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以本作，
向新城一马老师《夏天、时间、旅人》
西尾维新老师《你我的崩坏世界》
谷川流老师《凉宫春日的忧郁》
以及培育我、伴随我成长的无数科幻、推理、青春及其他题材作家、作品们致敬。
Prologue
“！”
面对眼前的景象，少女掩嘴发出无声的悲鸣。
开阔的楼顶。
隔壁大楼五光十色的霓虹。
头上一轮细细的新月。
身前，楼顶的出入口处，一个身穿西装的身影正举起左手中的手枪，缓缓指向自己。
夜色让她无法看清他的相貌。
男人的嘴角露出狰狞的一笑。
闪光迸发。
伴随着可怕的轰音，眼前的一切被粉碎了。
少女的意识，也如粉碎的水晶球一般，沉入黑夜的深处。
Phase 1.
“这又不是小说。”
面对眼前的景象，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蜷山，又被我们群青学园的学生称为后山，更广为人知的称呼是“幽灵山”。翻过体育馆背后一直锁着的学校后门，穿过一条久未经清理而杂草丛生、几不可辨的小道。不到5分钟，就来到了它的山麓下。
夜色之中，废屋的轮廓渐渐在眼前浮现。
双层的洋风木造建筑，看得出人迹不至已久，周围生锈的栅栏被蔓草缠绕，重厚的木门打开了一条缝，表面的油漆也已经剥落得斑驳不堪了。
光是看大门和窗框的精致样式，一瞬还以为置身于半世纪前的上海滩。可仔细一看，就会发现间隔过于整齐，窗户的数量也太多，比起奢侈华美更突出一种严肃与规律性。估计不是医院，就是教学楼之类了。
而事实上不用怀疑，这就是我等历史悠久的母校的前身，群青学园旧校舍是也。据说二战前此地居住着一位不知英国还是荷兰的富商，在回过之际慷慨解囊，捐给当地政府改造为学舍，以期振兴本地居民素质。实在是教人感激流涕的美谈啊。虽然想想现在身处此地的我们的素质，就不免对那位异乡善长心存愧意了。此乃闲话，暂且不提。
“不如说，这又不是恐怖片。”
举起电筒，随手照了几照这片可以立即租给电影摄制队的布景，我又叹了一口气。
“唉，干吗我要奉陪你们搞这种猴戏……好疼。”
砰，后脑勺吃了一记爆栗。
“别乱晃电筒！要是给人看见了，通报给值班老师你想怎么办。”
转过头去，身后拖着大包小包的美女瞪了我一眼。有点不耐烦地把长发拨到脑后，正是我校民俗研的社长，三年级的级花野泽真琴。
“发现了就正好，我就不用牺牲宝贵的睡眠时间了。”我揉着后脑抗议。
“还想睡觉？想得倒美啊，集体被关到学生辅导室给马老头训到天亮是正经。事先说明啊，你站在这儿的一刻开始就已经是共犯了。”半拖半拽着一鼓囊囊的旅行包，居然还有气训斥别人，我不禁暗暗佩服。
“琴姐，我来拿吧。”俞健志看不过眼了。身高1米87的这家伙来自柔道部，伸出了跟我大腿差不多粗的手臂。
“不用了，健志，这些东西搬运起来得挺小心的。倒是这么晚了还逼你们过来陪我，真不好意思。”真琴用手背擦擦下颚的汗，“而且，这种难得的经历不从头到尾体验一遍，就是吃亏了。”她嘴角一笑，用力把包包往上提了提。
看来是苦劳人属性爆发了。
“没、没这回事。看到真琴学姐为民俗研的存亡这么殚精竭力，作、作为民俗研的一员我们只有感动的份，绝不会有半句怨言的。”跟在一行最后的小个子乐谦人不知是真的还是作势地抹了抹眼泪，又举起了那从不离手的数码DV，“我、我会把学姐的英姿悉数收入这镜头，会、会长看见了，一定也会深受感动，重新考虑的……”
喂喂，你这家伙的本行是影研吧。
“那块顽石有那么容易感动的话，我这几个月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真琴叹一口气，放下包裹，使劲往已经半开的大门推去，“反正尽力而为，走吧，今晚就算找不出什么，起码得完成这特辑才能回去。”
两扇木门中的一扇，发出老朽的倾轧之声缓缓向内打开了。
真琴提起旅行包踏出一步，回头说道，“特别是你，秦凌，要不是你这后天性无力症候群连续三期不出社报，我们也不用沦落到这种田地，等会你可要给我卖力地解说哦。”
“……解说的话真琴一个人不就行了吗，我可没有那种把不存在的恐怖描绘得有声有色的本事哦。”
“我只会搞气氛不会编故事啦。只有你才知道那么多魑魅魍魉的资料，我把氛围弄出来了，你就随便扯几个妖怪名字出来，给个结论，能自圆其说就行。”说完，真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后。
“别把人说得像妖怪专家似的，我也是读过一些小说而已，没什么系统的知识哦。”我一边摊手一边回答，能把魑魅魍魉一字不差地说出口也挺不简单，不愧是优等生。
三人没理会我，相继入屋了。
看着门后深不见底的黑暗，我发出了今天的第三次叹息。
事情的开端要追溯到今天——一周最后一天的星期六放学后。
蜷山市，这个三面环山一面环水的南国小城坐落在蜷山南麓的一片斜坡上。自古以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像这种地形的话，一般是豪门贵族在高处坐镇，把平民百姓赶到山下受水患之苦。然而蜷山市最高建筑之位却被我那历史悠久的母校，私立群青学园稳稳占据。该说句不胜荣幸吗，见鬼去。也不想想每朝汗流浃背地爬那条“通往天国的阶梯”有多辛苦，下次去邵家大宅玩时一定要向那秃顶校董进言，把这烂学校拆了搬到住宅区的正中央去——开玩笑而已，就算真琴请我，那种人外魔窟也绝对不去第二次了，对精神卫生的损害可不是一般的大。
牢骚归牢骚，学校离最近的公车站有半公里还是不变的事实。嘛，至少放学时，眼下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小城和蜷河河水还是挺养眼的。我这么自我安慰着，把书包往肩上一甩时，被一只铁钳一般的大手逮住了。
“秦凌，跟我们找幽灵去。”
“哈？”面对开门见山的俞健志，我皱了皱眉头。
“对，后山的废校，听说在二楼有幽灵。”
“谁看到那种东西了啊。”
“不知道，有人看到了。”
“喂喂，这也太没创意了吧。说到废屋联想到幽灵是人之常情，斑驳的外墙啊，爬满的植物之类在光影效果下……”
“你别说了，我知道说不过你，”健志的大手唰地拦在我面前，“琴姐吩咐过，今天绝对不能让你溜了，五花大绑也要抬过来。”
“对、对，这可是我们民俗研生死存亡的关头，你、你就算再没责任心，好、好歹也考虑一下真琴学姐的立场啊。”不知何时低一年级的乐谦人也提着DV出现了。
“生死关头什么的，说得好像民俗研要倒是我的责任？我虽然是幽灵部员，一个月一期的部刊哪期不是我出的主意啊。”
“所以说，要不是你小子连续三期偷懒弄得学生会长发起火来，琴姐现在也不用这么头痛了。”健志扳起脸，手上的力度丝毫没有放松。
“对对，学、学园祭之后真琴学姐就要引退，起、起码要靠我们四人合力，让民俗研支撑到下一届，给学姐一个好的回、回忆！”谦人一脸的悲愤之色。
“原本要请的临时嘉宾没空来，这次的心灵特辑最少要两个会旁述的人，你就当是帮琴姐一把，拿出点干劲来。”健志说。
看着两人仿佛能把人吃了的认真眼神，我只得耸了耸肩。
群青学园虽是名校，每年升学率也绝对不低，校风却如蜷河的流水一般不紧不慢，尊重学生个性与个人发展。这点作风也继承到了社团活动上，文、体两系社团到两年前为止一直超过60之数，在地方各大赛事上倒没出过多少佳绩。然而两个月前，这一格局改变了。
民俗研讨会，从失落的历史长河中淘尽文化之瑰宝，丰富现代学生空虚的心灵——才怪，那只是场面话。根本上民俗研这名字是真琴的上一代部长才改的，其前身叫Mystery（超常现象）研讨会。“以寻求世上所有不可思议现象为己任”的会训听起来很有趣？那你是轻小说看多了。现实中的这种组织就叫“弱势群体”，说到活动内容，充其量是在放学人潮已过的寂静校园一角，两个人待在狭窄的部室摆弄灵异道具，商量怎么用神秘学书籍上的内容拼凑出下一期会报之类罢了，还不如在回家路上租部怀旧恐怖电影看看有意义吧。所以我经常没心情时就开溜，当起了幽灵部员，真琴本人也不见得很有热情，可还是每天放学后在部室待到校门关闭。近两年来，部室中的光景几乎一成不变，窗外的夕阳只照出一、两人的身影，没有激情，没有奇异的每日，岁月缓缓流逝，就如沙漏中的沙慢慢下沉，沉到每届高三的四月宣布静止。但这也是青春的一种形式吧，我不知道真琴的想法，可我觉得这样就好了。
可这份平凡与平静也在某一日戛然被打上了休止符。有栖川聪司，高二转学来旋即竞得学生会长一职，眼角细长、银边眼镜，一副有钱人家出身的少年精英模样，而事实上也是无可挑剔的精英，上任后开始奉行大肃清政策。所有文、体社团，无正式申报的，撤；无指导老师的，撤；无定期活动的，撤；人数不足5人的，撤！结果以上条件民俗研无一不符合。真琴当然愤愤不平，从以前初中时的学弟中拉了柔道部的健志、影研的谦人来兼任部员，可是要群青的魔女再召集更多人是不可能了（这个外号的由来后文详述）。经历过昏天黑地软硬兼施的围城与反围城斗争后，学生会长终于妥协，让民俗研的存续问题延长至学园祭后，然而要我们在学园祭的活动中获得100张以上的代票，否则学园祭过后立即解散。
看来，这“废屋幽灵寻踪”特辑，就是真琴想出来的起死回生大作战吗。
唉唉。
事到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奉陪到底了。
“嘿～。”
穿过大门，来到开阔的玄关，真琴随即把那沉重的旅行包卸下，轻轻放在地上，打开拉链悉悉索索地折腾起来。
然后，就像机器猫的百宝袋一样，莫可名状不可思议的东西一件接一件地从包包里跳出来，看得我们三个大眼瞪小眼。有带着三盏烛台的头箍、青面獠牙的南美巫师面具、特大的银色十字架＋玫瑰念珠，还有日本巫女祭祀时用的“祓棒”……最后出现的，是个长方形的盒子连接上一堆说不上名堂的管子、灯泡的诡异物体。
“这是什么？”我指着唯一认不出来历的神秘盒子，问道。
“哼哼，听了别大吃一惊。”真琴站起身来擦擦汗，双手叉腰自豪地开始解说，
“Astral Seeker，中译灵异探测器哦。”
“哦哦。”“灵异探测器？”健志和谦人同时发出了好奇又敬佩的声音。
“对，不论古今东西，任何语言任何文化的灵异爱好者都通用的，万能灵异探测器。只要把单手摆在这个盘面上，心中念咒，走到灵异地点时……”她一边说着，一边吃力地把盒子抱在身前。双手穿过肩带，盒子就像倒挂的书包一般固定在小腹前，那些莫明其妙的管子和灯泡就自然地在她身前身后竖了起来。“这些喇叭和灯泡就会有反应，告诉我们灵的方位了。”
“怎样，有备无患吧。”真琴挺起胸膛露出个得意的笑容。
“哦哦。”高矮二人组又不约而同地发出感悦之声。
呃……
这该怎么说呢学姐，本来想感叹美女穿戴得再滑稽还是有美女的风格，可我还是不由得想起《回到未来》那可爱的艾米特•布朗博士啊。
“阿凌，你在那扭扭捏捏干什么，有什么意见就给我说啊。” 真琴察觉到我的神情，皱起了眉头。
“不不，真琴你太有捉鬼敢死队的天分了。”我忍着笑走上前去一看，除了电源和喇叭的音量调节之外没有别的按钮，之后就只剩下一块把手放上去的金属圆盘。
“我姑且问一下，这该不会又是网络邮购的产物吧。”
“Bingo。
www.moezon.com 的Zodiac公司专门展区。索迪亚公司引进的，日本有名灵异研究所开发的最新产品。不但质量有保证，现在定购这限量初回版的话，还附送原装日本诅咒稻草人和三寸钉5根哦。”真琴最后从包包里掏出那稻草人，满面笑容地在我面前晃动。
……我真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表情，只得惯例地叹一口气，偷偷往手心吐一口唾液，往那金属盘面上一按。
刺耳的警报声从真琴两侧的喇叭同时响起，近十个红色灯泡也同时点着，像警车车灯一样猛烈旋转起来。
“哇啊啊啊～～”
少见的尖叫声过后，真琴一屁股蹲在地下。我的手随之离开盘面，声光效果戛然而止了。
“学姐！”“你没事吧。”二人组愣了两秒钟之后赶紧上去搀扶。我则是忍着笑弯下腰去，肚子好疼啊。
“你这，这死人！鬼畜！外道！后－天－性－无－气－力－症－候－群！！”真琴站稳后恼羞成怒，当头赏我一个爆栗，骂的最后一个词特别加了重音，“你想吓死我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笑着道歉说，“谁叫你每次邮购回来的东西都那么新鲜刺激，我是惊喜不断的。”
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我正色说，“这只是GSR测定仪而已。”
“GSR？”三人一起问道。
“皮肤电阻反应。感情的起伏引起的皮肤电阻变化。就是所谓的测谎机，通过皮肤的发汗判断受检者的心理起伏。我刚才往手上吐了口水试了试，果然灵验了。”
“？”
“灵异探险者去的都是月黑风高、阴森恐怖的地方吧，走着走着心跳加速，手心带汗，机器自然就起反应了。这就是俗话说的鬼不吓人人自吓。”我得意地伸出食指在空中打转，“真琴，我都叫你别相信我家那只小恶魔，你都第几次上当了啊。”
“跟、跟阿凛没关系！是我自己想买的。”真琴红着脸打断了我的话，“有什么关系嘛，就当是今晚拍的这特辑的大道具，能制造氛围就行，等会拍时你可别多嘴！”理了理垮下来的肩带，微微嘟起嘴，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二人组慌忙收拾起散落一地的小道具追了上去。
真是个表情丰富的人，百看不厌。
我又忍了忍笑，追了上去。
“月黑风高，正是逢魔之刻，欢迎光临群青旧校舍惊魂夜～以下将由本校历史悠久的民俗研讨会，带领大家……”
“真琴，逢魔之刻也叫twilight zone，是指昼夜交界的下午四五点，不是申时就是酉时，现在是草木皆眠的丑时三刻，麻烦你让我回去睡……好痛！”
“（住嘴！）……由本校实绩彰著的民俗研讨会带领大家渡过浪漫又惊心的一夜吧～说起这座群青学生无人不知的旧校舍，其实竟是有着近百年历史的文物古迹！据本地史载，民国元年，一位来自西欧某国的传奇建筑家执竞•日出男•克尔内特氏在此兴建他的私人别墅，住了不到十余年后，克氏却突然回乡，将洋馆捐赠与群青前身蜷峰学园，之后一直作为校舍保留至今。还有根据我们民俗研的考证，这座洋馆竟然是纯都铎风的英国式建筑哦！大家看看外墙，二楼以上的木制外墙上好像画格子的墙面？是不是觉得似曾相识呢？想想看过的旅游记录片吧，对，对，这就是都铎式建筑的典型特点。如果年代属实，那就要比台湾大名鼎鼎的台北故事馆还要早了一年哦……”
“临急抱佛脚的考证还挺全面的嘛……好痛！”
“（＃）……说起来英国啊，那还真是个浪漫与传说的国度，骁骑纵横的亚瑟王，潇洒风流的罗宾汉，都是地球另一面的大家也耳熟能详的典故了，民俗学Folklore一词就是源于英语。此时此刻我们身处这被历史遗忘的一角，感受往昔风情，不禁浮想联翩……”
“哼哼哼，谁又能想到，那克尔内特氏竟是个受黑魔法诱惑，堕入魔道之辈！当年岭南四大驱魔名家联手苦战七七四十九夜，尸横遍野元气大伤，才将他赶离此地。然而不要忘记，古老的建筑往往承袭了古人的思念，被遗忘的桃源乡对妖魔之辈来说也是绝好的栖息之所。单身贸然闯入魔境的小姐，便成为我德古拉伯爵的饵食吧～～”
“哇啊啊啊啊啊啊～～～～$#@!~%^&”
（咚、砰、咔嚓）
“我、我这次明明按照台词来念，干吗反而挨打得最厉害……”
“啊，对、对不起。都怪阿凌你太神似了，吓死人没命赔啊。”
“……”
“喝！——吾乃爱尔兰无头骑士是也！此山是我开，此馆是我盖，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钱！”
“…………”
“…………”
“这位兄台，敢问是水泊梁山排行第几？”
“不～～对～～，健志，无头骑士Dullahan最怕南瓜，哪有主动把南瓜套在脖子上的！而且你披的这身印第安羽毛是什么？凯尔特的神怪跑到美洲夺宝奇兵啊？”
“没办法嘛琴姐，除了秦凌那件吸血鬼袍，部室里也就这么套有点像样的披风了，夜那么黑没人看得清的。”
“不行不行！这又不是化妆舞会，是关系到我们民俗研存亡的大事！不好好遵照传说来拍个本格的，只有给聪司那小子唾弃完又冷嘲热讽的份，那样的话还不如不拍了！”
“其实，当年克氏访华之前早已远渡重洋探求全世界的秘仪，足迹甚至踏上了南美的荒蛮大地，所以他带来的妖魔都混杂了世界各地元素，这样设定如何？”
“唔唔，行得通嘛。”
“我、我也觉得可以。”
“好吧，我们踏着印第安纳•克尔内特德的足迹，往西去吧！新大陆在等着我们！”
“学、学长，那边不是大门吗，大门是朝南的哦？”
“都～给～我～适～可～而～止～！！！”
（啪啦，咔嚓，咚隆）
“呜哇，我、我的DV！”
我发现自己在笑。
身边的喧闹似乎远去。
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这个我不是我，真正的我站在身后不远处，微笑地观赏着眼前的四人闹剧。
结果真琴的灵异探测器没派上用场，她临急抱佛脚挤出的“剧本”也在我带头的胡闹下变得面目全非，成了谁看见了都只会一笑了之的滑稽产物。
靠这么一部三流自制恐怖片说服会长？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不过，早已没有人记得今晚的主旨了吧。与学生会的对抗、民俗研的存亡等问题抛到九霄云外，每个人都拼命、投入地演出着自己的角色，并乐在其中。
在嬉闹中消磨青春，健康地分泌肾上腺素的，缺乏收成的劳作。
也许这才是社团活动的正确姿态吧。
对，至少比只有两人的社团来得正确……
深夜的冷风传来一丝寒意。
仿佛刚从酩酊中醒来，我伸手拨开吹乱的前发。
睁开双眼，随手望向窗外。
——视线凝固了。
相隔数米开外的地下，旧校舍前齐腰深的昏黑草丛中，赫然出现一个人的身影。
一瞬间，确实地，我和人影的视线对碰了。
一个男人，中年，没有明显特征，仓促间只能分辨他的表情跟我一样惊诧。为什么我没有时间细看？因为我这时已经顾不及身外事了。
光。
我全身在发光。
发光，这个表现可能不够贴切，因为光源不是我，我只是身处光的包围，光的范畴，或者说与发光的场所重合？
青白色的柔光，不带温度，也没有杀伤力，甚至让人感觉不到敌意。
“呜哇！！”
我还是大叫一声，往旁踉跄冲出几步。
光消失了，既从我身上，也从我刚才站立之处。
仿佛是理所当然地，注定在这一时、这一地出现的自然现象。来时无预兆，去时不留痕。
不……
此时此刻，我真的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在光消失处，站立着一个少女。
我忘记了呼吸。
少女身材中等，年纪比我略小。笔直的长发垂至腰际。身穿淡青色的连衣裙，上面披一件桃红色的开襟长袖。稍大的两眼中双瞳如失神般扩散开来，使得人一瞬间难以判断她端正的五官露出了什么表情。
“啊…”
她发现了站在几步开外的我，瞳孔终于收缩，惊恐、慌乱、安心、茫然，种种矛盾的表情刹那间在她脸上如走马灯一般浮现。
“啊…啊……”
小巧的嘴唇动了两下，挤出了几声微弱的呼声。
“救命——！！！！”
仿佛终于判断出自己应采取的行动，她低着头，不由分说地往我怀中扑来！
“哇，等等！”
我本能地沉腰，闭眼，做出冲击的准备。
“……”
数秒过后，那应该不大的冲击还是没有到来。
我睁开双眼。
眼前还是漆黑不见底的木板走廊。
“你在干什么？”
我就像迷魂药效刚过了一样，缓缓地回过头来。
熟悉的两双眼睛与一个摄像头对准了我。
三人的表情，都好像看到了天外来客一般。
“唔……”
睁开双眼，熟悉的鹅黄色天花板在视界中渐变清晰。
发愣了数十秒。
脑中犹如蒙着一层水雾。
对不变的视野开始感到不耐烦，我侧头望向闹钟。
十点半了。
摇了摇头，翻身起床。
机械性地穿着、梳洗，将面包放进烤炉，泡好咖啡，食用，耗时15分21秒。
受过冷水的刺激与葡萄糖的补充，排除了晨起低血压的因素，可以确认不是睡昏头了。
然而那份挥之不去的薄雾感是什么。
缓缓环视着稍显空廓的厨房，发呆了一会。
啪，我拍了拍后脑。
对呢，今天是星期天。
这种大脑接收了不明电波而启动不良的时候，正好去接触下真正的电波系洗洗脑。
想到这里似乎突然来了精神，循例地准备好工具，来到那本应是主人房的，全家面积最大的房前。
门牌上没有名字，只有一行拉丁文的美术字漂亮地扭曲着腰身。
推门进去。
“剧本十成……原画七成……画好的原画已经全部涂完色，然后原画跑了是吧。总之先发售延期……什么已经是第三次延期？真没办法，跟七○奈留画风相似，又符合DC系列那种萌度的，也就□◇、☆○这两人了吧……跑路时带走了8成资金？告诉她们是玛琪卡露★凛凛小姐发的话，保证不要钱也会丢下手头的活来卖命的。至于溜掉的家伙嘛，呵呵。这业界自诩艺术家的人似乎挺多，让本小姐提醒他们身为professional的义务和觉悟吧。一个星期后准备收尸就行。啊，bonjour～，吾的爱兄♡。”
“……”
果然没想错，一进入这异空间，脑中的不协调感就被强烈的电波吹到太平洋彼岸了。
放下刚刚下达死刑宣判的，挂着三条卡通手机链的华丽凶器，眼前小小的妖精向我露出了，仿佛是时光倒流迎接久违半世纪的恋人般的微笑。
“棒猪～，吾的愚妹。”
我抽搐着眼皮和唇角挤出一个笑脸，用故意发错音的法语回答道。
不用怀疑。
面前穿着纯黑色连衣睡裙，细绢一般的中长黑发扎成现实感全无的双马尾，戴着黑色猫耳型耳机的少女，就是少我一岁，有着货真价实的血缘关系的妹妹，秦凛。
“怎么了，凌，摆出一副小孩子喝完黑咖啡似的表情，只会糟蹋了你那王子系的美貌哦。不食人间烟火的虚无美的你到哪里去了？”
“仙风道骨这点我哪里敢跟你比呢。”
凛那小恶魔一般的黑瞳稍微眯细，笔直地窥视我的瞳孔。我装作不经意地避开那穿透人心般的视线，走到她身前。
“好了公主殿下，到就寝的时间了。让臣下服侍您吧。”
一手伸至膝下，一手扶着后背，我将眼前柔弱无骨的小巧身体轻轻抱起，就是俗称的“公主抱”。
“呀～♡”
凛造作的娇鸣中夹杂着几分真正的惊喜。
“讨厌～这是对待淑女应有的礼仪吗。”
嘴上这么说着，左臂顺手绕到我的颈后，小鹿一般的身体挨近我胸前，抬起头在耳边柔声说道，
“不过，偶尔露出一点野性的凌也素☆的☆琪～”
“拜托，别用一般读者看不懂的otaku词语，还有禁止在耳朵上吹气！禁止在胸口画圈圈！”
要是平时的话我不会这么宠她的，书桌到床边的距离凛用走的还是绰绰有余。我意识到自己是在试图掩饰表情中的不自然。
来到房间一角的大床边上，将公主轻轻放下。再用演剧般的优雅手势解下宫廷蚊帐，放开那无骨的小手……
转身，走开，嘿咻一声拿起吸尘器。
“好，干活吧。”
吸尘器在空中华丽地翻转180度后落在地毯上，我哼起小调，开始了每周例行一次的义务劳动。留下床上往纱帐外伸出的僵硬的手。
凛嘟起小嘴作出露骨的不满表情，不过旋即又回复常态，抱起床头的一只SD娃娃，用象牙色的小梳梳理那白金色的长发。
“凌，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吗。”
双手停下了一瞬，果然那拙劣的演技逃不过凛的火眼金睛吗。
“没什么，真琴说民俗研临近散伙，想拿公款吃喝来纪念一下，拿剩下的会费请我们三个打火锅到3点……”
“低水准的谎言呢。一来民俗研没得到学生会承认何来会费；二来散伙的事真琴未到最后一刻是绝不言弃的；退一万步就算真的请客了，你也不会奉陪到3点吧，中途找个借口开溜才是酷爱孤独的凌凌的作风～。”
“大人自有大人的秘密夜生活，对小女孩来说刺激性太强了，还是别那么快知道的好。”我在书架之间的狭缝直起腰来，造作地一掠前发，回首作出个游刃有余的笑容。然而位置局促，死撑的形相暴露无遗。
“原来如此，大人的秘密夜生活吗。我前天晚上三点左右怎么听到隔壁类似蹬床、拍案、叫绝的声音呢。我没有隔墙竖耳的癖好，但是希望芳邻能有点近所迷惑的自觉呢。”
啪嗒，我保持着滑稽的pose，手上的吸尘器掉落地毯上。
“真是的，看迪克森•卡尔的《三口棺材》看到半夜还手舞足蹈，冷酷的凌王子形象一落千丈，真教人好生悲痛～。”仿佛娃娃的头发纠缠在梳上了，凛用力扯了几把，数段银丝掉落在浅棕色的床单上，她露出一副悲戚的表情，真会演戏。
“罗、罗嗦！就算是亲兄妹也要注意一下隐私啊！你又怎么知道我看的是卡尔的《三口棺材》？我总不会傻到把书名也叫出来了吧！”
太、太大意了。
我恼羞成怒之下尝试反击了。
“这只是简单的推理哦，黑斯廷斯君。”凛好像正等着我这句，双眼灵光闪动，挺胸抚颌，活脱脱那小个子比利时侦探再缩水了一轮。“上面也提到过我没有偷听的癖好，隔着墙壁只是隐约传来片言只语，不介意我复述一遍吗，‘啊～高！最高！密室之王最高！反射式trick最高～！！’实在是意味不明又让人耳根发热的原始叫喊呢，不过作为推理之线编织的起点的话，已经是十分充足了。”
拜托你别用那么亢奋的声音来模仿，会引起观众误会的。
“首先值得留意的是上周四傍晚，家中寄来了数量和体积都挺吓人的海外邮包，发件人是
www.moezon.com ，收件人是秦凌，采用的是普通海运。考虑到第二天晚上就发生了‘凌凌深夜噪音事件’，这之间的关联性还是不容忽视的。那么，这些数目庞大的邮包到底装了些什么呢？这里按照凌的性格分析立即断定是推理小说的话，虽然有相当高的命中率，但未免缺了点意趣，不妨再度扩展思维找寻一下新的起点？”
说话绕那么多圈子你不累的吗。
“我又想起一个月前的某天晚饭时间，凌毫无预兆地向我问起moezon的三种海外邮寄方式，还包括了详细的计费、耗时的数据。我给出答案后，你咕哝了一声‘一千rmb也仅仅够跑海运吗，萌损萌损，做起生意一点也不损啊’。当时引起了我的注意但没有深究。而上周四晚我估算这批迷之物资的价格与邮资时，一千人民币这个关键词在脑中闪过。
啊。
那应该可以追溯到更早。
对，是3个月前，冰冷的除夕夜。本应是久违的一家四口团圆美梦，被一封悲哀的国际快信打破了。我们敬爱的父亲大人，辛勤的父亲大人，世界知名记者秦往人啊，不顾远方妻儿的眼泪，放弃温馨的团年饭赶赴战火纷飞的中东——去寻找失落的所罗门王宝藏——起因仅是某北美神秘学网站上可信度接近零的帖子！而那封洋溢着亲情思念的信中附带了两个分别给我和凌的红包，内容物都是1000rmb。加上信的最后一句‘唔好意思，乖仔乖女，老豆今次冇时间买礼物，甘谙带多佐几张人民币出国，唔介意的话帮帮手消化佐距，自己想买乜就买乜啦，啊哈哈哈。’慈爱与豪迈之风历然，实在是为人父之楷模呢，对不？”
“*$~@#&^别提了，家门之耻。”
“父亲赞歌先放一边，说回正题吧。从以上零散情报分析，我认为凌在这次罕见的大出血败家行动上将这一千元花光，并采取了最廉价的耗时一月的普通海运的可能性相当高。那么，关键的购物内容是什么呢。我打开萌损翻查一个月前的履历，可换算成rmb900－1000的书籍，文字范围是中、日、英，很快筛选出了三个可能。
《克苏鲁的呼唤——H.P.Lovecraft全集》 日文 （江潭社）
《不朽的悬疑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全集》 英文 （大学馆）
《百年密室——迪克森·卡尔全集》 繁体中文（角穿出版社）
真相近在眼前了，一鼓作气。首先是‘爱的工会’，我知道你对这后世悬疑恐怖作者的老祖宗是持肯定态度的，但难以想象会花一千元去海外邮购他的全集，pass。其次，永恒的悬疑女王，我不会忘记的，小时候跟你抵足夜谈她的作品渡过了多少个夜晚。但是这套98年就在国内出了简体版全集，想入手的话大可以借助国内超人气的聚宝网，不用靠手续繁复、邮费又贵的萌损，而且钱起码能省一半吧。那么答案就不言自明了，Q.E.D。”
“书、书名呢，你没有一个根据能推出具体的书名！”我冷汗直流地负隅顽抗，从小到大，这种兄妹对决附带惩罚游戏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输掉的话真不知会被怎么玩死。
“这还不简单，凌看书总喜欢先挑代表作，方便看了两本就装代表、哄小白。这种习惯不敢恭维哦，特别是手上有全集的时候应该按时间顺序读，这样才能见证作家的成长和全貌啊。”
啪嗒，我双膝无力趴倒，摆出个标准OTL姿势。
彻底完败了。
“其实如果排除fair play，听到密室之王和反射式trick这两个词时，就已经可以当场判断是《三口棺材》了呢。”仿佛是落井下石的一句补遗。
艰难地抬起头来，双对的熟悉视线中掩饰不了一丝的得意。
我知道的。
我是一辈子也无法敌得过，面前的这个存在。
秦凛，16岁，与我骨肉相连的妹妹。
比真实年龄小了起码四岁的娇小身躯，隔着纱帐与睡裙，仿佛隐没在晨昏前的薄雾之后。袖口、衣摆处点缀的黑色褶边增添了一份时代倒错感。半透明的布料下，羊脂一般的肌肤隐隐若现。胸前微隆的双丘要唤起异性的意识还相差甚远，群摆下伸出的细足也只能诱人起怜。但不知为何，这未熟的肢体在这套成人女性的武装下，却散发出一种莫名的倒错式的妖艳。如果让莫奈或德加描绘中世纪的小恶魔沙丘比斯（Succubus）的话，大概就是这么一幅图景吧。
俗语有云，天不择二物于人，我要说，这是彻底的屁话。
上天剥夺了她一样东西，给予的却太多了。
日语中形容良家闺秀，常用“提不起筷子以上之重物”的成语，而凛就是实际地，提不起纸笔与鼠标以上的重物。
真琴说我是后天性无力症候群的话。
她就是货真价实的先天性肌无力。
稍走两步路就喘息不停，自小学到初中体育全免，一直要我用自行车接送。可至今，我在她那压倒性的存在感面前还是抬不起头。
上天只剥夺了她的正常生活，却同时赋予她惊世绝俗的美貌、永远的12岁青春，还有深不可测的智慧，一呼万应的人格魅力。
义务教育完成后辍学在家已近一年，靠一台个人电脑与互联网络知晓天下，用不知何时培养的人脉操控数个诡秘业界的，CHK协会副会长玛琪卡露★凛凛，这就是秦凛的真实身份。
然而不管虚幻世界中多么强大，现实中的她始终是一个压倒性地无力的，家里蹲的少女，这装饰得耽美华丽的房间也始终不是与世隔绝的桃源乡。家里蹲的生活环境恶劣，垃圾堆积、通风不良、光线昏暗等等对这脆弱之至的生灵绝对是致命打击。所以我每星期必有一天来到这里，扫除，吸尘，给那十个书架里无数的书、光盘、杂志资料、人偶模型，还有更多说不上来的诡异物品用不同方法清洗后，再分门别类，排放整齐。
就像君主与下仆。
公主与骑士。
法师与小丑。
妖精的圣域，由俗世之人来维护。
打从懂事起一直维持至今的这份关系，两人都不曾有过丝毫的疑惑。对至高无上的存在膜拜侍奉乃是凡夫俗子当然的责任。而且，
管理妹妹的身体健康，也是当哥的责任。
“《三口棺材》吗，这本书被誉为史上密室第一，但其实结构简单，人物单薄，过于依赖偶然因素，侦探的解答过程也全无伦理可言呢。”
凛把视线移回SD娃娃身上，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要我说的话，它唯一的价值就是十七章的历代密室杀人讲座，可以看看那个年代的密室作者们是多么的幼稚。”
“你别烦，那章我还故意跳过去没读了呢。”我打断她的话，“我说清楚啊，刚才那可是绝对不算数的，这种就是所谓‘日常系推理’？我不承认！”
“啊啦，可别小看日常系推理哦，小处见真知。而且你喜欢的青春推理很多都采用这种模式的。我先推荐米泽穗信的《再见妖精》吧，你眼前的一号书架从上数第二行。”
我顺手掀开从两米多高书架的顶部瀑布般垂下的，不知是爬山虎还是什么的藤蔓（当然，装饰上去的也是我），最熟悉的一号书架的身影在眼前出现。这陪伴了我近十年的书架最终在去年随着凛的藏书爆满，老妈子被迫跟她换了房间时，带着我少年时代的回忆过继给了凛。当时带过去的书《盛夏之门》、《永不终结的故事》、《钢铁都市》已经封尘在最底层的一角，而面前最顺手的一排是什么？《金枝》、《夜间的战斗》、《人类退化危机：论侵蚀的萌文化》……啊啊，什么时候这里已经变成人外魔窟了？我抚摸着小时候兄妹比高时在侧面刻下的刻痕，暗自神伤时。
“凌，男子汉愿赌服输，是时候坦白从宽了吧。要不然……”她嫣红的舌头舔了舔小嘴。
本能地感到一种妖异的危机的我，无奈地供出了废校舍探险的大概经过。关键的一幕因为我自己都不确定，暂且保留了。
“拜托你，别再蛊惑真琴买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了。每次捅出祸子还不是我收拾。”不等她发表疑惑，我抢先说。
“呵呵～我只是看见某两人开始进入倦怠期，就隔一段时间提供一点新鲜刺激罢了。某人应该感谢我才是。”小恶魔毫不掩饰自己的罪行。
“别胡扯，真琴已经高三了，现在都4月了，本来早就该社团引退，专心应考的。你反而助长她的反抗心理。”
“哦——”也许是我的错觉，凛的柳眉似乎竖起了少许，“你是说Mys研被废除也没关系吗，承载了你们两人一年零十个月回忆的地方。”
Mys研，民俗研的前身Mystery研讨会的昵称。
只有两人的部室——
咽了一口微苦的口水，我还是回答道，
“对，只有两人的社团很不正常。而且，”迟疑了一下，“真琴也是时候放弃那幼稚的执着了。”
“呵——你是说，近两年来她跟你一起做的都是无意义的行为？”
“对，”看得出凛在诱导，但我还是说了下去，“本来什么不可思议探索就够荒谬的了，漫画小说看得多没什么好事的。对自己、对世界都要求过于强烈的个性，只不过是对陷入轨道式人生的不安，对现实自我的逃避。根本上所谓的mystery……”
“Mystery怎样了？”凛敏锐地引导话锋，“你房间里的那堆难道不是Mystery吗，那些难道就不是你逃避现实的工具？”
澄清的双眸中酝酿着某种杀气，看来是准备好了决战的战场了。
“……所谓的Mystery，根本就不存在于世上。”我没有受激，正好趁此机会把话说清楚，为了真琴，也为了我。
“诺氏的预言破灭了多少年，现在是21世纪，科学已经够昌明了。除了时间、空间、灵魂，哪里还存在着人的手无法触及的Mystery（神秘）。市面上流行的所谓Mystery（推理）小说，只不过是对神秘丧失的补偿，是虚伪的代用物罢了。我还不至于愚蠢到在纯娱乐之中寻求什么意义！”
一阵难以形容的沉默降临了。
凛直射我瞳底的两道银箭的锋锐缓缓地减弱，低下了头。
“什么嘛……”
“嗯？”
几不可闻的几个字眼传到了我耳中。
“装出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实际上……”
语调中仿佛带着一丝的悲戚？
“哦呵呵呵～”随着一阵高亢得反常的笑声，凛猛地抬起头，两条马尾辫狂乱地舞在空中，“对丧失的神秘的祭奠，对已死的浪漫的补偿？又何必从那些伪物之中寻求籍慰呢。”视线中寒冰一般的攻击性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可以让一切雄性生物陷没的妩媚。
“来吧。”
无骨的手心向上，伸出纱帐，
“只要吃掉你眼前的禁果，”
坐姿渐倾，裙下伸缩的双腿变换着迷幻的角度。
“你就能抵达真正的神秘彼岸……”
室内气温不觉间提升了数度。
半开的窗帘间投下的春日，仿佛反被这异空间染成了桃红色。
等在彼岸入口的她，与其说无垢的夏娃，不如说是诱至一切罪恶的蛊惑之蛇吧。
“……”
我松了一口气。
类似的场景已经是第十三次了，自从凛进入妖精模式的一年来。
当中有多少次是当真、是玩笑我懒得分辨，只是，现在凛微微眯细的双瞳中掩饰不了一丝的失落。
作为骑士，作为男人，作为哥的这时该怎么做，自不待言。
我用最优雅的步伐来到床边，牵起那无骨的细腕，往手背上一吻。
誓约永恒的忠诚而不是永恒的爱。
“放心，哥会养你一辈子的。”
放手转身，走至门前不经意地回头，一甩前发，
“而且像你这种120%的理性＋电波产物，吃下去估计也比嚼蜡好不了多少吧。”
说完，以迅疾无伦的手法开门、闪身出去，砰地关上。
背后传来枕头撞击的低沉声响。
哈哈。
能够不扔娃娃只扔枕头，说明她的愤怒还不算认真了。
也就是说我没有领会错她的逐客令，在矛盾爆发之前为对方互相找到了台阶。
至于气氛突转险恶的原因，
……我不是名侦探，无从得知。
回到我的房间。
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本文库本，我瞥见桌上一张小型DVD。
塞入电脑的光驱中，开始播放。
……
“呜哇！”
“哇，等等！”
“你在干什么？”
……
一成不变的内容，奇怪的只是无缘无故尖叫的男生。
我叹息一声，关掉电脑。
起身推开被遗忘的窗户，纯白的窗帘被柔风轻轻卷起。
坐到床前，随手拿起刚才那本书翻开来。没什么特别，《达芬奇密码》而已。用凛的话来说就是构想有余，底蕴不足，可这对我这种半吊子的人刚刚好。
是的。
非日常只是幻影。
禁忌也不过是憧憬。
为这种合理性与价值均为零的问题烦恼，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找个廉价而刺激的代用品。不依存，不妄想，仅求得一时的脑波荡漾与时间的消磨。
这才是对Mystery的最恰当的思考方式。
谁又能想到，这稍息间的安宁，这貌似无可动摇的美学，会在一天以后被彻底打破呢。
Phase 2.
周一。
早上7点准时起床的我，推开窗户，伸了个深深的懒腰。
梅雨比往年结束得晚，小城被缓慢移动的低矮云层覆盖殆尽，但没有下雨。
今年夏天要迟到，人可不能迟到。
吃完自己的早餐，把凛的那份吐司和牛奶放进微波炉，我走出了家门。从车棚中牵出爱驹，一如既往地，投入到那晨起慢跑的最佳代替运动——骑车上学之中。身后的送风风势强劲，灰白相间的，棉絮一般的云层在头上不远处与我赛跑着，今天看来雨是下不成了。而且托这风的福，“通往天国的阶梯”似乎也觉得没那么难攀了。
唔？也许不管信或不信，是幻觉还是妄想，就算对我这样的弃世之人，非日常要素的出现还是能成为日常的刺激？链条转动的背景音乐中，我在心中开展着莫明其妙的自我辩论，不觉间已到校门了。
嘛，今天也开始my pace的校园生活吧。
“呜哇！”
抬头看见眼前的景象，一句奇声冲口而出。原本就不大的校门两侧搭起了简易的脚手架。在体育教师有力的吆喝带领下，几名粗壮的男生正合力把一块花团锦簇的横匾抬起。在地下，近十名忙活的女生笑着发出尖叫躲开，准备要装饰到门栅上的纸花、彩旗、气球之类四散飞舞。
视线越过他们身后，校门到校舍之间不到百米的林荫道上，两排整整齐齐的临时摊档正在迅速地成形。不同年级、社团的文、体两系各色人等齐心协力，有抬木头的，敲钉子的，拉麻绳的。有男生搬着砖头砸着自己的脚，龇牙咧嘴地单脚乱跳引来周围一阵哄笑；也有女生迫不及待地穿起模拟店的可爱制服，不顾超短的裙脚蹲下作业，旁边戴眼镜的学长连忙脱下外套帮她披上。
校门内外，每一寸的空气中都充满了鼎沸的人声、挥洒的汗水、高昂的热情。
我站在原地足足楞了十秒，才反应过来。
今天开始的三天，是学园祭的准备时间。
“真是的，这干得下去吗。”
“对对，都到了四月的关键时刻了搞什么鬼。”
体育馆背后，荒废的学校后门前的10平方米左右的半圆，是群青学园的死角之一。
几条不知从何处来的浅绿色水流在地面蜿蜒而去，由于处于卫生死角，即使不是秋天地面的落叶也一年四季堆积，与水流重叠处散发出一种氤氲的绿的熏香，但不可思议地没有蚊虫孳生。锈迹斑斑的古风小铁门之后，是勃发出无尽生机的常绿树与野草织成的浓密绿帘，中间一条曲径通幽，与静止、停滞的门这边形成鲜明对比。是我一个人吃午饭时最常来的宝地之一。
可是今天，这里已经有两位先客了。
“学园祭什么的简直扯谈。校董有钱有空弄这种东西，还不如新增几门应考指导啊。”
“嘛，老子只要放学能放人就行。”
我有意无意地，选在她们身旁数米外成死角的树头坐下，啃着面包顺手瞟了几眼。两名女生，不认识，中文很标准，但从相貌看出是日系，看校徽的颜色是高三。两人都是戴瓶底眼镜，面色无光，一副神经兮兮又喜欢居高临下的优等生形相，一高一矮的特征倒挺明显，姑且按身高称其为A子和B美吧。
“我说，那有栖川聪司号称什么铁腕公子也没啥了不起吧，一个小小的学园祭都肃清不了，还是落得往年一样的猴戏。”
“这个啊，听说是校董亲自开的金口哦。”
“不是吧！那光头恶魔？”
“对，还说这届要闹大，闹得好看。听说晚上的篝火晚会不是普通的土风舞那么简单，要变成化妆舞会咧。”
“化妆舞会？别逗我了，杀我头也不干啊。” A子神经质地托了托眼镜，“光头佬这回发什么神经！”
“这还用得着问吗，当然是盛大地迎送爱女离校的仪式啦。” B美皮笑肉不笑地说，“至于是女儿还是父亲的主意就无从得知了。”
我停下了进食。
“靠，群青的魔女联同魔头出马，难怪铁腕也得弯腰了。”
“野泽真琴真的有那么狠？也没听说她闹出过啥事儿来吧，我就知道N多男的向她告白都给T了。”
“高二才转来的你不知也不怪。那女的高一时可狠了，我高一跟她同班所以知道得比谁都清楚。整天坐在教室角落，一副‘近我者亡’的气势，就知道一味看着窗外。下课和午休又第一时间不知溜哪去。放学了才叫精彩！你知道我们学校没啥多就社团多吧。”
“啊，搞不出啥实绩来又啃着会费不放，正寄生虫。”
“呵，这几个月给铁腕公子一整顺眼好多了，可那时，大大小小正规非正规的不下60个的哩。你猜怎么着，野泽真琴半年不到居然全部入部了一次。”
“当真！？”
“珍珠都没那么真。文系体系60多个社团给她扫荡过后，又统统不到两三天就拍屁股走人。这还不神奇，神在给她甩了的部统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求她回去，还说部长的位就这么让给她也行呢。结果人家还是P眼不瞧你罢了。”
“呜哇！这不活脱脱凉宫○日吗！？”
“谁啊，AV女优？”
“拜托，别听见这种名字就想起那个。凉宫○日你都没看过你也好去死了，最近通街男女老少没人不谈这书。好歹名字也该听过吧。”
“不好意思呢，本人进入北大一直线状态已经2年了。”
“切，知道你高T了。嘛我也懒得像那堆眼镜死肥佬那样追什么所谓轻小说，也是知道个大概而已。不过这种女人，现实还真有啊。”
看得出两人形象了。A子是自诩才女，B美是愤世嫉俗，两人都不屑迎合大众口味但根底里又害怕孤独，也就难怪两者类型全无共同点还混在一起了。嘛，我也没资格说他们那么多，只是他们提到高一时的真琴引起了我注意，这些事迹虽然我也略有所闻……
“何止这么简单，那时空手道、柔道、跆拳道的主将都出马请她回去，结果她烦不过来终于有一日提出一对一单挑，结果你猜怎么着？三人车轮战都被她三两下解决。空手道主将吞不下这口气，想着她再强也双拳难敌四手，找齐当时的正选，某天放学后跟踪她，去到一条人烟僻静处时把她逼入小巷，想吓一吓她……”
“喔！这、这还是太悬了吧！”
“对吧，要是给警察叔叔逮个正着的话，可不是记过停学就能了事的，结果你猜怎样？”
“怎样？？”
“哼哼哼，过了几分钟，邵真琴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面不改色心不跳。而空手道部那堆人已经在里面变成了倒叠罗汉。”
“不是那么夸张吧！”
“结果，空手道部解散，正选全员停学2周顺便入院2周。而运动系社团也全员勒令自肃停练2周。‘群青之魔女’的名号就是这么来的了。”
“喂喂，这怎么也太武侠了吧，现实有可能么我说。”
“呵，据说，据说而已啊，当时在现场有人目击到，一班黑衣黑面的MIB飞身扑落小巷，响起几声低沉的惨叫之后又飞天消失了。”
“你真会说笑，忍者啊？”
“不如说Man in Black呢。”
“哈哈——说起来铁腕公子跟野泽好像是亲戚？”
“啊，你小子消息也挺灵通嘛。好像准确来说有栖川那边才是本家，野泽是他堂弟的堂妹还是怎着。魔女小时候在日本的‘本家’里住过几年，读小学时才回来蜷山，如此如此。”
“这么说事隔十年铁腕公子放弃城里的安乐窝，不远千里跑到这样的山旮旯来见青梅竹马了？哇靠，这也太浪漫了吧，浪漫得我背脊起鸡皮了。”
“哈哈哈……嘛，侯门恩怨，就不是我们小市民管得着的了。” A子说完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仿佛无意中，回头往旧校舍方向一望，
“呜哇啊啊！！！”
“不过呢，公子爷如今才回来，要面对个超强对手了，上次期中考……哇你干吗？”
仿佛丢了七魂六魄的一声惨叫打断了B美的话。
几米开外的我也吓了一跳，猛地转头往A子的视线望去。
倒抽一口凉气。
前晚，不，应该说昨天凌晨，在旧校舍探险时遇到的女孩。
依然是青色的连衣裙和桃红的开襟衫，笔直的长发还是垂至腰际，那印象深刻的大眼圆瞳比初见时感觉有了神采，但仍透露出一种非人一般的气息。站在铁锈斑斑的门后，婆娑的枝叶狭缝间漏下的光斑之下，在她的身上却没有一丝的明暗起伏，仿佛在印象派的名画中裁剪下的一位仕女。让人为这份诡异美感惊栗一刻后，才开始注意到其异常性。
“啊，啊啊啊……”
刚才还一脸不逊的A子一屁股蹲在地上拼命往后挪。
“你、你怎么啦？”
B美一脸茫然，视线在A子的脸和她视线对面的铁门之间反复徘徊，如坠五里雾中。
少女没有理会她们，她的视线就像用磁石一般吸在了我的脸上，我也确信她看得出我正在注视她。数顷过后，她终于开始动了，带着一种近似飘移的步伐，仿佛无意识间往前走了几步，霎地发现后门正挡在面前。
“唔唔唔～～”
她紧闭双眼弯腰握拳，仿佛在下定很大的决心又像在憋一股什么劲，数秒过后。
“嘿呀～”
伴随着一声可爱的叫喊，她、她穿墙而过了。是的，除了穿墙之外没有任何解释！少女保持着双手前伸，闭眼低头的姿势往前猛冲几步，睁开眼来已经是门的另一边了！她茫茫然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又转头望望生锈的铁门，仿佛自己也不敢相信一样。
“穿、穿墙了！穿墙了！是真东西啊！！”
“你说什么鬼话？”
“不是，真的有鬼！”
没有理会陷入半狂乱状态的AB两人，少女终于回过神来。这回没有犹豫了，径自来到我的面前。
“请问……你是昨晚的那个人吗？”
诸君。
要是你们是我，这时会露出个怎样的表情？
“啊－，好过分。”
少女在我的身前身后蹿来蹿去，浮上沉下——是真正的浮沉，双足离地人在半空，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受到那9.8G的拘束。身体是半透明的，那娇滴滴的声音却是逼真地随着打转的她在我耳边360度回响，这又是何等原理？
“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我低头碎碎念着加快了脚步。
“你看得见人家吧，干吗无视啊？”不可解现象在身后穷追不舍，从学校后门到体育馆，从操场一角到校舍天台，穿过无数笑骂声、搬运声、敲击声组成的音之奔流，我快则快，我慢亦慢，迷之幻觉就像小狗一样死死咬住我的鞋跟不放。
“饶了我吧！”我捂住耳朵紧闭双眼在走廊上狂奔起来。
“哇！”
在走廊转弯角处跟一名女生迎头相撞。
漫画里的话，这大概是仅次于上学路上跟叼着面包的转学女生相撞的一景，可在现实里发生还是算了吧。疼得我一时睁不开眼，好不容易抬不起头来，眼前的小个子眼镜女却脸色发青，伸出颤抖的右手指着我背后。
“幽、幽幽幽灵啊！”
顾不得散落一地的书，连滚带爬地逃开了。
“啊～啊，怎么办怎么办，都是我害的，你没事吧？”幻影慌慌张张地道歉，一副不知留在我身边还是追那女生好的样子，还挺有人性和关怀嘛。我无视之，伸手正想捡起地上的书，一眼瞥见书名。
《Boys’ Paradise》
《禁忌～血之家族》
《兄弟之绊》
封面都是笔触特浓的少女漫画型美少年（复数），而且从人物姿势与构图都散发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糟糕感，唯一的一本大而薄的数学问题集估计是伪装用的吧。我本能地缩回手去，但是一想到午休马上要结束了，被回教室的人潮看见这些书终归不妥。还是战战兢兢地将书叠好，将伪装的一本置于最上，摆在走廊一角。
铃声正好响起宣布午休结束。我暗暗祈祷着那女生能及早回来取，一边走向自己的教室。来到门前，我鼓起勇气，猛地一回头，迷之立体映像就在身后1米处，看来大有着当陪读的气势了。
“啊，终于肯听我说话了吗。”少女本来差点要哭的表情豁然开朗。
“别－跟－来！”我一字一顿地敲钉转角，摆出我能做到的最恐怖的眼神。
少女吓得僵在门前，见我的表情是认真的，大大的瞳孔眼看着就要湿起来。
“怎么这样～～哇！”
“累死了！中午饭也没时间吃！”
“你小子还好，我要同时兼顾班上和社团两个摊位，干得要趴下了。”
“……”
一群热气腾腾的男生开门冲进来，幻影被压倒性的质量的奔流撕碎了。之后就像昨天凌晨在旧校舍时一般，踪影全无。
阿门，我在心里暗暗画个十字，往自己座位走去。
下午的课程中没有什么大碍，除了左手边的窗外（三楼）时不时会听到一点也不可怕的“我～好～恨～我～好～恨”的疑似诅咒的杂音外，不明幻影始终还是没在上课中的教室堂堂出现。我一边数羊似地默念“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一边竖起耳朵集中接收正面的一元二次不等式解法，不觉间到放学时间了。
我长吁一口气提起书包，暗自庆幸自己的集中力还没衰退。谁知刚走出教室，耳边又响起催眠曲一般的“我～好～恨”。
我机械性地让脖子往后扭转，露出个僵硬的笑容，幽灵女双手像兔子一样悬在胸前（或许她觉得幽灵作崇时是这个姿势？）眉角上翘回敬了一笑，仿佛在说，觉悟吧，我跟你耗上了。
“哼、哼、哼……”
不自然的对笑僵持了数秒，我忽地转身拔腿狂奔。等到身后传来意外的尖叫时，已经隔了十米开外了吧。我风一般地穿过走廊，在拐角处特意空出了两个身位以免重蹈覆辙，顺着扶手以滑板般的动作四步一跨地走完六条楼梯，穿出校舍玄关直奔操场，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跑得真快呢。”
我倒抽一口凉气的同时脚下急刹车，就算计算好了一样，女孩挑战式的面部特写逼到我鼻子跟前。身边一个捧着比个头还高的色纸，摇摇晃晃横穿操场的女生尖叫着被这阵疾风刮倒，五彩缤纷的色纸在校园内飞舞。
失算了，我忘了这幻像会飞也会穿墙。但，我旋即注意到了应该更早发现的事实。
没有人看得见她。
戴着眼镜和扎麻花辫的女生来不及向我抗议，慌忙爬起来追赶着四散的色纸。身旁路人有躲闪的、惊呼的、起哄的、帮忙收拾的。在祭典开始前的浮躁氛围中，这校园中央爆发的五彩魔术就像火上浇油，瞬息间成为大半个操场瞩目的焦点。然而，没有一个人为处于焦点的身穿便服，飘浮半空，半透明的女孩发出一丝疑惑。
一瞬间，我好像感到一阵眩晕。
身旁跃动的色彩人影变得无限接近静止。不，静止的是我吧，我和面前的女孩，仿佛旋转不息的世界中被唯一固定的坐标。不，我的视角剥夺了观察我自身的可能，在我眼中的只能是她。面前的她，就像彩色好莱坞大片突然翻转成无声黑白电影，唯独一片书页间落下的压花，仍保留着一份无基质的桃红。
“呜哦哦哦！！”
一阵公牛般的怪叫将我的思维扯回三次元。回过神一看，声援来自少女身后十几米处一名身穿背心，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是今早在校门指挥的***，外号公牛。此刻他那双眼真的睁得比牛还大，直挺挺地指着我，不对，是我身前的幽灵少女，张大了嘴发出好像鱼骨卡在喉咙的奇声。
“哇哇哇，不、不关我事不关我事的。对不起对不起……”少女不知把公牛的表情解读成了什么，一个人在原地慌慌张张地低头道歉。伸出手去想帮忙捡起色纸。手还没伸到，一个男生快步走来对她一撞，毫无阻力地占据了她的所在位置并顺手把纸捡起来。
这次我是清楚地看到了，男生“撞到”她的一瞬她发出一声模糊的悲鸣，随即整个身影就像科幻电影里表现受信不良的全息映像一般，大幅度摇晃了一下，消失了。但这次过不了半秒，又在消失处旁边一米出现，带着惊魂未定的表情胆怯地望着“撞散”了她的男生。
……这是什么原理？
再如何精妙的魔术，如何以假乱真的特殊视觉技术，都不可能在这么空旷的空间、这么明亮的白昼造成这么逼真的效果。到底是怎么回事？除非我不是现实世界的住人，而是身处1:1.85的宽银幕之中的一个投影吧。光天化日之下我却感到了背脊的一丝凉意。
但是我留意到公牛并没有像刚才的两个女生那么拔腿就跑，他揉了揉眼睛，咽了口口水，开始小心翼翼地往这边走来了！不好，我脑中瞬时判断出几个事项的优先顺序，侧过头对着地面低声说，
“别作声，跟我来。”
少女也立即从三方面的混乱中解放，猛地转身望向这边，双手掩嘴，双眼中一副惊喜交集、不敢相信的神色。这是我半天来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
“别激动，别飞起来，尽可能装成普通人的样子跟我走，快。”我低头快步走着向身后下达指令。
“嗯。”少女总算领会了我的意思，一声不坑地跟了过来。我瞥了身后一眼，果然，她的移动方式包括了走动和飞行，走动时的速度也跟普通女生无异，所以刚才只能用飞的追上我吗……
“！”
我又倒抽一口凉气。
没、没有脚！
她确确实实地在采取双足步行，身体的重心、双手的摆动、平衡的保持方式与任何1岁以上的现代人类无任何不同。但是在双足*关节以下，也就是解剖学上所谓的脚部，是看不清的。
“嗯？”少女侧了侧头表示疑问。
“没、没什么。”我再次提醒现在的最优先事项。绕过几棵树闪进校舍的阴影处。身后传来公牛炸裂的吼叫。
“吼！那个女鬼呢？那女鬼怎么不见了！？”
随着几名女生的尖叫，已经收拾了大半的色纸又一次从翻转的魔术帽中飞扬，与纷乱的人影一起形成无形的障壁。我松了一口气，对身旁不安的少女打了个“跟我来”的眼色，转身走去。
来到校舍左侧的社团楼（为了跟后山的旧校舍区别而得来的通称），转个弯到了西南角，一楼的这一角集中了合唱部、交响乐部和演剧部这三个最大的噪音制造者。理所当然地三室的墙壁是防音，窗户也是紧闭，跟其他部室相隔起码3个空教室，是个相当不错的临时死角。
“怎样，这位小姐一天来不断在在下身边出现，到底有何贵干？”我尝试着在语调中加入女权主义的意识，尽管自己也察觉到面部肌肉的扭曲。
“呜呜呜，终、终于肯跟我说话了～”少女感动得一时间说不出话的样子。
“别那么夸张，搞得好像悲剧恋人隔世重逢今生跟你到天荒地老那样……该不会真的是前世的她！？”为了缓和气氛，我甩出一个自爆式玩笑。
“不、不知道，可能是吧，也可能不是？”她双手抱头不停地摇头。
呜哇！本来应该吐槽的地方竟然塞回来一个认真度五成迷惑度五成的反问！天然呆的威力不可小窥吗？
“总、总之先冷静下来，对了，先自我介绍吧。不然就算说什么前世女友无凭无据也没辙吧。”
“啊，呃……小、小女子不才，还请多多指教！”犹豫数秒后，她突然十指并拢来了个90°的深鞠躬。
“不～对！你是某日闯入别人家中的大和抚子式青梅竹马兼未婚妻吗！？”我脱口而出，“名字！告诉我你……你生前的名字？”
“不知道。”
“哈？”
“嗯，不知道呢。”她这次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
“怎么可能！看你外表又不像死了几百年，生前的名字总有吧。”
“其实呢，我好像失忆了。”
“失忆？”我倒退了一步，“不是吧，中国传统意义上的鬼不都是生前遭到冤罪枉死才化为厉鬼立誓寻仇的吗。你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寻仇啊。”
“我、我也不知道，好像做了个噩梦，吓醒时你就站在我面前了。”
“哦。”
我回想起两个晚上前的景象，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答。
“那你直到今天中午为止一直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
我尝试改变一下提问的方式。
托混乱、不安与她本身那种慢条斯理的说话风格之福，花了整整半小时才大致弄清楚，我在此稍稍整理——
周日凌晨被噩梦惊醒，向我扑来求助谁知撞到我身上自己灰飞烟灭（？）第二次醒来时仍站在原地，但天已经微亮了。茫茫然地在废屋中兜了几圈后，不知不觉间下山，穿过后门来到校园，发现很多人在为什么大节目做准备工作，鼓起勇气向人搭话但没有一个人理睬，不如说没有一个人能从肉眼、耳朵认识到她的存在。期间还好几次给人“撞散”，但适应以后就能很快在原地“重组”了。结果星期天得到的收获就只是，一，她能穿门而过，穿墙就因为害怕还不敢尝试；二，她会飞，是好心想帮个女生捡飞起的气球时无意中发现的，练习了一会就能缓缓地在空中操纵自己身体了，但因为害怕而不敢飞得太高。没有记忆，不敢走出校门的她，只得回到山上的废屋过夜。不可思议地感觉不到饥饿感，但似乎有睡眠欲，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周一早上醒来后，来到山脚下发现校园内人比昨天更多了，一直害怕得不敢现身，躲在后门边上窥探着。中午，我来到后门，之后的事情就不用复述了——
“……然后呢你说多过分，人家在最最孤立无援举目无亲的情况下好不容易捞到条救命稻草，某人居然完～全～无～视了足足3小时！还逼得人家要用禁技•穿墙，你知道那多可怕吗，穿门还好，穿墙练了足足两天还是全身起鸡皮疙瘩……喂喂你有在听吗？”
看着在脑中浮现的幽灵少女经历，我一时沉吟不语。大体的流向跟我猜测的差不多，她的体验谈与我的观察没有相悖之处，而且与大众认识中的“幽灵”特征基本都相符了。但是着眼于细节的话，很多地方有种未免太完美的感觉，一种隐隐约约的跟“幽灵”一词不符的气质，该说规律性，还是逻辑性？
啊。
我在干什么。
“喂喂～？”
压抑不了血液中的本性，又想干什么分外之事了。明明只有半桶水的功力还逞什么强，到时候受伤的还不是自己。
“请问请问～～？”
对，无论这女孩有多可怜的身世，不肯升天是因为多重要的缘故，这都与我无关。不，说无关未免有点冷血，虽然不能做到什么，如果这种偶然的相识是一种缘分的话，那就至少让我担当第一人称的本份，见证你的故事吧？
这种想法才真的是无可救药的自私，不可饶恕的残酷吧。
“有～人～在～吗？？”
双眼的焦点渐渐回归，眼前半透明的少女正从下往上窥视我的表情，伸手在我面前挥来挥去。
“啊，太好了，还以为你怎么也灵魂出壳了呢。”
少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对着天真无邪的她，我只能露出一个苦笑。正想开口说很抱歉，小生无能，不能为您做到什么……
“原来在这里！！”
背后响起了熟悉的怨念满载的声音，这样的声调要更像幽灵诅咒得多了。
回头一看，真琴双手叉腰拦在路中心。
“秦凌！下午开始你就一直关手机是不是？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居然无视民俗研的紧急会议，你到底安什么心来着！？”
“哎呀不好意思，突然想起今天是凛在市图书馆借的一堆洋书的还书期限，你知道我家妹子的身体，做哥的只好不辞劳苦跑一趟……”
“别编这种一秒钟就能识穿的低级谎言！你听我说啊！聪司那小子对我们辛苦一晚的大作只看了3分钟就甩到一边，说什么简直儿戏，作为学生会，就算如何尊重社团运动的自主性也不能允许这种闹剧在学园祭丢了群青的脸面。你说气不气人！喂别跑啊！还剩3天了，快来一起构思个新主意，你听到了没——！？”
太天真了真琴，这里作为校园的死角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乃是两头通行的活巷！无论发生了什么紧急事态基本都能安全逃脱。不过你来的正好，省得我去构思多一个开溜的理由了。我转身拔腿就溜的同时不忘往身后挥手，身后异口同声地响起意外的叫骂声。啊，真琴，这一刻的你简直散发着神圣的光辉，就像那古戏剧里的解围之神Deus ex Machina呢。
我一溜烟冲出校门，往左侧的草丛一闪身。过不了几秒，真琴带着怒喝出现在校门，毫不犹豫地往“通往天国的阶梯”下冲去。幽灵少女也随即现身了，没有下坡，在校门口一脸茫然地飘浮着。喂你忘了这学校除了我至少还有三个人看得见你吗。
嘛，反正不关我事了。我低着腰从草丛另一边出来，绕路回到校门另一侧的自行车棚。
终于可以结束这漫长的一天，了吧。
在天色晴朗，不因观察者的心情因素扣分的情况下，这座小小的山城在这个时间段也显得挺美。昭和、大正两条看似笔直而实际稍带弧线的环城主干路（说主干也只是两车道而已）仿佛从群青学园伸出的两条手臂，与平缓的蜷河一起将城市的北岸拢在怀中。到了臂肘的位置，就是自西向东横穿北岸生活区的轻铁，每天未明就吞下匆匆赶工的人们，从连接大正路的浅仓桥渡河至平原上的市南岸，在有栖川重工门前一股脑吐出，带着空空的躯壳，经另一侧连接昭和路的水谷桥返回北岸，周而复始，循环不息。
这个时段只见学生们三三两两归家的自行车，夕阳为行人、车辆与沿路的低矮房屋，为视线远方的蜷河流水，还有再延伸数百米外的南岸，有栖川重工在河岸林立的烟囱，都撒上一层薄薄的金粉。
当市图书馆的红墙绿瓦清晰可见时，微曲的坡路变得笔直，斜坡的落差到此处变得最大，身下远处，轻铁的防护栏已经隐约可见。本为平行线的路沿以及两旁的所有建筑，仿佛变成往那小小的黑洞收束的放射线——
一个月前吧，群青高一某班的几名男女生看了刚上画的《穿越时空的少女》动画剧场版后，感动得呼天抢地，痛哭流涕。感动是好事，可不知为何感动之余他们不约而同来到此地，想重现女主角急刹车的镜头，结果一名男生的刹胶老化，真的连人带车抛过铁道。幸亏轻铁没来让他保住小命，代价是一腿一臂的骨折和三个月的静养。
我感受着胸前的风压和耳边的风声，还有身下自行车的加速度，笔直的双臂纹丝不动地撑着车把。这刻仿佛车人合一，变成突入Hyper Space前一瞬的小型宇宙穿梭舰，一种无形的力量让我全身僵直。这一瞬，那现代伊卡洛斯，那蘑菇岩上的暴走族，有史以来为这小城带来武勇传的数不清的少年们灵魂附体——
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青春的悸动吗。
我冷笑一声，车把与重心稍倾，车子伴随着清脆的链条声切入图书馆背后的小路，将那不知死活的亡灵们抛于脑后。坑洼不平的老石板路上减速的车轮，传来了那熟悉而愉快的不规则振动。
五分钟后，车轮在一条小弄边缘的老宿舍群前戛然而止。身旁垃圾桶上觅食的两只灰猫唆地跳下地面，消失在建筑之间。
我将爱车湾入公共车棚时，不经意地回首张望。
高矮不一的灰色砖墙无规律地排列组合，化成一幅后现代画，有的肌肤在岁月的风化中斑驳剥落，露出内头似乎鲜嫩的红砖；稍高的三层楼房的一面被葱郁的爬山虎染成深绿，倾斜的低矮房顶上，不知是野草还是野菜们在微风中炫耀着其旺盛的生命力。高低不一的骑楼、低矮的阁楼与小露台之间，无数电线与晾衣绳纵横交错，上面点缀着几件褪色的童装。
典型的广东胡同的一景。
夕阳已经躲到了暗红的云层背后，西边天的余光正在浓淡适宜地为整个世界涂上淡灰的油彩。这份静谧与黑白感仿佛一瞬让我时光倒流，回到那神往的1890年代的伦敦一隅，那充斥着浪漫与冒险的银幕对面的雾都。
蹲坐某个角落的老太婆一声高亢的痰音打断了我的迷思。我摇摇头，锁好爱车，踏入面前楼龄20年的宿舍楼，旋开301的房门，就是我在这熟悉的现实世界中的归宿。
“啊，回来了吗，我的乖儿子。”
老妈子熟悉的带着笑意的话音从餐桌前传来，看样子刚到家不久，身上还是西装+贴身中短裙的OL打扮。
我稍微一怔，一手换鞋一手反手掩门，“今天怎么回得那么早。”
“先不提这个，你看你看，”老妈的双眼笑成^^字型，手上摇晃着一封国际快信，“爸爸又来说他的冒险故事了哦。”
“怎么了，老豆现在在哪？秘鲁？哥斯达尼加？还是百慕大三角？”我把单肩书包随手甩到沙发上，一屁股坐到餐桌前。
“迈亚密哦迈亚密，”老妈把信封里的内容一股脑摊在桌上，“你爸爸啊，正在处理一桩神秘杀人事件，说这次不会看走眼，十之八九是外星人的所作所为哎！”
“呵~”我没好气地拨弄着信纸旁的几张照片，第一张，金黄的细沙，尚带寒意的四月的白浪与椰子树林；接着是老爸的独照，被苹果香蕉西瓜菠萝洋梨……无数水果掩埋的夏威夷衫+沙滩短裤+大墨镜，在海风下直打哆嗦还挤出笑容摆出个“V”pose；第三张，俯角，沙滩上标准的“大”字型人迹，头部的黄沙被染红少许，身旁平滑如镜的沙地上，一道小小的脚印延伸到数米开外的椰子树底。
“这是密室杀人哦，”老妈的声音掩饰不住几分得意，“知道吗凌，密室不一定单指封闭的房间，不论任何地点，任何特殊条件下，只要物理上不可能实现的杀人都可称为密室杀人哦，哼哼，怎样，你妈妈也有几分名侦探的天份吧。”
“反正又是从老爸那里现学现卖的吧，”我单手托着腮帮，眯起单眼盯着第三张。
“真是的，感动一下嘛，你爸爸马上就要成为史上侦破外星杀人事件的首位名侦探了哦，按他说的，这片海滩方圆数百米除了死者自身的脚印和旁边这行小脚印之外，平坦得就像扫沙机扫过的一样，现场只有头部受重击倒地的死者，凶器也不见踪影，你爸爸推理说，这就排除了远隔飞行道具型谋杀。现场死者外的那行足印又太小，就连三岁小孩也不可能留下这么小的足印，这样一来能有什么解释呢？凶手以某种匪夷所思的手段接近死者，对他当头施加致命一击，再用同样的手法扬长而去？怎么样，完美的不可能犯罪，完美的密室杀人是吧。”老妈眯成一条线的双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就像眨巴着眼睛等待着三名学生发问的富勒教授。
“撒~不知道呢。”我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伸出小指头抠着耳洞。
“啊，你这孩子真是不够情趣，这种场合要配合一下嘛，不然没女孩子喜欢的哦，”老妈嘟长了小嘴，随即又笑逐颜开，“你爸爸的名推理是这样的，犯人在地面没有留下任何犯罪的可能，远距离攻击也无法回收凶器的情况下，利用排除法，唯一的可能就是——犯人是从空中来的！
也就是说，这是外星人绑架未遂，用术语来说就是Alien Abuduction未遂，犯人将UFO停泊在佛罗里达海岸的树上搜寻牺牲品，这位史密斯先生很不幸地被外星人看中，外星人本来想从身后悄悄接近偷袭的，”老妈子细长的手指沿着照片上的小脚印移动，“但是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呢，史密斯先生警觉过来，激烈抵抗稍顷，外星人无可奈何之下放弃原计划，对他杀人灭口，为了尽量少留下证据，它/他/她沿着自己的脚印回到树上的UFO逃之夭夭，这样完美的沙滩密室就形成了，是不是精辟独到呢。忘了说，这些外星人属于小灰人（Grey），才会留下比小孩子还小的脚印哦。”
中途好几处几乎忍不住要吐槽的，我还是把话吞下去了。
“你听我说啊，已经有两三本地方杂志抢着向他约稿，这回说不定普利策奖也不是梦想了。然后带着世人的触目、满口袋的钞票衣锦还乡，啊~”老妈的眼睛已经进入少女漫画模式，再来十个壮汉也无法将她扯回现世的了。”
啊哈，老妈你知道吗，美国犯罪率虽然高，警察虽然被好莱坞大片塑造得该多无能有多无能，可他们还不是白痴，这稍微动动脑筋就能破解的现场也要交给外行侦探判断的话，那美国的霸权地位被颠覆也指日可待了。姑且不论上述的推理为什么不提及以下几个问题——UFO为什么要停靠树上（这在目击例之中绝无仅有）？外星人下船为什么要沿树而下？绑架因反抗而失败的话，为何沙地平滑得看不出一丝痕迹？为什么外星人使用的是类似铁锤、铅球之类的冷兵器？不过我猜那位不算聪明也不蠢的当地新任警察压根没考虑这些问题就给我老爸可怜的屁股踹上一脚——
“滚吧蒙古记者，这要不是椰子从树上掉下来砸死人，我这警章卖了给你下酒喝。”
至于失踪的凶器，一只勤劳的馋嘴猴子跳下来，抱着椰子一摇一晃地走到树下，再费尽超出我们想象的心血劳力（实在值得肃然起敬）将椰子带回树上慢慢享用。“小灰人的脚印”就这样诞生了。
毫无玄机，淡如白水。
不过我不会说的，在日语谚语里面是怎么说的？打破少女怀春幻想的人是该死还是该被马踢飞来着？而且不管从表象推出真相的过程多简单（多复杂），一旦揭穿了就索然无味了。
迷，还是当它还是迷的一瞬是最美丽的。
“……这套AlohaT恤多衬你爸的身材？说他是夏威夷土著也一点不让人起疑呢。啊糟糕，今天是截稿日！一整天在公司见人就夸你爸的海口，压根儿忘了更新！完了完了，我可不想再大清早打开门就看见小田一副哭丧脸跪在门口。今晚要拼命了，晚饭夜露死苦~”
留下漫画里面那种“一溜烟”的视觉效果，老妈子消失在自己房门后了，余下一张显得很大的方餐桌和几幅散乱的照片。我盯着眼前咧开嘴露出一排白得反光的美齿的肌肉中年大叔，喂，你真的是我老豆？该不会是老妈子从哪个天桥底的垃圾桶里捡回来的吧？
我叹了一口气打断那荒唐无益的幻想，抬头环视四周，十余平方米的客厅兼饭厅之中，一套涂漆剥离了不少的组合柜占据了一面的大部分空间，在其身前身后，老式的电视机、冰箱与音箱为确保自己的生存空间展开永无终结的恶斗，另一面的沙发与盆栽之类……朝南的窗口射入的夕阳已经不足以看清它们了，我才发现时针已经挪到Ⅵ字，但因为反光性能极差的墙壁涂料，开灯之后的视野也不会比熄灯时好得了多少吧。
在这么一栋有栖川重工附属印刷会社第一期员工宿舍里面，中国OTAKU界第一名人少女与中国数一数二的畅销奇幻作家（与一个平凡少年）像夹心饼一样住在一起，说出来谁信？我也不信，但这就是事实，让人忍不住想扇自己两巴掌再狠狠往脸上一捏的事实。老妈子的书不论新旧都买得如火如荼，大小书店都在发售当日就摆上最醒目的一排，并在当日被抢购一空。听可靠的小道消息（责任编辑的小田哥亲口证实）近两年她的年收都不下百万。最新的一个系列好像说什么“一个平凡女子高中生跌进时空隧道回到三国，用美色摆弄王侯将相，率领巴蜀改写历史统一天下……”云云。开始写这系列之后老妈子天天都自称“整个蜀国都是我的后宫哦”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没办法随手翻了翻一本，差点笑得我滚地——她笔下的赵云啊孔明啊活脱脱就是从《三国无双》中跳出来的一样。说起来最近她往房里搬了台三星的45寸液晶和一黑一白两块重得可以砸死人的砖头，真怀疑跟凛换回来的那间小房添了这三大块还怎么转身。可老妈子才不理会我的担心呢，从此以后每晚深夜从她房中传出“敵将、討ち取ったり！”的怒吼，还有她本人不逊色于屏幕里的欢声。
或许有人要问，凌啊凌，既然你老妈那么有钱却玩世不恭，作为早熟的儿子为什么不劝她赶快搬离这贫民窟，买栋豪宅过上等人生？那是因为老妈子从小就给我灌输这么一套理论，已经可以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了——
“凌啊，钱是要用在刀刃上的。你爸爸在世界各地奔波劳碌，为的是什么？是梦想，记住吧凌，男人一定得有梦想哦。但是实现梦想不但要有才华，还要有莫大的金钱物质基础。自由摄影记者可是个花钱如流水的职业，为爸爸的梦想提供坚实的地基就是妈妈的工作，这才叫‘新时代的贤内助’哦。”
这段对话之中起码有三处可以吐槽的，但我每次都沉默了。原因其一，是如上述的不想被马踢死，其二，是我其实并不怎么讨厌这条广东风味浓郁的老街景色，其三，家这个名词带给我的感觉，似乎非得是狭窄、昏暗的，只有在这种感受到与外界强烈反差的空间，才能得以安心歇息。正如书到用时方恨少一样，空间也是少时人才懂得珍惜。如果给我一个真琴那样大得可以开舞会的房间，肯定会顿时失去用书架将其填满的意欲吧。
我的视线转向身左，穿越两米外的一扇薄墙，那里是我唯一的一个书架。自从去年将书架二号让渡给凛之后，那片美妙的小天地的布置我已经得心应手了。对真正得道的读书家来说，一个书架已经足够。正如世上9成的SF都是垃圾一样，世上的书中垃圾的份量也与这个比例相距不远。不值得留的书会被我第一时间送到“巴别图书馆”的书架上，等待某个旅游旺季或者什么时候，某位识货的淘书客到访那间酒香不怕巷深的小店，从茫茫书海中将其寻觅。虚拟的世界、价值与感动就这样随着原价的一~五折的纸币脉脉相承。谁也不知真正的金子永远静静躺在这老城区的一角吧。那套崭新的卡尔全集暂时还只能屈尊于我床底下，但我可以想象一个月后，能进驻我圣地的估计不超过五本吧。
简单来说就是，我对fiction的执着已经远不及孩童时代了。
晚饭是典型质朴的广东家庭菜，清蒸鲫鱼、糖醋排骨加炒生菜。一百个人之中有九十个吃得下，会说好吃的大概只有十个，这是我对自我料理水平的评价，这已经足够，料理能力只是生存技巧。冰室冴子《听到涛声》之中的这么一句——单身生活能令一个男人变得贤惠、能干——给我留下的印象相当深刻，而我不想开始单身生活后再来摸索，凡事先预习，是我的一贯做法。
然而现实里，我一无意强调我的identity，也不想抒发有什么欲求比三大欲求还重要还美妙之类的美学，而是在我家，我不做饭的话一家三口很有可能就遇上死活问题，比如今天。
“啊~啊~，交完稿之后的晚饭总是最美味的！”
老妈子一屁股坐到饭桌前，舒服地伸着懒腰，伸筷夹起一块排骨，仰头往嘴里一抛，咀嚼几口后，随即双眼紧闭，双手在胸前握拳，好像有句话在喉头用力憋不出来一样。足足十秒过后，一句长长的“好~~~~~~~吃！！”才一吐而快。小学女生放学时，拿着这个月仅剩的一元零用钱买牛奶冰棒时，也不会露出这么幸福的表情吧。
我尽可能装作没看见，默默地把饭往嘴里送。
“哎呀糟糕，我真没规矩，晚饭是要一家围着坐好才起筷的，”老妈子伸着舌头往自己额角轻敲一拳，“凌，还不叫你妹妹来吃饭？”
“不行呢，说什么今晚要交同人稿，12点之前敲她房门的格杀勿论云云。”
“原~来如此，”老妈子心悦诚服地点着头，“凛真有职业操守，可不像我那么拖拉应付。啊，这鲫鱼也蒸得火候刚好！”
老妈端详了一会凛房门上挂着的告示牌，“勿扰，否则军法处置”的危险标语在美丽的Gothic体下跳着舞。她突然停下筷子，在饭桌上托起腮帮，露出副意味深长的笑容。
“什么啊，阴阴深深，怪吓人的。”我看得出她在等我挑起话题，就老实配合了。
“有时候我想呢，老天爷待我也真不薄，丈夫是冒险家，女儿是漫画家，儿子长得帅，成绩拔尖又懂事，做一个女人做到这个份上也别无所求了~”
啊哈，我反射性地想去按脑中浮现的幻之“啊哈”按钮，还是忍住了。老妈子你知道吗，你的丈夫多年冒险有多少成就姑且不论，他本人的确高大英俊谈吐风趣，正因如此，难保他每周游一个国家就跟当地美女缠绵悱恻一番，而地球另一边的某位乐天女子则在懵懵懂懂地往他身上无底洞一般地灌钱。你儿子是个朋友不多，花一千大洋邮购无益书籍的，愤世嫉俗的冷笑主义者，学会料理技能是为了做好离家的准备。至于你女儿这位漫画家嘛，纯爱党的你恐怕一眼看到她的作品时就魂不附体了吧，不但有男女、男男、女女，群体、人兽，甚至还有无数莫可名状的诡异“生物”参战其中，就连我不屏息静心几分钟也不敢阅览的。从小在我的悉心保护下，可确保处女率120%的俺家妹子是如何得到这种作品的素材？恐怕是比世界七大奇迹还神奇的不解之谜了。
（这种尺度的作品如何发表？我曾经向凛提出过这么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她只是手指甩甩嘴里唧唧，曰，别小看了CHK，我们在NHK内部也潜伏了工作员哦！原来如此，能够打入日本最大的公共放送事业单位并在内散播此等物事，看来这CHK还真不容小窥了。）
我随口应付着，为了转移话题，久违地摸到了沙发一角的遥控器，老式31寸电视在静电效应过后，为这寂寥的饭厅带来了光影与言语。是本地新闻时间。
“筹划已久的蜷山市新夏祭在今天结束的新夏祭执行委员会第三次会议上，正式命名为蜷山市River Festival，举办时间定在五一黄金周。今天，有栖川重工山田某副董事长、蜷山商店街振兴委员会会长张某、蜷山市旅游业总会会长陈某在壮行宴上出席并发表讲话……”
“唉唉~，又到夏祭，有得忙活了，这个星期每天加班是跑不掉的了，幸亏今晚把稿子弄到一个段落，”老妈子嚼着排骨回过头，含糊不清地说，“不过也有好事，唐装小姐竞选，不如我也参加看看？”
一股类似酸味的异物感。
我突然大口地把饭往嘴里送，不是因为老妈子的发言（已经惯了），是为了掩饰这从喉头涌起的，想咳又像想呕的小小反感。
River Festival吗。
这还真是个应景的名字。
“……唐装小姐和浴衣小姐合并成Miss River Festival？头痛了，两样都有我该穿哪件呢。”老妈的话将我拉回现实，新闻已经是下一条了。
“蜷山市侦破本市史上最大贩毒案，将以刘某、毅某为首的贩毒集团疑犯共15人关押归案，缴获海洛因1.3千克，冰毒800克。据可靠线索怀疑尚有大批毒品窝藏未被发现。警方将加紧进一步的聆讯及搜查计划……”
…………
……
“晚间新闻播放完毕，稍后请收看天气预报，以及本台特别节目‘灵异少女秀一秀’……”
我缓缓地放下碗筷。
老妈早已吃完，转过身去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机，双手像冬天取暖的小孩一样抱着大马克杯，向里面轻轻呼着气。
算起来这一顿我吃了正好半小时，我尽量装作平心静气，不让老妈子察觉异状，拿起遥控器。
没什么了不起的，对吧，阿尔吉侬，我对脑内那沉默的宠物小声耳语。一切都是老生常谈，是某个掌管“命运”的家伙（姑且称它为拉普拉斯的恶魔吧）根据概率论导出的严密而必然的结果。况且每条新闻肯定都过了时效，有凛这个万能搜索引擎在邻室，我要是想看的话，此类信息可以提早起码一天到手。只是在这种日子，这种胃酸微微沸腾的时间段里看到，就不由得同意起森博嗣籍着犀川教授之口说出的名言——人要是真的想变聪明，就应该隔绝一切电视与报纸。
我转到了另一个本地台，画面从即将开始的超能力少女表演，切换到了某个类似访谈的节目。
“今天我们‘蜷山文人转悠悠’特别请到了最近人气急升的推理小说家，西○维新来参加我们的节目！有情大家热烈欢迎！”
“啊！干嘛转台，人家很想看那超能力少女的！”我无视了老妈的埋怨，稍微打起了点精神，○尾维新吗，最近看了几本《嬉言》对这个人产生了那么点兴趣，虽然我对他的总评是毁誉参半。
“西尾○新老师在2002年，以弱冠20岁夺得第23回梅菲斯特奖之后，以惊人的执笔速度和高超的作品质量在轻小说、新本格界刮起一道旋风，饶舌的文风与极富魅力的角色征服了不同年龄层和审美层的万千观众。这些资料相信在座不少朋友们都耳熟能详了。现在请容我问一句，西尾老师，青春mystery是您最大的金字招牌吧，那么请问您对青春mystery这一体裁本身是如何定义的呢？”
画面上，眼影涂得比鬼影还厚的女主持露出极上的职业笑容，将麦递到身边的金发美青年手上。
美青年双目微闭，轻哼一声，一手将嘴上衔着的鲜红玫瑰甩到身后，然后优雅地接过麦，如朗诵圣经一般地低吟。
“青春，本身就是mystery。”
——噗！！
（哇呀！凌，你干什么，好脏！）
美青年丝毫没有在意台上台下电视机前的反应，维持着现代只能在舞台剧上才得以一见的表情。
“是、是吗，”女主持人也实在露出点尴尬的脸色，但不愧是专业的，马上切换话题，按台本安排让节目继续下去，“有读者总结了西尾老师的文风，认为您总是安排惨剧围绕您笔下的男主角身边发生，而且事件的真相揭晓后，往往发现是一场悲哀的恋爱故事，请问这是您善用的煽情手法呢？还是说别有一轮深意？”
“不对不对不对~这位小姐，你显然没有领悟到这些结局、这些悲剧的真正存在意义。啊，不！悲剧这个酸性过强的名词无法准确表达它们的味道。我的作品是有着欧雷咖啡一般甜美的开端，黑咖啡一般浓郁得让人几欲掩面的结局，读毕掩卷，则留下仿似柠檬咖啡的青涩而悠远的余韵。而这些看似零碎而矛盾的感触能似行云流水般紧密连接，皆因一个字眼的存在，作为贯穿了它们的中轴，那，就是青春。”
“原、原来如此，真是新颖见解受益匪浅，好了广告时间……”
“正如我上文所述，青春与mystery两个元素是密不可分的，青春即mystery，mystery即青春，花季的少男少女心中的各种无法用言语捕捉的瞬间冲动，正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神秘，正是最值得我们去推理的素材。而当冲动结束后，迎来不可回避的破灭时，‘成长’这一真正主题才浮出水面，作为青春的休止符为作品写下最后一页。”
“是、是吗……”
——咔嚓！
（啊哇！啊哇哇！凌你干吗扳断了筷子？快给我看看手上出血了没……）
“没错，一切都是为了成长。我刻意淡化作中人物的犯案动机也是为此。杀人事件的出现既是必然的，因为杀意是青春冲动最直观而锐利的表现；同时也是完全不必的，它只是成长步骤的一个象征。在此请允许我引用同为梅菲斯特奖出身的前辈作家乾胡桃的书名《Initiation Love》，Initiation，这个在文化人类学中表示仪式、成人礼的术语，便是精辟地点明了所有青春推理文学的本质。Initiation Love，爱的仪式，要理解这个词……”
——喀喇、喀喇！！
（凌！凌你想干什么？这可是饭桌啊！住手~~）
“别•开•玩•笑•了——！！！！”
——乒乓、咔嚓
什么爱的仪式！什么青春冲动！只是你这死家里蹲蹲坏了脑向外界无差别发放毒电波罢了！对现实的无知与低智商不是你的错可是要传染给人就是找抽！说到底你对笔下的角色有爱吗？那些只是你萌完即弃的棋子吗！那么想跟杀人犯和尸体谈恋爱的话就每天抱一束花到监狱和停尸间蹲点吧！口胡！说到底，巫○子，还我葵井巫○子的命来！！
…………
……
恢复意识后，首先感到的是双手沉甸甸的感触，然后还有自己热得滚烫的脸和野牛一般的喘息，脚下一晃差点失去平衡，连忙倒退半步。
发生了什么事？
两米开外的电视机里，金发美青年仍在旁若无人地发表他的滔滔大说。但已经被身边另一个声音彻底掩盖了。
“凌啊，都是妈妈不好都是妈妈的错都是妈妈不理解，你行行好别冲动把桌子放下有话好好说，妈妈答应你再也不打麻将再也不炒股再也不刷卡，年尾大甩卖也只买一万元的衣服，啊，不行！一万五！要不……顶多一万三？”
我定睛一看，老妈子双臂平举，上身挺直，双手和头顶各抢救了一个碟子，嘴上一片哭腔但下身单膝跪地稳如泰山，山西杂技团的名人也没法一边做这种高难度动作一边喋喋不休吧。我在脑中茫然地赞了句，精彩！
砰，又是一声大响从身左响起，是凛的开门声。
“吵死了！是谁在那里拆房子啊？说过了谁胆敢阻挠本小姐创作格杀勿……！”
凛的最后一个字硬生生地被吞到肚子里，如果是平时，看见她露出这种表情，这种眼珠都快掉下来的表情的话，我会忍不住叫声快哉！吧，可现在一来我没这份余暇，手上的红木桌子摇摇欲坠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我旋即发现了凛这表情的原因何在。
不是餐厅的惨状，
不是老妈的绝技，
更不是我手上的桌子，
在我颤抖的双膝前半米，也就是餐桌不久前存在的位置，
淡青色的连衣裙，
桃红色的开襟羊毛衫，
半透明的少女，正双手抱头翘着屁股，俯对地面缩成一团，全身颤抖得像受惊的小鸡一样。
“救命~~~~”
Phase 3.
“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