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从漫长的睡眠中苏醒过来。潮湿海浪的气味,温暖的阳光的气味,在波浪抚摩海岸的轻柔声音里,一阵阵袭来,带着点慵懒的气息。金色笼罩了他一脸一身,略带着微微的红色。那是悲凉的血的颜色,却是沾着温暖,沾着默默的守护的心愿,将他包裹在没有尽头的安谧祥和之中。
他暗紫色的瞳孔中,便多了些生命的颜色。清淡的颜色,像是清晨散不尽的薄雾。闭上眼,再次睁开它们时,便轻而易举地有了坐起来的力气。
那个长发的影子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他面前,正对着他,却将脸埋没在金色的光晕下唯一的黑暗中。他的身后,是一轮艳丽得让人觉得硕大的残阳。
“我一直在这里。”那个长发的影子说。温柔的嗓音,从阴影中传出。似乎是被声音牵引着,他走出了黑暗,“一直都在,等着你。”
被夕阳浸润的金色瀑布。这是唯一能够形容那头瑰丽长发的句子。
映在暗紫色瞳孔中的金色瀑布,他似乎能够感觉到熟悉。亲切而又心痛的感觉淹没了他。看着眼前温和地笑着的男子,眼睛里竟不知不觉地溢出了泪水。
(你是谁?)
想要问出来,却无法开口。他不自觉地担心,问出这样的话,是否会让眼前的人收起那抹笑容。而他,还想要继续看下去。
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男子又笑起来,走近两步,向他伸出了手。
好象是一个亘古不变的誓言。
(二)
初夏的黄海,氤氲蒸腾,在离地不远的地方描绘着模糊而诡异的图腾。图腾扭动变幻,透过之上浓密的树阴,在枝叶的罅隙中可以隐约看见天上的酸与。他们与图腾跳着一样的舞蹈。
母亲把他送到里祠门口,他回头乖巧地看着母亲。
“那么,我走了,母亲。”这么说着,便把母亲手上提着的小包袱接了过来,随手甩到了身后。
中年的女人笑着帮他理好额前浸了汗水的头发,点了点头,便将他推出了里祠之外。那个瞬间,她眼睛里的担忧烙印在了孩子暗紫色的眼睛里。
然后,里祠的门慢慢合上了。他的身后传来古老的歌谣,唱歌的女人压低了声音,但歌中夹杂的凄凉的泣声仍然重重地撞击在他的耳膜上:
“葳蕤凌风竹,
寂寞离人觞。
怆怀非外至,
沉郁自中肠。
远行从此始,
别袂重凄霜……”
这是出生在黄海的朱旌的传统,无论男孩女孩,长到十岁,便要离开里家,独自在黄海中生活一个月。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在里祠中学习如何在黄海中生存,十岁时,他们中的大多数已清楚地记住,黄海中何处有能够饮用的水源以及其他简单的生存技巧。然而仅凭这些仍然是不够的。在这一个月中,他们必须自己寻找食物,躲闪开妖魔的攻击,随机应变地处理各项会对他们的生存带来威胁的事情。在这样严苛的环境中,能够活下来的孩子,才能够被认定为成年的朱旌。
黄海的生存法则,残酷的角逐。在这个为天纲所遗弃的地方,一代又一代人经历着亲人归来的喜悦,或是承受着一个月后里祠门口空空如也的悲哀。这些却是朱旌能够生存至今的法宝。
(母亲,我会成为让你骄傲的朱旌的。)
这么想着,这个年幼的孩子咬住了嘴唇,深深地咬着,直到即将渗出血来。他猛地松开口,黄海里是不能让自己沾染上一丝一毫血腥的,他从小就知道。
握了握拳,他向着黄海深处跑去。
女人含着啜泣的声音的歌,依然凄凄地唱着……
(三)
他从没想到过,平时听起来轻柔得好象母亲低语的树叶悉蔌声,竟能让他感到这样恐惧。
他有些惊慌失措地穿梭在灌木的阴影里,离开里祠时的雄心壮志已飞到九宵云外。
黄海有几个月没有下过雨了。还在里祠时,每当遇到大旱,里木上便会有晶莹的水滴凝结,所以他从来没有受过四处寻找水源之苦。黄海中没有野木,他是知道的,然而他却没有料到,连续去了几个从小便烂熟于心的水源位置,所面对的却是干涸的河床或是干燥的枯井。
只剩下最后的希望了。虽然曾经被老师告戒,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去那里。在他看来,“万不得已”也无非是现在这样了。
“水……”他嗫嚅地念着,像是一个在沙漠中长途跋涉的人。
徘徊在头顶的酸与忽然向他俯冲下来,风声开始变得急促,带着腥臭与力量。
他本能地向灌木低矮之处逃去,想缩在酸与够不到的地方躲开袭击。
可是那只妖魔还是看到了它。婴儿般的叫声越来越近,他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母亲,对不起……)
时间在瞬间凝固了,然而没有预想中的袭击。空中传来翅羽划过的金属摩擦声与蛇体扭动的嘶嘶声。
疑惑地睁开双眼,却看到了让他愕然的景象。
原先想要袭击他的酸与,此刻与一只蛊雕纠缠在一起。蛊雕似乎是将酸与当成了食物,在它猛扑下来时顺势用爪紧紧地抓住了酸与,爪尖毫不留情地刺进了酸与的身体。酸与不堪痛苦地扭动着,暗红色的血一滴一滴地滴落在灌木上。在他的注视之下,酸与蛇体一挺,咬住了蛊雕的咽喉。蛊雕凄厉的叫声撕扯开黄海淡黄色的天空,与此同时,爪子却抓得更加紧了。血带着隐约的腥味,稠密地落到地上。这两只妖魔都已到了生命的极限,不久,酸与停止了扭动,头耷拉下来。而蛊雕也松开了爪,任凭酸与向地上坠落,它似乎想要飞走养伤,但扑腾了两下翅膀后,也疲惫而沉重地摔落下去。
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得救了。黄海向他拉开了残酷的幕布,伤害他的同时也保护了他。作为代价的,是两只妖魔的生命。而他并不懂得怜悯。
奔跑再次开始,他必须远离这个弥漫了血腥的地方,大批的妖魔就快找来了。
(四)
在看到水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幸运。
那样透明的溪水,在淡黄色的天的映衬下,依然没有改变淡蓝的色质。即使非常浅,它却确乎成为了大旱中黄海生灵唯一的生命之源。
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危险。他在与妖魔同处饮水,即使它们现在不在,也随时可能过来。然而见到水的喜悦冲散了这一切,他只感到疲惫与干渴汹涌地袭向他。俯下身,捧起清冽的溪水,大口吞饮起来。水带着略微的苦涩,但他不在乎。
也许是刚才的血腥味将妖魔引离了水源,他疯狂地饮着,竟没有妖魔来到溪边。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腥臭的气味又一次袭来,他警觉地转身,却见到了身后灌木丛中萤绿的两点。
那是天狗的眼睛,似乎只是悠闲地向溪水边靠近,他全身的细胞都紧张起来,一步步向后退去。
天狗是妖魔中嗅觉颇差的一种,但力量却几乎是最强的。他必须小心让它发现自己。脚下滑了一下,他扭头去看,却发现无处可退了——如果退入溪水,踩入水中的波浪声反而会加速它发现自己。
绝望再度侵袭过来。死亡也许并不可怕,那终究只是瞬间的。可怕的是,他要一步一步看着自己走向死亡。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神敕明敕,天清地清,神君清君,不污不浊……”坚定的男孩子的声音。
在他震惊的短暂时间内,一头金发已飘然垂在了他面前。庚时的阳光撒落在那头金发上,光影轮转下好象波光的粼粼。
天狗停住了。好象被什么吸引了一样,它抬起头,正视着男孩的眼睛。
金发的孩子似乎也在看着它。
一切都静得好象没有生命的样子。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也同样清晰地听到背对他的孩子那镇定的呼吸,天狗粗重的喘息。他不敢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男孩身后,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的一人一魔。
习惯了这般安静的他,猛然间被男孩再次发出的声音惊吓到。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神敕明敕,天清地清,神君清君,不污不浊,鬼魅降伏,阴阳和合,急急如律令!降伏吧,魅槊!”
如同奇迹一般,天狗萤绿色的眼睛中见不到一丝杀气,它慢慢从树丛中走出,走近男孩身边。男孩伸手抚摩它红色的大脑袋,它也顺从地在他掌心蹭着。
他看呆了。男孩转过身来,温和地问他:“你想要摸一下吗?”
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那只被唤作“魅槊”的天狗现出不情愿的表情,金发的男孩瞪了它一眼,它乖乖地低下头来。
“他刚降伏不久,好象还不是很听话,”男孩伤脑筋地说,然后释然地笑起来,“不过没关系,你摸吧。”
他疑虑地走向前去,紧张地触了一下天狗的头,急速地收回手。
“不要怕啊,他不会咬你的。”男孩爽朗的笑声。他这才发觉,金发的孩子除了温柔与坚定外,还有这样的一面。
他坦然地用手去抚摩天狗了,天狗也舒服地晃动着脑袋,完全没有了刚才的不满。
觉得很开心,就这样笑了起来。
那男孩俏皮地说:“喂,笑起来很好看的那个,你叫什么呢?你们都是有名字的吧?”
“竹煌,你呢?”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金发孩子迟疑起来。半晌,才答:“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你父母没有帮你取吗?”
“我……没有父母。”男孩落寞地笑了,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恍然大悟地说,“对了!我有她嘛!魂裟!”
一个女子,被翅膀包裹着从他影子中浮现出来。翅膀松开时,他看到了她雪白的皮肤,覆盖着绿色孔雀羽毛的手臂,以及头上宛若山羊的巨大犄角。
“是人妖呀!”他兴奋地喊。人妖是罕见的妖魔,很少能够见到。
男孩和女子似乎都不喜欢听到这个称呼,皱了皱眉,男孩纠正道:“是女怪,她就像我母亲一样照顾我。”
他觉得自己有些懂了。曾经是听说过战争中被遗弃的孩子为丧失幼子的妖魔抚养长大的事。
“呐呐~帮自己起个名字吧,我也好称呼你呀~”他充满期待地说。
男孩望了一眼淡黄色的天,温柔地说:“你的名字里有煌字,我便跟着你取吧。叫煌聃,如何?”
(五)
认识煌聃后,他忽然觉得徘徊黄海的日子并不是那样无聊且危险。
每天夜里他都不可以安睡,那是妖魔四处活动的时候,夜幕的遮挡更易让睡着的他感觉不到潜伏的危险。他习惯了在夜色中睁大双眼观察四周,一有风吹草动变立刻离开。在这样的四处躲闪中,他也了解了哪里有可以吃的果实,哪里妖魔密集尽量不可以去。而煌聃总是在白天出现,他不知道那金发的孩子为何能够那样轻而易举地找到自己,但他很满足,他可以安心地趴在煌聃腿上睡觉而不怕妖魔的袭击。每当这个时候,魅槊和魂裟便会从煌聃影子里出来,魅槊会用翅羽蹭他的脸,让他痒到笑醒过来。
最近的黄海,常常会见到人的踪影。他很想兴奋地跑过去,但每次都被煌聃拽住。这么长的时间下来,他的衣服已经褴褛不堪了,而煌聃更是用悲伤的眼神看着那些人。他们俩坐在高大树木的阴影里,默默地看着那些人挤在一起,警惕地环顾四周。有时,那些人会受到妖魔的袭击,煌聃便会把他拉到魅槊上,飞快地溜走。
“你为什么不救他们呢?”他天真地问。
煌聃无奈地看着他,笑着说:“他们人太多了,我应付不过来。”
如果可以,他就想这样留在黄海,不要再回到里祠了。回去了的“成年”黄朱,就要开始系统地学习知识,而很少再接受生存指导了。直到每月的望月之日,他们才有机会再次离开里祠。那也许是为那些在黄海中吓坏了的孩子所定的“仁慈”规矩,可是现在,只要他一想到这个,就无端地感到厌恶。
然而夏至日到了,他必须要回到里祠去了。
“我不回去就好了。母亲认为我死了的话,我就能留下来了。”他甚至这么说。
(让母亲为自己骄傲的愿望呢?)
他使劲地摇着头。想要摆脱母亲的困扰。但是瞬间的犹豫,全看在了煌聃眼里。
“可是我要回去了哦,”煌聃笑着说,“有事情要处理。”
他落寞地低下头,煌聃用手指弹了下他的脑袋:“别担心,我夏天过了一半就回来。”
他似乎恢复了点精神,大声叫道:“好痛啊!”
煌聃大笑起来,然后他边笑边喘气地说:“那我给你点补偿。”
“什么补……”还没有问完,他便已经呆住了。
煌聃凑近他,温暖的嘴唇在他额上轻点了一下。
“好了,乖乖回家。”金发的孩子认真地说,“呐,一个月后的望月之日,我会在这里等你的。”
(六)
里祠门前,母亲已经在焦急地张望着了。
他们躲在树木的投影里,远远地看着。从黄海中的某个地方传来隐约的钟声,也许已经到戊时了。
煌聃循着钟声回头,皱着眉观望着。他也抬起头望着煌聃。
“快回去吧,她在等你了。”煌聃转回头,注视着他,就像在看一个被自己宠着的孩子。
他顺从地点了点头。为了不让泪水流出来,他竭力抵制住心低回头的冲动,向着母亲那里奔去。
母亲看见了他,尖叫一声张开双臂,在他跑到面前时,便一把搂住他,紧紧紧紧地拥着。她那头被泪水沾湿了的长发磨蹭在他脸上,让他脸上湿漉漉的。他一动不动,任由母亲抱着,然后偷偷地转过头,想再看一眼煌聃。
可是刚才他们站着的地方,早已没有人了。干燥的风扬起草屑,绿色的影子漫天飞舞。
他重新将头埋在母亲怀里,母亲身上散发出浅淡的香气,让他觉得很陌生。
“还有多长时间才到望月呢?”他坐在祠堂前的台阶上,摇晃着双腿,自言自语。月亮一日日变幻,却总是不到他期待的那天。
“一个月。”女孩从祠堂里走出来,抱着几本线装的书籍,几步跳下台阶,坐在他侧前方。
他歪过头看着女孩。女孩有着一头微卷的深咖啡色长发,她的头发很厚,阳光照进去就似乎再也反射不出来。看着这样的长发,他常常想起几乎是完全相反类型的,那头金发。
回忆的温馨被女孩故作成熟的声音打断了:“竹煌!我告诉你哦,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是我们哦~只是老师还没有告诉我们而已。”
他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她是里宰的女儿,从小就被宠着,又因为喜欢读书,被大人们看成乖孩子的典型代表,却又都担心她能否承受住黄海的考验。但她确乎是回来了,疲惫而带着胜利的笑容站在里祠门口。这样一来,她更成了德才兼备的模范。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最近却常常跑去老师的书房,找些他们都没看过的书看。那些书是老师以后才会教给他们看的,迫于女孩的特殊身份,才允许她私自去看。
“当然还有其他人的。”他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外面还有十二个国家,那里有很多人。”
“我不是指这个呀!”女孩看见他漠不关心的样子,有些急了,脸涨得通红通红的。
“那是指什么?”
“不是人的存在!!也不是妖魔!!”她几乎是大叫起来。又似乎是怕被别的孩子听见,压低了声音:“还有一种叫麒麟的生物。”
“麒麟?”
看到他稍微有些心动的样子,女孩得意地笑了:“是呀!就住在黄海里的一座大山上,被很多漂亮的仙女服侍着。好羡慕他们呀!”
“哦。”他又低下头看着脚尖。原来是小女孩憧憬好日子的幻想。
那孩子自顾自地又皱了眉,又同情地说:“可是他们必须帮那十二个国家选王,选了王后就搬回他们自己的国家住。然后呢,如果那个王是大坏蛋,他们就会死掉。真可怜呀,自己又没有什么错,就那样莫名其妙地死了,可惜了……”
他依然只是看着脚尖。
“喂喂,我看过麒麟的哦~”女孩凑到他面前,带着一脸的执著与骄傲,“是很像马的动物,全身都是金色的,阳光下会闪着耀眼的磷光。我在黄海的时候,有一只正好从我头顶上飞过去。虽然快得只能看到影子,但真的好漂亮呢。”
(金色?)
这个词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听说啊,他们也能转变为人形,那个时候,金色的棕毛就好象是头发一样,长长的,一直垂到腰上。十二国里那样的金发,是只有他们才有的呢!”
(只有他们才有的金发?)
他蹙起了眉,不再答理处在兴奋中的女孩,就那样沉默地坐在台阶上。
(七)
他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期待望月之日。然后,时间不紧不慢地流了过去,月亮的轮廓一天天圆滑起来。
如水的月色。顺着月光看上去,可以看见即将盈满的月晕。
跟母亲打了招呼,他悄悄推开了里祠的门,闪身出了里祠,又快速地将它合上。
他靠着门,松了口气。
(这样就甩掉那个麻烦了。)
早些时候,那女孩闹着要和他一起出门。他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又本能地觉得不能让她看到煌聃。于是他保持着微笑,既不点头,也不明确地拒绝。直到女孩悻悻然地走开,回到家,才突然决定提早离开。
天还没有亮。煌聃还没有来吧?
他想错了。远远的,便能够看到那头金发的飘扬。
他觉得血液在血管里流动起来了,带着汩汩的声音,那些血液中的细胞,便轻轻跳起了舞,敲击着血管,发出只有他才能听见的清脆声音。
想要呼唤煌聃的名字,刚张开口,却有夜风灌了进去,呛得他不敢再尝试着喊。
一脸狼狈地到了煌聃背后,像孩子一样,想要拉扯他挽了金丝边的衣角。嘴角似乎透露着狡黠。
“你倒是提前来了呀。”煌聃并不回头,平静的声音倒是吓得他缩回了手。他吐了吐舌头,身前的男孩回过头来把他的黑发抓得乱乱的。
“这样可爱多了~别把自己弄得那么正经嘛~”金发孩子顽皮地揉搓着他的头发。
“不要闹了呀!”他大笑着用手去挡,头也四处躲闪着,却怎么也逃不过煌聃白皙的手指。
太阳在他的笑声中跳出了黄海的地平线。又一片淡黄的天空,好象初次见面时的一样。煌聃的长发在阳光下闪烁着,让他想起女孩的话。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煌聃!”
“恩?”煌聃停住了动作,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他想知道一切:煌聃到底是谁,是不是那种被称呼为麒麟的神秘种族,是不是要选王,是不是要离开黄海不再回来。但在听到煌聃说“恩”时,所有的勇气全都没了踪影。
“我……我是想问,魅槊在哪里,好久没看到它了。”
(八)
这天晚上,他执意要煌聃送他到里祠门口。
“被看到了怎么办?黄朱是不希望自己的里祠被其他人看见的吧?”
“可是,你早就知道它在哪里了呀~你那么常来往于黄海的,就是我没带你去过,你也知道的吧?”
煌聃叹了口气,作出很遗憾的样子:“不知道!我只来找像魅槊那样的妖魔而已。”
(是使令吧……)
他悲哀地想,与煌聃亲密无间,却要在他死后吞食他躯体的妖魔。但他依然拉住了煌聃的手,充满期待地问:“就送一次,好不好?”
煌聃看着他的眼睛,清澈得像天狗出没的溪水,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竟在他眼神的注视下点了头。
有人站在里祠门前。即使天色已晚,他依然立刻认出了那头深咖啡色的长发。
他立刻转过身,想把煌聃往树林里推。但已经晚了,女孩看到了他,生气地狠狠瞪他,然后很快地跑了过来。
她似乎是准备指责他,但当跑到近前,却怔怔地站在了原地。
煌聃微笑着看着她。他本来可以逃走的,但紧张的竹煌却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三个人尴尬地站着。
女孩似乎想要打破寂静,惊异却使她的声音失去了常态:“我……我们……要回去了。”她从煌聃手臂上扯开竹煌的手,想要把他拽到自己这边。
他站着不动。
她急了,对着他大吼:“倒是走呀!!”又狠狠地踩了他的脚。
他就那样傻乎乎地被她拽走了。身后留下煌聃无奈的笑容。
(下个满月,还在那里哟~等到你来为止。)
他似乎听见了煌聃轻柔而细微的声音。他不敢确定是否真有声音传来,却一心想去相信。
(恩,我们约定好了。)
(九)
“你竟然和一只麒麟在一起?!”进了里祠的大门,她回身想摔上门。门太大太重,非但没关上,反而把她的手震得有点痛,更增加了她的怒火。
他低着头,不置一词。
“竟然还把他带到里祠门口?你知道黄朱之地是不想与外面的国家有联系的吗?!”
她继续斥责着,声音越来越大。里中渐渐有人打开门,走了出来。
女孩依然激动地大声说话。愤怒与一种让她感到恐慌的莫名感觉死死地扼住了她的脖颈,让她觉得,如果不大喊大叫她便不能呼吸。
里宰铁青着脸走过来,声音颤抖着:“璃跹,你是从哪里听来那些麒麟的事?!”
她不理父亲,旁若无人地继续说着。
父亲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发颤的手,犹豫却有力地扇在她脸上。
女孩怔住了,扭头怒视着自己的父亲,右手轻轻拭过唇边的血。她的眼睛里有莹亮的东西在爬出,一滴滴地沾湿带了血的手,与血液糅合成奇怪的模糊色彩。
里宰在她凄绝的目光中畏缩了,低下头,右手的一拳狠狠砸下来。
她没有躲。
拳头却重重地砸在了里宰自己的左手心里。他替自己的女儿领受了惩罚。然后他悲伤地抬起头,看着竹煌:“你真的和神兽麒麟有往来?”
他拼命咬着嘴唇。但里宰悲哀而绝望的眼神,让他不能说出假话。于是点了点头。
人群里传出他母亲的惊呼声。他努力让自己装作没有听见。
黄朱是拒绝了国家的人,他们不与任何国家的人接触。他们的伙伴与敌人,都是黄海中无穷无尽的妖兽与妖魔。他触犯了禁忌。
甘愿领受的惩罚。
(十)
他不哭,不挣扎,更没有撕心裂肺的叫喊,脸上的平静让试图压制他的大人们感到惊讶。锁链在门上绕了一道又一道,然后一声沉重的响,外面的世界只给他留下一个铁窗大小的阳光。
他就那样看着那道阳光,不多不少,刚好一人的大小,投射在他身上,在黑暗中将他照成唯一的亮点。光线渐渐淡去,换作月色孤洁的清辉,依然照在默默不语的他身上。
夜色整个沉沦下来时,月光被遮蔽了。猛然失去的光亮,让他在刹那间什么也看不见。他听到有什么撞击在铁栏上的声音,清脆而又小心翼翼。
“喂,我送了东西来哦~”女孩压低了的声音。
他安下心来,却在同时恢复了麻木。他低着头,不看门,也不接话。
“快来拿啊,他们不知道要饿你到什么时候。”她似乎有些急了,好象是想大声喊,却又不得不保持相对的安静。
“你不要到这里来,他们发现了对你也不好。”他终于开了口,声音里满满的都是冷漠。
她向后退了两步,侧过脸去,柔滑的月光映亮了她脸上两行晶莹的痕迹。停了一会儿,她又走回来,将手上的盒子丢进了栏杆,再次转身,顺着门滑坐到地上。
他听着盒子掉到地上的框当声。回声从阴冷的房间四周一圈圈荡漾过来,外面却依旧静默一片。没有人听见吧。
门外的女孩似乎在啜泣。
“不要哭了,快走啊。”他忍不住说。她的吵闹,让他沦落到现在的境地,却又让他彻底地放松下来,不用像原先那样东躲西藏地隐瞒他认识煌聃的事。
她依然只是哭泣。他跪爬到门边,将背靠在门上。他觉得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门那方隐约的颤抖。
竹煌觉得自己在心软。他把头倚到门上,将力气集中在背上。门是刺骨的冰凉,他想给她一些支撑。他也仅仅能这样做了。
(对不起啊,璃跹。对不起。)
(十一)
不知何时开始,习惯了她的日日到访。他会和她说话,让门外的她听到他的笑。她也在门外对他笑,只是不出声,让月亮将她的笑影带进那个冰凉的房间。
白天会不时有人来这里张望。他相信他们早已看到了女孩丢进来的东西,但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在他们眼里,他们俩都已被视为无物。他对她感到抱歉,那时她被多少人喜欢着,被多少大人宠爱着,现在她和他一样,一无所有。
日子一天比一天更加快速地滑过去,在他一天比一天急切的目光中。那是约定的力量,那种力量能吞噬人,特别是他。
满月前的夜晚。
银辉与树影纠结着晃动。
他第一次像头困兽,在狭小的空间中焦虑不安地踱来踱去,她匆忙的脚步声也没能停下他的步幅。
女孩在门外疑惑地听着,叫着他的名字。
他恢复到了刚关进这里的样子,不理睬她。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皎洁的月色刺激着她的眼睛。她叹了口气。
“你想出去吗?”她轻轻地问。弱小而无奈的声音却重重地撞击在他的耳膜上,透过神经渗透到脑里心里。
停下脚步,漠然地看着门外。
“你想出去吗?”她用平静却更加微弱的声音重复道。
“我想。”他说,声音中的坚决让他自己感到吃惊。
她似乎在对他微笑,凄艳得不像个孩子。月亮是悲伤的神,羽翼受了伤,流下银色的血,浸没她。
锁链叹息般的碰撞声,哗啦一下,解脱了所有的束缚。他再次呼吸到黄海的空气,不受限制的空气,带着浅淡的草香,以及,似曾相识的甜美味道。
她站在他对面看着他,努力抑制住肩膀的耸动。女孩对他点头,对他微笑,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他看着她的背影,如此无助地消失在月光的迷离中。紧紧咬着嘴唇,他知道自己背叛了黄朱,她也一样。可是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必须离开。
(十二)
初升太阳的温暖,树丛中淡淡的野花的浅紫,甚至是妖魔遗留下的腥味,无一不让他感到愉悦,暂时地忘记一切。
(只要再穿过前面的灌木,就到和他约定的地方了。)
他欣喜地想着,血液一阵阵地撞击在他的心房上。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温柔的无形之手抚摩过他的鬓发,让他觉得安全与熟悉。
可是他突然停下了,惶恐在欣喜中探出了头,他恐怕那约定,那一切的一切,只是他的噫想。
(煌聃真的和我约定了吗?)
他记得的,那个声音那样地隐约。
(也许是我自己假想出来的呢。)
因惶惑而颤抖的手,却不听使唤地拨开了最后一下灌木。
谁也不在那里。谁也没有。
(果然……)
泪水不自觉地涌了上来。
(都只有我自己而已……)
那么多天压制住的泪水,源源不断地从干涸的眼中涌现,他要用泪水洗刷委屈、不安与无尽的失望。他跪在地上,不顾场合,不顾妖魔是否就在周围的危险,号啕大哭。
身后传来天狗婴儿般的声音。他绝望地回过头。这一次,他注定要留在黄海了,没有人会来救他了,他哀伤地想着。
天狗将脑袋亲昵地靠到他身上,猛然间,他认出了这个大家伙。
“魅槊?”他试着唤。天狗将头抬起一些。
“傻瓜,不是魅槊你还能活着么?”
耀眼的金发从灌木中钻了出来。煌聃大笑着,急急地扣着长衫的侧扣。
“真是的,我还特地变成兽形赶过来,你倒在这里哭,真扫兴啊。”煌聃嬉笑着调侃他,语气里却一点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是啊,已经无须隐瞒是麒麟的事情了。)
他无力地看着煌聃的眼睛。水晶般的紫色与他的暗紫相对着。
为什么呢,只是深浅而已,同样的颜色却有着遥远的距离。他和煌聃的距离,到底有多远呢?
他站起来,脸上依然带着泪珠。没等煌聃作出反应,他已拥抱住了他。
只是一个拥抱就能到达的距离。
希望永远这样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