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诗:幻灭
在最深重的黑暗里,有一双炽热的眼睛,无望而执着
在最幽暗的深渊里,有一对晶莹的翅膀,孤单而沉重
那是你的眼睛,在冥冥中召唤着我
那是我的羽翼,在悲哀中独自飞翔
我知道一切都会过去,就像阳光总要灰飞烟灭
我知道你会离我而去,就像黎明总要黯然消退
在最深重的悲哀里,有一双温暖的眼睛,忧郁而执迷
在最冰冷的记忆里,有一对纯真的翅膀,轻柔而迷离
那是你的眼睛,在回忆中凝望着我
那是我的翅膀,在凄迷中独自飞翔
我知道一切都会过去,就像地球总要停止转动
我知道你已离我而去,就像鲜花总要颓败凋零
如果幻灭是最终的结局
我并不后悔与你的同行
第一幕 初识
认识歌莉亚完全是出于偶然。
我在废铁镇流浪已有六年之久。打架,偷窃,抢劫。有时只是为了一块发霉的面包。有时则是半支被人丢弃的香烟。人们看我的眼神充满鄙夷,厌恶与不屑,偶尔也有怜悯。
可是我已经无所谓。我已经习惯在各色人的眼神和唾弃中生存。
是的。只有生存。
难道还有比这更伟大更了不起的事情吗?
废铁镇的天空永远灰暗。拥挤泥泞的街道。黑暗幽深的转角。歪歪斜斜被煤烟熏黑的铁皮屋顶。流浪汉。军火贩子。走私者。大腹便便的商人。汇集成一条光怪陆离的河流,发酵,腐烂,散发出腐败的气息。或者说,他们本来就是废铁镇的一部分,一颗庞大毒瘤上的无数微菌,相互共生,无法脱离,一直到死。这样说或许不公平,因为,我也是这毒瘤的一部分,微不足道的微菌中的一员。然而,和其他微菌不同的是,我从不觉得自己应该是这其中天然的一份子,换句话说,当其他微菌怡然自得浑然不觉时,我却感觉到自己在慢慢腐烂,沉到地底,沉到,最黑暗的深渊。
那种感觉万劫不复。
如果安于现状,会比较幸福。歌莉亚这样说。说这话的时候,她微微眯起眼睛,很好的阳光就在她的脸上跳动。
我忽然就有了温暖的感觉。
第二幕 沙雷姆
“你说你想去沙雷姆?” 在广场旁边的酒吧里,歌莉亚瞪大了眼睛。“为什么?没有人能去那里。”
“可是曾经有人尝试过。”我平静地说。四周嘈杂的人声让我窒息。
“这不可能,”歌莉亚仍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废铁镇的人是绝不能到沙雷姆去的,那是被禁止的。如果有人胆敢那么做,下场会很惨。”
“对,被赏金猎人杀死。”我仰头喝下一大口白酒,劣质酒精烧得我喉咙一阵阵灼痛,像一小股火焰在缓慢燃烧。
“你很清楚,为什么还会有这种想法?”歌莉亚的声音更高了,她站起身来,双手用力按住桌面,凸凹不平的桌子发出咯吱声。
“那又怎么样?你去告发我呀,去呀!”我感到极度不耐烦。废铁镇为什么不颁布一条法令,只要有某种危险的想法,仅仅是想法,也可以处死。那样,过度膨胀的人口将得到有效控制。
“尤浩,我只是担心你。”歌莉亚的声音怯怯的。
“算了。” 我摆摆手打断了她。我真是疯了。为什么要说这个。为什么要对她说起我的过往。那原本是我永不再打算提起的过往。
我径直走出酒吧。
“尤浩——”歌莉亚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加快脚步,拐过一个又一个街角。声音终于完全消失了。
夜风吹得身上阵阵发冷。我停住脚步。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第三幕 幸福的定义
“尤浩,你在这里,我找了你很久!”几天后,歌莉亚在废铁镇郊外的一条小河旁找到了我,我正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那天晚上为什么突然跑掉?”歌莉亚仍然穷追不舍。
这个女孩!不管我在哪里,她都能像影子一样随时出现。我翻了个身,不理她。
“啊,天空好漂亮啊!”她竟然并不计较我的态度,就在我身旁躺了下来, “那就是沙雷姆啊!天空之城沙雷姆。永远可望而不可及。”
“就像天堂一样。”我接过她的话题。的确,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高悬在天际中的沙雷姆,宏伟,壮丽,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让人心驰神往。
“那只是你的想象罢了。沙雷姆决不是天堂。”歌莉亚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嘲讽。
“你有没有想过,那里的人们会过着怎样的生活?”我决定不与她计较,毕竟能与我谈话的人不多。“那里一定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所有人都过着富裕优渥的生活。”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尤浩?是谁告诉你的?” 歌莉亚的语气透出淡淡的忧伤。她淡蓝的眼眸凝视着我,像是要看透我的一切。
“没有人告诉过我,是我自己这样认为的!我不想一辈子都呆在这个该死的地方,像狗一样!”我的情绪又激动起来,有什么正刺痛我的心。
“可是,安于现状会比较幸福。”歌莉亚的声音很轻柔。
“幸福?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什么是幸福!你以为,在这肮脏的垃圾桶里摸爬滚打,贫穷而平庸地过一辈子就是幸福么?”我大吼。去他妈的朋友,如果朋友要质疑我的理想,我宁愿选择独自一人。
“对不起。我想说的只是,我们能活下来已经很幸运。”她小心翼翼。
“那么就让这所谓的幸运见鬼去吧!”我咬着牙说。
“尤浩,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沙雷姆,不过我还是愿意帮助你。”歌莉亚靠过身来,将头枕在我的手臂上。
“???”我微微探起身子,惊疑地看着她。
“跟我来。”她拉起我的手,“跟我去见一个人。”
第四幕 贝克达先生
“你就是尤浩吧?我见过你。”宽大的办公桌后,那个叫做贝克达的人竟然一眼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不记得我们在哪里见过。”我冷冷地看着他。这个光脑袋,厚嘴唇,黑皮肤的家伙叫我反感。
“歌莉亚,你出去一下好么?我想和尤浩单独谈谈。”贝克达挥挥手,声音干涩沙哑。好像在哪里听过。
“……”歌莉亚看了我一眼,默默退了出去。我心里不由生出一丝疑虑。这家伙真的能帮助我吗?虽然歌莉亚已经告诉过我,贝克达是废铁镇最有势力的人物,是废铁镇唯一能被允许踏足沙雷姆的人。
可是我怀疑。他墨镜背后闪烁不定的目光似乎不怀好意。那是一种与贪婪类似的眼神。
“歌莉亚说,你想去沙雷姆,”贝克达漫不经意的语气中掩饰不住好奇,“能告诉我理由吗?”
又来了。所有人都在沼底慢慢腐烂,只是不自知而已。
“我想离开这里,我想体会另一种生活。光明。富裕。洁净。”我慢慢地,以最简洁的词语说出蕴含多年的想法。我不想白费口舌。如果他不理解甚至嘲笑我,我可以立刻转身就走。只是对不起歌莉亚。
“你认为沙雷姆可以实现这些吗?”贝克达的语气虽然透出惊讶,但并不表示反对。
“对我来说,沙雷姆就意味着一切。”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是和这只手有关吗?”贝克达突然指着我的右手问。那是我死去大哥的手,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旧货市场贩卖的人体零部件中发现它,于是用我的手换回了他的手。
“手术做得很成功,不是吗?”贝克达依旧盯着我,“只是留下了手腕接口处的那道疤痕。”
“原来你是……”我完全明白了。当时贩子不同意做手术,正相持不下间,一个声音从黑暗的橱窗后传来,“让他换吧,小孩子的手活细胞多,能赚更多的钱,而且,这个孩子很有意思。”
我一直记得那个声音。刺耳的。沙哑的。宛如幽灵。
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世界真是太小了。不。是废铁镇太小了。
“尤浩,我早知道你与别人不一样,”贝克达摘下墨镜,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类似某种兽类,“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都会送你去沙雷姆,我保证!只要你拿出一千万元。”
我的心跳了起来,又猛地沉了下去。一千万元,这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普通人穷其一生也无法得到的数字。
“尤浩,”贝克达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记住,挣钱的方法很多,只要你肯去做。”他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这是我对你的承诺,现在就看你的了。”
第五幕 禁忌
“什么?他要你一千万元?!”歌莉亚听完我的话,跳了起来,“他简直疯了!我去找他说。”
“不要,歌莉亚,”我拦住她,软弱地说,“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可是你怎么能挣够一千万,尤浩,想想看……”歌莉亚焦急地说。
“怎么办是我的问题,”我打断她,不想再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他给了我承诺,这就足够了。”
“沙雷姆真的那么吸引你吗?我真后悔带你去见贝克达。一个要去沙雷姆,一个要一千万,两个人都鬼迷心窍了。”歌莉亚恨恨。
“歌莉亚,你不会明白的,”我伸出右手,一道暗红色的疤痕清晰可见,“这是我大哥的手,为了去沙雷姆,他牺牲了生命。”
“你大哥?”歌莉亚看了看我的手,脸上满是疑惑,“布满老茧,小指还缺了一截,果然不太像你的手。”
她轻轻触摸那道疤痕。我迟疑了一下,没有动。
“痛吗?”她抬头注视着我,眼里满是疼惜。
“不……已经不痛了……”我的心忽然跳得很快。歌莉亚的眼睛是淡蓝色的,像两簇小小的火焰在燃烧。
四周突然一片寂静。然后我听到歌莉亚梦境一般的声音——“我喜欢你,尤浩。”
“不,”我后退了一步。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做。
“你说什么,尤浩?”歌莉亚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决定把事情说清楚。我要去沙雷姆。我要为去沙雷姆而奋斗。我不敢想象自己会为此做出什么事情来,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凑够那笔天文数字。我不想有任何拖累。也不想为此拖累歌莉亚。她决不会去沙雷姆。我也决不会留在废铁镇。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不应该在一起。
现在纠正这个错误,或许还不算晚。
“不要再来找我了,歌莉亚。”我慢慢地说。不敢望她的眼睛。
“你是说,你要和我分手?”歌莉亚眼里的悲伤令我心碎。
“对不起。”我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不知为什么,我虽然不再会流泪,可是别人的眼泪总是令我心碎。
“忘了我吧!我只是一个不惜一切代价达到目的的自私的人。”我转过身去。真想狠狠给自己一个耳光。
“尤浩……”我听到歌莉亚似乎还想说什么,于是开始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由于速度太快,撞倒了好几个行人,可我什么也顾不上,我只想逃离这里,逃离所有的纷扰杂念,逃离那些不敢触动不能触动的——内心深处的——东西。和沙雷姆一样,它也是被禁忌的,被隔绝的,甚至是不能说出口的。是我一直在逃避的,我不愿面对的东西。
人群迅速向后退去。喧嚣渐渐淡去。歌莉亚的脸破碎模糊。
对不起。歌莉亚。
第六幕 伤痕
夜晚下起了冷雨。我蜷缩在废弃工棚的一角。身边散落着一堆大大小小的钱币。二千八百元。我全部的财产。我反复数过。二千八百元。我流浪六年以来全部的家当。它们一直被我藏在这里。这个废弃的工棚里。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连歌莉亚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隐匿在这里,像一只受伤的兽。把血淋淋的伤口舔舔,才有勇气去重新面对外面的世界。我从不认为自己软弱,这只是一种仪式。
闪电划过。黑漆漆的夜幕像一张狰狞的网。看不见高悬在天空的沙雷姆。也看不见,那座废墟。
那座废墟。我大哥的家。埋葬了我曾经全部的,完整的,温暖的过去。
我伸开右手。手腕上一道暗红的疤痕。即便在黑暗中也清晰可辨。大哥的手。留给我的最后的纪念。风在肆虐。暴雨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玻璃窗。我的思绪,又在黑暗中渐渐远去……
六年前——
“尤浩,你看见天空中那座城了吗?他们把它叫做沙雷姆。”大哥兴致勃勃地举着望远镜对我说。
“那是什么?为什么会在那里?”年幼的我好奇地问。自从我记事以来,大哥好像就一直在不懈地观察沙雷姆。
“那是一座城,有管道与废铁镇相连。没有人知道从何时起它就在那里。也许比废铁镇的存在还要早。”大哥兴致勃勃。
“可是它真的很美丽。”我望着那座不可思议的空中阁楼,由衷地赞叹。
“我有一个计划,”大哥眼睛闪闪发亮,像在诉说一个梦境,“我要制造一个飞行器,带着你和娅丽到沙雷姆去。”
“真的可以吗?”我被大哥的想法惊呆了。这可是从没有人能做到的啊。
“我一定可以做到。”大哥自信满满,“我要带你们去过另外一种生活,沙雷姆人的生活。”
我被大哥的信念所感染。他为我打开了一扇窗,让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和废铁镇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我从来不敢想象的世界。一个全新的世界。那时我才意识到,我们的生活是多么地糟糕。大哥是一个灵巧的工人。但这并没有为我们的贫穷带来多大改观。我们的处境比流浪汉和乞丐好不了多少。也许正因为这样,才会萌发了大哥要去沙雷姆的想法。
如果说我们还有什么财富的话,那就是我们三人——大哥,娅丽婶婶和我尚能和睦相处,其乐融融。就像所有普通孩子那样,我自由自在地成长。他们从没有因为贫穷,因为逼仄的生活而疏远我。
第七幕 噩梦
终于到了那一天。一个巨大的热气球在大哥日夜不懈的努力下诞生了。大哥擦着汗水淋漓的额头说,天黑我们就出发,这样就可以躲过地面上的监视器。我欢呼雀跃,没有注意到娅丽婶婶的脸阴云密布。
“尤浩,去帮婶婶买点东西吧!”就在我和大哥一样急不可耐兴奋不已时,婶婶突然叫住我。
我很不情愿。从大哥家走到镇子上往返要大约40分钟,并不是很近。我不明白婶婶为什么挑这个关键时刻打发我去买东西。但我还是去了。我一直是听话的孩子。我想路上也许我们需要食物。婶婶一定是这么想的。
那是一个血红的黄昏。夕阳把一切都染成红色。鲜血一般浓稠的颜色。我至今还记得。
等我捧着满怀的东西返回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气喘吁吁地爬上最后一道山坡,我想他们一定等急了,出发的时间就要到了。
可是,扑入我眼帘的却是熊熊烈火。热气球在烈火中燃烧。与它一起燃烧的,还有一具焦黑的尸骸。我疯了般地扑过去,却被婶婶紧紧抓住,她哽咽着说,请你把他带走吧。我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死尸一般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哼了一声,转身离开,婶婶一直紧紧地抱着我,她说,不要看,尤浩,不要看。
那一刻我才明白,是婶婶出卖了大哥,是她将秘密告诉了赏金猎人。因为,去沙雷姆本来就是被禁止的,不论是任何人,以何种方式。而由赏金猎人处理犯人,是废铁镇一贯的执法方式。
生命如同草芥。在一瞬间被践踏。然后灰飞烟灭。理想和自由一样,是被禁止的,被隔绝的,是不能说出口的。
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崩塌。
后来,我拒绝了婶婶要抚养我的提议,只身来到废铁镇,打架,偷窃,抢劫 ……彻底地堕落。只有彻底地堕落,才能安抚我那颗已经万劫不复的灵魂。
唯有血色残阳,和沙雷姆,不曾在我的记忆中淡去。
第八幕 别了,歌莉亚
大雨还在下。排山倒海犹如世界末日。黑暗中歌莉亚的脸慢慢浮上来,犹如一朵盛开的鲜花。我烦躁地翻个身,为什么会想起她,为什么还会想起她,不是已经决定要与她分手,永不再见了吗?不是已经决定要忘了她,永不再想起了吗?
我从没有恨过娅丽婶婶。从来没有。我知道她只是害怕。害怕会失去挚爱的人。与其失去一切,不如选择毁灭。因为结果都是一样。只是我没有办法,再继续呆在她的身边,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地继续原来的生活。那苦心构筑的,原来就像玻璃一样容易碎裂。再也无法回到最初。那么,歌莉亚呢,我是否也怕失去她?如果,如果最后我失败了,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尸骸。那样可怕的记忆,我不想让第二个人去经历。
安于现状会比较幸福。这是对你而言。而我,已经回不去了。因为,在最黑暗的那一刻,我的心已经支离破碎。
只有沙雷姆才能拯救我。为了它,我不惜一切。
第九幕 凯丽
后来我认识了凯丽。那时我已经开始做一些非法的勾当。确切地说,是利用加油的幌子盗取合成人的脊椎骨。脊椎骨一直属于紧俏货,能在黑市上卖很高的价钱。这个点子是贝克达出的。就在我为筹钱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们达成了这项交易。我提供脊椎骨,他付钱,省去中间中转的环节。这样看上去好像不错,其实这是非常危险的工作,根据废铁镇的法律,盗取人体器官和零件,死罪。换句话说,我在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可是我已经别无选择。我并不害怕死亡,我只是害怕自己在还没有看到沙雷姆真面目的时候就死去。
凯丽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与歌莉亚最大的不同点是,对于我要去沙雷姆的疯狂想法,她丝毫没有表示吃惊。于是我们成为朋友。
像我一样,她对于自己的身世也绝口不提。而我的脑海已经被沙雷姆牢牢占据,自然也不会去问。她是赏金猎人。这已经是我们认识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有时我也会想起歌莉亚。在白天与白天的间隙间,在夜与夜的夹缝间。在没完没了的奔波间。我庆幸她没有看到现在的情形。没有看到我为了一千万如何疲于奔命提心吊胆。
距离分手的那一天已经过了很久。她应该已经忘了我吧?原来有些人,真的可以不再见面。我渐渐开始怀疑,我们的相识只是一场梦。
还好还有凯丽。一个奇异的女孩。有一双冰冷炽热的眼睛。在这目光的注视下,我所做的一切都不需要注解。但这并不是说,我就可以忘了歌莉亚。
第十幕 深渊
大雨又在下了。我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身边是一张缺了角的污秽的报纸。无论光线如何阴暗,我都能清楚地看到上面通缉犯的一栏写着:尤浩,脊椎骨盗窃犯,追捕中。赏金:5万。
“混蛋,”我将报纸揉成一团,“离一千万的金额只差六十万了,刚好是一条脊椎骨的代价。只差那么一点点,我就可以远走高飞了。”虽然知道自己早晚会被追捕,可还是忍不住心怀侥幸,因为看着积蓄一天天飞速增加,达成愿望的可能性也就随之增加。有多少次晚归之后,来不及洗去身上的机油和血迹,我就对着夜幕中高悬的沙雷姆大叫:沙雷姆,等着我,我就快来了!贝克达会送我到你身边!
可是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我成为通缉犯,不仅不能出去,而且性命堪忧。
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我的最后,藏身之地。可是我很清楚,被发现只是迟早的事情。
闪电撕破夜幕。远处天空中有黑色的阴影。沙雷姆。我颓然倒下。忽然想起,和歌莉亚分手那天,也在下这样的大雨。
歌莉亚。我突然很想见她一面。真奇怪。在这濒临死亡与崩溃的边缘,我想到的,不是沙雷姆,而是她。一直以为,没有什么比沙雷姆更重要的了。没有什么比脱离废铁镇更令人向往的了。可是,她就像一个烙印,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提醒着我那些曾经美好的东西。
也许,我真正向往的,其实只是那种美好平和温暖的东西吧?就像在大哥家度过的短暂平静的童年一样。我发疯似地要去沙雷姆,不惜以生命作赌注,其实也只是以为它能给予我那种东西吧?那种已经被废铁镇埋葬已久的东西。
现在,歌莉亚也一定看到对我的通缉令了吧?还好,她不必亲眼面对我的毁灭。这是我唯一庆幸的事情了。
第十一幕 泡沫
有人潜伏在黑暗中。
是谁?追杀我的赏金猎人吗?我俯身抓起一截废弃的钢管,悄无声息地前行。
“尤浩,是你吗?”一个声音轻轻地,叹息似地说道。
我呆住。双腿犹如被钉在地上,无法移动。
“尤浩,是我,歌莉亚。”淡蓝色的眼眸湖水一般淹没了我。我知道这次我已无处可逃。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虽然我很想拥抱她,可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我们一起逃走吧!”她果然已经知道了一切。
“太晚了。”我苦笑着摇摇头,“你知道,除了沙雷姆,我哪儿也不会去。”
“贝克达是骗你的,看看他把你糟蹋成什么样子了!”歌莉亚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
“他没有!”我大吼,“他答应过我,只要拿出一千万,就可以送我到沙雷姆!”如果这是谎言,那么我苦心构筑的一切又该如何弥补?
“尤浩!我求求你,和我一起走吧!”歌莉亚紧紧抱住我,泪水在脸上纵横成小溪,“我们一起逃到赏金猎人找不到的地方去。”
“不!”我粗暴地推开她,“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尤浩说得对,你帮不了他。”是凯丽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她也来了。
“尤浩,她是,她是赏金猎人!”歌莉亚惊恐地叫道。
“不。她是凯丽。我的朋友。”我的心也在一点一点地下沉。凯丽是赏金猎人,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不,我根本就拒绝思考,漠视和我无关的一切事物。
“不要急,你们还有时间。”凯丽冷冷地说。似乎并不打算否认。
“那么,谢谢你,我们不会耽搁太久的,”歌莉亚将我拉到角落,低声说,“尤浩,我从贝克达那里来,自从你走后,我一直在监视他,想揭穿他的谎言。”
“歌莉亚,你……”我想说什么,歌莉亚用目光阻止了我,“昨天看到你的通缉令后,我听见他说,那小子完了,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撒谎!”我忍不住了,“他答应过我,不会食言的。”
“你还不明白吗,他一直在利用你,利用你作为赚钱工具,不能用后就一脚踢开,”歌莉亚的声音高了起来,“醒醒吧,尤浩!”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我生气地说。还有什么比打破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毕生梦想更残酷的吗?
“好,既然你不相信,那么,我证明给你看!”歌莉亚的语气镇定得令人害怕
“等一下,你想干什么?” 我突然有不详的预感,话音未落,寒光一闪。微光中我看到歌莉亚的身子动了动。
“歌莉亚!”我扑过去,她正慢慢滑倒。腹部插着一把匕首。插得很深,已经没至手柄。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抱住她,绝望至极。
“对不起,尤浩,”她的声音很轻柔,淡蓝色的眼眸正在失去光彩,“我只想告诉你,沙雷姆是一场骗局,我原以为,贝克达会让你死心,没想到你却,真的相信了……我罪不可赦,唯有一死……”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用我的性命作担保……”
“你真傻,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已经泣不成声,她的生命正从我指间溜走,我紧紧拥抱却无法挽留,“其实我,并不是不明白……”
“紧紧地抱住我,尤浩,” 歌莉亚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楚了,“我,冷……”淡蓝色的火焰熄灭了。
黑暗中只有风在低嗥,仿佛死神的呓语。
第十二幕 真相
“你还要在这里坐多久?”凯丽打破了沉寂。
“不知道。”我茫然地抬起头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歌莉亚的身体蜷缩在我的怀中,看上去是如此优美而平静。
“她已经死了。”凯丽仍然很镇静。
“每个人都离我而去,”我凝视着歌莉亚的脸,“先是我大哥,然后是歌莉亚。”
“并不是每个人都离你而去,还有我。”凯丽的声音很平静。
“哦,我忘了,你是赏金猎人,”我讥讽道,“现在,你可以动手了。你已经等很久了吧!”
“那么,我就满足你的愿望,”凯丽目光炯炯,“让我杀了你吧!”
我闭上眼睛。有什么东西落入麻木的手掌中。
“给你,这里是六十万,”我睁开眼,手中有一块金属。六十万单位的钱币。“去见贝克达吧,这样就能知道真相。”
“!!!”我惊厄地说不出话来。
“其实我没有告诉你,我也一直在存钱,想和你一起到沙雷姆去。”凯丽的声音很温柔,“但是,如果这真的是骗局……”
“对,我要去见贝克达,” 我“霍”地站起,“我要当面质问他。为了歌莉亚。”
“也为了你。尤浩。”凯丽的脸色很凝重。
“谢谢。”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我知道你很难过,她是好女孩,”凯丽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从来不知道你有女朋友,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帮你达成你的愿望。”
我的愿望。卑微的愿望。浸透着鲜血的愿望。难以实现的愿望。
“你走吧!”凯丽转身向门口走去。
第十三幕 坠落
风真大。吹得我几乎要腾空飞去。
现在我已经爬到废铁镇连接沙雷姆的管道上了。长长的管道。延绵数万公里。只要顺着这条管道前行,就能到达沙雷姆。
真是最简单的方法。
我从贝克达那里来。歌莉亚是对的。贝克达欺骗了我。他根本没有能力实践诺言。我只是他赚钱的工具。可笑的是,歌莉亚用生命告诉我的话,我竟然到刚才才相信。
何其愚蠢啊!我大笑。一扬手,一千万元的钱币雪片般飞散。撒向废铁镇。那曾经视若生命的一千万。理想。信念。以及随之埋葬的爱情。都去吧!那里一定还有许多像我一样的傻瓜,做着沙雷姆的美梦。
我继续向上爬。沙雷姆啊,为了你,我失去了一切!我一定要看看你的真面目,看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近了。近了。近在咫尺了。似乎伸手就可以触及。
“尤浩!”是凯丽的声音。
我转过头去。
“回来吧,尤浩!”凯丽就匍匐在离我不远的另一条管道上。
“不!”我叫道,“我决不会再回到那个肮脏丑陋的地方去!”
“沙雷姆并不是整个世界啊!”凯丽喊道,“回来吧!歌莉亚也不希望你这样做,你忘了吗?”
歌莉亚。她为我付出了生命。而我却执迷不悟。现在,她已经不在了。
“尤浩,”凯丽的声音凄迷而痛苦,“你知不知道,对我来说,你就意味着整个世界啊!”
凯丽。我的心念微微一动。或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重新创造一个世界。如果是那样,你也会高兴吧?歌莉亚。
“尤浩,让我们重新开始吧!”凯丽也捕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伸出手来准备拉住我。
我慢慢伸出手去。
忽然背后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晕眩中夹杂着凯丽的尖叫声——“尤浩啊尤浩!”
我知道,那是所谓的清障系统,用来清除一切敢于爬上管道的障碍。
清除。清除障碍。异类。和反叛份子。就像清除巨大机器上的细菌。这永远是沙雷姆与废铁镇的法则。自由是被禁锢的。理想是被禁忌的。生命是卑微的。
只要稍一碰触,便如沙般溃散。
我慢慢地向下坠落。这真是一次愉快的下坠。浩基大哥和娅丽婶婶。冉冉升空的热气球。如血的残阳。歌莉亚醇酒般的脸庞。初相遇时灿烂的笑容。还有凯丽。那双冰冷炽热的眼睛。声嘶力竭的呼喊。
风声在耳边呼啸。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在最后的黑暗到来之前。
——THE END——
后记:还是很久以前就看过的《铳梦》,那些美丽的人物,诡异的命运,残酷而黑暗的人性,令我久久不能忘怀。酝酿了很久,只能为尤浩挖一个浅浅的坑,作为对这个故事的敬意。因为《铳梦》所包含的东西,实在太多,以我的笔力,仍然难以表达出其中的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