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时
“已经是二八天时了哩。”庆东国的景王阳子俯视一地春光,忽然觉得落寞。
“是的,主上,庆的子民正在努力耕作,今年势必又是丰年。”外表看起来像是人类青年的麒麟仍然一本正经。
“不愧是台辅,永远挂记国家民生。”阳子笑,眼睛却流露遗憾,“可是景麒,我刚才并没有想到我的国家与人民。”
“主上?”
景麒声调不变,但阳子知道他迷惑。
“这个季节,是我家乡樱花开放的季节。”她对着阳光扬起脸,“上野的染井吉野樱此刻必定肆无忌惮绚烂无比,我家院子里那株‘小彼岸’大概也已经开出淡红色可爱的小花了吧。”
阳光太过明媚,景王伸手遮挡。
“可是过了那么多年,我家的房子也不知道还在不在,我妈妈不知道还在不在……应该是不在了吧,快一百年了哩,景麒你说可是?”她停顿一下,接着说,“房子或许还是在的。”
“主上,不是有水禹刀吗?”
“呵,我不想从那家伙处知道……百年不老不死,也许再过很多年还是这个样子,真可怕,景麒,简直像个老妖怪,要是再自苍猿那里了解一切,那可更加了不得。我不想无所不知。”
“主上当明白仙人与妖怪之不同。”
“啊,也许吧。”阳子转过身,抬头看看景麒,“能像景麒一样单纯真是幸福哩。”
“主上这样说,超乎我的理解范围。”
“当我没说。”阳子微笑,“景麒不会明白,什么是‘乡愁’。”
“请主上明示。”
“其实也没什么,乡愁不过是一种无伤大雅的病罢了。”阳子甩手朝金波宫深处走进去。
景麒紧随其后,形影不离。
“人离开家乡越是久,就越是想念那里;家乡的一颗石子都是好的,我甚至想念东京看不见星星的夜空。”
“主上的家乡难道不是庆国么?”
“是啊,不过我最初看到的世界,是蓬莱。虽然我在那里一点也不快活,可现在还是会怀念那里。”
阳子立定在御书房,已是夕阳无限。随手提起一管中染,润了颜色,笔尖一顿,粉色的云霞便在白色的重绢上氤氲着。“景麒,这是山樱,砧公园的山樱可是很美的。”
站在阳子侧后方的庆台辅看不见他主上眼角眉梢蕴含的笑意,但她声音里有种快乐的成分,令这个黄昏比平日亲切三分。
阳子究竟画了些什么,景麒看的并不真切,只见御书桌上一团粉红云蒸霞蔚。他凝视那团粉红片刻,想着哪里见过似的,就说道:“这种花,在巧国配浪的山里,春天也是有的。”
“配浪啊……”阳子笔停,“我到此地,第一站便是配浪哩。好像也是在春天的样子,不过恐怕那时的花都被‘蚀’卷走了吧。”
“主上想看的话,现在也可以。”
“谢谢你的好意,景麒。”阳子侧过脸瞧瞧他,又转开视线,注视最后一抹烫在窗棂上的春光。
“那不是樱花,正如我不是‘中嶋阳子’。你明白吗?”
“主上也未必是想看蓬莱正在盛开的樱花,主上想看的,只是过去的、再也无法看见的樱花吧。”
“哎——景麒变得聪明了哩。”阳子笑嘻嘻的回头,“这样的话,每天和景麒说说话,也变成了一桩相当值得期盼的趣事。”
“主上……”最后的春光,终于越过景王猩红的发梢隐去了。
“可是景麒竟然不觉得无聊吗?”
阳子跳跃的思维令景麒几乎追不上。“主上指什么?”
“在‘失道’或者被冬器砍去头颅之前不老不死,日日面目依稀似曾相识。景麒从来没有觉得无聊吗?”
“没有。”
“回答的这么干脆……”阳子低头太息,“麒麟大概是不懂得无聊为何物的种族。我却觉得很无聊哩,自己在努力做一个景王,不让你得‘失道之症’,又没有人造反,每一天每一天都差不多,重复着相似的事情……景麒真的不觉得这很无聊?”
“主上……”一丝不安掠过景麒海蓝色的虹膜。
“所以尚隆才会不爱呆在玄英宫而到处拈花惹草,说是出外学习新的治国之道,其实也不过是他的风流本性罢了,但那样日子的确是过的有盼头一点。不说人家,景麒,我明天便打算出发周游列国,你不用跟着我,好好守着金波宫便成。有浩瀚祥琼他们在,国事不会有问题;万一有什么事情你就来找我——反正你脚程快。”
原来她从下午开始喋喋不休说了那么多,又是作画又是叹气,就是想说出这两句话来。“算起来主上也有近三十年没有四处走动过了。”他依旧不动声色。
阳子给他一个“你也知道啊!”的眼神,接着说道:“就算出门也是三两天就回转,根本什么也没看到,我快被公文埋葬啦!”
景麒接受现实。“主上若是出行,还请多加小心。”
“自然。”阳子神清气爽,“我这百多岁的年纪可没活在狗身上。”
闭上眼睛,抬起下巴,阳子仿佛感觉到夜樱缤纷坠落的气息抚过脸颊上张开的毛孔。其实那不过是夜色流过。
“对了景麒,你见过樱花凋落吗?下雪一般,但比那凄艳千倍不止。我家乡管这叫作‘花吹雪’,世间绝色。你要是没见过可真是遗憾。不过,有一天我将失道亡国的话,也要像‘花吹雪’般的果断壮烈,那时你便能一见。”
“主上!”
这一次景麒的声调出现了显著的波动。
阳子“咯咯”笑出声,剑眉星目,明媚爽朗。
“像景麒一样单纯真是幸福咧。”她摆摆手,转身步出御书房,“我承诺你,我会走下去,直到你觉得无聊的那一天,这个国家才不再继续。”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