒着生命危险与纳粹做着抵抗，但是这样一个人，现在我们觉得她是英雄，在那时的德国却理所当然地被大家骂作“叛徒”，如果在中国就叫“汉奸”。希特勒自杀后，他的亲信死的死逃的逃，惟独老百姓们不动声色地变换了自己的政治角色，之前他们还被希特勒的政治思想和人格魅力所征服，而如今他们或沉默不语或黯然悲伤或举杯庆祝，不知有没有人反省一下自己应该对这场战争的爆发负什么样的责任。日本的民众也一样，南京被攻陷时他们游行庆贺胜利，美国人把原子弹投到广岛和长崎后他们才知道和平的重要，早干什么去了？魏征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倘若大部分民众反对战争，那么政府再采取恐怖的专政制度也是徒劳。爱国，这是一个既简单又复杂的词，我想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普通百姓，都要好好考虑考虑什么才叫真正意义的爱国，不要盲目地爱、错误地爱，与其整天动动嘴解解恨或者跟着大家凑热闹，故意显示自己虚假的爱国心，还不如塌塌实实为国家、为自己干点正经事，把知识、素质、能力都搞上去，出门不要再随地吐痰，发生矛盾不要再争强斗狠，捡到钱包别再沾沾自喜，遇到事情不要再人云亦云、任人摆布。
总而言之，要常常做自我批判，咱们把自己各方面改造好了，比什么都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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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于随笔集《我的人生之河正在流淌》第三部“再见小说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