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的感情是如此的真实,一开始读时还很是稀松平常,及至读到文末,我早已是泪流满面。在这个母亲节刚过不久的日子里,让我们祝福所有的母亲,所有在这场灾难中离去的人们。我们手牵手,共渡难关。手牵手,我的朋友,爱永远在你左右。
标题:五月十二号下午两点二十八分
来源:小百合
作者:SoulKnight
五月十二号是星期一,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天会很忙。要去校医院看痛了四五天不见好转的下巴,要去实验室用SPSS算数据来完成马上就要答辩的毕业论文,要去同学那儿拿过了半年才寄过来的宝洁报销的钱,要珠江路上给终于修好的手机贴保护膜。
所以在下午两点二十八分的时候,我已经完成了日程上所有安排任务,开始坐公交车朝租住的房子一路开回去的,我心情非常好。然后就接到女朋友的短信:“地震了。”
这时候公交正从她公司的楼下开过去,我远远地朝那几十层的楼望了一眼,心里还是很开心。对于一个从四川德阳汉旺长大的人来说,很显然的,南京的这种“地震”是只要走路就不会有感觉的摇一摇,我实在很难把它当回事儿。
然后就给女朋友打了电话,她很兴奋地讲了大家从大楼一路跑下来,聚在楼下的经历。我们的聊天里只有兴奋,没有一丝担心和不安,我对她说:“就算要躲,也不是躲在大楼下面,那真地震厉害了,不更是死翘翘?”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我到了家,放下东西,收拾了一下,上了网,听见一群人在QQ群里闹,说全国各地有地震了。虽然从小到大遇到过小小大大的地震也不少,但是从没听说有什么时候一场地震能波及全国的,于是随手google了一下,见一条新闻,四川阿坝汶川县发生7.6级地震。
因为从小就见惯了地震,对地震震级倒是有相当清楚的概念,不过因为发生在阿坝,我那时候也没有什么感觉。毕竟说起阿坝,凉山之类地方,我的概念里只有万里无人,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就算地震,也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
然后就是女朋友从手机QQ上叫我,让我去查汶川在哪儿。我一边回她说,可远了,阿坝呢,一边开了google地图。
然后我就在屏幕里看到了绵竹县和汉旺镇的名字,那屏幕上的比例尺一对,直线距离大约不到40公里。
这时候,给家里手机打电话,就已经是关机,再打座机,也是忙音了。
然后开始查来自美国地震网的图,那一片山是亮眼的桔红色,而汉旺,正是在山边,依山而建的小镇。
然后给绵竹的奶奶电话,给绵竹的三姨妈电话,不通。
给安县的二姨妈电话,不通。
给德阳的二叔电话,不通。
给成都的表哥电话,不通。
我有一些不安,但并没有惊恐。我对汉旺东汽厂的建筑太了解了——当年在装修房屋的时候,就连冲击转在墙上打眼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说是能抵御7级地震,这个数据,我是信的。
然后开始在百度贴吧上寻找关于绵竹震情的描述,加了一个绵竹老乡的群。
或真或假的消息看了些,这时候,一个高中同学在高中群里跳了出来说,另一个同学跟家里通了电话,5字号家属区有楼塌了。
我家住在2字号,那里的楼比5字号结实许多。
接着就看到地震局把震级调整到了7.8级。这意味着释放的能量高了将近两倍。
然后另一个同学传来消息,东汽厂大批分厂厂房倒塌,中学,小学,医院倒塌,5字号已经几乎全面倒塌,2字号也有楼倒塌。
家里电话依然关机。我开始查询手机关机的可能情况,用光电是关机,意外掉电是不在服务区。
看电视,看PPLIVE,看网站新闻。
成都的同学开始计划回汉旺。
电话,关机。已拨电话上满满几页的“家”。
十二号晚上,喝酒,熟睡。
第二天,三姨妈的小灵通通了,安全,房毁,联系不上我家。二姨妈的电话通了,安全,房毁,联系不上我家。
下午,在国际关系学院读研究生的同学接到家里电话,他父亲说昨天没有找到的母亲已经遇难。
接着,设法一路从成都到德阳的同学说,德阳未见我和我表哥父母。他再辗转到了绵竹,步行20公里进汉旺,说,汉旺已经消失了。5字号消失,中学消失,厂房大面完蛋,所谓“十里东汽”的东方汽轮机厂全毁,2字号房屋变形,6字号等有倒塌。未见人,只有救援人员在。
电话,关机。
时间过得很快,一整天,无数新闻翻滚直播,我几乎能把所有新闻倒背了。据说问温家宝要到绵竹,我守了一下午,凤凰宽频,四川电视台,CCTV新闻,没有出门,几乎没有动过。
晚上,女朋友回来,吃了饭,新闻联播里终于有了温家宝在汉旺的报道,背后就是东汽的厂门。一遍遍看报道,试图从背景人群里找到什么。
十点多以后,我决定去洗澡,这时候四川台说到东汽厂职工在东汽小学的废墟下认领自己的孩子。进了浴室,开着水,痛哭。
洗了澡出来,遍寻不见女朋友,大叫了几声,她才从阳台转了进来。我问她干什么呢,她说打电话。我说,打什么电话要去阳台啊。
然后她对我说,来,坐着么。
我才觉得事情不对,接过来手机,看姑姑发来的短信。
“你妈在午厅跳午打死了,你爸跟我在一起……”
我只记得这两句,时间是二十二点二十分,后面说的什么已经模糊了,不愿意再去看。我反复看了第一句两边,然后放下,继续用毛巾擦脚。
女朋友说别擦了。
我把脚擦干,擦干了拖鞋,然后把毛巾晾上,走回来之后,开始哭。女朋友抱着我,
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大概过了有一分钟,我停下来,准备拨电话。女朋友说,那边信号不好,听不见这边的声音,听前面她打过去的录音吧。
录音里父亲声音很平静,因为听不见这边的声音,只能一个劲喊“喂”和我的名字。
回来,上网,改QQ和MSN签名,通知实验室同学帮我告诉导师,改帖子。
等我觉得自己平静下来以后,开始给表哥打电话,刚说了两句,又痛哭,说不出话来。表哥说,他们在德阳,安全,生活有保证,别太难过。退掉了几乎所有QQ群,告诉大家不要给我短信电话,一个人安静。
安静以后,我开始想起我母亲。
比起大多数人,我父母生我的时候年纪已经不轻了,母亲生我的时候31,父亲36。
我母亲是中学数学老师,所以从我有记忆开始,对母亲就是一个要求严格的人。童年最大的记忆,是在放假的时候满满的日程安排,做作业,练字,学奥数,在同学放羊一样的寒暑假,我有一个和我一起放假的老妈。
这样的生活,对一个孩子来说,绝对是痛苦的。于是我老妈就老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
第一是家庭出身,外公解放前是开纺织厂的,小资本家。外婆家是开酒坊酱园的,小资本家。在解放之后,我老妈自然是资本家的狗崽子。
这不是故事的关键,关键是,一个资本家的狗崽子怎么样让同学都不欺负她,怎么样让老师喜欢她,怎么在那个只有贫下中农子弟才能上学的时候读完了小学读完了初中,顺手还要应付大饥荒。
读完了中学,就是上山下乡。怎么步行几十里,背着几十斤的粮食带回县里的家,来避免姨妈外婆外公没饭吃。我老妈说,“就一点点哄自己,说走过了这个田埂就休息了,然后又说,都过了这个田埂了,再过下一个田埂就休息了,然后就一点点走回家了。再累都不能停,一停下来,就再也走不动了。”
然后是怎么在回城时跟队里搏斗,外公在县政协虽然当着主席,实际上却自顾不暇,随时可能一家万劫不复,外婆是大小姐出身,什么也不懂,只有老妈自己跑关系,送红包,买剑南春。
因为“你不跟苦难斗争,你就只能被它打倒。”
后来她复习考上师专,当了数学老师。
接下来的就不是故事,就是我见到的老妈。
我小时候,家里住东汽厂5字号,房子有些老,水泥地板。每天老妈会拖三次地板,抹两次灰。所谓窗明几净的形容简直就是一种羞辱,我暑假经常赤脚在地上跑来跑去,穿着衣服在地板上打滚,那水泥地板因为拖得太勤,已经磨得澄亮,几乎照见人脸。
等我上了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我母亲这一家突然发现都遗传有甲状腺功能问题,二姨妈甲亢,老妈跟三姨妈甲低。从此以后,老妈就开始每月地奔往成都华西医大附属第一医院,现在叫四川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也就是我们叫的川医。
在整个西南地区,这所医院是绝对敢说是首屈一指,于是每天不光是四川,全国各地都有病人赶来。看病的难度可想而知。所以去医院那天老妈要早上五点起床,坐六点班车前往成都,然后马不停蹄赶往医院,这样才能保证在下午之前能看到病。为了在离谱的治疗费用中节省下一些,她从来舍不得在成都买一块钱一瓶矿泉水,如果时间有空,老妈回去红旗商场给我买些零食带回来,那时候还很便宜的二十多一斤的牛肉干之类。从那时候开始老妈开始吃很多很奇怪的药,绝大多数上标着着“剧毒”。
从那时候开始,老妈原来无限的精力开始明显下降了,身体也不如以往。但是就算珠穆朗玛砍下一半来,还有四千多米一样,她还是显得精力无限。
那时候老妈在的中学搬迁了,搬到离我们家几公里的地方,对于从来都是步行上班的小镇来说,这个距离不近。于是我老妈四十多岁的时候,买了凤凰女式自行车,开始学着骑。有时候,我会跟着她在中学操场联系,最开始要我扶,没过多久,就可以跳上去让她带着了。
刚开始骑车上班的时候,老妈回家老说:“大家都说,王老师的小滚滚自行车跑得好快啊,比你们这些男的大滚滚还快。那些男老师就说,哪个跟王老师比嘛?比的过就有鬼了。”如果她兴起,周六的时候会从汉旺一路骑三十公里骑回绵竹外公家里,然后第二天再从绵竹骑回来。
后来我上了大学,离开了家,老妈的身体越来越不好,终于不再当数学老师,去当了个闲职。等到我快本科毕业的时候,老妈在动一个小手术之前化验发现血小板过低,又过了半年,终于确诊是得了再生障碍性贫血了。
能打垮大多数人的白血病似乎没有对老妈造成什么伤害。我回家,除了发现老妈脸色不再像以前那么红彤彤以外,也没见什么异常。直到现在,我还是很想把白血病跟我老妈联系起来,因为她的表现实在跟白血病沾不上什么边。
老妈继续上着班,更频繁地吃药,每天拖两次地板,抹一次灰。每到周末,就早上爬起来,趁着早上公园不收门票,去爬那座大约三四百来米的山。
每到放假,我回家的时候,老妈依然跟我一样放假,于是每天天不亮就拉我去爬山。
在大学好吃懒做惯了的我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那比楼梯还陡的台阶,每次放假第一天一定是大腿酸胀,第二天就说什么也不动弹了。于是年年被老妈嘲笑。
不久她终于教龄满了三十年,退休了。
于是每天她去爬山,先是爬那三四百米的小山,后来不过瘾,开始慢慢开始爬顶峰深入云间的大山,最开始每星期一次爬大山,慢慢地一周两次,三次,最后终于成了每日上下了。
她还觉得不过瘾,从去年开始,她开始学跳舞。国标,伦巴,斗牛,探戈。寒假回家的时候,学舞的班停了,于是她每日用DVD放教学碟,把客厅搬空,一个人练一个下午。过年去二姨妈家里的时候,她跟二姨妈兴高采烈地讨论跳舞穿什么服装好,最后决定订做几套。
我一直很想知道,那些跟老妈一起爬山,和她一起跳舞的人如果听说她患有会降低新陈代谢速度,会让人懒得动弹的甲状腺功能低下,同时还患有再生性障碍性贫血,这些人会是什么表情。
自从老妈开始练跳舞,每天下午吃过了午饭,她就会去舞厅去跳一段。
五月十二号,下午两点二十八分,汶川地震。
我家离汶川三十公里,我不知道地震传来要多少时间。
舞厅当场垮塌,母亲遇难,怎么死的,有没有痛苦,我不知道。也许她穿著正是跟二姨妈兴高采烈讨论后订做的漂亮舞服,舞服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
我母亲只活了五十五岁。
从她出生开始,跟自己的出身战斗;长大一点,跟讨厌自己的左派老师战斗;下了乡,跟环境战斗;接着跟一辈子困守农村的命运战斗;好容易安定了一段,开始和各色疾病战斗。
我可以骄傲地说,她打赢了所有战斗。
当灾难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打败她的时候,它只有最软弱无力的一着,毁灭她的肉体。
五月十三号,上床睡觉之前,我喝了一大杯红酒。
很幸运的,虽然我长在剑南春的故乡绵竹,闻着酒味长大,但是我酒精过敏。一杯红酒足以让我头脑昏昏欲睡。
但是很不幸的,酒精过敏让我没法像其他人一样烂醉如泥,倒床就睡。在达到那种程度之前,我就需要进医院抢救了。所以我只能晕晕沉沉,却没办法真的睡着。
在昏昏沉沉之间,我觉得自己鼻子有些堵,怀疑自己感冒了,于是用被子把自己裹紧。又过了很久,我才明白过来,我不是感冒了,我是一直在哭。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脸上最多的表情是笑。几乎不管什么时候,遇到什么,我都在笑,因为哭从来不解决问题,而笑可以。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来这么多年来,仅有的另一次哭来。
那是前两年寒假回家,老妈给我说起房价的事情,对我说,家里没钱给我买房子,她心里很难受。我嘲笑了她很久,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哪有用你们的钱给我买房子的道理等等等等。晚上自己出门散步,走到没有灯光的街道,突然泪如泉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居然还没有成为一个让母亲放心的男子汉,还让他们担心自己将来的生活,让他们为没有办法为自己做事情而内心愧疚,你他妈的算什么男人。
我可能很少让母亲感到特别开心,我被她从小教了很多年,最后高中奥数没有拿过全国一等奖;我高三基本没有听过课,成天写科幻小说,于是高考没有敢报清华;科幻小说写了不少,但是几乎没有给她看过,因为那些我一直觉得写的很不怎么样。后来她从我表妹那儿找来一片杂志对我的专访,开心了好几天,我却一直觉得,那个专访即不靠谱,杂志的档次也不够高。我写过一篇长篇,里面用了我一家人作为原型,老妈在里面是一个坚强和一切战斗到底的母亲形象,就和她本人一样。我一直没给她看过,我这一直等着这本书的出版,等着她能在一本厚实的单行书里读到我对她的描写。几经辗转,这本书就要在最近出版,但一切已经晚了。
我一直想给她看我的成功,看到一个足够份量,足够表达自己的成功,但我从来没有做出来,于是我就拒绝让她看任何一点微末的成绩,因为我认为那些只是半路上不靠谱的标签,不能证明任何事情。而现在,她几乎什么都没看到,很多她几次要求我给她看的东西,例如有我作品的杂志,我都几次推脱,没有给她看过。
我在床上哭了很久,一一列数了我过去想让母亲见到的成就,似乎没有一个让我满意。科学家,我研究生还没有毕业,而且可能不再干这一行;著名作家,在幻想圈有不少人知道我的名字,不少人喜欢我的东西,但是不过是半红不紫的样子;富有,没有一点存款;一个让人羡慕的工作,只有一个很一般的OFFER在手。但当我一一数过去之后,我却想起了另一个之前从未注意过的东西。
我坚定,顽强,就像我母亲一样。我微笑面对世界,我敢于和所有面前的困难战斗。和母亲一样,灾难可以毁灭我的肉体,但不能战胜我。
所以,老妈,你可以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