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日手记
文/阿杲
二零零三年十二月十二日(晴)
“这不是你的家。”
临行前母亲对我说道。
“我没有家。”我说。
姥爷听罢笑了,他的笑意味着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
近来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即便有也不会连续保持数日。昨天下过一场雪,但时间很短暂,只下到中午便停了,故今早未能欣赏到绮丽的雪景,心中不免感到一丝遗憾。
来此学校学习日语已有两个月时间了,与同学也渐渐熟悉起来,当初刻骨铭心的寂寞感已不再盘踞于心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明的不和谐气氛,究竟是什么呢?恐怕是我的性格问题所使然吧。
上午十点半,日本的老师再次着重讲了留学签证的事情,无非存款证明之类云云,听后心情万分沉重。我正处在(实际上自从十几年前就早已如此)家庭关系造成的微妙境地之中,这怎能不令我厌烦。归根结底,我是害怕无法如愿以偿去日本深造而必须留在中国并无限期地滞留在这种让人憎恨的家庭关系中不得解脱,这种恐惧每日每夜吞噬着我的精神、肉体,失眠也已有一阵子了。但出于我从事文学创作这一点,适当的恐惧感同时也使我感到快乐,我充满矛盾地渴求能够长久地呆在“微妙”境地里,人这一生到死都离不开“微妙”的境地,无论去哪里什么也不会被改变。
下午没有课,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到学校内的剧院观赏了外国留学生新年演出的彩排,与许多不同国家的朋友共同探讨了各国的舞蹈、杂技、语言等各个方面的话题,非常有意思。
看罢演出,我乘公共汽车回到姥姥家。为了照顾病重的姥姥我和母亲目前正暂住在这里,原来的住所租给了附近医院的医生。由于我突然决定要去日本,租房的钱全部替我交了学费,虽是母亲的钱,我仍然有些内疚,对这种内疚我还是感到欣慰的。姥姥家人很多,我时常因为过于嘈杂而觉得烦躁,看书必须出声朗读才能完全投入进去。姥姥的病并无大的变化,仍依靠透析维持生命,只是脑子一天比一天糊涂,别人都拿她的胡言乱语取乐,惟独我强烈地体会到阵阵悲哀,这悲哀不同于我自身的悲哀,它是对岁月的流逝和往昔记忆的一种深切的缅怀。我是一个孤独的人,且会一直孤独下去,肉体上不孤独思想上也会孤独。这里除我之外的六个人,无一人真正地理解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亦无一人与我在思想上有丝毫的交融相汇,我之所以写这篇日记,是为了多年后自己能够了解自己当初是如何身陷孤独不能自拔的。
睡前看了几个小时的电视,直到深夜两点才上床睡觉。我闭目合眼,进入无边的遐想之中。三点半又从床上爬起来,伴着秒针的“滴答”声写了这篇日记,故如果不被称为日记,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二零零三年十二月十三日(晴)
上午十点二十分睁眼醒来,母亲已唤我多次了。在被窝里打开手机,收到了人民日报社记者朋友的短消息,谈了谈最近的生活状况和琐碎的心情,最后答应把《菖蒲札》第一札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他,听了他说的要找机会出版我的作品的话,很是兴奋。转念又想起前两个月他带一个作家到我原来的住处拜访,那时我已经搬走,所以没有见到,觉得稍稍有些遗憾。
出于“无聊”与“哪里都不愿回去”的原因,这个周末我并未回父亲家。起床后吃罢早饭(他们说是中饭和早饭的合并),母亲便带姥姥到医院透析去了。本来姥姨建议我一同前往,但我说医院那种到处充斥着“不和谐”因素的场所还是尽量少去为妙。于是,她们走后,我背对着窗户坐在饭桌前写起文章。姥姨在我对面刮胡罗卜的皮,我想了想她要用胡萝卜做什么菜,可没能得出答案。很久没用笔写东西,以至非常不顺利,写得前言不搭后语,不得不再一次对自己的才华产生了怀疑。写到一半表弟坐到我身边写家庭作业,不知为何,我希望他们坐得尽量久一些。为什么?我不是衷爱孤独的人吗?此刻竟也像别人那般乞求温暖。罢了,我其实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人。写完文章才得知姥姨方才是在准备包饺子的馅儿。中午没有吃饭,下午两点左右饥饿感便滚滚袭来,汹涌至极,势不可挡。
冬天的夜晚来的很快,一天的时光稍纵即逝。吃完晚饭,我迫不及待地来到户外散步,途中买了最近新拍的电影,是关于海盗的故事。回去后不久,姥姨与姥爷发生了口角,心情因此不愉快,故电影没有看。
现在是深夜一点,日记写到这里,姨夫穿上衣服上班去了,隔壁传来姥姨的咒骂声。
*
补记:
那天凌晨四点,我睡了。本该记在第二天的日记里,但再三考虑还是写在十三号这天的日记里较为妥当。七点时我醒了一次,看了一小时的电视,之后又进入了我的避难所——梦境。
二零零三年十二月十六日深夜
二零零三年十二月十六日(晴)
重返现实,竟有种获得新生的错觉。昨夜一点多才入眠,今晨好不容易起床后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风比想象中的大,在屋里没有听到呼啸的风声,还暗暗舒了口气。我极其厌恶刮大风的天气。反之,在生活上我希望自己能够多经历一些大风大浪,唯其如此,我才能创作出好的文学作品。
下课后我独自乘公共汽车返回住所,这其间我一直深深凝视车窗外缓缓倒退的街景,虽未到黄昏时分,但阳光已经变得温柔不再耀眼。它一抹抹浸染着枯枝、斑马线、楼群以及地面,整个街区被这恰倒好处的光芒带入一片安详的气氛之中。我感受着冬日阳光,想起那些远在国外留学的好友,涌起一阵伤感,视线亦随之模糊了。此情此景,真可谓“美”的极至了。那时我觉得,如果继续留在这个城市,说不定会渐渐喜欢上它,可转瞬间我瞥见车站那拥挤的人潮,便生出一阵强烈的憎恨。
晚上吃饭时,我和姥爷等人就当前伊拉克局势探讨了一番。前总统萨达姆·侯塞因刚刚被抓不久,目前伊拉克再次成为世界注目的焦点。稍顷,我说了“未来中国市场仍是日本市场”的话,其实也并非出自我口,而是学校的一位中国老师讲的。我对这句话是这样理解的,因为日本与中国的地理位置较近,日本的科技又在不少固定领域里仍然要比中国发达,且日本也将长期依靠中国获得它所缺乏的某些资源,故以“中日友好”这一基本目标为基础,未来的中国必将与日本有更多方面的来往。这是最正确的也是最理性的做法,毕竟脑袋正常的人(当然存在不正常的混帐家伙)都希望“中日永不再战”吧?倘真的再战遭殃的是谁呢?俗不可耐的话就不必浪费字数逐一细说了。谁知此话一出,姥爷又搬出九·一八事变(他错说成三·一八事变,我没有予以更正)与汉奸卖国这一套说词来,我懒得反驳他,仅仅在心里感叹高龄化社会的悲哀。市场经济是市场经济,发达国家在发展中国家的市场占有率高是必然的,我们应该利用这一点搞好自己的建设,这和汉奸有何关系呢?忽儿又想起电影里清末时期的中国人看到照相机后那种惊讶恐惧的表情,我真是哭笑不得。不要总拿爱国来掩盖不敢或不愿承认缺点的毛病,提了意见或批评了几句就变成了汉奸?这和封建社会、和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极端政治思想有什么区别呢?
日记里本该记些日常生活的事,但我却过份地谈了政治。已是晚上九点二十分,要继续读川端康成,故就此搁笔。
二零零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晴)
半睡半醒地躺了几个小时,睁眼后已是上午十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朋友家。昨晚是平安夜,与几个好友一同来此聚会,闹了一夜,可以说是既兴奋又失落。来的路上内心兴奋异常,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觉得失落起来。是不愿回去的缘故吗?我希望每天这样在喧闹、悠闲中度过吗?隐约记得昨晚吃饭时稍微有些喝醉了(我的酒量极少),情绪因此烦躁了一阵,独自在厕所里哭泣来着,感觉像是失恋了,莫非真是失恋了不成?总之,好几次喝罢酒我都不知为何落起泪来,自己也深感不可思议。最近越来越容易哭泣了,大概我已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哀的人了吧。
今日比前几天都要寒冷,在归途中我几乎一言未发,致命的失落感更加强烈了。冬天何时才能结束呢?我有些迫不及待。
和大家道别时,我盼望时间能过的快一些,因为我不愿再停留在这里了。
二零零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晴)
一年的最后一天总会被人当作非常特殊的日子,我也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一天。和一起学日语的同学出去游玩了一整天,却仍然不想回住的地方。他在不在网络上呢?我反复如此思索着。于是便涌起去网吧上网的念头,但终究没有去成,早早地脱了外衣钻进被子听起音乐来。客厅不断传来麻将牌的碰撞声和抱怨声,真希望能离开这儿,但我此时此刻已无处可去。无奈之余,我憎恨一切,包括自己。
十一点多的时候,姥爷和姥姨打架了,打得甚是厉害,似乎双方都想把积压许久的不满情绪全部释放出去,但我想他们这种不满并不是绝对针对对方的不满,很多也许是对生活的不满。我有种想加入他们的欲望,转念一想,他们毕竟全是外人,即是与我不同的人,我没有必要向他们发泄自己的情绪,或许我只能把所有一切都发泄在自己身上了,想来也真是悲惨。
两个多小时后,谩骂声好歹消失了,我挣扎着回到客厅的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方才他们吵架时说了些什么已然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认为还是记录下来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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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在一起住就得互相忍让,不能的话就分开!”母亲喊道。
“那就这么办吧!”姥姨嚷道。
“明天你们也走!”姥爷对母亲忿忿地说。
听罢我竟感到一阵喜悦。
确实,我想走了,无论去哪里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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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记:
三十一号这天的日记是我一月初才写的,这样的日记其实不记也罢。那天吵架后没过几天,姥爷和姥姨便合好如初了(他们可能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友好过亦未可知),每天又开始不间断地玩起麻将,但我能感到——很清楚地——他们之间的裂痕。裂痕这东西我最了解了,我与很多亲人都存在裂痕,有些则是无法弥补的永恒的裂痕。尽管如此,也是谁都无能为力的事。
二零零四年一月五日 晚
二零零四年一月五日(晴)
对家的概念越发模糊了,我从未把哪里当作自己的家。
“别把这当你自己的家。”母亲再次提醒道。
“你不用一次次地跟我说这种话,我没把这里当家。”我说。
本来我想问母亲:“那么,你告诉我,哪儿才是我的家呢?”但未能脱口,倘问了母亲会怎样回答我呢?她一定会说:“去问你父亲吧。”且说得异常轻松。我的父母没能给我一个家,哪怕是一个充斥不安与矛盾的家都给不了我,每当这样想罢,我便憎恨起他们来,深深地憎恨。他们也许没有丝毫地内疚与羞愧,因为母亲在说“这不是你的家”时,仿佛是在责怪我似的,真让人啼笑皆非。一种渴望崩溃的憋闷感正聚集在我的心口,我打算获得解脱,方法却不得而知。死吗?对未来仍抱一线希望的我目前还不具备死的勇气。逃离吗?就这样不顾一切地远远离开所有人去往别的陌生场所,这可以说是一种解脱吗?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即使死也将立刻进入其他困惑境地,假若果真如此,人确确实实是大自然中最容易迷失的动物啊。
尽量不要和他们说话了,把自身封闭起来吧。
我暗自决定着,却依旧希望得到别人的怜悯。
二零零四年一月八日(阴)
现在,我半躺在床上写这篇日记。气温仍处于较低的状态,冬天看来还要持续一阵子。
已经几天没有和姥姥家的人说话了,就连母亲也懒得理会。究其原因,我是对目前的生活表示抗议,加之那天母亲说了“这不是你的家”这样的话,我的心像被扎了根刺似的隐隐作痛。我真的想拥有一个温暖的家,有自己的房间,最重要的是有父母的家。尽管我平时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但内心深处确实渴望有一个可以回的家。
这当儿,客厅传来阵阵喧哗声,我愤恨的情绪渐渐转化为凄楚、无助。
后记
这篇《八日手记》是我在现今仍旧暂住的姥姥家用笔写下的日记,因为我习惯用电脑写作,但由于姥姥家没有电脑故只能靠写日记和写信来满足自己的创作欲。我没有长时间坚持写日记的习惯,所以只写了八天。整理时删掉了不少内容,与其说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不如称为不真实的心情。抱着冷静的态度仔细思考后,发觉自己并不是那样想的,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对于日记那绝对是毫无价值的文字。
目前,我依然处于极度迷茫之中,我无一处安身之所,我是否正在没有尽头的路上拼命行走?每天都不得不重复没有意义的生活、动作,不得不与讨厌的人在一起,不得不被人误解。为什么我必须度过这样的人生?为什么我不能同喜欢的人在一起?为什么我无法做愿意做的事?不断地自问只会加深我的烦恼以及对命运的恨意,我的不安全感一天比一天强烈,它甚至让我厌倦了“活着”这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痛苦折磨着我的灵魂,鞭打着我的精神,我唯有一边扮演着“精神受虐狂”的角色一边笑着呻吟。
恐怕我的坚强会让我活到这段日子过去的时候(事实上我已经熬过了一段又一段类似的岁月),接着我必将坠入又一个生命的低谷。面对漆黑的未来,我唯一能预见的是,那时我会再次拿起笔记下一切,包括一切本身。因为,连笔都拿不起来的我肯定已是一具持有思想但却说不出话的尸体。
在死以前,我依靠文字确定自己活着。且只能依靠它。
二零零四年四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