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推开门,浓郁的椒桂气息扑他的面袭来,白姐依旧雍容而亲切,微笑着朝他伸出手臂,来,浅葱,过来……轻轻唤着,温柔地将他搂在怀中。
“浅葱,吃桃子,刚刚从青蓝进献来的。”
于是他就吃桃子。
“浅葱,有几只老鼠要清理一下。”
于是他就杀人。
白姐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星汉带着淡红的颜色,照见他回手将刀拔出。刀是有洁癖的刀,不会落下血痕,七尺精钢直如夜色里升起的一鸿长月,有个名字叫“青之瞳”。这刀像他。他也是又狭又锐的。一口气斩断二十二条命,自己身上却滴血不沾。
有个女孩,非常可爱。细软伏贴的黑发,小手拿着波浪鼓,右颊还有一汪浅浅的酒窝,喉咙被刀扎穿后,露出不能理解的痛苦神色,眼泪如珠玉断线落下。
“为什么杀我?哥哥,你为什么杀我?”
睁得大大的眸子似乎这样质问着,死去了也不闭上。
“浅葱,不要让自己心软……”
白姐的说过的话张开翅膀将他包裹起来。
2
他漫无目的地游走着,始终感到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鬼魂吗?剔透的,气泡一样轻飘飘的鬼魂,成群结队,咬着自己的衣裾不放?他霍然转头。
什么也没有。
身后,窄而深的巷子一直通入灯火灭尽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朝着巷口走出去,灯火越来越稠。
抬头便拾得一个满眼的旖旎。欢笑、歌声、弦乐、兰桂的香氛……一切能够想像的奢靡事物都在黑夜中盘旋,将方才的杀戮轻轻掩过。京都之夜,秾丽如荼靡。
“啊要进场?演出就快开始了。”一个艳装女子热情地拉住他。侧首看去,她也生着黑发,细软而伏贴,微笑时右颊闪现出一泓浅浅的酒窝。她身后新立着一圈彩棚,入口的海报高一人,宽二人,正中绘着一只巨大的凤蝶,被一串灯笼挑得熠熠生辉。这正是京都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艺团。
“蝴蝶夫人?”他问道。
“当然是蝴蝶夫人!”姑娘的笑从酒窝中潺潺流淌出来:
“蝴蝶夫人今夜要跳三支舞!”
彩棚里亮如白昼。每三盏灯就有一人执掌,绸幕拉开处,鲜花遍洒,两座高台夹着三根雕花木柱自那馥郁的芬芳中耸立起来。繁音复奏,歌声相溅,眼波流转,舞袖迭飞,流光溢彩得又做出一个逼肖的盛春。众人鼓掌、欢呼,甚至尖叫。
“天上有明月,月下有京都。花满人间灯满路,楼台高无数……”
甜得要溢出来的歌声,在光晕中越转越高。
“弦歌唤将青春住,美酒葡萄红几度。东风不催年华转,人在月满处……”
浅葱别过脸去。
他不爱听这些东西。溢美如斯,让他恶心
艺人毕竟是艺人,声名再响也只是粉饰邀宠的伎。浅葱离开席位向出口走去。
突然,灯熄了。
全场的灯火和声音顿住,彩棚在一瞬间停止了呼吸。
一阵铃声从深深的黑暗中传来。
不像舞铃,不像兽铃,也不像风檐下的平安铃。那是一种浅葱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两声疏,四声密,音节摇曳,如风乍起,里面衔着一种冷冽的叹息。
铃声断了。刀啷当出鞘的声音。
浅葱霍然转身,看见右边的舞台亮起一弯蓝森森的刀光。而几乎就是同时,一个圆形缺口在顶棚洞开。
天光透入,舞台上出现了一个人。
是女人。很高,很瘦。她披着纱,纱在凉风中飘动。珠玉在清冷的月下微微闪光。
她开始跳舞了。
她的骨骼慢慢抖动,似乎在叩击黑夜。突然,她旋转起来,转成了一朵怒放的花,刀光如同花蕊从萼底笔直刺出。她的身体十分柔软,毫无阻碍地弯曲着,就像天边一钩残月。眨眼间,月亮唰地绽开,刀光从众人面前划过,停在浅葱的眼前。忽然她反刀切向自己的脖颈。不等浅葱的惊呼冲破喉咙,她轻轻一翻,刀又从鼻尖上掠了过去。
青色的薄烟笼罩着她。倏而跃上高空,幽幽的光宛然流星抓破深夜的脸,她从右台飞向左台,隐没在暗夜中。这时,凝滞的音乐响了起来,左台忽而燃起一大蓬火,她的轮廓又出现在火光下。
她有云一般的头发,漂浮在刀周,似乎随时能呼风唤雨。
她的身体是灯火外的青山,延绵不绝,即使是想像也不能到达它的尽头。
她截断了枯夜,截断了时间,截断了一切无聊的东西。
除了她的舞蹈世界上再没有其他奇迹!
金石之声越奏越密,她翩翩地飞起来,栖在正中的柱子上。乐声全住,灯光大亮,掌声雷动。癫狂的呼声几乎要掀翻彩棚。
“蝴蝶夫人!蝴蝶夫人!蝴蝶夫人!……”
3
椒房中。
兰丸:“浅葱殿下最近和一个名叫蝴蝶夫人的舞伎走得很近。”
白王:“……”
兰丸:“似乎……似乎对那个艺人有特别的好感。”
白王:“……”
兰丸:“而且人们都传言蝴蝶夫人有新的情人了。”
白王:“……,……”
花园中。
群竹:“浅葱殿下最近又感冒了。一直在流鼻涕。”
佟:“……”
群竹:“……也发烧。烧得……很厉害。
冬:“……”
群竹:“而且发现蝴蝶夫人是男人后,受了很大的打击……”
佟:“……,……”
铃歇了,剑也不鸣吟了。蝴蝶夫人的眼睛夜空一样深湛,简直要把人都收进去。卸了妆后,他叫扬羽,意思是又大又美丽的蝴蝶。
数日前结识了名叫浅葱的少年,对他有种奇妙的亲切感,于是喜欢逗他:浅葱,你是女的吗?故意促狭地问他,待他露出恼怒而又迷惑的神情。
浅葱:什么意思?
扬羽: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既然有我这样像女人的男人,那么也可能会有像男人的女人。
浅葱气得要死,背过了脸去。
扬羽不理会,笑嘻嘻地说出“命运的恋人”来:“有婆子给我算过命,说我将来会遇到一个为她付出生命的女人。我一直在找这个女人。”
扬羽上上下下打量浅葱的眼神叫浅葱心里发怵。
从此他就非常小心地注意不让扬羽为自己而死,免得沦为他“命运的恋人”。
——“这个人我丢不起。”
4
叶落了。京都的秋天到了。后面接着就会是隆冬。浅葱感冒得一塌糊涂,宫里的大夫看不好,反而是在扬羽处灌了两帖民间的草方,才渐渐平静下来。
“吃桃子吗?” 一个姑娘的声音柔柔地道。
“不要。”
他是最讨厌桃子的。
他转脸相望,姑娘的脸映入眼中,正是当初彩棚外黑发的女子。
然而浅葱不知道她的名字。
“方便的话,今晚就歇在这儿吧。再过两天我们就去苏芳了。”
“是吗?那以后也许见不到了……”
“我们还会回来的。”
浅葱幽淡地笑道:“医生说我活不到20岁。等不到你们回来也有可能……”
“胡说八道!”
扬羽掀帐进来,打断了他:“不就是一点伤风咳嗽吗,少骗漂亮姑娘玩。”
浅葱笑了。
薄薄的嘴唇向上弯起,翘成一钩新月。眉眼含了笑,清惨都化作少年人的狡黠。
然而两个人独处时,浅葱又呈现为那个带着淡淡绝望的浅葱。“扬羽,你觉得我是个福寿的人吗?”
不等扬羽开口,他就自言自语般地答道,“不,我活不长的。像我这样的人都是活不长的。”
“这世上本没有福寿的人。”扬羽的声音平静而温润,“但是既然活着,就能努力地活下去。不是这样吗?”
扬羽的脸已经除去了脂粉,也除去了尖刻的神情。
扬羽的身体除去了一切华饰,换上了宽大的青衣,洗得有点发白。
这样的扬羽,是浅葱更爱看到的。
他看着。沉默着。
过了很久,浅葱问道:“扬羽,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你是浅葱。”
浅葱嗤笑。 扬羽却缓缓地道:“白王为你来见过我。”
浅葱吃了一惊,要说出口的话,一下子噎在了喉际。
“我不管你什么人。”扬羽翻身过来,注视着剔眉的浅葱,“反正,对我来讲,你就是浅葱——只是浅葱而已。”
5
蝴蝶夫人剧团走了。
走时是秋晚。今年的秋天比去年更凉。陌上扬尘,青光在红黄催逼中渐渐消散。好一个秋。
柊推着轮椅上的白姐,骨碌骨碌,渐渐逼近浅葱的眼。浅葱立在桃树下。
“白姐,早熟了,叫人采下来吧。”
应着浅葱的话,白姐抬起头来仰望。一阵清风徐徐吹来,枝叶甸甸,果香浮动,葡萄藤的影子下她的衣裳。
“不,还没透呢。”微微一笑,妇人的风韵绽开到十成,“再等一等……”
“要烂了。”
“再等一等。”
一个桃子忽然落了下来,落在浅葱的脚边。浅葱低头看时,那飞溅开的果肉微微沾上了自己的鞋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