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无战事
我一直很奇怪，战争的存在，对男人而言，其真实的意义。
这场仗已经打了二十年了。被炮火洗礼过的大地，失去了一切生命的迹象，即使是这样所谓的——春天。红的花，绿的柳，只能在梦中出现，或许再过个几年，梦中也将只有灰色一片。本该这个季节在树间枝头闪烁着的生命之绿光，被白晃晃阳光下弹头泛着的铜黄所取代。
躲在地下掩体里，等待死亡。敌机低空掠过的轰鸣已不再引起我们的神经紧张，相比之下，淅淅沥沥没有停过的酸雨更令人讨厌。在无休止的战斗中，比肉体更先被腐蚀掉的神经，在缝隙中渗出的滴答滴答水声中慢慢崩溃。
即使这样，我身边这个男人，仍然在唱歌：
“花儿哪去了，姑娘们摘去了……姑娘们哪去了，小伙儿带走了……”
低沉的声音，和着水滴的节奏，在阴暗潮湿的地底慢慢蜿蜒。唱着唱着，他突然停下来，朝我咧嘴一笑：
“好听吗？”
即使是这样勉强可辨身影的光线下，还是可以看见他白森森的牙。这个人，是个异类。初见他时还只是跟枪杆差不多的高的小孩……
“以后你就是他们的队长了。”长官是这样对我说的没错。
“开什么玩笑，就没人到让小孩上战场吗？”将嘴边的烟头重重丢到地下，用脚狠狠踩了上去，转了转鞋跟，“快点让他们回家吃奶去。”
“我们不是小孩。”
“是吗？”我一把揪起这个不听话的小孩的，狠狠地瞪着他……该吓得尿裤子了吧。
“放开我。”
“哼，这是杀人的活，你大概连枪都拿不稳吧。”我把他摔了出去。
他清秀的脸上沾满了尘土。慢慢站起来，拔出了一把小刀。
“干什么？谋杀长官？”我轻蔑地冷笑起来。
刀锋深深地扎进了手臂——孩子的手臂——鲜血开始汩汩地冒出。
“我不杀自己人。”他笑了，“但不表明我不会杀人。”
这种笑容，令自以为所谓“恐怖”的神经早已坏死的我，背脊开始发凉……
过了多少年了？残酷的拉锯战令这片废墟被称为“巴诺士绞肉机”，我的手上站了多少人的血，已经是无所谓的事了。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见过比他更残酷的战士，一个天生的嗜血者，为了战斗而存在的战士。他的勋章和军衔随着战争的升级和伤亡的增加而累计，现在已经是我的长官了。讽刺的是，前线的战士就算获得堆积如山的勋章，也命中注定要在这阴沟般的地洞里等待出击。
可他还笑得出。好像这战争是为他一个人而存在的，他简直在享受其中的乐趣。
“蛮骨，那个蛇骨，还没醒？”
“哈，那个家伙呀，谁的像死猪，由他去好了。”伸伸懒腰，他还是猫着身子向另一边去了。
他绝对是在享受战争的恶魔，不然还会有谁傻到将战场上将死的人捡回来养着？这不是饲养流浪狗的和平年代，也不要跟我说蛮骨是什么慈悲的天使之类话。就我的估计，他只有可能是嗅到了同类的味道——只有这个可能。小分队发现蛇骨那天，他的周围有不下三十具敌方尸体，靠近他的尸体全部像是被肢解一般的屠杀，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用手中弹匣的空空的枪做到的，难道就凭那把砍弯了的刀？除了蛮骨，我再也没见过这样的杀人机器……
“死了吗？”蛮骨用脚尖踢了踢血泊中的人。
那个人没动。
他慢慢俯下身子，抹去那张脸上的血污。
“咦？是个女人？”
开什么玩笑，杀了这么多人，会是个女人吗？我在尸体堆中搜寻可用的弹药或食物。即便是我，也对现场的惨状暗自惊心。这是女人做不出的。
蛮骨撕开了那人的衣服。
“哦，是男的呀。”他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带回去吧。”
蛮骨就是这样将蛇骨带了回来……
多一张嘴就意味着每个人的定额配给要相应减少，这在战争中是个原则性错误。然而没有人敢反驳蛮骨，他是冷血而无敌的。蛇骨所在的部队应该早已全军覆灭，被后勤长官一笔勾销了吧。这个包袱以后就要我们几个背起来了，最初的忿忿已经随酸雨的侵蚀不再。
“醒了？”
“嗯，好饿……”
“没有吃的。”
“真无情。”
接着从黑暗中传出的是喘息声。
同性恋在军中不是什么新奇事，动物性的本能随血腥和暴力不自然地显现。但是蛮骨过去从来没有这种需要。简单地说，他不需要任何人，因此他也就比任何人强。所谓需要，也许就正是某方面软弱的变相体现。
但是这样的蛮骨竟然接受了蛇骨……
这个家伙长得真的不是一般的好看。这样的男人呆在军队里绝对是他上辈子造了孽。在昏黄的应急灯下给他做伤口处理的我心里怀着幸灾乐祸的变态心理，手下却不敢有一丝马虎。
“嗯，要把牙撬开灌点吃的才行。”我拍拍手拿出了钳子。
“我来。”蛮骨伸出一只手拦住了我，顺势接过碗喝了一口米汤含在嘴中。接着，我看到了不可致信的一幕。他俯下身体吻上了那人的嘴。
不知道应该作出怎样的反应才是正确的，反正我就站在那儿看着蛮骨一小口一小口用嘴将整碗米汤送进了那个男人的肚子。能吃东西就说明暂时死不了了，不过半死不活的同样难受吧。
“怎样能让他快点恢复？”
“这个，能做的只有勤清洗换药，再做些复健的，不过……”
“知道了。”
于是蛮骨每天给他擦洗，换药，甚至按摩——用队上少得可怜的一点净水和药品。
“他大概是迷恋上那家伙了。”
“嗯，说不定是杀戮太多也想成一回佛。”
“扯，猪也能飞了。”
“那小子确实长得漂亮。”
“你也像试吗？活得不耐烦了。”
这样的无聊扯谈一直延续到那家伙清醒那天。当他奇迹般的睁开眼时（我们每天都在睡前赌他明天会不会挂了），每个人都被一双清澈的眼睛定住了魂。
“好，总算没死。”蛮骨一把推开我们，“喂，记住，你是我的。”
那个家伙送了蛮骨一纪结结实实的平青眼。
“开玩笑。”他做起来想走。哦，恢复得不是一般的好呀。
蛮骨伸手将他压在了行军床上。
“听清楚，你·是·我·的·人。”他用手抚摸上了那张漂亮的脸。
“啪——”
于是目瞪口呆的我们几个看到我们不可一世的老大吃了个大耳刮子。而且，嘴角流血了。哦哦，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竟然还有这么大力气，难怪能一个人处理掉几十名全副武装的人了。他并不像看来那么嫩呀。
“嘿，有意思。”蛮骨抹去了嘴角边的血丝。
“你们几个出去。”
是吗？精彩镜头就不让看了，狡猾呀。
隔着厚厚的防弹铁门，我们竖起耳朵，除了零星的撞击声什么也没有。
门打开了，乱七八糟惨不忍睹，蛮骨和那个家伙四仰八叉躺在地板上，蛮骨大口大口喘着气。我望了始作俑者一眼。完了，半个月的药品、水和粮食算是白用了。
“放心，为了留着他的命我很辛苦地费了一番功夫。”这我相信，绝对比干净地笑了他的脑袋难了N倍，可是善后也都归我们了。
“喂，小子，你的名字？”
“蛇骨。”
“做我的人吧。”
“你做我的人还差不多。”
在这个叫蛇骨的人第二次清醒的时候，这样一段对话被长时间的接吻封存了……
对长期处于和平而麻木的人来说，一些鲜血的刺激能令其找到些生存的感觉，反之，对长期处于战争而麻木的人来说，短暂的拥抱也能提醒起活着的记忆吗？像蛮骨和蛇骨这样两个人在一起应该也只是为了类似的理由吧。因为相似而靠近，就像旅途中快冻死的人突然找到另一个差不多的人，相互依偎着取暖。
“不过另一个也不能先死掉。”
“需要保护的话就没意义了。”
在我发表感慨时他们俩一唱一搭得走了出来。确实，从来就只存在着互相利用吧，蛇骨对蛮骨来说确实是个不用担心的搭档，从他跟我们一起作战的几场战斗中就可看出，手段之准确，冷酷，是不逊蛮骨的。当然我认为我们分队几个在战场上都是够冷血的了，因为这是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可是蛇骨的残忍和他的长相差距太大，以这张脸去迷惑敌人再斩而杀之的高级战术就远非我们几个可及的……
“蛇骨。”
“嗯？”
“用不着每次都牺牲色相吧。”在蛇骨又一次假装楚楚可怜将敌人诱进我们的包围圈被一举全歼后，蛮骨有感而发。
“哦？”接着我看见蛇骨将手环上了蛮骨的腰。
“吃醋了？”
“是呀。”蛮骨一本正经地点头。接着我看见他们俩人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
因为蛇骨的来到，蛮骨确实好像有所改变了。
昏暗狭窄的地下掩体里谈不上什么私人空间，但是蛮骨和蛇骨的世界里就只有他们俩个人，看他们俩的头凑得越来越近，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知道其他几个家伙在干什么？”我站起身弯腰向地道另一头走去。
“呵呵，有人不好意思了。”
“嗯，不管他。”
“呀，轻点。”
我的耳根在发烧吗？开什么玩笑，我这样的老兵什么场合没见过？可是——
毕竟是春天了。灰的天，蓝的雨，死神统治的战场中，有一个可以将身体信赖交付的温暖怀抱，真是令人羡慕呢。
收音机里传出嘈杂的声音：
“据军方发言人声称……战争仍将继续……顽强……抵抗……胜利……终将属于……”
“下面播放一首歌曲——”
花儿哪去了，姑娘们摘去了……姑娘们哪去了，小伙儿带走了……小伙儿哪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