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尾声
蓬勃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针尖似的金色光芒射在玲的脸上,刺痛了她刚睁开的眼睛。她翻身坐起,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坐在如茵的绿草地上,高大的银杏树巨人一般默默耸立。
“这是什么地方?” 玲一阵恍惚,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定神细想,回忆立刻喷涌而出:黑魆魆的人影,正夫人尖锐的声音宣判她的死刑,深碧色的毒酒,她举杯一饮而尽。
“我是死了吗?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
玲走到树林的开阔地带,观察太阳的运行和远近的地形,自小生成的辨识方位的本能,在心中复苏,帮助她很快确定了所处位置。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这里是她久违的山岭,骏河北面的富士山系,她曾在其中遇到了白角,北极丸,小松,钢牙和菖蒲,曾经有过惊心动魄的遭遇,如今她又回到了原地。
“难道我没有死?”她清楚地记得死亡的黑暗将她吞没,那阴森寒冷的气息,让身处阳光下她仍感到浑身颤栗。
玲活动手脚,没错,是她的身体,轻盈敏捷,灵动自如。
“我还活着呢……”生的喜悦充塞胸胰,再次见到阳光,再次呼吸清新的空气,再次在山林中自由地奔跑,是多么美好的事。无法抑制的喜悦从胸中喷薄而出,化成一声声呼喊:“我还活着……我回来了……真好啊……”鸟儿被喊声惊动,扑愣愣窜出茂密的树盖在晴空里盘旋。
“是谁救了我呢?”下一个疑问接踵而至。只有杀生丸大人才拥有掌控生死的强大力量,难道是杀生丸大人来了吗?玲的心头掠过一阵惊喜,忍不住又放声大喊起来:“杀生丸大人,杀生丸大人,你在哪里……”喊声在山岭中回响,一波一波地传递出去:“杀生丸大人,杀生丸大人……”玲呼喊了无数次,然而直到余音消散,群山寂寂,也没听到一丝回应。不是杀生丸大人,那又会是谁呢?她在林子里找不到任何线索。
“以后有机会找到救命恩人,再做答谢吧。”太阳升到树林上方,时间不早了,玲急着上路了。
春天的山林里姹紫嫣红,生机盎然。空气中流动着草木馥郁的清香,浓荫里传出鸟儿欢快的啼鸣。草丛中虫豸在忙忙碌碌,林木间时而有小兽的身影闪现。远处的山峰云雾缭绕如白色的丝带。玲行走其中,心情轻松愉悦,好似回到了自己的家。过去的往事,今川义元,丰弥夫人,骏府中的亭台馆阁,金碧辉煌,淡化成一幅黯然失色的幻影,曾经的恩怨情仇都可以抛诸脑后,让它随风而去。
走出树林,一条羊肠小道横在面前,一端向上没入林深茂密处,另一端蜿蜒下行。玲打算沿路下山,再向北走,去北海道,钢牙给她的杀生丸大人的最后讯息是北海道的海边。一低头,却看到路旁草丛中盛开着一簇蓝紫色的桔梗花。玲蹲下身,把那株植物看了又看,的确是桔梗,不过桔梗的花期在炎夏,为何提早了一个季节。她四处察看,在不远处又发现了一簇。看来山林里确实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是否和她有关呢?玲决定先弄清楚再走。
越往林木深处,这种反季节的植物就越多:紫苏、忍冬、黄芪、杜若、白芷、党参、五味子……清一色的都是药材,不同地域,不同习性,不同花期,却都生长在一起,层层叠叠、挨挨挤挤,竞相开放出最绚烂的花朵,草丛中还不时能看到灵芝、当归、人参等及其罕见的珍稀药材。玲在金刚山时,跟随悬壶法师外出采药,翻山越岭跋涉三五日,所得到的还不及在此地随便挖上一锨。玲惊得口瞪目呆,非但没有欣喜,反而隐隐感受到不祥之兆。
密林的背后是一块开阔地,开满了大片蓝紫色的桔梗花,微风拂过,花朵随风摇摆,宛如平静的湖面上起了层层涟漪,美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花海中央是一株高大的神木,合抱的树干笔直地伸向天空,树下盘膝端坐着一个人,身穿一件土褐色的僧袍,那颜色与树干相似,不细看还发现不了。
然而玲对此人非常熟悉,一眼就认了出来。
“悬壶法师……”玲穿过花海,飞奔到那人身边:“悬壶法师,真的是你吗?你怎么在这里?”
悬壶法师抬起头,对玲和蔼地微笑着:“玲,你来了。”
玲跪坐在悬壶法师面前,一年多不见,悬壶法师还是老样子,一身粗布衣服,相貌朴实,像个普通的庄稼汉。在他身边,玲就感到有了依靠,任何事都不用担心。
“悬壶法师,桔梗花怎么会在春天开放呢?密林里有数不清的珍贵药材,多得难以想象,怎么会有这样的奇迹?”
“它们来送我一程。”悬壶法师看着桔梗花,满脸的慈祥,仿佛这些花是他心爱的孩子。
“什么……它们来送你一程?它们为你而开放吗?悬壶法师,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玲,你何必知道?”
“悬壶法师,我一直把你当作恩师看待,请你告诉我吧。”
“说来话长。好吧,趁我还有一点时间,就跟你说说我的故事。我不是金刚寺的僧人,我的真名叫药仙鬼,负责掌管山林里的药材。每日,我在山中游荡,与花草树木为伍,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年。
有一天,我来到一处山岭,只见那里山势险恶,阴森冷寂,鸟兽绝迹。我心中奇怪,在山前山后转了一圈,发现遍地都是有毒的植物,常见的药草一根也没有。我决定改变哪里的环境,便在向阳的山坡上开垦出一块荒地,种植了大片的药材,只待它们成活后,便可移植到山里。有用的药草繁殖开来,自然会抑制毒草的生长,环境就会逐渐好转。一天中午,我从山里回来,看到药田里一片狼藉,所有的草木都被连根拔出,扔得满地都是。
我气坏了,大声喝问:‘是谁干的?快滚出来。’
一抹鲜艳的颜色在树丛中一闪而过,一个女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眉目鲜明,雪白的脸上罩着一层寒霜,冷冷地瞪着我。
我问:‘是你干的?’
‘是啊。’她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是谁?为什么要毁我药田?’
‘我最讨厌药材了,一见到就生气。’她边说边伸出脚尖将一株龙胆碾得稀烂。
‘住手!’我气极了,冲上去推开她。她灵巧地避过,转身一脚把我踹倒在地。她轻蔑地看着我灰头土脸的样子,冷笑着说:‘好没用的家伙,还敢到我的地盘上撒野。好好听着,我叫毒仙鬼,负责掌管山林里所有的毒物。这次只是给你一个警告,下次再让我碰到,就取你性命。’说着,扬长而去。
她走后,我把满地散落的药草收集起来,它们都是我的宝贝,看到它们支离破碎的样子,真让我痛心。不过我生性软弱,从不与人争斗,虽然我并不怕她,但还是忍气吞声地离开了。
我跑的远远的,寻了一个僻静之处安顿下来,继续栽培我的药材。这样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我的警觉刚稍稍放松,就又看到她出现在我的药田里。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急忙跑过去。
这回药田还是好好的,她蹲在田间,将药材一株株仔细看过一遍,笑道:‘又多了几个新品种,你倒是真够勤奋的。’
‘你又想做什么?’我警惕地说:‘这里可不是你的地盘了。’
‘谁说的。’她扬起头,‘天下的山林都归我管。’
‘你不要太过分了。’我威胁说,‘你再敢动我的草药,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是吗?’她嘲笑着,‘你能把我怎么样?你又打不过我。’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是药仙鬼,掌管药材,我是毒仙鬼,掌管毒物,药和毒可是势不两立呢。到底是你的药能解我的毒,还是我的毒能制住你的药呢?’她一下蹦到我的面前,‘不如我们来比试一番。’
我不胜其烦,只盼她快快离开,冷冷地说:‘我不和你比。’
她不理会我的冷淡,只顾自己兴致勃勃地说下去:‘我在你旁边也开一块田地,种植毒草,我们时常比一比,看谁的东西厉害。’
我吓了一跳,忙说:‘我说过不和你比的,你还是快走吧。’
她笑眯眯地说:‘你想赶我走,可没那么容易。我就是要呆在这里,你管得着吗?’
我见她不可理喻,不和她多费口舌,自己回到屋里关紧大门。我想她不过是年轻好胜而已,只要不理睬她,日子久了,她觉得无趣,自然就会离开。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看到离我的茅屋不远处,果真结了一座小木屋。我每日早出晚归,时常见到她红色的身影在田间忙碌。我习惯独处,现在有了邻居多少有些不适应,但她不来烦我,我也不好说什么。然而,这样平静的日子没有维持多久,当她的毒草蔓延到我的田边时,她也敲响了我的门。通常是提着一只下了毒的野兽,扔到我面前。我看不得那些畜生痛苦挣扎的样子,忍不住出手救治。若我轻易治好了,她便不悦而去,若我面露难色,她便欢呼雀跃,拍手说:‘怎么样,救不了了吧。’
我生气地斥责她:‘你真是太狠毒了。’
她睁大眼睛,无辜地说:‘我是毒仙鬼呀。再说,不过是几只野兽罢了,我不杀它们,它们迟早也是要死的,有什么区别呢。’
我懒得与她争辩,板着脸转身不理她,她嬉笑着凑上来:‘咦,你生闷气的样子还真可爱呢。’
我正色道:‘请你放尊重些。’
她涨红了脸,跺着脚说:‘你以为我稀罕你吗?追我的人多着呢。’
‘那你快跟他们一起去吧。’我把她推出门,‘别来烦我了。’
她生了气,果真不来找我了。没过多久,各种山精树怪纷纷前来,群星捧月似的围绕着她。僻静的山谷变得热闹起来。她身边的伴侣走马灯似的变换,我记得有一个青衣的笛手,相伴的时间最长。当他吹响笛声时,清风不再吹拂,河水不再流动,山中万物都停下来侧耳倾听。我看到毒仙鬼甜美如花的笑颜,心想她应该不会再来找我麻烦了。”
药仙鬼说着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玲看到他面色灰暗,神情疲倦之极,忙劝道:“法师,你身体不好吗,快歇会儿,不要再讲了。”
药仙鬼摆摆手:“现在不讲,以后再没机会了。这些都是久远年代的事情,久远到我以为自己已经全部忘记了,没想到仍留在心底,清晰如镜。她的一颦一笑,还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
一阵轻风掠过,药仙鬼身上好像少了些什么。
“然而好景不长,她突然将身边的追求者统统赶走,继续来纠缠我,我无法忍受,一天深夜,悄悄地溜走了。此后我辗转了很多地方,不论走到哪里,她都会追过来,变本加厉地折磨我。我几乎要崩溃了。后来,我来到金刚山,这座佛法护佑的山脉,妖怪是进不去的。奇怪的是,对我并没有太大影响。我在山里住了一段时日,再也没见到毒仙鬼出现,心中庆幸终于摆脱了她。从此我只在山里游荡,虽然地域有限,日子却也清静悠闲。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年,我的警惕之心也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渐渐放松。
那天,我在外采集药草,不知不觉出了金刚山的地界。忽然,红影一闪,毒仙鬼拦在我面前,幽怨地瞪着我。我后悔不迭,觅路而逃,她拔出一柄精钢剑,一下子就封住了我的去路。
‘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她说:‘别以为躲在金刚山就能逃出我的手心。’
我说:‘你想怎么样?’
她突然改变了态度,柔声说:‘我们在一起不好么?天地那么大,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当时气不过,狠声说:‘我宁愿死了,也不跟你在一起。’
她没有像过去那样闹腾,只是淡淡地说:‘你就那么讨厌我吗。好吧,我们最后比试一场,若我赢了,你永世不得离开金刚山,若我输了,你今后必须陪伴在我身边。’
我说:‘这算什么比试,不管输赢我都没有任何好处。’
她说:‘这可由不得你。’
她的手里突然出现一个瓶子,深碧色的液体,仿佛有妖魔隐藏在其中。
‘这是我配置的最厉害的毒药,你有办法解吗?’
她一仰脖子,就把那瓶毒药喝了下去,然后她就像一片落叶,无声地飘落在地上。
我连忙扶起她。那确实是天下最厉害的毒药,我一触碰到她的身体,就知道我解不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喊着,感到从未有过的惊惶。
她微微笑着,眼神凄楚:‘我在山外等候了一百年了,三万六千五百个日日夜夜,我绕着金刚山走了无数圈。你知道无望的等待是什么滋味吗?我早就想一死了之,不再受这种痛苦折磨,但是我还是想见你最后一面,听你给我最后的答复……’
‘我没法解开,怎么办?快告诉我谁能解,我带你去。’我急道。
她笑了:‘这是我的杰作,天下无人能解。你认输吧。记得我们的约定,千万不能离开金刚山啊。’
‘你这傻瓜。’我骂她,心里焦急万分,却无法可施。
‘抱抱我。’她说。
她的脸白得透明,身上的红裙失去了颜色,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她不再是那个强悍的毒仙,而像一个可怜的小女孩。我心一软,把她紧紧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