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属虚构如有雷同不胜荣幸。
--------------------------------------------
我的外公从不养狗,也不许我们养。全世界都知道他讨厌狗。
除却这一点外,外公是颇招大家喜欢的。他为人和悦,五官又清癯,我们都说年轻时肯定很有魅力。然而他和我外婆相处得不好。两个人已经分居多年了。
现在外婆一个人住在郊区,有一栋两层楼的房子、一个种着橘子的小花园和一条狗。听上去不错,但实际并不太妥当。照理说她年纪这么大了应该有让人照料的觉悟,即使不愿意和外公扭在一个屋檐下吧,也可以搬到儿女家里面住——比如我妈妈就非常挂念她——可是她偏偏要做个孤家寡人,任谁游说都不回头。她生性固执,老而弥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而不回来不等于说她讨厌我们。相反,有时我和姐妹们去拜访她,她总是欢欢喜喜好像过节一样。——毕竟一个老人家独自住在郊区还是寂寞的。不过,好歹养了一条狗,可以略略排遣晚年的孤独。
狗是雄狗,体格不小,有点间歇性歇斯底里的毛病而且十分凶悍,气势汹汹扑过来时能把人吓昏。我们不清楚外婆为什么要弄条那么难缠的狗养着。可是,说也奇怪,无论那狗怎么发疯,只要外婆叫声“你坐好”,它就立刻乖乖地坐好了——像有法术一样。
看得出外婆和那条狗感情不错。当然,那狗相当漂亮,一身油光滑亮的罕见的火红皮毛,任谁见了都要称赞(在不清楚这畜生脾气的时候)。名字则有一点古怪,叫什么“犬夜叉”。
“为什么要叫‘犬夜叉’呢?”堂姐高桥响子曾经这样问外婆。
“因为它本来就叫‘犬夜叉’。”外婆这样回答。
在外婆家玩的时候,我常自忍不住偷偷地窥察犬夜叉。这狗实在标致,看久了,叫人觉得没法子不喜欢。可是我不敢和它一起玩。事实上,谁也不敢和它玩。
----------------------------------------------------------------------------
“外公和外婆不合,是因为犬夜叉吗?”妹妹小霞压低了声音问,把手里的扑克弹得哗哗作响,同时悄悄向厨房那里投去一瞥。每逢外婆和大表姐在厨房准备饭菜时,我们就会议论她和外公。
“他们要离婚了。”我的另一个妹妹朱美说。
她使用了“离婚”这么严重的字眼,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怎么,你们不知道吗?”朱美扫了我们两眼,趴在台子上,懒洋洋地说,“其实已经好多年了——妈妈说的。……只是因为外公不肯,才拖到现在。”
我们都沉默下来。这时,小霞把牌洗好了,大家开始摸牌。四只手轮番从牌垛上掠过,每次带走薄薄的一层,就像外婆把挂着的传统样式的日历一张张撕掉似的,垛子变得越来越低。
座钟在我们的摸牌声中当当当敲了五下。黄昏了。
“原来外公他这么喜欢外婆……”年长的响子喃喃地道。她淡金色的指甲漫不经心地整理着牌,思绪仿佛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可是最早提出分开住的是外公。”朱美说。
“感情这种事……”
“专心一点吧。你们已经输了好几盘了。”我打断她们。因为我不喜欢这个话题。缺乏经验的我,对这方面的种种都一窍不通,为此常在姐妹面前感到自卑。
然而她们三个仍然颇有兴趣地谈论着外公和外婆,从一年前直说到三十年前……想不通她们怎么会对老头老太有那么大兴趣。夹杂着闲话,牌一张张一串串落在几上,各种点数,各种花色,它们的脸就像一个故事里摇曳变化的章节,或而含笑或而唏嘘,然后被我们的手依次翻转到深蓝的背面。夕阳的光浓得紧了,被老式窗栏拉成很长的斑马纹,紧裹着这个房间的凹凹凸凸。我的两截手指也染上了黄昏。
“难道你不觉得外婆奇怪?”小霞眨着眼睛问我。也许她想把沉默寡言的我也拉进话局里去。可是我怕她趁机兜售她的信息,敲诈我的钱包,便轻描淡写地应道:“我听妈妈说过了。”
“井的事情也听说了?”
“也听说了。”
所谓“井的事情”,是指外婆年轻时曾经想抱着她的狗跳进一口枯井里去——她老是有些可怕的想法——幸亏尾随而至的外公及时阻止了她。这事情发生在他们结婚之前,是外公告诉妈妈,妈妈又讲给我们听的。家里人都知道。很多邻居也知道。我还听说,外婆接受了长达两年的治疗。然而那治疗显然上不彻底的,因为她治完后还想找那口井。幸亏那里已经改建为新的住宅区,井自然也早就填平了。
“那个,”朱美突然发问,“到底井是什么东西?”
我们一楞,被她问住了。井是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啊!
“可以跳进去的……是像巴士那样的东西吗?”
“……”
“……”
小霞瞟了我一眼,呶嘴道:“留美子,你成绩最好。你说。”
“我?”我有点慌乱,“井么……哦,所谓井,就是,就是一个有水的容器……”
“像游泳池那样?”
“呃,不,应该要小一点……”我努力在脑中搜索有关井的诗歌和小说中的辞句。背上好象要出汗了。我是个面皮很薄的人。
“那么,是像水槽吗?”
我支吾了一会儿,眼睛躲躲闪闪,突然看见脚边一只矿泉水瓶,一瞬间,灵光陡然从我脑中划过。我觉得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表达。
“应该说像矿泉水瓶子这样……”我把瓶子拎起来搁在几上,指着它向我的姐妹们分析,“……上面有一个口,下面是水。”她们三个若有所悟。
“那么,枯井就是空的矿泉水瓶子喽?”朱美打破沙锅地问。
“差不多吧。”
“外婆往里面跳,不会被卡住吗?”小霞说。
“天哪!她还抱着犬夜叉呢!”朱美话音一出,我们都笑起来。可是还没笑完,我又突然意识到什么,生生刹住了笑。
响子也停了下来,和我面面相觑——她似乎意识到了和我相同的问题。
“那时犬夜叉就在了?”
如果外婆嫁给外公前就有犬夜叉,即是说,犬夜叉已经活了几十年?
瞠目到最后,朱美叹了一声:
“妖怪!”
大家怔了怔,哈哈一笑,又继续打牌。
肯定是另一条狗啦。我心里这么想着,然而嘴上却跟着开玩笑,“是啊,好一只妖怪呢。”
“果然是妖怪。”
“犬夜叉是老妖怪呢……”
菜汤的香味从厨房里飘出来,牌局也渐渐收尾了。我们打趣般地相互附和,笑嘻嘻地。不料,犬夜叉猛然扑了过来。小霞尖叫一声,手里剩下的牌都本能地撒了出去,像打暗器一样。这对犬夜叉当然没什么用。它的歇斯底里不知怎么回事又发作了。我和朱美、响子吓得手脚发僵,只见它对满桌的牌又咬又踩,还冲我们汪汪乱叫。过了一会,它完全疯癫了,和我们撕扯起来,眼珠子里沸腾着熊熊的红光。哎呀!我们惊呼;犬夜叉!犬夜叉!我们惊呼;外婆!我们大声惊呼……
终于,霹雳似的老妇人的喝斥从厨门那里斩过来。
“犬夜叉!你坐好!”
犬夜叉顿时瘫软下去。不动了。
它两只眼睛巴巴地瞅着我们,尾巴啪啪地拍打着几案。
“让你们受惊了,呵呵……”外婆的声音柔缓下来。她一边叨叨地微笑,一边挪步过来,把陷入了瘫痪状态的犬夜叉抱在怀里,抚摩着他红色的皮毛,向内室走去。
我惊魂未定,目光随着外婆移动。外婆却低首看着怀中的红犬。她脸上露出微妙而奇异的神色——那神色出现在一个老态龙钟的婆婆的面容上,简直不可思议——那是一种混合着忧伤与甜蜜的神色。
平静如水,水面下却藏满了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我看见她的手轻轻抚着她的狗,就像早春一月时的雪花一片两片落在大红灯笼上,轻得转瞬便没了踪影。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藏着不知道的事情。那佝偻的背影挪入内室,随嘎嘎一阵微响,门拉上了。
-------------------------------------------------------------------------
在外婆家吃过晚饭后,我们又陪她聊了会儿天,说的无非是学校或街坊间新鲜有趣的事。等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就起身告辞。外婆到门口来送我们,犬夜叉也奔了出来,抢在外婆的前面,不过瞧它的样子已经平静了很多。它叫唤了两声,便静静地立在外婆的脚边。
走过十字路口,我回头向后望去,只见外婆还站在那里。
路流过去,流过她脚下,一直流到远处看不见的地方,上半是黛色的天,下半是橙色的街,而她和她的狗站在中间。
“看上去怪怪的。”响子含糊地说了一句。
“嗯。”我随声附和,“怪怪的……”
这时,朱美举手高呼:“车来了!车来了!”车真的来了,连司机的脸都能看见。于是我们都奔跑起来,叮叮当当地冲向百米外的车站。
很快外婆和她的犬夜叉就被我甩在了脑后。
(完)
----------------
后记:地道的说应该把这篇东贡到高桥区去,然……偶实在是没这个胆啊……
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