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仲夏夜之梦
背景音乐:森の妖精(战斗妖精雪风OST1)、灵光乍现(《Free》天使之翼合唱团)、It’s only the fairy tale(舞Hime OST 梶浦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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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bbs.51edu.com/uploadfile/2006-3/20063113372770789.mp3转眼到了八月底,难熬的三伏天已经过去,太阳一落山,就暑气渐渐消退,只剩下习习凉风吹拂着人们被烈日炽烤过的烦躁心灵。
每到这时,吃过晚饭的余秋就会将躺椅搬到院子中乘凉。父母出去散步了,小敏也不在,家里只剩他一人。如果没有什么突发事件的话,他会一直在院子中坐着,直到繁星布满黑色的天幕。
“我爱你啊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草丛中的蟋蟀又开始唱情歌。
“过时了!Pass!”母蟋蟀毫不留情地将求爱者PIA飞。
“You are my sunshine……”
“难听死了!Pass!”又一个求爱者被PIA飞。
虽然求爱音乐会有点儿吵,但余秋毫不介意,渐渐地,他在蟋蟀们的吵闹中沉沉入睡。
好久没有做梦了……
当它刚刚开始有了自己的意识时,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飘在空虚的黑暗中,像一点微弱的火苗。它张大嘴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美美地伸着懒腰,然后东瞅瞅西望望,上下左右转了一圈。四周是无尽的黑暗,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
然后,它又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它又醒了,吵醒它的是一道光,柔和的、淡淡的光。
这是什么东西?它歪着脑袋瞅着。虽然刺得眼睛有点儿发痛,但是好亮,好温暖,比这无尽的黑暗美丽得多。
它想都没想就张着大嘴去咬——结果扑了个空,一头栽了下去。没过多久,它又扭着身子歪歪扭扭地游上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看得见却摸不着。
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它沿着光,向它的源头游去。
近了,快近了……那个不规则的小洞,光,就是从那里来的。
嘭——
眼看就能触摸到那团温暖的东西时,一堵透明的墙挡住了它,它结结实实地撞在上面。
讨厌的东西!
它顾不得痛,又狠狠地用头撞了几下。墙仍纹丝不动,反倒把它撞得眼冒金星。它甩甩脑袋清醒了一下,用爪子小心地挠了一下这个可恶而顽固的对手。
滑溜溜的,这又是什么?
小小的生物伤心地叹了一口气,歇了一会儿,然后沿着墙一直游啊游。
也许能找到尽头吧,它想。
让它更伤心的是,当它游得筋疲力尽时,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起点。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它想不明白,也没有力气继续游下去了,只好呆在原地,望着那团光发呆。
有光真好,照亮了原本漆黑一片的世界,也照亮了它这个小小的生命。它一甩须子,看到了自己身上半透明的白色鳞片,小小的,在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真好看。它忘了刚才的烦恼,兴奋地绕着光游了几圈,直到累了,才把脑袋贴在墙上,呆呆地凝视着那个发出光芒的小洞。
明明很近,它却无法触摸到。
没过多久,光渐渐黯淡下去,它胡乱抓着,想把光留住,可是除了光滑的墙,它什么也没有抓住。光最终还是消失了,留下它孤零零地在黑暗中。它伤心地抽泣了几下,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等啊等。也不知等了多久,光没有出现,眼皮,却越来越沉,最后,慢慢地合上了。
它再一次进入梦乡。
等它第二次醒来,惊讶地发现光又回来了,一开始淡淡的,渐渐地越来越亮,越来越温暖。它好兴奋,绕着光游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自己累了为止。
不知过了多久,光又消失了。
就这样,光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像是一位守时的朋友。有时它在黑暗中醒来,总会睁大了双眼期盼着光的到来。
有光在,它就不会感到寂寞。
偶然有一次,它无意间把耳朵贴在了墙上,透过墙壁,它头一次听到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声音——啾啾、沙沙、哗哗……尤其是那种哗啦啦的声音,挠得它心里直痒痒,虽然它在没有光的日子里伴着可怕的隆隆声出现,但是这是它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
时间慢慢流逝着,这个处于黑暗中的小生命并不知道自己正在一天天地长大。每天伴随它的,除了温暖的光和墙外的声音,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直到有一天,它发现自己抬起头就能碰到墙。以前还可以游来游去,现在,只能以一种固定的姿势盘缩起来,稍微动一下就会碰疼自己。
直到这时,它才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一个多么狭小的空间里。
都是这该死的墙!以前挡住了它接近光,现在又把它缩在这个难受的地方。有几次它试着将墙撞开,在乱扭一通之后,不得不放弃了——墙又硬又滑撞不开,反倒碰得浑身生疼。
只能这么呆着。
再后来,这里越来越挤,挤得它喘不过来气——实际上是它长大的缘故。可它并没有发现,只是单纯而固执地认为是墙和它作对。现在,它连脑袋也贴到了墙上。前不久还能稍稍活动一下,这时候动也动不了。
都是这该死的墙!如果没有它在就好了!
有一天,墙外隆隆的巨声吵醒了它,美妙的哗哗声透过墙传人它的耳朵,真好听。哗啦啦的声音夹着让它兴奋的气味,遥远而熟悉。声音一直呼唤着它,让它怎么也睡不着。它想亲眼看看,那个带来声音的世界。
是墙的外面。
声音透过墙,哗哗……哗哗……
它想起了温暖的光。
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它尽了所有力气费力地扭着自己的身体,它渴望出去,去找那温暖的光,还有这哗哗声带来的,美妙诱人的气息。
这里太小了。
我想出去……
哗哗……声音一直在呼唤它,从未停过。
细小的破碎声沿着墙传人耳中,像一块毛玻璃碎掉了。它的脑袋在墙上碰出细碎的裂纹,裂纹慢慢在墙上扩散着,一下……又一下……咔啦一声,有一块掉了。
它将脑袋从裂口伸了出去,哗哗的声音一直在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迎面扑来。
那是雨水的气息。
九山寺的方丈智弘打着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上。白天有一个小青年跑到寺里闹着要出家,一问之下才知道,他是和父母吵架,赌气离家出走了。智弘劝了他好半天才让他的情绪平稳下来,然后又走了几十里山路把他送回家,回来时候天已经黑了。
没想到半路上遇到雷雨,好在智宏随身带了雨伞,不然会被淋成落汤鸡。不过在夜间赶路还是有危险的:这片群山虽没有老虎,熊、狼、野猪却不少,还有爱捉弄人的猴子!智弘一面赶路一面数着佛珠,乞求佛祖保佑自己不要遇上这些动物。
走着走着,两团飘忽不定的萤火出现在面前的黑暗中。智弘心头一惊,停下了脚步,正巧一道闪电打了过来,霎时间将地上万物照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条狼!
这下完了!智弘僵立在原地,冷汗直冒,思来想去,发现最好的方法是闭上眼睛等死。他闭上眼,心里念着佛,等待狼向自己扑来。
佛祖有好生之德……眼前这条狼想必是饿坏了……我这把老骨头兴许能让它塞牙缝……
闭着眼等了好半天,狼也没有扑来。智弘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发现狼居然围着自己打转,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
分明是有事相求。
狼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瞅瞅他。智弘愣了一下,撑着油纸伞跟了过去,口里不住地念着佛。
狼带着智弘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头,智弘早就迷了路,只能跟着狼走。只要他一停下来休息,狼就会焦急地围着他转来转去。
“我可是老人!”
没有用,狼压根就听不懂一个老和尚的话,只催他快走。
“我跟你走就是了……”智弘没辙,只得跟在狼后面在雨中跌跌撞撞穿行。这条狼八成真遇上了什么急事儿,不然早把他吃了。
穿过一片黑漆漆的森林,智弘来到一片林中空地上,这时他发现,狼不见了。
智弘急得团团转,四下里寻找狼的踪影——可是什么也没有,他的注意力反倒被空地中央的东西牢牢吸引。
那是一棵树,很粗。两个人也抱不过来,估计树龄已经上百年。但是吸引他注意的东西不是树而是树根,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他走过去慢慢蹲下,拨开纵横交错的树根,看到的是一枚发光的卵,比成人的拳头大了一圈,卵里空空如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留下的,看来里面的生命早已经破壳而出。他将像水晶一样的发光卵壳好奇地拿了出来,想仔细地看一下,没想到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卵壳化成了水。
有妖怪!这是智弘脑海中的第一反应,他迅速起身四处张望,紧紧攥着手中的佛珠。树林很黑,很静,除了哗哗雨声,什么也没有。
一丝微弱的叫声穿过雨声传人智弘的耳中,像是刚刚出生的小猫发出的,又不像。智弘紧张地绕着大树转了一圈,还是什么也没有,于是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毕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眼花耳聋是正常现象。
但那似猫非猫的叫声仍不绝于缕,智弘捣了捣耳朵,叫声依然在。他又绕着大树转了一圈,一转身,一脚踩进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洼里。
该死,鞋子湿了……等等……水洼里有东西!
有什么东西在水洼里挣扎。
智弘弯下腰又凑近了一些,这时他发现那种叫声更清晰了,而叫声的发源地正是水洼里翻腾的小小生命。因为天黑,他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仅仅隐约感觉到那是一条像蛇一样的生物,发出微微白光。
到底是什么呢?智弘想起刚才的卵壳,这个正在拼命挣扎的小东西也许就是刚从那枚卵中破壳而出的。想到这里他将雨伞丢到一边,伸手把它从泥水里捞了出来。
就在他直起腰的时候,树林里一下子多了许多黑糊糊的影子,把他吓了一跳,不过他随后松了一口气——那条给他带路的狼又会来了,冲他点头好像在表达谢意。
狼仰天呜呜长啸,叫声过后躲在林子后面的黑影唰唰唰全窜了出来。通过轮廓,智弘依稀辨认出它们全是动物,有熊、野猫、山猪、猴子……数量还真不少,倘若让山下的猎户看见了,非得笑到过年以后。
它们……是来干什么的?
狼向树林走去,动物们自动闪出一条道。智弘望了望周围的动物,又望了望手中捧着的小小生物。
难道是让我救它?
他捡起雨伞,将那条小东西塞进自己的衣服里,然后跟在狼的后面离开了这里。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智弘远远地看见了一点灯光,那是他的家——九山寺。在雨中淋了太久,他已经有些冷,衣服也全部湿透。这时他再去四下里张望,发现狼已经不见,只有远处传来的悠悠狼嗥。
那个小东西在衣服里蜷成一团瑟瑟发抖,不住地呜咽着,可怜极了。智弘加快了脚步,终于来到寺门前。
他用力敲着大门,值夜的和尚看到方丈回来,连忙开门迎接,智弘伞丢给他,快步走进自己的斋房,并吩咐人打盆水来。
水来了,智弘将打水的小沙弥撵了出去,把自己的房门牢牢插上,然后才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换湿衣服,而是把衣服里的小蛇(目前智弘是这么认为的)轻轻地掏
了出来,放在水盆里。一遇到水,瑟瑟发抖的小蛇马上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在水中欢快地游来游去,掀起的水花洒落到铜盆外面,满是泥浆的身体经过水的洗濯,显露出本来洁白的鳞片。
真是一条漂亮的小蛇,智弘心满意足地想,今晚他的奇特经历可以在寺志乃至九溪县志中留下极富传奇色彩的一笔——谁能想到动物也像人一样救助弱小呢!他望着水盆中的小蛇,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白蛇传、高祖斩白蛇……不对,那条蛇是白龙……想到这里智弘觉得不对劲了,蛇没有爪子,而眼前这条正用爪子挠得铜盆嘎吱嘎吱响。
因为眼花,智弘蹲下来将脸凑近了仔细看个清楚,有眼,有爪子,有须子,有角……
这分明是条龙!
智弘一下子吃惊得坐在地上,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过了好半天,他才恢复了意识,跑进卧室跪在佛像前不住地磕头。
“佛祖啊……您是在考验我吗……”
石头雕的佛像当然不能开口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笑。智弘仍不住地念着佛,连外面小龙闹出的动静也没有听到。
也不知念了多久,智弘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蹭自己的小腿,他低头一看,吓得大气不敢出——小龙已经从水盆里爬了出来,像小猫一样呜呜叫着蹭着他的腿。
……
智弘立刻起身跪在离小龙远远的地方拜了三拜,小龙不领情,蹒跚地向他爬去,继续蹭他的衣服。
“拜托……”
是一块黏人的牛皮糖,而且是打不得骂不得的牛皮糖。
智弘就这样保持着OTL的造型,保持得腰酸背痛。他歪头一看,小龙居然打了个哈欠,蜷在自己身边睡着了。
“佛祖啊……我该怎么办……”
大钟已经敲过了三更,智弘看小龙睡了,自己也拉来一个蒲团坐下,守在小龙身边。
没想到那些动物……可是为什么非要拜托我呢?
他再次斗胆看了小龙一眼,小龙睡得正香,完全不像雕刻和年画上的那样张牙舞爪,反而很可爱,和小猫没什么两样。
可怜的小东西,刚出生就没有父母……
父母——
想到这里,智弘陡地一惊,这小家伙的父母就是神话传说中翻云覆雨的龙!如果它们真的找上门来,不但小小的九山寺会荡然无存,自己的小命也会玩完儿!这下,可怜的智弘再也合不上眼了,一直打坐到天亮。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九山寺的和尚打开庙门,不禁吓了一跳:庙门口堆满了各种山货:山核桃、山枣、野蘑菇、浆果、葡萄……
“老天爷!山神显灵了!”
没有人会想到,一条小龙在智弘的斋房里睡得正香。
(休息,休息一下^_^)
它从未想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冲出那个束缚它的狭小空间后,它顺着水的声音和气息本能地从那个曾经透过阳光的洞,爬到了外面的世界。
那是一个充满雨水的世界,同样也是一个危险的世界。
当它还在卵中守望阳光的时候,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已经盯上了它。它们是潜伏在地下黑暗世界中的恶灵,见到龙本应该躲得老远,可这条小龙没有父母,它被孤零零地丢在了这里,理所当然地成了捕食者的目标。
吃了它,恶灵的力量会变强。弱肉强食,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
森林里的动物们当然也知道这条小龙的存在。龙本应该生在水中,而这一条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不管怎么说,有龙就意味着这里会风调雨顺,而且会成为动物们的强大保护伞,当然要好好保护了。但恶灵们一直盘踞在大树附近,动物们无法与之抗衡。
刚刚出生的它根本不知道这些,刚从洞中爬出,便遭到迎头痛击。
一个坚硬的东西撞了过来,它被撞得眼冒金星,滚了几下滚到一个水洼里。
是什么东西?
它的本能告诉它危险的存在,可是它太小了,只能张着嘴凭空乱咬。又是一下,狠狠地砸在它的脑袋上。
它挣扎得越厉害,那些可怕的东西就会离它远一些,只要它一停下,它们就围上去用棍子打它的头。
它搞不明白,外面的世界为什么会这样,那团温暖的光到那里去了?
恶灵们狞笑着,只要这条小龙没了力气,它们就吃掉它。
就在它快要没力气挣扎的时候,恶灵们居然消失了,是真的消失还是躲在附近,它不知道,只能在泥水里乱扑腾。
突然,身体被一个温暖的东西托了起来,离开了水洼。
是动物们叫来人类,救了它。恶灵们危惧的,是人类身上的阳气。
很温暖,但是……是谁呢?是那些可怕的东西吗?它不知道,只能闭上眼睛缩成一团听天由命。
然后,它感觉自己被装在一个袋子里。
这里,同样很温暖,但它仍在害怕。
不知过了多久,它觉得自己被拿了出来,放在一个凉凉的、很舒服的地方,它睁开双眼,是水!真的是水!一刹那间,它把恐惧抛在了脑后,兴奋地在水中一圈圈游着。
游了好久,它有些累了,将脑袋搭在铜盆的边上好奇地睁着一双大眼睛向外张望,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油灯里的火苗静静地燃着,墙角的耗子一边望着它一边在瑟瑟发抖。
是谁带它到这里来呢?那个温暖的气息到哪里去了?
扑通一声,它从盆里爬了出来,摔在地上。它跌跌撞撞地爬起,甩甩脑袋,像喝醉酒的人摇摇晃晃爬着,寻找那个像光一样温暖的气息。
找到了!再也没有比这种温暖的感觉更让它感到安心了!
它在那块灰色的东西上兴奋地蹭啊蹭,虽然味道有点怪,但让经历过恐惧的它找到了可以依偎的地方。
突然那个东西动了。
不要离开我!
好在那个灰色的庞然大物没有离它太远,它跑过去继续蹭着,兴奋地叫着。
经历了太多,它好累,好想睡。
那个带它脱离危险的人,不会离开吧……
它没有想太多,舒服地打了一个哈欠,蜷成一团。
第二天,它很久才醒。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充满温暖阳光的世界,还有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
“就叫你小东西吧……”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小东西!你给我下来!”
智弘拿着一把扫帚站在佛堂中央,气鼓鼓地盯着佛像,没过多久,一个小小的脑袋可怜巴巴地出现在佛祖的脑袋后。
“下来!”
佛像背后的生物委屈地窜了下来,智弘举着扫帚要打,但扫帚举到半空又落了回去——他不敢打。
它就是智弘收养的那条小龙,如今已有一米多长,像小孩的手臂一样粗,完全看不到当年弱小又可怜的影子。
长成现在的样子,花去了二十多年的时光。
在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智弘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一条条增加,眼也比以前花得厉害。这样,他就更追不上这条喜欢到处乱窜的小东西了。
刚收养小东西的那几天,智弘的日子比地狱还难熬。一方面担心小东西的父母找上门,另一方面担心寺里的其他和尚发现他养龙……几个星期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既没有大龙找上门,小东西的事也没有穿帮,庙门口反倒无缘无故地堆着一些山货,于是他心一横——干脆当小猫小狗养算了!
养条龙比养小猫小狗轻松多了,小东西不挑食,米饭馒头通吃,而且相当通人性——通人性的另一种解释就是聪明,当小东西发现这座小寺里的和尚除智弘外都离开的时候,它便成了这里的霸王,最喜欢趴在佛祖的头上向下张望。
也难怪,在这二十多年里,世界正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这个国家也一样。皇帝没了,各派军阀为了抢地盘混战着,工人罢工,学生游行,丢掉的东三省……寺庙里的和尚越来越少,有的被拉去充壮丁,有的还俗结婚……只剩下老头子智弘一个。无人来上香,无人来捐钱,庙里的青烟断了,智弘只得在深山里独自开出半亩地,种点儿粮食蔬菜糊口。
虽然处境艰难,但在这个战火纷飞的乱世中,小小的九山寺宛如世外桃源般宁静,只有一个老人和一条小龙平静地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
智弘走不了远路,每天除了种地就是呆在寺里颂经,小东西可不愿意跟他一起对着没有生命的石像磕头,再说它也不会说人话。每天帮智弘干完活就跑得没影儿了,直到太阳快下山才拖着湿漉漉的身体回来,一头钻进智弘的被窝里。
“我非得被你弄出风湿病不可!”
话虽这样说,二十多年来智弘什么病也没有生过。有时他会想,这是他收养小龙的报答吧!
至于山里的动物,它们一开始是把小东西当神来敬的——毕竟是不多见的龙嘛!可被它捉弄过N次之后,也不把它当神而是当成普通的动物。只要它愿意,它可以变成任何动物:小狼、小熊、小猴子……不知是技艺不佳还是其他原因,它变成的动物一律毛色雪白,一眼就能认出来。
但是它从未变成人类的样子。
是动物们不让。
山里的动物们对人类一直很忌讳,人类有猎枪,会下套子……总之,是千方百计想要动物们的皮、肉和命。所有动物都对小东西说同样一句话:不要接近人类——但是智弘除外。因为他既是小东西的监护人又是出家的和尚,和尚不杀生,这一点动物们很清楚。
“人类真的很可怕吗?”有一次,它问一只老猴子。
“当然了!他们会造出许多可怕的东西来要我们的命。有一次我看见一只大鸟在天上飞,只听砰地一声,大鸟就从天上掉了下来。后来我才知道人类造出了一根长管子,用它发出声音来杀我们……你看,就这么响一声,大鸟就没命了……所以,不要想着他们都和智弘一样……”
虽然小东西在智弘和动物们的保护下平静地生活着,可也免不了有失落的时候——它和所有动物都不一样,偶而现出原形会把它的玩伴吓跑,它不得变成其他动物的样子和它们一起玩。每当到了冬天,一部分动物冬眠了,另一部分在忙着找食物果腹,没有人和它玩,它只得呆在庙里和智弘一起烤火。
智弘老了,在火盆边坐上一会儿就打着盹儿进入梦乡。有时被无聊的小东西蹭醒,就给它讲佛经和寺里曾经发生的事。
它能听懂智弘的话,但是智弘听不懂它的。它试着和智弘说动物们的故事,但智弘不知是耳聋还是真的没听见,任何反映也没有,于是它只能伤心地离开了。
它搞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人类无法听见它的声音。
作为人类,当然无法听见动物们的语言,否则全世界的动物就要灭绝了。对于智弘来说,小东西能听懂他的话已经帮了他很大忙——让它捡柴,收拾菜园,递东西……他越来越离不开它,有时候他觉得小东西不是一条龙,而是自己的孙子。
当然,孙子也有调皮捣蛋的时候。
某一年春天,智弘带着小东西去种地,他前脚把种子撒下,小东西后脚就把种子刨了出来,被一群麻雀吃得一干二净。看到自己的大半年口粮没了,智弘气得拿着棍子在它脑袋上狠狠敲了几下,结果第二天智弘再次进山种地时猴子们向它丢石块。
毕竟是龙,不能随便欺负。
除了动物们,山中的树精也是它的监护人,只不过她们对小东西始终保持敬畏的心理,不肯像动物们那样陪它玩。有时候年轻的树精趁着小东西睡觉,把它的须子打成蝴蝶结,结果遭到年长树精的训斥。
到了冬天,她们也消失了。
在一个秋风乍起的日子,小东西爬上高高的柏树树顶,那里栖息了一群来自遥远北方的燕子,它们准备在这里休整几日,然后继续向温暖的南方出发。
“你们好!”
“妈妈妈妈妈呀……真的是龙!” 燕子们被它吓了一跳。
“我明年要找对象!帮我介绍一个美女!”很快就有不知趣的燕子凑上来。
“闭嘴!”领头的燕子毫不客气地将多嘴者踢下树。
“您……有何贵干啊?”
“北方好玩吗?”
“怎么说呢……哪儿都一样,到处在打仗……反正那是人类的事,跟咱们没关系。”燕子头儿挠着头皮,“只是那群该死的喜鹊!它们一直死赖在那儿和我们抢地盘!”
“是我们和它们抢地盘!”
“闭嘴!”又一个多嘴者被踢下去。
“我们这里也有喜鹊……”
“喜鹊是绝对的地头蛇!它们老是占着向阳的树!仗着个头儿大……”
“那个……请问北方有没有和我一样的……动物?”小东西眨着大眼睛,提出最想问的问题。
“喜鹊压根儿就不是东西……”燕子头儿继续发泄着对喜鹊的怨念。
“请问……”
“啊,对不起,什么事?”
“北方有没有和我一样的……”
“你说是龙吧?有!当然有!个头比你大!”
小东西的心怦怦直跳:“你见过它们吗?”
“这个嘛……见倒没见过,只是听喜鹊们说,它们住在更远的北方,那里冰天雪地的,到了冬天它们会到南方来转转,场面别提有多壮观了!当然,俺是没眼福看,那个时候俺早和老婆孩子到南方去了。”
送走燕子后,小东西开始企盼冬天的到来——以前它从未如此强烈地企盼过。这里有它的亲人和朋友,有平静的生活,但它总觉得心里少了些什么。
它想见见它的同类,但是,这里没有。
这一年冬天,智弘奇怪地发现原本安静的小东西居然喜欢往外跑,一跑就是一整天,不管外面是否大雪纷飞——以前,它总是安静地趴在自己身边。
渐渐地,冬天过去,春天降临,动物们从沉睡中慢慢苏醒。
它没有见到自己的同类。
第二个冬天来了又去,它还是没有见到自己的同类。心里的那个疙瘩越结越大:大家都说龙是能在天空中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神,为什么只有它这一个小不点孤零零地在这里?
动物们发现小东西开始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而是喜欢独自泡在小水塘里,望着自己的倒影发呆。树精们开始议论,是不是应该把它送回到自己的同类中,可是谁也不知道龙在何处,就连最年长的树精所见过的龙也只有小东西这一条;即使知道,也没有胆量去找。
日子一天天过去,带来了下一个冬天,小东西再也不往外跑了。
它恢复了以往的安静,乖乖趴在智弘身边,看他着敲木鱼。这几年因为无钱修缮,九山寺已经彻底成了一座破庙,智弘也由原来的斋房搬到了曾经是储藏室的小屋。有时候智弘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在一座被人遗忘的深山小庙里坚持了一辈子,也许是自己老了,走不了漫长的山路,也许,是自己已经习惯了。
还有这个小东西。
智弘也曾经考虑过,趁腿脚还能动的时候搬回县里住。做了一辈子出家人,膝下无儿无女,想到无人料理自己的后事,心中不免泛起一阵凄凉。可每当他看到小东西,又坚决打消了这个念头,小东西是龙啊,把它带到县里必定会引起灾难性的骚动。他又想起山下的猎户说过,几年前有个姓吴的大员路过九溪,只吃一顿饭,光山鸡就宰了四五十只;还有某个大官想请人吃猴头宴,派了一队人进山抓了二十多只猴子,乒乒乓乓的枪声吓得小东西躲在被窝里不敢出来……小东西是他的孙子啊!他下不了狠心将它丢下,也没有勇气去面对将它带出大山所带来的后果。
也许,在大山深处相依为命,是最好的。
笃笃声慢慢停了下来,坐在蒲团上的智弘开始开始打盹儿,小东西拉来一件外衣轻轻披在他身上,然后安静地趴在他身边,望着火盆中暗红色的炭发呆。
窗外大雪纷飞,几粒雪花从破烂的窗纸钻进来,落在它的鼻子上,痒痒的。它晃晃脑袋,雪花又轻飘飘地飘到地上。它低头望着雪花,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瓣,不一会儿,雪花化了,融入地里。
好无聊。
四周万籁俱寂,像是进了隔音室。在这个大雪封山的时节,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它和养育它的人龟缩在这个小小的陋室里。智弘低着头打鼾,小东西望着雪花一点点消失,又百无聊赖地数起自己身上的鳞片。它睡不着,但哪儿也不想去。智弘的眼睛越来越不好,到田里干活也很困难,每次都要它帮忙浇水、锄地。
它知道,自己的亲人正慢慢向另一个世界靠近。
对于死亡,小东西没有一个很清晰的概念,因为龙的生命实在是太长,二十多年的时间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它只知道当一个生命老得咬不动栗子壳时,就要睡了,再也不会醒来。
智弘已经咬不动栗子壳了……它想和他多呆一会儿。
雪还在下,火盆里的炭渐渐暗了下去。小东西打了个哈欠,刚刚闭上眼睛,就听见一阵风卷着奇怪的声音钻进小屋。
是像风铃一样的笑声。
小东西轻轻爬起,凑到门边。透过门缝儿,它看到两个身穿白色长裙的精灵,一人拿着一枝细细的树枝互相打闹着,笑着。
她们不像树精那样喜欢用各色鲜花装点自己,但是比树精轻盈,在雪地上飘来飘去不留任何痕迹。薄如蝉翼的雪白衣襟随她们的飘荡飞舞着,好像夏日清晨从山谷中升腾的阵阵薄雾。
它偷偷摸摸地顶开门。
“呀!这是什么?”精灵们发现了探头探脑的小东西。
“天哪!这里居然也有龙!快回去报告一下!”
小东西还没向两个精灵打招呼,她们就丢下树枝向飘雪的灰色天空飞去。它不会飞,只能追到院子中央,抬起头望着她们渐渐远离自己的视线。
精灵们跑到哪里去了?
它眼巴巴地望着天空,望了好一阵,精灵们也没有出现。于是它向小屋走去,轻轻将门顶上,然后扭头冲出了九山寺。
雪飘得好大,积了一尺多深。小东西跃过结冰的小河,从山的南面转到山的北面。在雪中,它不会像人类一样瑟瑟发抖,但是这一次,因为好奇与兴奋,它的心跳得厉害。
到底去了哪里……
在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栗子树下,它停下脚步。它看见了,无数的白色的精灵飘在天空中,很多,离自己却好远,好远。
她们好轻,好漂亮,它头一次看到那么多。与之相比,树精们实在是太严肃了,尤其是那些年龄大的,不爱笑,大部分时间都在冥想。
就在它看得发呆的时候,嘻笑的精灵们安静下来,纷纷闪到一边,天空中出现一个巨大的白色影子。
那是一条龙,一条巨大的龙。
白龙落幽雅地到地上,卷起一阵阵雪雾。雪雾散尽后,他现出了人类的形态——一头长发如流水随风中静静地飘扬,近乎于雪的颜色,衣服也一样雪白;湖水一般透明的碧蓝眼睛冷冷地盯着蜷在树下的小东西,脸也是极冷峻的。
他是北方龙族的首领——寒,他和他的家族原本居住在内蒙古至大小兴安岭一带,后来由于某些政治原因和人类的活动,迁移到更北的贝加尔湖至西伯利亚地区。在其他家族眼里,那里属于偏远地区,远得不能再远,正因为这样,每年冬季寒都会南下转上一圈,探亲加游玩,同时以防其他家族忘了寒家的存在。
不过这一次,他选错了路线,而且是个超低级的错误。寒听说山东那一带在打仗,本来就很讨厌人类的他当然要绕到而行——谁知山东只是在闹学潮,一点儿硝烟战火也没有。但是天生固执的寒犯了个所有男人都不该犯的低级错误——他惹恼了他的未婚妻。因为寒坚持按原定的路线走,结果在大半个中国兜圈子,未婚妻可受不了和他一起忍受旅途颠簸,小包一拎,气鼓鼓地回娘家了。
最后,生平从未向别人低头道歉的寒向未婚妻做出道歉,但由于道歉态度过于恶劣(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冷到极点的三无人士扳起面孔从牙缝里挤出“对、不、起”三个字时的情景),未婚妻还是把他赶出家门。
自尊心极强的寒从未受过如此大的打击,心情郁闷透顶,本来的年度旅游活动也没了兴趣。他在山西一带转了一圈后,偶然间听说九溪住着一条威风凛凛的白龙,于是决定去拜访一下。
可是直到他亲眼看到事实之后,才明白什么是八卦的力量。
一条又瘦又弱的小龙趴在雪堆里痴痴地盯着他发呆。
寒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他从这条小龙身上嗅到了人类的气味。像寒这种固执到极点的龙绝不愿意同卑微的人类扯上半点关系,能尽量避免就尽量避免与人类的接触。虽然有的龙常年保持人类的形态混迹于人类社会中,但对于寒来说,这种做法绝对和龙族的高贵身份格格不入,他自己当然也绝对不会这么做来伤自尊。
他走到小龙面前一把拎起它的脖子,小东西还没搞懂是怎么一回事,就觉得身体被拎起来悬在半空中,但它完全不敢挣扎——对方的气势完全压倒了它。寒仔细打量着拎在手中的小不点儿,越看越觉得不顺眼:瘦得皮包骨头,一眼看去就知道发育不良——要知道,一般的龙到了二十来岁能长到二米多长,而这一只,顶多一米刚出头。
这时,寒注意到它的眼睛:金色中带着一抹橘红,像西伯利亚出产的琥珀。因为害怕,它紧闭双眼,而后又偷偷睁开,眼中全是好奇。
这种颜色的眼睛,正是龙族的正统家族——风家所拥有的。
龙族之间互相区别不同的家族主要靠的就是鳞片和眼睛的颜色,虽然有的龙从人类那里搞来涂料将自己涂得花花绿绿如同变色龙,美其名曰“摩登”——因为那时还没有“COSPLAY”这一概念,但眼睛的颜色是绝不会随身体颜色的改变而改变。眼前这个小不点不管是哪个家族的,它身上一定有风家的血统。一想到风家,寒头大了起来:那个喜欢把人类的涂料往自己身上泼的正是风家的当家!一个喜欢和人类混在一起的家伙,一个崇洋媚外的混蛋,一个无益于人民的败类!(作者:还是一只罗莉控……)
可是风家的领地在西藏,这个小不点怎么会落在这里?
“你父亲是谁?……喂!问你呢!”
“……不知道……”小龙怯怯地回答。
“母亲呢?”
“……不知道……”小东西快吓哭了。
对于这样的回答,寒显得相当不满意。要知道,没有父母保护的小龙很容易被力量强大的恶灵、魔物当午餐。这个小不点儿能活到现在真是不可思议。
寒嗅着小东西身上的人类气味,突然意识到这条小龙八成是被人类养大的。一想到这里,强烈的厌恶感从寒的心底油然而升。他顺手一扔,可怜的小东西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随后一头栽进雪堆里。
等到小东西清醒过来,从雪堆底下爬出时,大龙已经不见了。它不懂,为什么那条凶巴巴的大龙如此讨厌它,明明是同类啊……
“怎么了?小东西……”
智弘轻轻摩挲着小东西的头,小东西把脑袋埋在他怀里,伤心地啜泣。
“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吗?孩子?”
小龙点点头。
“哭出来吧,孩子,虽然我听不见你的声音,但是……”
小东西哭得更厉害了。
“哭出来,心里就会好受一些……”
窗外,雪仍纷纷扬扬地飘着。
冰雪消融,燕子回归,新的一个春天又开始了。
小东西还是和从前一样,该玩就玩,该睡就睡,只是它会偶尔想起冬天里发生的伤心事,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它心里。
那条大龙,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我真的是被扔在这里……
不过时间一长,它也渐渐淡忘了。
转眼间就到了柳絮纷飞的时节,小东西像往常一样,帮智弘干完活后,就跑进深山里玩了一整天,直到金乌西沉,才拖着浑身的水往寺里跑。
转过一座山头,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远远地从草丛里传出。小东西停下来侧耳倾听,哭声不像森林里的动物的。它嗅嗅从林间吹来的风,这种气味……是人类的!
人类……是人类……
按理说,遇到出智弘以外的人类,小东西应该躲得远远的——动物们一直这样教育它,可是……它的好奇心在此刻占了上风,脚不由自主地向草丛的方向迈去。
好想去看看,那个人类为什么哭。
好想去……
在它的鼻子尖碰到草丛的那一刻,它一个激灵,停下来。
不行,不能以这样的姿态接近人类,不然他们会扒了它的皮煮汤喝。
该怎么办呢?
它尾巴一甩,躲到一棵大树后。
对了!变成其他动物的样子!就这么办!
一只白色的小狼出现了。
茂密的草丛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碎花上衣的人类女孩出现在小东西眼中,身旁放着一捆柴。
就在满心好奇的小东西快要接近女孩的时候,人类女孩发现了它,满是泪痕的脸上充满了惊恐的神色,随后,女孩发出了足以令任何猛兽心惊胆战的尖叫。
“啊————————”
小东西被吓坏了,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大树后。
草丛中的女孩哭得更厉害了。
看来,她是害怕自己的样子,干脆变成别的动物试一试。
于是,一只圆滚滚的小白熊出现了。
这回应该可以了吧!
可是当小东西再次试图接近女孩的时候,女孩看到它又尖叫起来,震得地动山摇。
小东西又一次狼狈地滚了回去。
狼不行,熊不行,那该变成什么好呢?小东西不知道,狼和熊早已被人类列入了猛兽的行列。
如果变成人类……不行不行,以前没变过,而且大家不让……
但是……
试一试,就这一次。一个声音在它脑中说。
嗯,试一试,就这一次。
草丛中的女孩停止了抽泣,惊异地望着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大树后,升起一团白光,在阴暗的山谷中格外耀眼。
白光慢慢暗了下去,过了一分钟,一个小小的脑袋从树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好奇地望着自己。
“你……你是谁……”女孩还是有些怕。天色愈来愈暗,狼的嗥叫远远地从对面的大山传来。她的脚在捡柴时扭伤,站不起来,只能坐在草丛中,默默忍受即将到来的黑暗给她带来的恐惧。
树后的生物小心地走了出来,女孩稍稍松了一口起,但仍很惊异地看着站在大树旁边的生物,不,确切地说是个人,是个年幼的男孩。
男孩大约有五六岁的样子,没有穿衣服,肤色和羊脂玉一样温润洁白。女孩歪着头,她想起赶车大叔讲过,县城里有白皮肤大鼻子的西洋人,眼前这个男孩也是西洋人吧!皮肤好白,眼睛是好看的琥珀色,白色长发乱蓬蓬地顶在头上。
男孩慢慢地靠了过来,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又抬起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女孩,女孩的心开始怦怦直跳,她看见了男孩尖尖的耳朵,还有像猫一样细长的瞳孔。
难道西洋人都长得这个样子?
夜色在林间蔓延,星星开始在苍穹上眨眼,女孩原以为自己会被黑暗吞没,但一片柔和的白色光芒像羽衣一样慢慢展开,驱散了周围的黑暗。女孩发现,白色的光是从男孩身上散发出来的。
好奇怪啊……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女孩已经不害怕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腹的疑问与好奇。
男孩同样好奇地蹲在女孩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时不时凑过鼻子嗅嗅,嗅着她的头发和衣服。女孩的脸有些红——男孩没有穿衣服啊!
大人的呼喊从远方传来,惊醒了这两个同样好奇的生命。女孩兴奋地大声回应着,男孩吓了一跳,扭头就跑。
“喂!等等……”
男孩转身,蹲在一块大石头上。
“俺……俺叫花祥。”
“花祥!你上哪儿去!”娘拿着擀面杖堵在门口,“你弟弟的旧衣服去哪儿了?前天让你收拾的!”
“俺不知道。”花祥偷偷把木梳藏在背后。
“还不说实话!”
“俺真的不知道……”花祥号啕大哭。
“算了算了!你滚吧!天黑前带两捆柴回来!少了就打断你的腿!”
听到这句话,花祥飞一样跑出家。
这是一个只有二十来户人家的小山村,座落在大山脚下,一弯浅浅的河水从村旁流过。因为全村的人都姓花的缘故,这座小村子就叫花家庄。
花祥今年十岁了,虽然还是个小丫头,但也和大人一样承担着家中一切劳务:做饭、种地、洗衣……因为她有一个弟弟,爹娘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弟弟身上,自己除了干活,什么也得不到。
现在不一样了,大山深处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
脱下鞋,趟过河,花祥在林中奔跑着,两条小辫子轻松地甩在脑后,一跳一跳的。
“喂——我来啦——出来吧——”
两捆柴从天而降,随后,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树上跳了下来。
是小东西,他穿着花祥弟弟的旧衣服——是花祥冒了很大的风险从家里偷出来的,不怎么合身,但总比没有衣服穿好多了。
小东西交了一个人类朋友,这件事遭到了全体动物精灵的一致反对。它们把小东西拉来做思想教育,可没过一会儿就分成了两派:猴子派和树精派。猴子派认为,除了智弘以外的人类都是可怕的,和人类交往无异于自杀,而树精派则坚持:小东西的朋友直是个小罗莉,破坏力为0,真正构成威胁的是成年的人类。
于是乎持不同政治观点的两派展开了激烈的大讨论,以至于上升到人类与动物关系的高度。就在它们正论不休的时候,小东西早就溜回寺里睡觉去了。
这件事没过多久也被智弘知道——小东西带花祥到寺里玩捉迷藏。一开始智弘很担心,想把这个小罗莉撵走。但是小东西明白智弘的想法,从不在花祥面前现出原形,再加上花祥的软磨硬泡,纠缠不休……于是勉强允许她和小东西一起玩——毕竟花祥每次来都会带上他能咬得动的糯米糕,还有各种各样发生在大山外面的事情。
在这封闭的群山里,智弘很少能听到大山外面的故事,花祥也是。但是花家庄有一个赶车的大叔,每次从县城回来都会带来各种各样的新闻,什么县长请谁吃饭啦,某某大员和蒋委员长和好啦,哪儿的媳妇儿嫁人啦,外国人又打死中国人啦……这些新闻再经过七大姑八大姨们的传播,使得全庄的人都知道——这就是八卦的力量。这几年最多的新闻是关于日本的,他们已经把东三省占了,全国的学生都在为这事儿闹呢!
每当花祥给智弘将山外的故事,小东西总是趴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不懂人类之间的各种纠纷,更不懂战争是怎么一回事儿,他只想和他们在一起,智弘和花祥。
冬天发生的伤心事,他渐渐忘记了。
对于花祥来说,小东西也是她重要的朋友,而且不仅仅是好朋友,还有那两捆柴——每一次娘都嫌她捡得少,把她骂一顿——现在不骂了,这两捆柴不但自家用不完,而且剩下还可以卖钱。在她扭伤脚的第二天,娘又让她去捡,她只得一瘸一拐地走进大山里。在昨天的那个草丛附近,她遇到了小东西,他似乎在等她。看到她在捡柴,他也过来帮忙,后来,花祥坐在岩石上休息,小东西满山坡地找着柴火。
再后来,捡柴成了小东西的工作,他也很乐意这样做。至于花祥,则摆脱了一项繁重的劳动,每天忙完家务,她总会兴高采烈地以捡柴为名跑进大山里——在以前她总是很怕,因为山里有狼。
只是小东西无法像其他孩子那样说话,他不是人类这一点花祥已经渐渐意识到,可他到底是什么呢?智弘不说,花祥当然也就不知道了。
“老爷爷,这是俺爹从县里带来的糯米糕,好吃吗?”
“嗯……好吃……”
“老爷爷,俺给您捶捶背吧!”
“好啊!”坐在院子里享受温暖的春日阳光,如果再加上有人捶背,那真是一件既享受又惬意的事。
“老爷爷……小东西到底是啥东西啊?”花祥一面捶背一面嗲声嗲气地问。
对于小东西是条龙这件事,智弘对花祥绝对保密,并经得起糯米糕软磨硬泡捶背的诱惑。
“老爷爷,您说啊!”
“我也不知道啊,要不然你自己去问他?”智弘指着趴在地上看蚂蚁的小东西。
问也是白问,小东西又不会说话,花祥噘着扔下智弘嘴气鼓鼓地跑了。
“你过来。”
她拉起小东西的手,拉着他跑到寺门口的石阶上。
“坐下。”
小东西乖乖坐好,像听话的小学生。他歪着脑袋,看见花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木头做的东西,这是什么呢?他从未见过。
这是花祥的梳子,上面刻着精美的荷花纹。这把梳子是花祥的爹在很久以前上县城赶集时给花祥买的,花祥一直拿它当宝贝似的藏着,舍不得用,梳头就用家里那把断了齿的破梳子。
花祥最喜欢小东西的头发,又长又滑,比村里任何一位姑娘的都好看——就是颜色不太对。如果是纯黑色的,如果这样的头发长在自己头上……
小东西的头发虽长虽好看,但是像草窝似的乱成一团,更要命的是他从来不让花祥碰自己的头,花祥一碰他他就条件反射般躲开了,搞得花祥既生气又伤心。他也说不明白为什么智弘可以碰自己的头花祥不可以。
虽然不知道花祥想要干什么,但这一次一定不能躲了,不然花祥又会伤心,花祥伤心的话他也会伤心。
花祥的手指触到小东西的头发,好软,像县里余家布店卖的白绸子。小东西觉得有什么东西插到了头发里,痒痒的,但他忍住了想躲的念头,一动不动。
梳子沿瀑布般的长发顺流而下,流入花祥的手中。小东西的头发看起来乱糟糟,实际上因为很滑软的缘故,梳了没几下就理顺了。花祥仍一遍遍梳着,心里盘算着如何给小东西扎个漂亮的辫子。
对了,扎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
可惜没有头绳,家里好久都没有给她买头绳了。
花祥想起了娘,以前,娘也经常这样给她梳头,一遍又一遍,娘俩就这样坐在家门口,看着太阳慢慢从东边爬上来。
那时的娘,真好。
自从生了弟弟,一切都变了。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服,全归了弟弟。弟弟可以不干活,可以不挨爹娘的骂,过年过节有新衣服穿,而自己……明明都是爹娘的孩子,为什么会这样……
沙沙的梳头声停下来,一滴滴泪珠落到洁白的长发中。小东西听到轻轻的抽泣从背后传来,转过身,看见花祥低着头,紧紧攥着木梳,肩膀微微颤抖着。
奇怪啊,我明明没躲的……
小东西凑了过去,长长的头发垂到花祥的手背上。她仍在哭,小东西不解地望着她梨花带雨的脸,伸手轻轻擦去了她眼角的泪,没想到花祥哭得更厉害了。
她一定遇到了伤心事,该怎么办才能让她不哭呢?小东西想了一会儿,突然扭头跑下石阶,钻进了树林里。
“呱——呱呱——”
一只青蛙蹦到花祥面前,鼓起肚皮拼命叫着。花祥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着青蛙,只见青蛙做着各种搞怪的动作,突然,眼珠一翻,仰面朝天倒了下去。花祥伸出手指想戳一戳它的肚皮,看它是否还活着,没想到还未碰到青蛙,青蛙气球一般炸开了,把她吓了一跳。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小东西。
“讨厌啊!吓唬我!”
小东西手中捧着一捧红彤彤的东西送到花祥面前,是野草莓。
“你……请我吃?”
小东西点点头。
花祥伸出手,草莓一粒一粒滚入掌中,比她的红头绳还红。小东西挨着她坐下,望着天边的夕阳。金色的霞光将他的头发染成美妙的颜色,暮春时节的风吹来,带着丝丝甜美的夏日气息,也吹动了他的长发。长长的头发随风恣意飞扬,看得花祥有些发呆。
“喂……一起吃吧……”
她轻轻碰了碰小东西,小东西望着她的眼睛,想要对她说什么。
“我不哭了……一起吃……”
她拉过小东西的手,将一半的草莓倒进他的手心,然后拈起一粒放入自己口中。
“你也吃吧,很好吃……又酸又甜。”
小东西低头看看手中的草莓又看看花祥——她真的不哭了。
“谢谢你……”
她微笑着,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这一年夏天,雨水特别大。明明是久旱无雨的三伏天,雨却哗哗哗地下个不停。花家庄旁的河水暴涨,几间河畔的房子被河水冲毁了,地也淹了不少。花祥不敢趟过湍急的河水去河对岸的山林里找小东西,小东西倒是能穿过激流,但他同样不敢到人类的村庄去找花祥,只能每天呆在寺里陪着智弘。
雨又下了一整天,已经过了三更,还没有停的意思。智弘就着昏暗的烛光读佛经,小东西趴在门口,饶有兴趣地看着雨水如线一般从瓦当上落下。
他依稀记得,自己是在一个雨天出生的。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寺门口的方向传来。小东西抬起头望着智弘,智弘还在读佛经,显然是没听见。它警觉地嗅着空气,有血腥味!还有人类的气味!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它咬着智弘的衣角把他向门口拖,焦急地呜呜叫着。
“怎么了?小东西?”
小东西围着他转了两圈,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入雨中。
“到底怎么了?”智弘见小东西冲了出去,撑着伞拿起烛台摇摇晃晃跟在它后面。寺门口,小东西围着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转来转去,时不时用鼻子拱着。智弘拿着烛台凑近了看,烛光下,现出一张年轻人的惨白的脸,把智弘吓了个半死。
好在不是死尸,年轻人还活着。
余致远趟在冰冷的泥水中,雨水大在脸上,一点知觉也没有。胳膊和腿上的伤口仍在流血,但他没有感到痛,相反地,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轻松感。
也许……我快死了……
回想自己的一生,余致远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自己:稀里糊涂。稀里糊涂地出生;稀里糊涂地念私塾;稀里糊涂地考大学;稀里糊涂地被同学拉进了示威游行的队伍;稀里糊涂地将宣传抗日救国的传单塞到巡警手中,挨了一顿打;学校被勒令停办后,稀里糊涂地跟着同乡们回到九溪;又稀里糊涂地成了地下党的交通员;由于出了叛徒,地下党组织遭到破坏,他只能跟着同志们一起稀里糊涂地逃命;半路上遇到警察的围追堵截,他稀里糊涂地钻进了山里,因此和大家走散了;不仅如此,他还稀里糊涂地挨了两枪——其实那个警察的枪法极差,天晓得他为什么只打中余致远而没有打中其他人。
只是自己这么早就死去,对不起白发苍苍的爹娘……家里就自己一个独生子,二老以后无人照料……该有多凄凉啊……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迷迷糊糊地望着矗立在雨中的寺庙,想起小时候娘曾带他到这里进香,乞求一家人的平安兴奋……那时候的娘,好年轻,好漂亮……
眼睛沉沉地闭上了,余致远的意识如一缕轻烟向遥远的天空飘去,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小东西,打桶水来!”
小龙听话地叼着木桶窜了出去,不一会儿叼着满满一桶水窜了进来。
“佛祖保佑……”
智弘望着躺在床上的年轻人,呼吸还有,但左胳膊和右腿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如果不及时止住,过几个时辰年轻人就要见佛祖去了。
他小心翼翼擦着年轻人的伤口,发现没有伤着骨头也没有子弹——仅仅是擦伤,估计是失血过多昏迷了。智弘稍稍感到一阵轻松:这个人还有救!
“阿弥托佛……小东西,找一些草药回来。”
小东西再次窜了出去,几分钟后,叼着一捆绿色的植物回来,不安地在智弘身边转来转去。
“别担心,孩子,他会没事的……”
身体好痛,头,好沉啊……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余致远费力地睁开眼睛,一缕阳光照在床边,窗外,鸟儿在歌唱。
雨停了。
也许这里就是天堂吧……虽然读过马克思的唯物论,但小时候爹娘的教诲仍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个世界有天堂也有地狱,好人死后升天堂,坏人死后下地狱。自己应该是好人吧……除了散发传单破坏环境——但那是帮同学的忙。所以……应该是能进天堂的,不然这里怎么会有龙呢?
余致远用能活动的右手揉了揉眼睛,没错,是条龙,没有画上画的石头上雕的那么张牙舞爪,有的是充满好奇与淘气的大眼睛。它将下巴搭在床沿上瞅着他,见他醒了,刷一下窜得没影了。
没过几分钟,小屋的门开了,一位老和尚端着水盆颤颤巍巍地跨进门槛,身后跟着那条小龙,围着老和尚窜来窜去。
“这是……哪里……”余致远虚弱地问。
“这里是九山死,贫僧智弘,见施主受伤昏倒在门前……”
看来,余致远没有进天堂也没有下地狱,而是在现实世界中。
“那个……能不能帮我稍个口信……我叫余致远……家住九溪县城……那家余记布店是我家开的……”
“抱歉施主,贫僧听说县城戒严了,而且贫僧的腿脚……”
戒严了……
“戒严了”这三个字如万恶的三座大山砸在余致远头上,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做的事会产生这么大的后果!自己明明没有做错什么,顶多是宣传了一下抗日救国,帮着传情报也是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而且他们也是为了这个国家……连救国救民的行为也成了违法,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见余致远躺在床上沉默不语,智弘端着水盆出去了。小东西见余致远躺着一动不动很无趣,也跟着智弘窜了出去。
在树林里逛了没多久,小东西就被树精们团团围住。
“这件事你该怎么解释?!”
“什么事……”
“还装傻!一个大活人在寺里,还是个成年人!你就不怕他把你扒了皮煮汤喝?”
“是他自己跑来的……”小东西吓哭了,“智弘说……不能见死不救……”
一见他掉眼泪树精们立刻心软了,她们拿出野花编成的花环套在它脖子上,扯它的须子哄它开心。领头的老树精见没趣,独自一人悄悄离开了。
“一——这个字念一——”
余致远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用树枝在沙地上划出一个又一个汉字,小东西趴在他身边看着,觉得有些无聊,于是又一头扎进了河里。
“你给我回来!”余致远生气了,他在教小东西识字——是智弘拜托他这么做的。县城回不去,他只能呆在寺里养伤,靠教小东西识字打发时间。
余致远不知道智弘拜托他是有着长远的打算:小东西还是个孩子,需要人的照顾,而智弘已经年近八旬,总有一天会去见佛祖的,他不忍心将这个孩子孤零零地丢在世上,一直想照个可靠的人来托付。
眼前这个年轻人正合适——家境不错,上过大学,有文化。更重要的是他不害怕小东西,小东西也不害怕他。
智弘这样考虑不无道理,小东西喜欢这个年轻人,虽然刚开始它拿不定主意是靠近他还是躲得远远的,但当它出现在余致远面前时余致远没有被吓跑也没有拿它煮汤喝,反而高兴地拍了拍它的头,这个举动立刻拉近了它和余致远的距离。
为什么没有躲开呢?它不知道,但是它很喜欢余致远,和花祥一样。
只是余致远这个老师当得并不轻松,教小东西识字和对牛弹琴的效果一样,而且学生太顽皮了,动不动就钻进河里跑得不见踪影,这让不会游泳的余致远痛苦万分。
“你给我回来呀!” 余致远气急败坏,他的腿上伤没好,不能走路,只能拿手里的树枝当出气筒,狠狠地向河面砸去。
树枝在半空中划了个圈,落入水中,溅起阵阵涟漪,然后向下游飘去,不一会儿小东西从水底冒了出来,叼着树枝很不情愿地游向余致远。
对于余致远的识字课程,小东西觉得无聊透了,文字是人类的东西,自己又不是人类,为什么要学嘛!再说树精她们很反对的。但是看到余致远生了气,它还是乖乖游回回来听课——余致远暴走的话会向智弘告它的黑状。
“坐下!”
见小东西爬回沙滩,余致远的气消了一半,但他还是装作生气的样子,夺过它嘴里的树枝并用树枝狠狠敲了它几下。刚敲完,就有石头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砸在余致远的脑袋上。
“算了……不罚你了……”余致远揉着头上的包欲哭无泪,谁让学生是条打不得的骂不得的龙呢!再说他有不是师范学校出来的,教育方式正确与否只能靠实践来检验了。
不就是在地上划横线嘛!有什么好学的!小东西变成人形,赌气地抓起一根小树枝在沙滩上胡乱画着,这个举动又把余致远气得够呛。
“过来过来你过来……”
小东西丢下树枝噘着嘴跑到余致远身边,余致远苦笑了一下——课还是要教的——在地上写了个“一”字。
“来,跟我一起念,一——”
跟你一起念就是了!小东西张张嘴,和余致远一起念。
可是和智弘一样,余致远听不见他的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呢?余致远百思不得其解。他见过小东西和麻雀们说话,嘴巴在动,就是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难道是动物们的声音人类听不见?
“再来念一次,一——”
小东西张了嘴,并没有发出声音。
“再来一次,一——”
小东西有些不耐烦了,他瞅瞅余致远,和他一起念。
等一等——
突然,余致远注意到一个以前从未注意过的细节:小东西在说话时喉咙并不像人类那样颤动。
难道这就是原因?
“来,再来跟我念一次——”
他将手指轻轻放在小东西的喉咙上,小东西不解地看着他,以为他要拿自己煮汤喝。
“跟我念一次,就这一次!”
小东西张嘴了,余致远的指尖并没有传来说话时应有的颤动。
看来,余致远找到了原因。
“来!看我的!”
余致远兴奋起来,抓起小东西的手让他的手指触到自己的喉咙,把小东西吓了一跳。
“声音是这里发出的!感觉到没有?”
小东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和我一起念,一——”
“一……”
“对了!就是这样!”余致远快要跳起来——如果腿上没有伤的话,“我真是笨蛋!以前怎么没注意到!”
“笨……蛋……”小东西笨拙地重复着余致远的话。
“不行不行!这个词不能学!”
等到黄昏,智弘过来检查教学成果,欣喜地发现小东西居然能像人类一样开口说话了。当小东西说出“笨蛋”二字时,智弘的脸刷地一下由欣喜变为铁青。
“你是怎么教的他!”
“我不知道……”
余致远满头满脸的黑线,教了一下午,小东西只记住了这个词,天晓得是怎么回事。
转眼过了一个星期,余致远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小东西也渐渐学会了说人类的语言,虽然磕磕巴巴不流利,但是能和智弘、余致远交谈。不仅如此,他还学会了写字,而且学得很快。
“花祥是谁啊?”
一天,余致远看到小东西在河滩上写出一个人的名字,而且写了好多。
“是……朋友……”
“怎么没有见他来玩?”
“河水……大,她……过不来……”
“花祥是女孩子吧!”
余致远在他身旁坐下。
“嗯……”小东西点点头,“我想……和她说话……”
“我也想见见她。”余致远笑着说。
小东西呆呆地望着河水,等河水退了后,花祥一定会来找他的,一定会的,他想和她说话,想告诉她森林里动物们的故事,想和她一起玩。
花祥如果知道自己会说话了,一定很高兴吧!
他满脑子想着花祥的事,心不在焉地拿着树枝在河滩上乱画,完全没有注意到余致远。此时,余致远已经警觉地站起来,望着河对岸的山头。
一只白头翁飞来,叽叽喳喳地叫着,小东西听到了,立刻丢下树枝跑到余致远身边,扯扯他的袖子。
“有人……进山了……好多,要抓你。”
“我知道……”
“逃……”
“最终……还是不肯放过我吗……”余致远怔怔地望着河对岸的山头,有人走来走去像是在找什么,还有的人背着猎枪,不用猜就知道他们是冲自己来的。
他深深叹着气,想不通那些人为什么非要抓自己,他不是地下党的领导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一条被别人拉下水的杂鱼。但是余致远不知道九溪的地下党一夜之间人间蒸发的事,不知道自己是九溪境内唯一一个和地下党有牵连的人,更不知道自己的人头已经涨到了五十大洋。
“快逃……”小东西再次扯他的袖子。
“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我可以呆的地方……”
眼看那些人近了,小东西不由分说拉起余致远就跑,一头冲入茂密的森林里。他从小就在这片山林的保护下长大,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找一个躲避人类的地方不费吹灰之力。
也不知跑了多久,小东西在一块大岩石前停下,余致远已经累瘫了——他的伤刚好,跑这么远的山路无疑要他的命。但是他仍挣扎着站起来跟着小东西绕到大岩石的背面。
“你是让我躲在这里吗?”
“嗯。”
岩石后面有一个洞,洞口很小,被夏日疯长的草木掩盖,从外面看压根儿就发现不了这个洞的存在。
这个洞是棕熊一家冬眠的地方,好在余致远不知道,不然打死他他都不敢进野兽的家。
“藏好……等他们走了,我来找你。”
“嗯……”余致远钻进岩洞,透过层层的枝叶,看到了小东西远去的身影,小小的,像一个孩子。
他不就是一个孩子吗……
一种奇怪的感情从余致远心底莫名其妙地升起,他想哭,却哭不出来。
“老秃驴!快说!把共匪藏哪儿去了!”
“贫僧不知。”
智弘双手合十盘坐在院子中央,迷着老花眼打量着这一群突然闯入九山寺的不速之客,有警察、土匪、还有县城里的无聊流氓。
“你不说是吧!老子一枪崩了你!”领头的胖警察将警棍往皮带里一插,挺了挺滚圆的肚子,从腰间掏出盒子枪,枪口抵在智弘的太阳穴上。
“老子教你说实话!”
胖警察吼着,满脸横肉乱颤。周围的人有笑的,有骂的,但智弘的心里,如湖水般宁静。他不后悔救了余致远,佛祖有言在先:众生平等。所有的生命在智弘眼中都是一样的,受伤了,他会救,不管那人是土匪还是强盗,更不管所谓的政治信仰。
可是闯进寺里的人没有智弘这样平静的心态和宽大的胸怀,五十块大洋哩!足可以在县城买一处风水极佳的房子再取一个漂亮媳妇儿。胖警察因为一个共匪都没抓住,天天挨头头的批斗,如果不抓一个回来邀功请赏就得和自己的乌纱帽说拜拜。
好在打伤了一个,应该在九溪附近,跑不远。
思来想去,他想到了九山寺。前天他带入去花家庄搜查,看到一块带血迹的布条沿着河顺流而下,挂在河边的树枝上。既然花家庄搜不出什么可疑的人,那么就可以断定布条是从上游的九山寺飘下来的。因为河上游方圆几百里唯一有人烟的地方就是九山寺。
见智弘既不害怕也不开口说话,胖警察换了一副口吻。
“老人家,您这是何苦呢?天那么热,又得罪那么多人……依我看您就把共匪交出来吧,藏着他对您有什么好处呢?”
“阿弥托佛。本寺并没有藏匿任何人,各位施主,请回吧。”
“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周围,骂声一片,头顶是夏日的炎炎烈日,智弘完全忘了这些,他只想着小东西,那个孩子,应该藏了起来。
孩子,千万……
一个白色的影子闯入了智弘的视野,它趴在屋顶上向院中张望。智弘看不清,但他立刻认了出来。
你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啊,孩子!
小东西将余致远藏好后,马不停蹄地向寺里跑,跑到寺门口它停了下来,窜到屋顶上。
它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人类,这些人将智弘围了起来,似乎要杀他。小东西向院子里张望着,不禁打了个冷战:这些人带来了它们动物最害怕的东西——枪。
望着被围起来的智弘,小东西快急哭了,智弘还是和以前一样平静,尽管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仍数着手中的佛珠,微笑地望着它。
快逃啊,孩子,逃得越远越好。
动物和树精们一见来了这么多人类,躲的躲藏的藏,小东西找不到任何帮手,只能干着急。它咬咬牙:只要那个拿枪的胖子敢动智弘一根寒毛,它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
可怜的胖警察压根就不知道还有一条龙盯着他,挥着手里的枪叫嚣着:
“老秃驴!给你台阶你不下!哼!反正没你我们掘地三尺也能把共匪揪出来!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看你到底说不说!”他用枪口对准了智弘的头,“一——二——”
“三”还未来及喊出,只听得胖警察杀猪般地惨叫一声坐在地上,枪被扔出去老远,手腕出殷红一片。
“怎么不跑啊!孩子!”
一个白色的影子窜到院子中央,一条白龙赫然出现在人们眼前。它守在智弘身边,背上的毛发竖了起来,铜铃般的眼睛愤怒地盯着所有的人,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威胁声,像一条看家狗见了陌生人。
人群立刻寂静下来,一个个目瞪口呆。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逃啊”,小小的院子顿时乱成一锅粥,警察、土匪、流氓、混混儿互相推搡着,逃着,哭爹喊娘、丢盔弃甲……不到半支烟的功夫,逃得一干二净。
此事在九溪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并演化出N个版本,如老和尚是山神变的,御龙升天了;胖警察朝佛像吐口水,如来佛派出一条白龙来惩罚他;等等等等,不再赘述。当然其中也不排除长舌妇们的加工——这是八卦又一次在九溪发挥了它巨大的威力。
最可怜的莫过于那个胖警察,被人抬回家没两天就一命呜呼了。
小东西当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看到人类都被自己吓跑后,变成人形扶着虚弱的智弘慢慢回到小屋。
“你怎么不逃呢……孩子……那么多人……还带着枪……”
智弘躺在床上。疲惫地抬起眼皮看着泪流满面的小东西,小东西低着头,只是哭。
“孩子……乖……不哭……”他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轻轻拭去孩子的眼泪。
“……别……别离开我……”小东西泣不成声,紧紧拉住智弘的手不肯放开。
智弘轻轻叹声气:“我是为佛祖工作的人……总有一天会去见他的……乖……不哭……人类终归逃不出六道轮回……孩子……你是龙神啊……你可以呼风唤雨……可以活很长的时间……所以……要好好活下去……”
“嗯……”
“答应我……”
“嗯……”小东西哭得更厉害了。
门被撞开,余致远狼狈地出现在小屋门口,他一眼就看见哭成一团的小东西,还有奄奄一息的智弘。当他躲在岩洞里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搜山的人说抓住了一个老和尚,心不禁提到嗓子眼儿。要知道,政府对和地下党有牵连的人从不手软,哪怕他是年迈的老人。
等搜山的人一走,余致远立刻钻了出来,跌跌撞撞地摸回九山寺。智弘和小东西都没事,但他悬着的心并没有放下——将一个古稀老人拉到夏日的太阳吓暴晒,简直就是一项酷刑。
“我去找水!”
“不用了……小伙子……你过来……”智弘吃力地抬起手,余致痛苦地远走到床边,将手轻轻搭在哭成泪人的小东西的肩上。
如果不是我……
智弘没有力气再说太多,他的生命宛如一盏耗尽了灯油的灯,昏惨惨将尽,但是还有最后一件事情,必须拜托这个年轻人。
“有一件事情……必须拜托你……”
“您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余致远的声音有些发哽,“如果不是我……”
智弘干枯的手指指了指小东西
“我把……这个孩子……托付给你……带他……离开这儿……越远越好……答应我……和它……一起……活下去……”
“我答应你……”
说完最后一个字,智弘轻轻吐出一口气,千斤的重担仿佛在着一瞬间全部卸下,身体好轻,好轻,就像一朵白云,像悠远的碧空飘去。
他看到了佛祖的微笑。
窗外的蝉鸣,小东西的哭喊,他再也听不见了。
“乖,别哭了。”
小东西抹了抹眼泪,眼泪仍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流。智弘永远地睡了,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给他念佛经,再也不会叫他小东西……明明知道人类终有离开这个时间的那一天,他仍伤透了心,趴在余致远怀里哭了很长时间。
“那个……我们……上哪儿去……”他抽噎着问余致远。
“我也不知道。”余致远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满天繁星,迷惘地回答,小东西无力地靠在他身边,凝视着四周飞来飞去的萤火虫。
大家都在安慰他,可是……
“你……愿意去县城吗?”余致远问。
小东西摇摇头:“我……哪里也不想去……”
“我也回不去……回去等于自投罗网……这个国家那么乱……没有一处安宁的地方,这里也是……”
远处,九山寺周围闪着点点火光,一贯人烟稀少的寺庙此时格外热闹。方圆百里的人们听说这里出了一条白龙,纷纷跑来看稀奇,把共匪的事丢到一边。甚至还有传言,说九山寺下埋着宝藏。
小东西的视力远比余致远的好,点点火光映在他眼里,格外清晰。不知为何,对人类他产生了一种模糊而强烈的憎恶——他们害死了养育他的人。智弘圆寂后,他和余致远还未来及掩埋他的尸体,那些拿枪的人又吵吵嚷嚷地冲了进来,余致远只得拽着死活不肯离开的他匆忙躲进深山里。
“对不起……都是是我……”
余致远叹着气,轻轻抚摸小东西的头,如果他没有受伤,没有参加地下党,没有替人发传单,也许,还是一名普通的大学生吧……带着这个孩子,他又能去哪里呢?躲在大山里不见天日?那么自己的理想呢?难道也要埋在大山里不见天日?
他想起了那个拉他下水的学长兼同乡,9•18事变6周年时在集会上大声疾呼“还我河山”,不仅因为分贝过高吓得警察们不敢冲进来,反而把教学楼的玻璃震碎了;还有那个超级萌的物理系女生,她把他写的情书丢进了人工湖;还有北京甜甜的驴打滚;还有……还有……
余致远渐渐睡了,梦里,爹娘在向他微笑。
小东西扭过头,余致远靠在他身上,迷迷糊糊打着鼾。他把他轻轻扶下岩石,拖到茂密的草丛中,然后安静地守在他身边,默默等待黎明的到来。
眼泪又流了出来……他好想智弘,好想。可是他想的人,已经不在了。
白龙在九溪引发的热潮渐渐褪去,人们没有找到白龙,也没有找到什么宝藏,九山寺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变成无人光顾的小庙,只是,主人已经不在了。
小东西和余致远偷偷溜了回去,望着物是人非的家,小东西又大哭一场。智弘的遗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寺后一座孤零零的新坟。几个曾在寺里出过家的人不忍心看到无人料理智弘的后事,匆匆将他的遗体掩埋起来。
蹲在智弘的坟前,小东西的眼泪不断从脸颊滑落,落入尘土中。二十多年里的每一天,他都是在这里渡过,每一天都从这里开始,他,智弘,动物朋友们,树精,花祥……平淡宁静的生活,快乐的时光,就像是在昨天。
昨天……智弘还在寺门口的石狮下放了栗子,让猴子们吃;今天,石狮被推倒了……
余致远在寺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倒是在智弘的破蒲团里发现一封信。信是用俄文写的,余致远上选修课时学过俄文,尽管水平不高,但信的内容他大致能读懂。
致远弟: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们已经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如若想与我等取得联系,请到大许村老水井旁,那里有我们的联络员。家中二老尚安,毋念。
注:阅完此信后请务必销毁。
学长 李欣
敬上
一口气读完信,余致远顿时喜忧参半,喜的是父母同学平安无事;忧的是,他要和小东西分别了。
他将信撕了个粉碎,丢进一口水缸,心也被这封信撕成两半。余致远在院子中不安地转着,一走了之还是照顾刚失去亲人的小东西,无论他做出何种选择,都是对双方的伤害与背叛。
“我到底是怎么了……”余致远擦着流出的眼泪,“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因为这种事……”
他干脆蹲在地上哽咽起来。
“余致远……你这个大傻瓜……人家示威游行发传单……你干吗去凑热闹……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就不会……遇到这么多……倒霉事……那个孩子……我该怎么办……”
也不知哭了多久,余致远觉得有人站在自己面前。他抬起头,是小东西,眼圈同样红红的,看来也是刚刚哭过。
“别哭。”
“嗯。”余致远擦干眼泪站起来,望着小东西琥珀色的眼睛,小东西同样望着他。
“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明知是不可能的问题,余致远仍要问。
“去哪里?”
“去……去我朋友哪里。”
“我……讨厌人类……除了智弘,花祥,还有你……人类……杀动物……还杀自己……除了杀……还有什么……”小东西的声音底得几乎听不见。
“不,不是的!他们人很好!不会伤害你……”
“我想留下来……哪儿也不想去……”小东西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趾,“你要走……是吗?”
“嗯……”余致远呆呆地愣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轻轻点了头。
树梢上,蝉在鸣叫,夕烟西下,在天际烧出火一样的晚霞。小东西和余致远从寺中走出,来到那天晚上他们曾经呆过的大岩石处,肩并肩静静地坐在岩石上,任由晚风将头发吹得纷乱。
渐渐地,第一颗星星在漆黑的苍穹中浮现,第二颗,第三颗……不一会儿就挤满了,好想在霎时间同时挤上了舞台。一颗流星拖着身后的金线匆匆划过,在夜空中留下美丽的轨迹。
过了许久,余致远开口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突然闯进来……”
小东西摇摇头:“错的……不是你……是你教会我说话……。”
“我答应智弘要照顾你,我一定会做到的!等事情忙完,我一定会回来找你!行吗?”
“嗯。”
“打勾勾,违约的是小狗!你在这里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余致远伸出小拇指,和小东西的勾在一起。
“违约的是小狗……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小东西说。
“我一定会回来的!一定!”
余致远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自从余致远走后,小东西的心情DOWN到谷地,智弘不在了,花祥自从夏天起一直没来找他。因为有人时不时地到寺里来转悠,他只能住在山上。
山上动物们的日子同样不好过,每个地方都在打仗,好在战火暂时没有烧到九溪,但是有许多动物从战区逃来,与这里的土著居民抢食物和地盘。
“滚开!乡巴佬!”一只从大城市来的喜鹊站在栗子树顶端,示威般地抖着羽毛。
“你你你你欺人太甚!这棵树明明是我的!你给我滚!”
“不滚不滚就不滚!”人类的无赖精神也被动物学会了。
“无赖!流氓!喂!龙神你评评理!这个城里来的凭什么占我的树?!”树的主人开始搬救兵。
小东西趴在栗子树下一言不发,心不在焉地剥着栗子。入秋了,河水退了,有的地方甚至露出河底的鹅卵石,但是花祥没有来。
她到底怎么了?生病?还是不捡柴了?河水那么浅她应该很容易就趟过来。
这个问题小东西每天都在想,但他无论怎么想,无论多么企盼,花祥始终没有来找他玩。
他想和她说话,他想让她知道他会写她的名字了。
在这里等是没有用的,他决定去花祥住的地方看一看。哪怕是远远地看上她一眼,知道她平安无事,他就心满意足。
“他最近是怎么了?”喜鹊望着小东西远去的背影,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秋日的河水如淑女一样安静,点缀着金色的落叶。小东西钻进水里,和秋叶一起顺流而下,游向花家庄。
它从水面下探出脑袋,远远地看见了几户人家,袅袅炊烟从灰色的屋顶升起,传播着晚饭的香味。在田里劳作了一天的村民扛着锄头走在河边小路上,有的牵着健壮的耕牛,牢牢犬吠从村中传来。
这个宁静安详的村庄,应该就是花祥住的地方。
小东西遥望着花家庄,实在无法鼓起勇气去接近。那次骚动在它心里留下了深深阴影,在它看来,人类见了它要么吓得逃走要么像对待其他动物那样扒皮煮汤。
还是……回去吧……
它想调头离开,这时,鲜红色的一点向河边跑来。
那是它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花祥。
像偷偷潜入敌后的游击队员,小东西小心翼翼地向她游去。花祥没有发现它,蹲在河边,手里拿着淘米的小竹筐。
自从九山寺出现白龙后,花家庄的大人们就禁止小孩到河对岸的山林里去,花祥也不例外。
近了,又近了,浅浅的河水已经藏不住小东西的身体,它伸长了脖子,凝视着花祥的红衣裳,心怦怦直跳。
如果她知道自己会说话了……
花祥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慢慢站起来盯着它。小东西见她注意到自己,高兴极了,甩甩尾巴向她扑去。
哐——
花祥手中的竹筐掉到河滩上,小东西愣怔了,它看见花祥的因为惊恐脸变得像纸一样白。
这是怎么了?花祥。
“别……别过来……”花祥浑身颤抖着,一步步向后退。小东西傻傻地呆在原地,它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及其严重的错误——
它变回了原形。
水中,倒映着一条白龙的影子。
“救命啊——”花祥哭喊着,村里的大人们听到了,纷纷赶到河边。
“怎么了?”
“水……水里有龙……”花祥一边抽泣一边指着河面。
静静的河面如镜子般,什么也没有。
“我把花祥吓着了。”
“人类嘛……总是这样,对自己认识以外的东西要么排斥,要么一律划为妖魔鬼怪。”年轻的树精轻轻梳理小东西的长发,“给你辫个村姑头,怎么样?”
“不——要——”
“就这一次嘛!你让那个人类小罗莉给你梳头,就不让我们梳一下?”树精扯了扯小东西的尖耳朵。
“你说……我到底是什么……”
树精噗哧一声笑了。
“你是龙啊,总有一天你会在天上呼风唤雨,腾云驾雾……”
“可是……”小东西想起了冬天里的那条大龙。
“你现在还小,等长大就可以了。”
“我什么时候能长大?”
“这可不好说,龙的寿命长着哩!”
“那么人类为什么怕我?”
“他们认为龙是王的象征。”
“王?王又是什么?”
“是所有人类的头头,每个人类都要听他的,都要把最好吃的最好喝的东西给他——不过现在没了。”
“那么我就不是王了?”小东西指指自己。
树精笑得更厉害了。
“不是啦!你还是王,不过不是人类的王,是除了人类以外的这个世界的王!”
小东西显然是听糊涂了:“明明只有一个世界……”
“错啦!人类生活的那些圈子啦,关系网啦,村子啦,城市啦,我们管他叫人类世界;除了人类以外的所有生物——包括你和我,还有动物们组成的世界,统称为‘人外世界’,明白吗?”
“那么花祥住的村子也叫人类世界?”
“对。”
“我想找她说对不起……”
“你不能去!”树精立刻严肃起来,“她现在见到你一定会很害怕,还是等几个月在去吧,再说我们头儿不喜欢这个小罗莉。”
“难道她喜欢余致远?”
树精的脸刷一下变得通红。
“瞎说什么呢!给我从树上滚下去!”
进入深秋后,山里的火药味越来越重,就像堆积在林中的落叶,终于有一天,战火彻底爆发了出来。
几声炮响过后,侵略者的铁蹄踏入九溪县城,膏药旗耀武扬威地在城墙上飘着,偏远的小山村也受到冲击,日本鬼子和伪军三五成群地窜进花家庄等村庄抢鸡,抢羊,还有花姑娘……人且如此,动物们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棕熊一家被鬼子打死了,皮成了司令办公室的装饰品。
好在小东西没有被侵略者发现,他被树精们保护了起来,但是失去了自由,哪儿也不能去。
“我想去花家庄……”
“不行!!!”只要他一说,所有树精异口同声拒绝起来,“日本鬼子比这里的人类可怕N倍!如果他们发现你会把你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如果我长大了……”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棕熊一家多好的人哪……”一个树精开始抹眼泪,“好端端的就被打死了,还被扒了皮……”
有一个带头哭的,所有树精又开始集体哀声叹气。
“我不去就是了……”小东西败下阵来。
嘴上说不去,小东西的心里还是惦记着花祥,她还好吗?有没有被鬼子扒了皮煮汤?
如果见到她,一定要亲口对她说:对不起。
(啊啊啊啊哪里有Blackmore’s Night的专辑下啊!!!还有Luar na Lubre!!!)
侵略者的烧杀掳掠仍在继续,山里的大树开始遭殃,许多粗壮的大树被伐倒做成枕木。以树木为力量之源的树精一个接一个消失在空气中,只留下为数不多的老树精苟延残喘。
以前一门心思想往花家庄跑的小东西现在安静地守在树精们的身旁,默默乞求这场可怕的战争早点儿结束。它们不是人类,更不是主宰这场战争的人,只能龟缩在世界的小小一隅,和世间万物一起被无情地卷入名为历史的巨大绞肉机里。
他怀念以前和智弘在一起的日子,还有花祥,余致远……那时没有杀戮和战争,一切都是那么和平美好,每一天都很快乐。
但是,这场战争毁掉了所有东西,花祥,还有他自己。
一个冬天的中午,山林获得了难得的片刻安宁。没有飞机在头顶轰鸣,没有可怕的枪声和伐木声。小东西趴在河畔的树上,享受着安静和中午温暖的阳光,这时,一阵刺鼻的焦糊气味钻进了它的鼻孔。
它打了个喷嚏,晃晃脑袋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一抬头,就看见远处一股股浓稠的黑烟从山谷中升起,大人小孩的惨叫顺着风飘来。
那是河的下游,花家庄的方向!
小东西从树上一跃而起,跳入河中,顺着水飞快地向下游游去。它早把树精们的告诫抛在脑后,脑海中重复着同一个名字:花祥。
智弘不在了,余致远走了,它只剩下花祥唯一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尽管它吓坏了她。
如果向花祥道歉,她一定会原谅自己的,一定会的。
花家庄在熊熊烈火中燃烧,火焰将天空与河面映得血红,大人与孩子们的哭喊、惨叫和火焰一起绝望地燃烧,夹着零零星星的枪声。小东西吓呆了,他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惨烈的景象,明明是龙,却无法唤来一场大雨熄灭大火,只能站在水中眼睁睁地看着花家庄被火吞噬,不敢靠近一步。
“花祥——”
没有人回答。
“花祥——你在哪儿——”小东西快哭了。
没有人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几声沙哑而低沉的吼声。几个黑色的影子从烈焰中走出,血红的眼睛充斥着强烈的杀气。它们毛色漆黑,似狼非狼,似狗非狗,体形大如健壮的耕牛,钢刀般的利爪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
它们慢慢逼进了小东西。
“嘻嘻……这就是传说中的龙啊……”
“还是个小不点儿,肉一定很嫩。”
“一定比人类好吃……”
“你……你们是谁……别过来……”小东西慢慢往后退,这些陌生的怪物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恐惧,尤其是那几双血红色的眼睛,恨不得把他吞进肚子里,骨头也不剩。
它们小东西从未见过的杀戮者,吃人的魔物,当然,遇上弱小的龙它们也绝对不会放过。
“小不点儿刚才说啥来着?”魔物头子歪着脑袋问。
“风太大,我听不见!”
“听不见个大头!你漫画看多了!”
“人家猫依好萌啊~~~”
“别给我转移话题!我喜欢御姐!”
趁着魔物们争吵的间隙,小东西一头钻入水中飞快地向上游游去。
“肥肉跑了!快给我追!”
它远远地听见身后魔物们在咆哮。
小东西筋疲力尽地爬上河岸,恐惧已经渗入它的血液,像蚂蚁一样啃着它的骨头,啃得它浑身发抖。
它向九山寺跑去。
那里明明没有任何人了,为什么还要去呢?它不知道。九山寺是它最温暖的家,是最安全的地方,有智弘、花祥、还有爱抓狂的余致远……无论遇上什么事,那里都是它的避风港。
所以,才要回去啊……
它答应过余致远,要等他回来;还有花祥,要对她说对不起……
一记重拳狠狠砸在它头上,小东西只觉得眼睛里金星直冒,双耳嗡嗡作响。它的身体飞了出去撞在一棵树上,随即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老子让你跑!”
血,从额头渗下来,流入它的眼睛里。它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血,好红,像山间的野草莓,像花祥的红衣裳。
好刺眼,好可怕的颜色……
又是一掌爪来,它本能地滚向一边。脑袋没有被抓住,但是背上的鳞片被撕下一大片,火辣辣地痛。它摇摇晃晃地爬起,甩甩脑袋,望着眼前的可怕生物。
它们……要吃了自己……
血,染红了雪白的鳞甲,一滴一滴落入冬日干燥的泥土地中。它没有任何退路了,要么乖乖地被怪物吃掉,要么……
我不想死……
那么,就把它打倒吧。一个声音在它脑中响起。
它想起了自己曾经咬伤的那个人类胖警察,自己的牙还算锋利,不至于连栗子壳也咬不动。
现在,要自己救自己了。它还没有向花祥道歉,它还要等余致远回来……它想见他们,活着见到他们。
“小样儿,还挺能撑的。”魔物咧开嘴笑了,露出利齿和血红的舌头,“老子就赔你玩会儿。”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迎面冲了过来。小东西打个滚闪开了,魔物扑了个空——虽然是个小不点儿,但毕竟是龙,反应速度和魔物不相上下。魔物有点儿恼火,看到小龙窜到自己身后想要跑,扭头就冲了过去。
像一只紧缩的弹簧,小东西高高地向空中跳去。
它不会飞,但这一次,一定要飞起来!
砰——
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儿,魔物就一头撞在坚硬的岩石上,这回轮到它眼冒金星了。
就在这个瞬间,落到地上的小东西扑向魔物,死死一口咬住了它的脖子。
撞得晕头转向的魔物被从脖子出传来的疼痛弄清醒了,这时它才明白自己中了计。魔物发疯地咆哮着,拼命甩着脖子,可是小龙就是死死咬住不松口。
虽说被咬住,但是只咬着皮肉没有咬住要害,魔物心里再清楚不过——毕竟是条小龙,对打架这种事一点经验也没有。但它仍拼命甩着脖子,将咬住它脖子的小东西甩得头昏眼花,然后重重一掌抓在它背上的伤口上。
撕心裂肺的剧痛突如其来,小东西惨叫一声松了口,摔到坚硬的地上,伤口的血汩汩流着,染红了身下的土地。它喘着气想重新爬起,但是伤口的剧痛让整个身体不听使唤。
我想回家……
血腥味儿引来了其他魔物,它们将小东西团团围了起来。
“头儿,能吃吗?”
“急啥急,急啥急,这小子耍俺俺还没教训完呢!”魔物将爪子上的龙血舔得一干二净,走到小东西身边用爪子推了推它,“小子,起来。”
小东西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头儿,它死了吗?”
“没死,龙的命硬着呢!能活五六千岁!不过你——”魔物将鼻子凑了过去贪婪地嗅着,“吃了你,俺也能活到五千岁。”
这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东西突然睁开了双眼。魔物看到了它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这是……
在它发愣的这一秒,小东西扬起爪子,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向魔物的眼睛狠狠抓去。
它的举动实在是太突然了,魔物头子猝不及防,眼睛处炸开一片血花。它惨叫着,带着满头满脸的血向小河的方向跑去。
其他魔物们愣了一下,随即,一拥而上,将小东西踩在脚下。
它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去反抗,它只想回家,那个已经没有任何亲人的家
余致远……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呢……我一直在等他……
花祥……你在哪里……我好怕……
我想回家……
它的喉咙被咬住,尖利的牙齿穿过鳞片扎到肉里,呼吸越来越困难。
好痛啊……谁来……救救我……
原本雪白漂亮的鳞片被一块块撕扯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它的挣扎,也越来越无力。
眼泪流了出来。
大家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人……
我好难受……
肉被魔物们撕下,它感觉不到痛,因为意识,已经变得模模糊糊,只剩下几句话萦绕在耳边,
“打勾勾,违约的是小狗。”
“我一定会回来的!”
快回来啊……不要丢下我……带我回家……
一声清脆的咔察声后,它的喉咙被咬断,它的意识和这个响声一起,从世界上消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智弘,花祥,余致远,还有森林里的朋友们……唯一仅存的感觉,是身体正向无尽的黑暗坠去。
“你……是谁……”这里好黑,什么也看不见。
“你又是谁呢?”一个声音出现了。
“我是……”我到底是谁?为什么在哭?
“我是您唤来的,原本生活在忘川河边。”
“我没有……”我没有呼唤过什么,为什么它会来呢?
“是您强烈的悲伤把我引来的,龙神。”
“悲伤……是什么……”奇怪,眼泪为什么一直流?心里,好痛。
“做笔交易吧,我让你不再伤心,不再哭,但是你的记忆和感情,必须给我。”
“记忆和……感情……”这是又什么呢?
“对于您来说是没用的,但是对于我……带血的记忆是最美味的……怎么样?忘掉所有的悲伤。”
“嗯……”我再也不想哭了。
“那么,成交。”
半个多世纪后,一个看似普普通通的男孩出现在九山寺附近,一双经历过战火和十年浩劫的手将他从沉睡中唤醒,牵着他的手走在落叶纷飞的山路上。
“秋天到了……就叫你余秋吧……”
老人长叹一声,说。
“走吧,咱们一起回家……”
临近考试,感想暂时放着……总之,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