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杲
很久以来，我都没有家，或者说我对家这一概念的定义过于严苛了。二十三岁的我孑然一身，自己所居住的地方也不过是个暂时性场所罢了，甚至假设即使有一天结婚生子，也不能保证改变针对家的刻薄观念，有时还会连带产生漠视亲情的想法，这使我心里既自卑又内疚。然而，我的的确确曾经有过家，那个家是唯一不用加引号的一个家。或许我太固执了，亦或是对家庭的破裂深感不满，总之，和亲生父母一起生活的地方才被我承认为真正意义上的家——即便那绝非温馨安全的家——其他的一概不算，一直以来，我对家这个东西就是如此执拗。
我七岁时父母就离婚了，父亲自己住在原来的家，母亲和继父住在一起，我便开始了往返于继父家、姥姥家和父亲家这三个住处的生活。因为继父的家离学校比较远，所以在我的记忆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寄居在姥姥家的，可能真实的时间远没有我记得的那么长，反正在姥姥家的生活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平常母亲会来看我，或者带我回继父家，我常常为等待母亲的到来而悄悄落泪，那种期待与失落的心情至今仍旧深深触动着我。每个周末，我必须去见父亲，所以一到周五我就坐立不安，不知为何，我就是不太情愿和父亲单独相处，那个时候我很害怕父亲，而且也不乐意自己的周末无法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总之在父亲家度过的两天三夜是十分漫长痛苦的，可偶尔离开时也会被父亲的依依不舍弄得喉咙哽咽。很多次我都找各种各样的借口不去见他，用的最多的手段是装病，父亲因此曾谩骂过母亲，所以我便不敢再这么干了。于是，这痛苦直到我长大成人，有了足够的自主权才好歹减轻了。在之后的人生里，我开始变得懦弱与敏感，经常会为生活中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感到惶恐和苦恼，大概就是童年时期的家庭状况所带给我的心理负担造成的，因为再微不足道的事对一个小孩子而言也是十分严重的。家庭给我烙下的阴影深深影响着我的人生，以至我本人都恍然大悟——原来父母的离异早已强烈摇撼了我的世界，诚然，父母本身压根没意识到他们的决裂与儿子的人生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即使意识到了，程度也远远不如我自己体会的那么深。
父母离异后，我主要的住处就是姥姥家和继父家。姥姥家有姥姥、姥爷、老姨和表妹，记得刚去姥姥家时，姥姥对比我小九天的表妹说：
“他是客人，要好好和他玩。”
姥姥虽是好意，却狠狠打破了我把这里当成家的愿望，在十多年的时光里，我便是作为一个客人的身份生活在各处的，两年前我曾为觉察到这一点扑进母亲怀里大哭了一场。而事实是，我与表妹相处得并不融洽，但是一段时间不见就会想起对方。表妹那时很任性，舅舅也以我是男孩子为理由叫我让着她，故我也并没太往心里去。记得那时姥爷非常照顾我，他是一个读过很多书的老干部，喜欢给我讲些典故，看到我捧着本书看也会很高兴，我们经常为一些问题讨论不休，意见相左时就会吵上一两句。一次，我不小心把表妹的娃娃弄坏了，她为了报复就把我的一个玩具也弄坏了，姥爷知道后生气地把表妹的娃娃扔在地上，狠狠用脚踩了几下，可我已记不清表妹的反应了。表妹和从小照看过她的老姨感情很好，她们在我四、五岁时来过我最早居住的平房，那天刚刚下完雪，地上积满了白皑皑的雪，树木房屋统统银装素裹，美丽极了。老姨是先天性残疾，平常拄着一支拐走路，出门就摇轮椅，那天她坐着轮椅和表妹大老远一起来找我，表妹还拿着一个球形的塑料折叠玩具，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对她们的到来并没有给予太大的热情，相反显得有些冷淡。她们没待多久就回去了，表妹在老姨的轮椅旁慢慢走着，我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心里非常不是滋味。这段将近二十年前的平凡记忆，却如此长久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中，着实令人惊讶。我总是对身边一些极其普通的人或事产生夸张的感情，这感情大多属于同情，奇怪的是我完全不晓得对方哪里需要同情。
在姥姥家以外的大部分时间我就住在东郊的继父家，成员有母亲、继父、继父的父母和继父的儿子。继父的母亲是一个受过刺激的精神病人，我和继父的儿子睡在门厅的一张双人床上，夜里常听见大门一开一关的声音，那是继父的母亲出去进来的声音，夏天，她不穿衣服赤裸着上身跑下楼去，然后被愤怒的继父领回来。起初我很怕她，等到习惯之后竟觉得她是一个很可爱的老太太，起码她不存害人的念头，思想像刚出生的孩子那样单纯，这是很多正常人不具备的优点。继父的父亲对我还算不错，但对他我始终不是很了解，话都没说过几句，只知道他与继父的关系并不是太好，因为与大多数老一辈的人不同，他更宠爱女孩，这个家里唯一的男孩对他来说似乎是多余的，从小就把继父送到了无锡老家，我想，某种程度上继父的童年怕是比我的更不幸。前几年的一天夜里继父的姐姐从医院打来电话，告知他们的父亲生命垂危，一个多小时后他就去世了。他住院的时候继父曾去医院陪过他几次，我想象着他们之间的对话，想了很多。过了一段时间，继父的母亲也死了，据说是食物中毒。去世前我见过她几次，一次是上高中时放学回家的途中，我们很久没见，她还认得我，另一次是很多年以后，我和几个朋友去继父的家找继父的儿子玩，那时我早已不住那里了，因为他们家的一些内部矛盾，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却水火不容，互不理睬，我更没有向他们打招呼的必要，况且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是谁。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善良的老太太，在她浑然不觉的状态下。
小学快毕业时，姥姥家拆迁了，母亲分到了一套独居室，我和母亲还有继父一起生活。初中二年级时，母亲把房子租了出去，我继续往返于姥姥家、继父家以及父亲家之间。一年多以后，我搬回了那套独居，一直住到二十岁，这段期间由于继父喝酒闹事和我原本对他的诸多成见，是非常不愉快的一段岁月，每天都可谓充斥着强烈的恐惧和愤恨，只消继父一晚归，夜里听见开防盗门或是按门铃的声音，我就会吓得捂紧耳朵缩进被窝，或是翻来覆去地听随身听入睡，导致我现在对开关防盗门的动静依然怀有戒心。不知是被诅咒了还是怎么，我对家庭的所有刻骨铭心的记忆，几乎全是不堪入目的影象，能够称作暖融融温吞吞的东西很少很少。和父母住的时候如此，和继父住的时候如此，和姥姥住的时候仍然如此。
三年前，我搬到了父亲在通州的新家，父亲和他第三个妻子住在那里，母亲为了照顾生病的姥姥则住到了姥姥家，房子再次租了出去。后来我由于要去一所日语学校上学，所以只有周末才回父亲家，这无疑是个毫无意义的循环。又过了一年，我从那所学校退了学，放弃了留学的念头专心写作，父亲也把另一套独居给了我，现在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母亲和继父隔三差五地来一趟。家的感觉照样荡然无存。
也许我已经习惯孤独一人了，诚然，在孤独中能学会许多道理。恰恰因为孤独，我渐渐懂得了家并不是一个具体化的事物，家不是一间屋子和几个亲人组成的东西，有一种东西比家更重要，那就是爱。
有了爱，无论哪里都是家。
（选自随笔集《我的人生之河正在流淌》第一部-有一种气息叫做“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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