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会实现的梦
起、
尼可双手托住自己的小脑袋,安静地伏在窗前。天空中,无数穿梭机所喷射的尾气,划着一道道梦幻般的长影,直入云霄。
尼可知道,爸爸和妈妈就在那些穿梭机的某一艘里,就在那支三千万人的庞大军队中,他们要到云和山的彼端去,去那个尚在奴役中的国度,去那里解放被压迫的人民。她为此而感到骄傲。
要是自己不是一个天生体质就极弱的小女孩就好了。尼可想。和爸爸妈妈一样当一名军人一直都是尼可心中的梦,一个永远都不能实现的梦。
一、
“埃米莉阿姨,能给我讲个故事吗?”下午茶的时候,尼可问道。
爸爸和妈妈走后,在国立海尼森大学上学的埃米莉阿姨应他们之托,住到了尼可家里,照料尼可的日常生活。
“嗯!讲什么呢?。”埃米莉阿姨微笑着说。“就给你讲一个男孩和女孩的故事。”
梦的痕迹
秋天的一个晴朗早晨,女孩来到了她期待中的新学校。
那时,整个国家陷于第五次伊谢尔伦攻防战失败的阴霾中,然而女孩却没有一丝不开心,新学校里的新生活让她感到无比兴奋。
唯一不尽如人意的就是开学的第一天,女孩就迟到了。女孩匆匆跨进校门,像只无头苍蝇般寻找着自己的班级,一不留神撞上了男孩,两人一起摔倒在地,男孩的皮夹滑落一边。
女孩连忙站起为自己的疏忽道歉,然而男孩只是捡起皮夹,说了声没关系,微笑着走开了。
如果能和他同班就好了。女孩心怦怦乱跳着。一次浪漫的邂逅、一场足以铭记一生的恋情,各种她曾在小说上、漫画上看过的温馨场面,缓缓流过脑海。
终于,女孩在诺大的教学楼里找到了自己的教室。同学们早就到齐了,从小就习惯于迟到的女孩,在连声的对不起中踏进这个新环境。一个角落中,女孩瞥见了刚才撞倒的那个男孩。
上课前,老师想以抽签的方式决定座位的安排,女孩很希望能够和男孩坐在一起,但结果并没有如她的愿,女孩和男孩隔开很远很远。
至少也抽到个和他相近的位置吧!女孩失望地叹了口气……
时间匆匆流逝,就像注定了命运般,女孩始终都没有机会和勇气向男孩表达自己的心。女孩和男孩就像两根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即使他们靠得再近,却连一点儿交错的机会也没有。
下雨了,女孩没有带伞,她很想和带伞的男孩打一把伞回家,可是却已经有人站在了伞下。为什么那个人不是我?女孩的指尖只能轻轻地在窗上刻划着梦的痕迹。
下雪了,同学们在操场上快乐地嬉戏。顽皮的男孩们向自己心仪的女孩子投去了雪球,而女孩们则匆忙地闪避着。男孩却没有把雪球投向女孩。即使是无意的也好啊!可男孩却始终小心地让雪球躲避着女孩。
男孩哭了,女孩却没有勇气去安慰刚失去父、母亲的男孩。第六次伊谢尔伦攻防战的惨败使班里的许多同学都收到了阵亡通知书,而男孩则一次收到了两份。女孩耐心地安慰着同桌,但她却希望此时坐在她身边的是男孩。
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要振作起来哟!女孩在心中为男孩默默祈祷着。
寒冷和悲伤充斥了整个冬天,当春天姗姗而来时,每一个人都期望这是一个孕育生命而不是死亡的季节。然而女孩却是在死亡的阴霾中迎来了中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季节。男孩第三次接到了校长亲自来发的阵亡通知书,男孩的哥哥死于第三次迪亚马特星域会战。这一次,男孩没有流泪,他只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把通知书撕了个粉碎。
升学考的日子逐渐临近,压力使女孩喘不过气来,在大堆的复习资料中,女孩编织着自己的未来。然而女孩的许多同学却早早地被安排好了未来,许多男同学收到征兵通知书,他们提前毕业去服三年的义务兵役,以填补因上两次战役而损失的兵力。教室里变得异乎寻常地冷清,在那个女孩上课时时常不经意一瞥的角落里,女孩再也望不到男孩的身影了。
原本喧闹的教室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欢笑,总有一种沉重的感觉束缚着所有剩下的人,以至谁都不愿去触碰那道战争留下的伤痕,沉默成了所有人保护自己的最好手段。在这寂静中升学考结束了,女孩如愿地进入国立海尼森大学。
剩下的同学们也终于都要各奔东西了,中学时代的朋友们决定再一次聚集在了他们生活过的校园里,大家都想要在这里留下最后一个灿烂的微笑。
又迟到了!女孩的老毛病并没有改掉,忙于打点行装的她搞错了时间。女孩飞快地跑着,生怕错过这最后和男孩留下照片的机会。快点,再快点,不能再错过了!
不经意间,女孩撞上了别人。回首,女孩发现那个被撞的不是别人,正是男孩。
但是男孩没有止步。女孩失望地望着远去的背影,那儿并不是学校的方向。
女孩总算赶上了,不多的几个同学用立体相机留下了中学时代最后的回忆。虽然通知了所有的同学,然而许多人都没回来,一些人随部队驻扎在边远的星系,另一些则再也回不来了。不久前的第四次迪亚马特星域会战使女孩失去了她中学时代最好的朋友,她的同桌——一个志愿参军的女生。
照片拍完了,剩下的同学也就各奔东西了。告别了同学,女孩想最后看一眼自己熟悉的校园,她走到了自己曾视为第二个家的教室,熟悉的生活再一次在脑海中泛起阵阵涟漪。那一个个熟悉的日子,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那一曲曲熟悉的青春校园之歌、那一道道战争留下的伤痕……
该是出发的时刻了!向现实出发,向自己的未来迈开步伐。
就在她要离开的刹那,女孩看到一只熟悉的皮夹被丢弃在角落里的废纸篓里。女孩认得,那是男孩的。
她伸手去拣男孩的皮夹,一不小心一张照片从皮夹中滑出。照片上,女孩灿烂地笑着……泪水再也止不住,女孩知道,男孩想要忘记在这里留下的回忆,然而他做不到。他回来了,又匆匆地走了,留下的只是梦的痕迹。
很快,女孩又要出发了。新的生活,又要开始了!
但女孩的心却已没有了三年前的那份天真浪漫、那份无忧无虑,残酷的现实告诉女孩,她已经不再是做梦的年龄了。
梦结束了!女孩看了看表,登机的时间快到了。女孩拿起了行囊,寻找着广播中告诉她的登机口。
无意地,女孩又瞥见了男孩,一身戎装的男孩就站在前方大屏幕下。
这是最后的机会喽!女孩提醒着自己,她的心中似有千万只小鹿在乱撞着。
女孩最后鼓起了勇气,她拿出皮夹走上前,用手指轻轻戳了戳正专心注视着大屏幕的男孩。
“你不该丢掉的,这里面充满了我们的回忆。”女孩说。
男孩转过了头,发现站在自己眼前的女孩,脸刷地通红,不知所措地挠着头。
“不管是开心的也罢,悲伤的也罢,请不要丢弃我们的回忆,要振作起来哟!” 女孩递过手中的皮夹,微笑着说道。
清晨的阳光洒满大厅,就像每一个学校的早晨一样。在一个与记忆相同的秋日清晨,女孩没有给男孩继续说话的机会,女孩的唇紧紧地贴在了男孩的唇上。
“为登机的第四舰队官兵请注意,立即到第十二号登机口报到。”
照片再次滑落,照片背面,女孩留下了自己的通信地址,还有属于她的……
梦的痕迹——“喜欢你”
“故事结束了。”埃米莉阿姨说道,把沉浸在故事中尼可拉回了现实。
“后来怎么样了?”尼可急切地问道。
“我只知道男孩随第四舰队去了亚斯提,之后就再也没有了音讯,再也没有了……”埃米莉阿姨抬头望着晴朗的天空,眼角闪着泪花。
二、
“同盟军以伍兰夫提督的第十舰队为前锋,截止到目前为止,进入伪银河帝国领域已经超过五百光年之遥。二百个以上的恒星系被我军不流一滴血地解放,其中有三十个为低度开发但有人类居住的星系。合计有五○○○万人重新获得了自由和民主……”
尼可躺在医院的床上,听着桌上收音机中的新闻。几天前,尼可在家里又一次无缘故地晕倒了,住进了医院。现代医学虽然已经连西元世纪最可怕的癌症都能治愈,但却拿因遗传基因变异而导致的怪病没办法。
“尼可,该睡午觉了。”一直陪着尼可的外婆关掉收音机,说道。
“外婆,在睡觉前,能给我讲个故事吗?”尼可问。
“故事,外婆不是很会讲故事。”外婆微笑着低头亲了尼可的额头,继续说道,
“不过我们的小尼可想听,那外婆就讲一个外婆自己的故事吧!”
梦之翼
“听你的曾祖母说,在我没出生前,哥哥就经常喜欢做一些危险的事,为此母亲和父亲没少骂过他。不过每一次,天性倔强的哥哥都把来自父母的训话当成不痛不痒的耳旁风,之后依然我行我素。
渐渐地,久而久之,只要哥哥不闯下什么祸,父母亲也就听之任之了。我出生后,父母亲的注意力就落在了我的身上。很少被管的哥哥就更加为所欲为,有时甚至几夜未归,在家族农场边的森林中,玩起了探险的游戏。
在我五岁的时候,哥哥第一次带着我出去冒险。回家后,父母亲把哥哥狠狠地骂了一顿,并反复告诫我,不要跟着哥哥,哪怕一次也不可以。可没出几天,哥哥就又带着我出去玩了。久而久之,只要我没有哭着回来,或彻夜未归,父母亲也就不再管了。也许他们知道,哥哥并没有让我处在危险之中,而只是让我跟着,看着。
其实,哥哥对我的安全考虑比父母亲还要周全。他总是让我站在最安全的地方看着他尝试危险。我们去过很多地方,如农场东边大峡谷的吊桥,通往镇上的横跨大运河的卡萨大桥等。在卡萨大桥上,哥哥甚至还玩过蹦极。但没有一次,哥哥不是让我远远地站着的。
哥哥时常对我说,因为我是一个女孩子,而女孩子是不适合他那些活动的。而且作为他唯一的妹妹,为了让我也感受到来自冒险的快乐,同时也不想让我受伤,所以只能让我站在安全的地方来看他的表演。
他总是那么强词夺理,却也总能自圆其说。小时候,虽然被哥哥的那些危险举动吓得满头大汗,而常常产生想逃回家的冲动。可每次,当哥哥开心地微笑着带着我回家的时候,我却真的产生了一份小小的快乐,并坚定地告诉自己,下次还要一起去。
不过,那时我却不明白,哥哥的运气好到他从来就没有出过事,甚至连一点点错误都没有发生。但是这样的好运,终归有结束的一天。
在我9岁那年,那一天来到了。那天,哥哥偷偷开出了爷爷年轻时仿做的旧地球时代双翼飞机。爷爷死后,父亲就一直细心地收藏着它,除了爷爷初飞的那一次,这架老古董足足在机库中躺了50多年。
父亲三令五申地要求哥哥不要去靠近那个古董。可就在我对哥哥说了一句,好想架着爷爷的飞机作一次浪漫的飞行后。哥哥真的就去那么做了。
‘塞莉亚,要飞喽!’
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时情景,飞机慢悠悠地在农业用飞机专用的跑道滑行,在速度越来越快的时候,我只感觉自己逐渐脱离了地面。最后在跑道尽头,我们成功地飞了起来。
头顶上是碧蓝的天空,机翼下是我们生活的农场,以前熟悉的一切都好像变了一个样似的,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美丽展现在我们面前。家乡,就像一幅画卷,好美!所有的一切都铭刻进了我的记忆,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对于家乡的记忆,就是那一次飞翔于空中的哥哥给我的。
‘塞莉亚,以后哥哥还要带你去更远的地方。’哥哥指着高高的天空,对我说:
‘宇宙,我要让你看到宇宙的浪漫和美丽。’
‘嗯!’我开心地答应了,可没想到,这竟是我和哥哥说的最后一句话。
50年未动的飞机经受不起哥哥粗糙的操作,在降落时,悲剧发生了,飞机栽了跟头。还好大人们及时赶到,才没有酿成更大的灾难。
哥哥只受了一点儿伤,而昏迷的我则被送进了医院。那次悲剧之后,你的曾祖父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了哥哥,并把他赶出了家门,然后哥哥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那次事件过后没多久,我出院了,生活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但是,我知道其实我和父母都有一份割舍不下的对哥哥的思念。父母亲虽然碍于面子和要对哥哥好好惩罚一下的想法,而没有去找过不再回家的哥哥。但是,我知道,他们很想念哥哥。我又何尝不是呢?
时间飞快地从家族的每一个成员身旁流过,一年过后又是一年。你的曾祖父整日埋头于农场的事务,借此来摆脱日复一日加重的对哥哥的思念。你的曾祖母则每天都在织着一件件毛衣,而每织完一件,她都会伤心地流泪。我知道,那些毛衣并不是织给我的。
我尽量不在他们面前提哥哥,假装快乐地生活着,避免勾起他们的伤心。可,对哥哥的思念却深深地煎熬着我。对于那次的悲剧,我并不怪他,真的……
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在自己的房间中向上帝祈祷哥哥早日能够回来,回到家里,并实现他对我许下的诺言。终于,在我18岁那年,祈祷灵验了。
很久没有哥哥消息的我们收到了他从海尼森寄来的一份信。从信中我们了解到,那件悲剧发生后,离开家门的哥哥用自己积攒的钱去了首都星海尼森,并在那里考上了士官学院,现在他已经是一名上尉了。他告诉我们,他在海尼森生活的一切都好,对于对我和整个家庭造成的伤害,他到至今都不能原谅自己。以前一直害怕我们不能原谅他,所以一直不敢写这份信,但现在想来,都是自己的懦弱造成的。在信中,他向我说了无数遍对不起,要我原谅他的过失。信末,他还写到,几星期后,出征的舰队将路经我们的星球,那时他将会来看看我们。
父母亲都哭了,我也不例外。父母亲都已经不再怪哥哥了,现在我们唯一希望的只是他早日回来。
等待哥哥的那几个星期就好像过了几年,父亲把农场的事务交给了他的助手,母亲也不再编织毛衣了,我们每天都只是守在家门口等待着哥哥的归来。
终于有一天,天空中传来了一声长啸,无意识地,我们都知道是哥哥来了。我们急忙走出家门,站在门口的空地上,抬头望着天空。
哥哥驾着飞机回来了,他先向地面俯冲,然后拉起机头向上飞,反复了几次。有时,我们能从地面上很清晰地看到哥哥的脸。机窗中,哥哥的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虽然经过了七、八年的分离,但我依然还认得哥哥的相貌。那是哥哥,哥哥真的回来了。
父亲不能再控制自己的情绪,热泪开始滚滚而出。母亲则早已泣不成声。
我却没有,我冲着飞机所在的方向跑去,大声呼喊着。
‘哥哥,那件事我并不怪你。你看,我依然能跑。’
‘是我要求你带我飞翔的,那是你的梦,也是我的梦。’
‘我们成功了,我们插上了梦之翼,飞起来了,你完成了我的梦。’
飞机开始做最后一次俯冲,于是我拖长发音继续喊道。
‘但……是……,我要……怪你,为什么……不实现……你在飞机上……许下的诺言。’
在离飞机最近的地方,哥哥的最后一次俯冲让我看清了机尾上喷涂的字——塞莉亚,要飞喽!
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飞机抬高机头,加快了速度冲出了蓝天,哥哥走了,留下了我一个人站在安全的地方,他总是这样。之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好了,故事讲完了,该睡觉了。”外婆为尼可整整被子,说道。
在尼可闭上眼睛前,她看见外婆眼角的一滴眼泪滴落在了被子上。尼可知道外婆哭了,因为外公和外婆的哥哥一样也是死于一次没有归途的出征。
结、
“……是的,这个答案就是我刚才所说的,他们是为了保卫祖国和自由而抛头颅、洒热血的啊!为了这样崇高的理想难道不值一死吗?只为了小我而生、小我而死,是多么的渺小啊!我决不能这样教导你们。各位一定要想想祖国、再想想个人。生命是可贵的,但是我在此要请各位铭记在心,记住这个事实,同时也是我要大声疾呼的:祖国和自由值得用生命作为代价来换取的。2000万人就是为了这一崇高的目标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但是这样的付出并不是没有回报的,我们得到的是一片自由的国土……”
尼可不懂,台上的那些大人物说的所有道理她一句都听不懂。她根本就不想来这里——统合作战本部的集会场,参加一场不知所云的亚姆立札会战阵亡将士追悼会。爸爸和妈妈并没有死啊!为什么要参加追悼会呢?尼可倔强地想。阵亡通知书寄来的时候,上面只写了爸爸和妈妈是失踪的,他们或许只是,只是睡着了
尼可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因为外婆没哭,埃米莉阿姨也没有哭,参加追悼会的一百万阵亡家属几乎都没有眼泪。她们只是无奈地坐着,悄无声息地坐着,听着。
在这样沉闷的气氛中,尼可忽然想起了前国防部长特留尼希德在立体电视曾说过的一句话。
“只要银河帝国继续存在一天,和平就是我们正在做着的一个永远都不会实现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