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说是护理，其实非常轻松，只是帮忙换换被褥，帮忙倒水，陪老人聊聊天之类，第一天下来倒是感觉蛮愉快的，尹峰也显得异常地高兴，不住地向我道谢，我笑，调侃道“你下辈子做牛做马来还给我吧”
”文凌小姐，小得下辈子一定做牛做马偿还您的大恩大德，下辈子不够还有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尹峰的母亲很健谈，也很开朗，不管我说什么话题，她都一脸笑意盈盈地听着，偶尔插两句反而让我一愣一愣地，然后哈哈大笑，这样的感觉，倒和尹峰有几分相似，大概尹峰乐天派的个性是遗传自母亲吧，还好，要是遗传到父亲就惨了，想到他父亲那张扑克脸，我撇撇嘴。
说着说着偶然提及人的生死，我显得有些局促，很紧张，老害怕自己不小心说错话，尹峰的母亲却显得相当地坦然，她微笑着说，其实生死都是上天注定的，任何人都逃避不了，既然逃不掉，既然自己不能决定，何不乐观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我愕然，这是我先前所没有预想到的，那一刻，几乎有一种冲动想告诉老人真相，但，话到了嘴边，看到老人愉悦的表情，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话题聊多了，偶尔也会提及尹峰，我其实内心是很想听听尹峰的故事的，但，心里却总又害怕去提及，于是，总是他母亲提及的时候，我在一旁附和着，时刻提醒着自己千万不要感情用事说错话，说实在话，那样聊天，很累，但却又克制不住自己想探听多一些尹峰的事情的愿望。
于是，从尹峰母亲口中，我得知了许多尹峰小时候的趣事，比如上小学的时候上了生物课听说蚯蚓能松土，放学以后就跑去家背后的小树林里挖了数十只蚯蚓回来倒在家里的花盆里，结果把他爸爸最钟爱的花连跟一起吃掉了，被他爸爸狠狠抽了一顿；小学三年级看了三国演义，告诉父亲，三国里面有个著名的美女叫做“豹单”（貂禅）; 抓了数十只蜗牛回来放在桌上就不管了，结果蜗牛爬得满屋都是，全家人折腾了大半夜才把满墙满屋的蜗牛清理掉，被她狠狠在屁股上踹了几脚，第二天还穿着有脚印的裤子去上课,回来以后被看到继续被踹.....我当时听得差点没笑晕过去，天，我甚至可以想象当时尹峰傻傻的模样，尹峰本人很不好意思地一直咳嗽，装作没有听到，要不是他母亲在，我还真想引用来讽刺讽刺他，打击打击他嚣张的气焰。
但话题却始终没有提及尹峰和父亲闹僵的原因，我想，或许这是别人的家事，也不太愿意外人知道吧。
尹峰的母亲提及儿子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几丝骄傲的神色，看得出来，尹峰是她一生最大的骄傲，她甚至带着几丝孩童般天真的表情告诉我，等她病好一些了，能自由下床活动了，不管尹峰的父亲怎么反对，她都要去尹峰的城市看看儿子，看看儿子生活的地方，看看儿子过得好不好......
面对这样的老人，我又怎么忍心残忍地打破老人地梦想,又怎么忍心告诉她，她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已经不在了.....
（八）
看护的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在尹峰母亲的主动提议下，我陪着她在医院楼下的小花坛散散步，出门的时候正好有新病人进来，似乎是亲戚朋友一大堆人守在门外，几乎挡住了去路。甚至还听得见妇女的哭声，是病人的母亲吧？我没来由地想着。因为通常只有母亲，才会哭得这样肝肠寸断让人心里隐隐发颤。
下楼的时候隐约听护士说，病人好像是个为情割腕自杀的小女生，唉，这年头啊，救一个人多不容易，竟然还有这么多想不开要自杀的，护士感叹着。
我和尹峰的母亲不约而同地叹口气，这年头，这些人啊，真是越来越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了，要知道，有多少人正在拼命地抓住那根脆弱的生命线苦苦挣扎啊，他们为了要活着，努力忍受着许多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只是为了再多看几眼这个可爱的世界啊，而那些年轻的健康的人们却又那么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命，最近看新闻看报纸也常看到，很多年轻人，仅仅因为学业不如意，或者爱情不顺心，或者一点点的曲折，就跳楼，吃药，割脉......
对那些人，真的想大骂他们一百句傻瓜！就算他们不为自己着想，也该知道，自己的任性而为会为一个家庭，甚至几个家庭带来多大的悲痛和不幸啊，看看那些哭得几尽昏阙的亲人，看看那些泪流满面的朋友，他们真的忍心么？要知道，有多少人如此地想活着却已无力回天了啊，一如尹峰。
想着想着，又有泪水滑落，我撇过头去，尽量不让尹峰的母亲看见我脸上的泪水。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花坛前，已是严冬时节了，那些嫩绿的草儿竟然也还努力地冒出头来静静地生长着，虽然只有那么点点，不高，不壮，但却是倔强地长着，沐浴在阳光下，贪婪地允吸着阳光空气和雨露，我们人，不也应该这样活着么？不管外力怎样自身条件怎么样，只要努力地活着，努力地探出头来，享受生命，享受上天的恩赐，不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么？为何，又总是有那么多的人不懂得珍惜呢？
或许，很多东西，都要等你真正失去以后，才知道可贵吧，生命如此，爱情如此，亲情，或许也是如此....
一个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从我们身边跑过，回头，似乎看到了好玩的，又折返回来，在我们坐的跟前停下，蹲在地上研究起冬天里难得一见的蚂蚁，这个时节还能看到蚂蚁，真稀奇呢，我也低下头，盯着这有趣的一人一动物，有点出神。小男孩津津有味地看着那只蚂蚁，还不时伸出胖胖的小手逗弄一下，真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啊，真好，什么都那么美好，什么都觉得新鲜，什么都不用去想。
我感叹，汗，不知怎的，一向粗枝大叶的我，这段日子以来竟然感慨颇多，而且非常情绪化，这，该不会是提前进入更年期了吧，我在心里严重寒一个。（笑）
抬头，发现尹峰的母亲似乎很喜欢这个孩子，脸上一直带着慈祥的微笑看着那个孩子，大概是想到了尹峰小时候的情景吧，记得她说过，尹峰小时候也是非常喜欢观察动物的，而且还曾端个小板凳坐在门前观察蚂蚁，一看就是半天，笑，尹峰小时候也如同眼前这个孩子这般可爱么？
这时，尹峰的母亲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了一句话，吓出了我一身冷汗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好像尹峰就在我身旁一样”
我心里一惊，天，这算是母子连心么？连连在心底告诉自己深呼吸，镇定镇定，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不要自己露了马脚，我在心底不停地告诫自己。
或许是看出了我惊诧的模样，老人对我笑笑，拍拍我的手背，说“说说而已，只是看到那小孩突然想起了尹峰，那孩子已经好久没回家了，有半年了吧？”老人一本正经地扳指算着，我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一张嘴，有些话就会汹涌而出.....
老人自己嘀咕了半天，突然有些严肃地告诉我“我这些天总是有点不太好的预感，老觉得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啊，而且也老做一些奇怪的梦，像昨晚就梦到尹峰回来了，姑娘，你说这是不是好兆头啊？”
我全身僵硬，脸有些不自然地抽搐着，天，老人的直觉真的好可怕，我感觉自己的背心已经一片冰冷了，好在，这时，尹峰的姑妈和表妹突然出现了，发现了我们，赶紧劝说尹峰的母亲回病床上躺着休息。幸好，幸好，又躲过一劫，我长出了一口气，可是，这样又能隐瞒多久呢？不可能瞒着老人一辈子吧，终究有一天，她还是会知道，那时候，又让她怎么去承受呢？唉，我仰天无语，天，你为什么这样造化弄人呢？为什么总要安排这样的生离死别，安排这样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这个时候，才真的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生命的可贵。不止是对自己，还有自己所爱的亲人。
（九）
尹峰的父亲回来了，有那么一霎，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我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与前几日截然不同的气息，他的眼角眉心，竟然有痛哭过的痕迹，这，是当日那个面无表情的“臭老头”么？我在心里问自己。他看了我一眼，依旧是面无表情从我身旁走过，只不过，在身后丢下一句“谢谢你”。
我更疑惑了，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老人呢，说实话，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谢谢，我是有点受宠若惊的，因为当初实在没有料想过。
尹峰的母亲却感觉到了异样，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嚷嚷着要见尹峰，说今天之内一定要叫尹峰回来不可，不管老头子怎么反对她今天一定要见到尹峰...
尹峰的姑夫，姑妈都塄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尹峰的父亲呵斥了两句，竟然什么话也没再说下去，我心里一惊，忽然感觉一阵剧烈的头痛，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袭来，脑袋似乎要炸开一样，紧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梦，无边无际的梦，想要醒来，却总觉得被什么力量压制着，总感觉无能为力，于是，我只好在无边无际的梦里徘徊 ....
梦里，见到了尹峰，看着他消瘦憔悴的脸，我竟有种冲动想上前去轻抚他的眉心，只是，手，伸出去，他却摇摇头，于是，急促地收了回来，只碰到了空气。梦里，他说，对不起.....后面的话却没有听清楚，隐约听到了拖累二字，我摇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于是，便一直徘徊在这样无边无际地梦里，甚至潜意识里也不愿意醒来，想到醒来要面对的事情，便直觉地想回避。直到一天，尹峰泪流满面地出现在我面前，他一把揽过我，把头埋在我的肩头，我感觉到肩上一阵阵地颤抖和逐渐地湿润，似乎明白了什么，我犹豫了很久，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如此几番，终于，紧紧地拥着他，有些话，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就这样，突然醒来了，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泪流满面，张皇地爬起来，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正在诧异，尹峰的声音再次响起，竟然和梦中一摸一样，沙哑，带着颤音，让人打从心底里为这个男人心疼。
“对不起，没经过你的允许这几天擅自借用了你的身体”
“这么说我这几天确实在做梦咯？”我只是有些不敢相信
“嗯，我的思想占据了你身体的意识，因为有些事情，我想我必须得自己来解决，对不起，没经过你的同意给你添这么多的麻烦，对不起”尹峰一再地道歉，我摇摇头，其实，这样，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吧，不必面对那么沉重地事情，想到这里，突然.....
“难道，你，你母亲...."
”嗯，就在你失去意识第二天的晚上“
我低头，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谢谢你，真的，我母亲知道真相后一直叮嘱我一定要转告你，她真的很感谢你”
“你告诉他们了？全部？“
”嗯，我母亲走得很安详，她说她早就有这样的预感了，她说几天前就老是觉得看到了我......她说她老早就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只是想支撑着再见见我....“尹峰有些泣不成声，我打断他的话
”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不要说了....再说我也要哭了“我靠着墙，慢慢地闭上眼，脑海里又回想起老人的样子.....
（十）
第二天，在尹峰的坚持下，离开了尹峰的家，才知道，我失去意识以后的几天，尹峰一直住在家里，让人诧异的是，尹峰的房间竟然一尘不染，干净得就像一直有人住着一样，我问尹峰，尹峰沉默了片刻，发出了类似”我爸“之类得单音节，但，迥然不同的是，这次不是带着那种疏离的口气，而是另外一种异样的感情，虽然还有些不自然，但我可以感觉到。
因为从尹峰父亲的眼神里，我也可以读到同样的感情，这就是那种所谓的血浓于水的感情吧，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他们父子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我瞬间明白，其实他们心底，都是互相爱着对方的，虽然大家口头上都不愿意承认，或许这就是尹峰性格里和父亲相似的地方吧，毕竟是父子吧，我笑笑，就像两个别扭的孩子呢。
走的时候，尹峰的父亲一直站在门口，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样看着我渐渐走远，终究是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我相信尹峰心里应该明白很多事情了吧，我向老人挥挥手，大声说”我以后一定还会再来的“
令人诧异的是，老人愣了一下，竟然也向我挥挥手，说“欢迎”
过了很久，我问尹峰
”为什么不留在家里多陪陪你父亲？他一定很希望你留下吧“
”说什么傻话呢，笨蛋“似乎以前的尹峰又回来了，真有点不习惯”毕竟身体是你的，我总不能占用太久吧“
”没关系的，你可以多陪陪你父亲的，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说不用就不用，你怎么那么鸡婆呢？“这小子，太嚣张了吧，我正想开口大骂，他又接着开口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消失，如果那样突然有一天在他面前再次消失，对他来说，打击不是更大吗？就像是我在他面前又死了一次一样，太残忍了“
尹峰会突然有一天消失？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些天来，我竟然已经如此习惯了尹峰的存在，我甚至没有想过如果他突然一天消失了会怎样.....我会怎样？而尹峰又会怎样？我突然想起他刚开始对我说的那句话－－魂飞魄散。我木然地愣在那里，脑袋一片空白，有点天昏地转。
恍惚中，似乎听见尹峰的声音”傻瓜，何必呢，你没必要为我难过的，我本来就是一个死去了的人，我的存在根本已经没有意义了...."
当我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惊诧地发现，尹峰不见了，这么说似乎有些牵强，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存在过，我是说根本没有作为一个可视的物体存在过，怎么会不见呢，但，他确实是不见了，不管我怎么叫他，他都没有回答，就像真的不曾存在过一般。我急了，大叫“尹峰，你说话啊”
回答我的是只有耳边呼呼作响的风声，哪个时而戏谑时而低沉的声音，却不在了，有那么一瞬，我甚至真的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做的一个梦，可这个梦又是那么真实，真实得让我想流泪，想号啕大哭。
我哇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大声嚷嚷“尹峰，你出来，你出来好不好，不要和我开玩笑了，出来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