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铃纱。
出生于庆长八年,也就在那一年,德川幕府结束了烽烟弥漫的战国时代,天下迎来了久违的太平。
母亲抱着我喜极而泣,认为是我带来了好运,曾祖母则亲自为我取名,我成了整个尾张德川家族最受宠的孩子。
自有记忆以来,我所听到的最多的传说并不是先祖们有多么英武,能征善战平定天下;也不是尾张藩有多么荣耀,御三家之首位极人臣;而是我的曾祖母——她的一生都是传奇,充满了不可思议。
曾祖父遇见她时才十六岁,因追狩猎物到了一株婆娑梅下,甫一抬头,便看见有个桔衣女子坐在树上,赤着双足,披着长发,眯起眼睛轻笑。
曾祖父对她一见钟情,回家后念念不忘,第二天再去那个地方,她却不见了。
半年后的一个雨夜,下人来报说有人晕倒在门外,曾祖父赶去一看,惊喜的发现那人竟是自己寻找已久的神秘姑娘。
如此留她在城中住下,期间曾祖父嘘寒问暖体贴倍至,最后鼓起勇气向她求婚,她答允考虑,却在当夜不辞而别。
为此曾祖父大病一场,谁料十天后她突然出现,同意下嫁。
从此,盘起头发,穿上鞋子,做了德川家的新娘。
曾祖父非常爱她,只娶了她一个妻子,临终前还愧疚的对她说:“对不起,没能让你更幸福。”
如果说,那场麻雀变凤凰般的婚姻令得无数女子嫉妒向往的话,那么她的长寿更是让所有人都震惊艳羡,百思不得其解。
曾祖母的身体一直不好,几度病危,所有名医都束手无策,然而,每到最后都会莫名好转;还有一次外出时坐骑发狂将她摔下,等护卫赶到时她已停止了呼吸,曾祖父气得当即下令处死那匹马和随行的全部护卫,不想第二天她竟睁开眼睛活了回来……
我出生时她已经七十九岁,这个年纪在人均寿龄不到五十的桃山时代,绝对是个奇迹。而曾祖母,更是将这个奇迹维持到了元和九年。
她活了整整一百岁,在生日当晚安然逝世。
我清楚的记得,那夜的烟花很璀璨,尾张藩内张灯结彩,普天同庆。仆人通知我说曾祖母要见我,于是我跟着她们走进卧室,看见她躺在锦塌上,非常苍老。
她听见声音,朝我伸出满是褶皱的手:“铃纱吗?过来,到这边来。”
我依言在床边跪下。
曾祖母睁开眼睛,盯着我看了许久,轻声说:“果然……我那么多的女儿孙女外孙女曾孙女里,你长的最是像我呢。”
我垂下眼睛。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曾祖母年轻时,也未必有多美貌。不算美丽的平民女子,却让德川家最出色的男子为她倾情了一辈子,她,必定是有其他与众不同的地方吧?
“你们全都退下,我和铃纱独自说会话。”
女仆们躬身退了出去,房间里变得很安静。有风从窗外吹进来,考虑到曾祖母的健康,我正想起身关窗,却听她说:“不,别关,让它开着。”停一停,又无限感慨的说:“外面很热闹啊……”
“是的,曾祖母。他们都在为您贺寿。”
“贺寿么?”声音越发的低,“嗯,这就一百岁了……终于……一百岁了啊……”
见她神情恹恹不像欢喜,我忍不住问道:“曾祖母,你不开心么?”
“不开心?不。”她望着窗外,每个字都说的很慢,“有良人呵爱,有儿孙绕堂,有富贵庇佑,还有眉寿百年……这些人人梦寐以求的好事,都被我一个人占尽了。”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点凉。
“很幸福,真的很幸福……没有遗憾了。”她闭上眼睛,样子看上去很疲惫。我静跪着不敢抽手,也不敢离开。
曾祖母,很寂寞呢……
好比此刻窗外黑蓝色的夜空,因璀璨的烟火而更显寂寥。
就在那时,一道银光划过天际,自窗口飞了进来。
第一感觉是——美!
好美的光束,像流星,带出优雅的弧度,分明没有任何声响,却让人从心底里感到天崩地裂般的震撼,目眩心悸!
第二感觉是——惊!
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
银光落到地上,绽化成晕,隐透出一个人的样子,然后,慢慢显现——
白色长袍纤尘不染,只在领边和袖口处绣了碎碎点点的红花,黑革束腰,配有长剑,上系黄色丝带,随风轻舞间流淌出水般质感,脚上穿着一双黑靴,无论是样式、颜色,都和谐优雅到了极点。
单看衣着已足令人惊艳,更勿提那人的容貌,玉般至润、水般至清、冰般至冷……实在是世间任何语言都描述不出!
我啪的向右栽倒,因太震惊而无法思考、无法出声,大脑一片空白。
而曾祖母则像是感受到了对方的出现,缓缓睁开眼睛。
然后,我便看见她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曾祖母笑,尽管她满脸皱纹,尽管她的牙齿都掉的差不多了,但这一笑,仍是溢的整个房间里的空气都变得温柔起来,明媚不似人间。
“我一直在等你。”她说。
白袍人走过来,静静的立在塌前。
曾祖母凝视着他,目光闪烁,继续笑,“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所以一直在等……”
“傻瓜。”轻轻两个字,如夜间月色下的泉水,清凉,却又委婉绵长。
“我完成了。我完成了跟你的约定——生儿育女,富裕平安,以及……长命百岁。”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和口吻像个在向大人邀宠的孩子。
我觉得很震惊,这个样子的曾祖母是陌生的,但又是理所当然的。似乎在他面前,她本就该活泼,该撒娇,该甜甜的说话,该眯起眼睛很灿烂的笑。
白袍人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曾祖母敛去笑容,眉目转为沉静道:“所以,我要走了。”
白袍人腰间的长剑开始颤动,发出喀喀的细微声响,他握着剑柄,眼神变得很复杂。
“不,不用了……我们说好的,活一百岁。你看,我的头发和牙齿都掉了,身体也僵硬不灵便了,吃什么东西都没味觉了,这个样子继续活下去……很累呢。”
剑犹在颤抖,亦或者,在抖动的不是剑,而是他的手?
曾祖母幽幽的叹了口气说:“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想对你说这句话——对不起,没能陪你,没能一直一直陪着你……对不起。”
白袍人的眼眸由浅转浓,像暴风雨将至的天空,堆叠出浓的化不开的哀愁,“傻瓜……”
还是这两个字,这一次,却多了很多别的味道。
“但是,我很幸福,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要幸福,没有遗憾了。”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再度微笑,“谢谢……杀生丸大人。”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曾祖母的手无力滑落。
白袍人俯下身,温柔、温文、温情、温润的将吻印在她的额头上。
窗外,月光如匹练,烟花似锦霞。风吹进来,他的头发不动,影子在地上拖拉的很长。
一朵花就那样悠悠扬扬的从他袖子里飘了出来。
我顿时呆住。
第二天,我打开房门,向大家宣布曾祖母已寿终正寝。我告诉父亲,曾祖母是微笑着走的。大家都相信,并纷纷传说她是上天的宠儿,在人间兜转一世,享尽世上所有的快乐后,再圆满的将之收回。
我听着那些赞美艳羡的话,陪着微笑,一转身,眼泪却掉下来。
手伸入袖,取出一朵花,昨夜那个名叫杀生丸的男子将它遗落在地,被我捡起。
望着那朵风干了的铃兰花,终于明白当时的呆滞由何而来。
我想起了曾祖母的名字。
只有一个字——铃。
END
(PS:1、本文中,庆长八年即1603年,元和九年即1623年。
2、本文纯属虚构,意淫日本历史,妄想杀铃同人。
3、本文为406-410话受刺激后的产物。如果杀铃不能在一起,那就让她那样过一生吧。浮生寂寞。越灿烂,越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