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威克多尔第一次遇见伊莎贝儿。那时,树叶在她小憩的脸上晃出斑驳的光影。碰巧,他虽年少轻薄,却也一下就喜欢上她顽皮地的笑。碰巧,他们正是彼此早已订婚的对象。碰巧,这持续了七页的爱情。
从故事一开始,他们就如同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一般匹配的,高贵的身份、美丽的容貌。可我想,他们却一定不会是王子和公主,若是那样,故事前面的大半腰身都要述说他如何如何历经千辛万苦,跋山涉水,舍己为人的找到她,救了她,爱上她——老套却无奈。
多么不容易。
纵然不会像现在一个骑马狩猎,一个树下歇息,都说这邂逅就是命运的安排啊也不费半点力气,她颇让人担心的俏皮他也一下就喜欢上,那么年轻的爱情,混合着鲜亮的颜色阳光的味道……和一大摞一大摞的幸福。一切像冲到最高点的抛物线,往下只需顺畅的滑行——甚至在婚礼前一天她偷跑出来看他,看他满眼的温柔和宠溺。她的笑,一笑便是他一夏一色的极致。
天作之合啊,这样眼见近到不能再近的距离。只是一夜月升日落,转眼间,生死相隔。
婚礼前夜,她被杀死在城堡周围的树林里,他所深深依恋着的柔软芳香,在触手可及处化为冰冷的尸体,像那些漂浮在海面上日暮即破的泡沫。她,竟不是他的公主。
谁也想不出为什么她要在新婚前夜进入那个充满危险的树林,只是他下令用最残忍的方法,折磨处死据说是凶手的疯癫的流浪汉。然后,悲伤而平静的闭合自己的心,同那些绵薄快乐的回忆一起,深深包裹。
第一次的爱情,瞬间冻结,用血水上色。
她和他之间,隔着一条平淡的河。水流缓慢,缓慢到凝滞,凝滞到无法逾越。河这边十里冰封积雪终年不化,只为春随故人打马离去。河那岸,眼角眉梢对冬却也是不卑不亢的疏离。不管你信不信,这世界上偏偏就有人像一条漫长的甬道,长度刚好伴着你的一生,枯燥无味,两看生厌。
有谁的心为谁守着永远?巴特在Innocence里说“我的守护天使”,随便一个看过Ghost in the shell的人胸口都会有些痛,痛到肚子,因为我们知道素子的容身之处除了在那个广大无边的网络,还有巴特的心里。有谁为谁守着永远,在他的心里?
维克多尔也是,就算他娶了伊莎贝儿的姐姐梅莉奴为妻。巴特并没有找别人来陪伴,这不但因为攻壳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故事,而且在九课虽然退休了义体和记忆都要上交,可对于一人独自过活还是两人相依为命并没有“因为工作需要……”这样足够叫人吐个昏天黑地的大前提。
可在维克多尔的时代不同——家族的延续和利益向来都是联姻最好的藉口。意外的是……他竟同意了,毫不犹豫的。当然哀大莫过心死,若是心死,枕边人是谁还不一样呢?只是,为了证明痴情带来的疏远和冷落,却是生者必须为死者承受的砝码。
不仅仅是这样。
“多么无聊的人啊。”梅莉奴如果不是日复一日戴着宽沿阳帽遮挡蜡蜡的脸,如果美丽的肩胛骨不是总包裹在厚实的黑色长衣下,如果她的裙裾不是那样严谨,再铺张一点点,如果她的存在不只是个苍白的影子漂在水面上,或许……
可就像被这些“如果”纠缠住了,姐姐和妹妹的性格完全背道而驰。而这个区别到了他和她之间,就成倍放大为对伊莎贝儿更加彻骨的怀念,这怀念……是宁可用生命逃避也不愿靠近的距离。
死去的一个人,和活着的两个人,静静的失去了出口。
不久,他报名参加东征。
她的美,像冰雪初融的小溪,一点一滴流进他的心里。然后继续着它的走行和温暖,直到他在这样的洪荒季节,终于发现自己遗忘掉的诺亚方舟。而我不禁叹息,又是百米开外回头望,这个世界真是太美好了。这个世界真是……太美好了吗?
他踏上返乡之路时,已是东征结束。虽然战败,但他却侥幸疲惫不堪却毫发无伤的归来。没有成为这场错误战争以肆后人或是声讨或是凭吊的数字之一。而最能抚慰一个士兵心灵的,便是故乡。那个没有经过半点战火蹂躏,只有莺歌燕舞,和煦阳光,和鲜花铺就的长廊的故乡。
“都是夫人亲自种的”,他终于想起临行前请求在城堡周围撒满花种,并终日沉默耕种的她。
“你是为我这么做的吗?”
“如果这能稍微抚慰你的心。”
泉水突然从干涸的大地涌出,把整个眼眶填满了,就顺着面颊垂直降落。“梅莉奴,其实我是个容易感动的人啊……”很自然的,他这样说。她的温暖,她的悲伤,她的寂寞,第一次那么真切的让自己感受到,自己当她是负担时,她也是最怕成为负担的,自己当她是妻子——仅仅只有“妻子”这个名词——她的眼睛,又是怎样陌生又期待的望向自己呢?
这么多的感情渗透交错,在宇宙中湍急的弥漫不留余地。他想,自己终归还是爱着她,就像爱着伊莎贝儿一样。于是,他这样告诉她,然后水珠滴落,泛起温顺而潮湿的涟漪。他惊讶的发现,其实她也是内心嘈杂激烈的女孩子,不管外表怎么高洁骄傲,也会为他一句话把持不住,有什么破土而出,灼热得耀眼。
不需要分析,不需要太清楚的算计,他们谁先喜欢上谁。只要记得在那条返乡之路上,和他说出那句话,便顿时变得不同的舞会上,他们的泪水相互氤氲。
彼此温暖。
激流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岔口意外失控,离开预定的方向。星星之火也会因为一阵预料之外的烈风变得嚣张,焚毁整个感情的原野。所有的依恋会因为一个眼神土崩瓦解,绝望而狂暴的用生命来证明永恒。当我们等到一切都静下来,无声的雨季降临时,才发现已经置身荒原之上,两手空空。
舞会后的夜晚,他告诉她若不是和伊莎贝儿遇见在先,最初和他订婚的,就该是她。我不禁怀疑,王子公主配必须名正言顺才来得完美,而幸福也总是喜欢锦上添花。
可我的自以为是被她了然的表情急嘈嘈的打断,她早知道的,所以在那天夜里是她把伊莎贝儿带到森林,告诉伊莎贝儿这个消息,为伊莎贝儿祝福,然后,然后因为后悔和痛苦在森林里徘徊的伊莎贝儿被杀死在那里。
伊莎贝儿被杀死在那里。
伊莎贝儿被杀死在那里。
伊莎贝儿被谁杀死在那里?
“梅莉奴,是你杀了伊莎贝儿吗?”
“不,不是我。”
风从土地的缝隙中迅即凝聚,呼啸而过,世界顿时变得很嘈杂。看着毫无凭据的猜疑怎样变得很嚣张,看着疯狂而杂乱的念头怎样推搡着他们,拥挤不堪。
他不再说话,只是目光忍不住瞟向她。她就在那目光的最末端颤巍巍的悬着,像要抓住最后一根不堪重负的稻草,他一抖,她便飞身而下。
梅莉奴从城堡的窗户跳了下去。
在同样寂静的夜晚。一朵会因为一句话而绽开,又因为一个眼神而绝望的莲花刹那凋零。
梅莉奴让威克多尔学会了成人化的爱,那些脱离外貌,脾气,好恶之外的爱,深沉挚烈却不复往日单纯。当一个美青年变成美中年时,你便不应再期望他用依然澄澈的眼睛的接受你的所有。期望他毫不犹豫说出你是他的整个宇宙。期望那些理所当然,无需思考的爱。爱。爱。爱。爱。它是随“成长”这个名词一同逝去的刹那芳华。而信任,却是要在轻易得到又轻易失去后,才能用舌根品出的苦涩味道。
第二次的爱情,倏忽幻灭。
可这不是最重要的。
我只想说,威克多尔长大了。仅此而已。
生命中总有些东西,会深刻到足以留下印记,同时往往要我们为之付出庞大的代价。当我们用“那之前”和“之后”作为界碑和转折点来总结自己时,时常会发现其中最大的伤害是白白付出的信任、期待和关怀。而最大的收获,就是不再会付出那些。我们一边那样改变着,一边看年少时的自己如何带着嘲笑的表情关上大门。
《我的爱情只出现过两次》是吉永史《第一堂恋爱课》的一个番外篇,却要胜出正篇些许味道。准确来说,它和被规类为BL 18X的正篇没有半点联系,只是一个领主在向他的歌者喃喃诉说那些逝去的温暖潮湿以及暴雨如注的季节。
吉永史在《西洋古董洋果子店》中最擅长的从平静中迸发出激情,并带一点点古怪的讲故事方式,在这个短篇中同样发挥的淋漓尽致。
故事的最后,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的维克多尔和他的歌者一起跳下了城堡,却只受了些轻伤,是梅莉奴的花田救了他们。因为爱情,就可以原谅吗?因为爱情,就可以原谅。
因为她的原谅,他得到了救赎。
只剩他独自一人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