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溪
一、
远远传来一片哭声,像曾经梦到过的自己的丧礼时听到的那种不真切的哭声,由飘渺逐渐变得清晰。我恍惚中以为自己又再做那梦了,但是醒来发现哭声已到了窗外。
从我知道自己住在长安最富盛名的娼寮开始,我便总发那个梦。
一个红衣的小人儿蹦蹦跳跳的在前面带路,我随着他一直走到城郊。无数大大小小的荒坟从视线中蔓延开,坟堆的顶都是红色的。那小人儿回头,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指着一处坟,我分明就知道那是我的归属。在梦里一路都是隐约的哭声,我跟着哭声走,来到平康里的门口,听到整个平康里都在哭,悲嚎的声音响彻天地。
听上去简直是个笑话,平康里只有歌舞升平,莺声燕语。华灯初上时,东回三曲,分前曲、中曲、南曲,哪个曲中不是被酒色财气辉映得瑞气千条。
这哭声里还有歌声隐隐传来,那种恸哭的声音让这个清晨都变得悲怆起来,我移步到窗前,细细辨认那歌声。
“……十月飞霜兮有戕,云落水涸兮悲伤,哀卿之……”
我心里一紧,分明听得那歌声已经越来越近,仿佛已经进了前曲。我急忙穿上衣服,唤丫鬟妙儿把窗子支上。
我问她:“出殡的居然跑到这里来了,难道这几天有人死了?”
妙儿小声说:“几天前,崔侍郎喝酒犯了心病死在了前曲王团儿那,是家人不依不饶的来闹了。听说还要找刘驼驼来哭挽歌,好象正在唱呢。”
“刘驼驼是谁?”
“长安城中的‘凶肆歌者’,专门为人唱挽歌的。据说他不但歌喉嘹亮,而且能自编歌词,赋诗作文。说来就住在平康里附近,还是咱的邻居呢。”
挽歌居然进了平康里……简直像在做梦呢。于是我定了定神,披了衣服倚在窗前向外看。清晨的雾气里,朦胧的掩盖着那些黑色头颅,只看到白茫茫的孝服攒动,可笑的是哀乐少了悲伤,却带了咄咄逼人的煞气。只有那个人的歌声还是清朗而悲怆的。我突然想知道他在唱挽歌的时候,那悲伤是为了谁?
“妙儿,哪个是刘驼驼?”
“是那个,黑衣裳的,呀,他看过来了!”
……
冤家。
从这以后,我梦里总是有这个男人的歌声,那些凄凉的挽歌,而听起来却如此甜蜜。
二、
这天晚上第一个点我的就是周成。
人刚下了约,赵姨就风风火火的过来告诉我:“周公子中了进士,你好生伺候!”
赵姨是我的假母。她的眉头到眼角有一道很深的疤,据说那是她年轻时在南曲中受宠时被人破了相的结果。她如今仍是很美的,我到了她那个年纪未必有这样的风华。不过在平康里里,美丽并不是最重要的。
南曲六姐儿的昙花打朵了,一群人喜气洋洋的围观着,喝着风雅的酒,品着清高的茶,等着看昙花一现的盛景。妙儿在门口守着,我趴在北窗前,刘驼驼倚在离我不远的墙楼下。即使是这样灯火通明的夜,我也能看到他眼睛里的星光。
他小声的唱着北里小调逗我开心,我摘了屋子里养的兰草给他编蝈蝈。
不记得是什么人教我编的了,小时候没玩具,就自己编草蝈蝈,草兔子,它们在无人的街巷里摆成排,而风一吹,就全跑了。如今我又重新拾起这份手艺,给他编这些小玩意儿,我编好后扔给他,它们就有了归处。
北里小调总是有些幽怨,我常常把其与挽歌混为一谈。驼驼哂我原来竟是曲盲,难为还把我当作知音。我问他为什么每次都把挽歌唱得那么悲切,他却总是笑而不答……
正想得入神,他突然哎呦一声大叫,抱住了头。
中曲小月楼上探出一个脑袋,骂道:“刘驼驼,你个唱挽歌的,大晚上的跑来坏姑娘生意是不是?我打你个乌鸦嘴!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大笑着往我这边跑,我也笑了,草蝈蝈还没编好就扔给他,小声喊:“没脚的蝈蝈快些跑!”
周成是个很干净很自信的人,有着那么张扬的眉毛,写着飞扬恣肆的诗句。我一直希望这个人在这个混乱的时代也会有干净而睿智的作为。也仅此而已。
他神采奕奕地走进我的房间,背着手说:“令宾,送你一样好东西,闭上眼睛。”
我闭上双眼,他摊开我的手心,放上一本厚厚的书。周成又把手覆在我双眼上,在我耳边说:“今年翰林院精编的诗选,我知道你嗜诗如命,特意给你的,这里也有不才的绝句二首。请颜家娘子笑纳。”
他说完许久都不肯松手,我只好笑着说:“那还不赶快让我看看。”他才坐回到我身边,目光灼热。在以前我主持的酒席上,都不曾看过他这么大胆。
我低头避过他的目光,翻看诗集,只翻了两页就看到里面夹着一张小笺。我打开它,里面写着一首《凤求凰•琴歌》:
有美人兮, 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我皱眉,若无其事的把小笺重新放回书中,继续看诗集。他慌了,听着呼吸都有些混乱。我佯装不知,还对他说:“没想到户部李侍郎的还擅写七言……”
他终于忍不住了,走过来很生硬的扳起我的脸对着他,说道:“令宾,我一直对你,我一直喜欢你!”
我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我也喜欢你啊,周公子。”
他握住我的手臂,慢慢伏下身,把脸埋在我群摆上,脆弱得像孩子一样,喃喃说:“第一次在王大人的酒宴上见到你,我才知道什么是‘思之如狂’……我看到你对我笑,我才知道什么是沦亡……令宾,令宾!我想娶你!”
“周公子,你要娶一个平康里的姑娘回家吗?”我问他,他抬起头,迷茫的看着我,“我还没恭喜你中了进士,朱门深入海,你们是鱼,而我只不过是浮萍。”
他攥紧拳头,起身。
“我明白了,但是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妙儿送走周成回来,嗔怪地看着倚在床头的我。我笑着招手让她过来靠在我身边,问她:“你记得平康里出过多少位都知么?”
“早先南曲中的天水仙哥儿和中曲的郑举举,在宾姐前的还有薛楚儿,她命最好哦,被郭子仪的儿子郭锻量珠娶走,是咱这里最风光的姐姐了。”
“呵呵,绛真姐和郑姐姐都退隐欢场了,楚儿最是伶俐乖巧,八面玲珑。我初做都知时,就学她的周全。美人最怕迟暮,都说她命好,人老色衰前被万年捕贼官郭锻纳作妾,但是六姐儿告诉我,有次在街上看到楚儿,本想过去寒暄,结果看到她揭开轿帘与旧识御史郑光业打招呼。郭锻看到后,立刻把楚儿从轿中拖出狠狠鞭打。整条街的人在围观,人道是郭锻本就是个残忍的人,不过沦落到官宦人家去,不如终死在欢场。”
我说得有些激动,狠狠的咳嗽,居然控制不住把一大口腥甜的痰呕在地上。
棕红色的地板醒目的托着那滩新血,妙儿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我,她正要张开嘴——我迅速用手捂上她的嘴。
“该歇息了。”
三、
很早很早,我便睁开了眼睛,因为阳光透入帏帐使我朦胧中的双眼感受到了橘黄色的光,我便知道,又是晴朗的一天开始了。
太阳才刚刚升起,我并没有起身,只是侧着头看着白色的纱帐透着浅黄色的光。屋子里的一切都很朦胧如同我梦中的世界,如同我眼中的人间,遥远而淡漠。棕红漆的木头沉重而奢华,每一个到这里来的人都很喜欢它们,因为它们像他们——那些男人。
一张梳妆台,一张茶桌,一个衣橱,几个凳子还有这张消魂床,是我看了太多太久的景色。这阳光下的人间,是冷酷的。
我能想象得到的温柔,却是梦里荒凉的坟冈,驼驼的歌声随着我,我就听不见哭声。我想我已经不在需要哭了,身体每况愈下,哭的反而是妙儿。
脸愈发苍白,于是就多用粉黛,每夜都桃花灿烂,或者是戴了海棠,一身艳光。这很像老人口里说的回光返照吧。
我写下一封书信:
“气余三五喘,花剩两三枝。
话别一尊酒,相邀无后期。
——曲中颜家娘子将来,扶病奉候郎君。”
唤妙儿呈出去,我躺在绣榻上,慢慢阖上双眼。
我喜欢看着宾客络绎不绝的平康里,如果不是他们,我们该多寂寞……宾客们如期而至,我早已准备好宴席。
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大家还是开怀畅饮,尤其是周成,仿佛那天的事并没发生。酒至三巡,我举杯道:“小女子此次扶病设宴侍候诸位,感谢大家拔冗前来话别,我将不久于人世,有幸得诸君赏识,只求在我死后,大家能送予挽词。颜令宾感激不尽,九泉下也能瞑目了!”
一饮而尽,我今生最后的薄酒。
宾客纷纷散去,只有周成还坐在那里一动不不动。
我走过去柔声劝他:“天色不早了。”
他猛地搂紧我,把头靠在我颈旁,温热的泪水湿润了我的衣服。
送走了恋恋不舍的周成,我把妙儿拉过来,把几件首饰交给她,道:“如果想出去,就留着给自己赎身,如果不出去,留下也可以傍身。我要这些也没用了,死了也会被赵姨拿走。”
然后我一直在北窗口,等着驼驼。
手里编着一只草蝈蝈,蝈蝈太复杂,总是等不到我编完,我们就被各种各样的因素拆开。一边编一边咳,呼吸困难。
“你咳得越来越重了。”他在小楼下低低说道。
我把手伸向他,却够不到,摸不着。刘驼驼退开数步,然后猛冲,抓住南曲小楼后面种的槐树,一点一点的攀上来。
终于攀到我的窗前,用手紧紧抱住他。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这么动情的抱住一个男人,这是我第一次抱住我心爱的男人!
“小颜,我多想这么把你带走……”
门外突然穿来妙儿的尖叫,赵姨带着三个打手闯进来。
“我说你怎么总病恹恹的,原来是勾搭上了丧门星!”她指着我叫骂。
打手把驼驼从我身边拉开,赵姨戳着他的胸膛骂道:“下三滥的一个给人哭坟的,居然跑进我这里勾搭姑娘,拖出去打!”
我倚在窗口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被她这么一激,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众人都愣住了,驼驼大叫“小颜!”而我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四、
我嗓子已经不能说话,身体虚弱得更无法起身。妙儿被派去伺候另一个姑娘了,除了每天过来喂我三餐和药的老嬷嬷,再没人来看过我。晚上我听见驼驼的哀凄呼唤我的声音,拼命想爬到窗前去看他一眼。但是没等我爬到窗口,他就被人赶走了。但是他还在唱,我能听到,一切。
整夜整夜的不合眼,我不留恋世界,是因为牵挂而不瞑目。赵姨在盼着我快点死,盼着能拿到祭礼,能空出这间屋子。这种混沌的日子过了很久,我非常想死,但是没看到驼驼,我是如此不甘心。
赵姨带着妙儿破天荒来到我病床前,那道疤使她笑起来有些狰狞。她拉着我的手说:“姑娘啊,妈知道你还有心愿是不是?你说给妈听,妈妈一定会帮你完成的。”
我看着妙儿,她泪汪汪的跪在我床边。
赵姨灵机一动:“妙儿是不是知道啊,我让妙儿来说,要是说中了,你就眨下眼睛,可好?”我眨了下眼睛。
妙儿泣不成声,她说:“姑娘是不是记挂着刘驼驼?”
我手一紧,拼命的眨眼睛。
赵姨看到了,笑着说:“姑娘真会挑人,把他请来真是一举两得,哈哈,我的女儿真是贴心啊!”
她大笑着带妙儿出了门。然后我张开嘴无声的笑了。
第二天清早妙儿就过来给我梳洗。
我盛装如同新娘,坐在窗边等着驼驼。从清晨到黄昏,但是等不到他。
五彩的灯笼又升起来了,平康里又喧闹起来了,去打探消息的妙儿也没有回来。
入夜太深,四周都安静了,我才听到窗外驼驼喊着:“小颜!小颜!”我拼命爬到窗口,看到他浑身是伤,跛着一条腿站在那。
我用尽全身力气扔给他一样东西,然后终于支持不住倒在地上。我知道他看到那件礼物会很高兴,我第一次哭出来,因为我很欢喜。
那是一只编好的草蝈蝈。
五、
颜令宾死后,来吊唁的宾客按她生前的嘱托纷纷送来挽词,赵姨没拿到预想的祭礼,失望至极,愤怒地讲这些挽词扔到大街上,口里还骂着:“这些东西对我有什么用!”
长安有名的“凶肆歌者”刘驼驼却将这些挽词拾走。有人说他是因为这些挽词写得太好,适合谱成挽歌,也有人说是因为颜令宾生前经常与他私会。
出殡那天,只有寥寥几个人随行。刘驼驼一路随挽柩,唱着那些挽词,歌声悲伤得让人不忍听。当日颜令宾葬于长安城青门外。
但刘驼驼仍然每日跑到她的坟上,把他拾到的诗词,—一地唱给九泉下的情人听,这些挽词因此流传在长安城,出丧挽歌。其中的一首是:
奄忽那如此,夭桃色正春。
捧心还动我,掩面复何人。
岱岳谁为道,逝川宁问津。
临丧应有主,宋玉在西邻。
平康里的姑娘经常戏谑着问刘驼驼道:“宋玉在西,难道说的是你?”驼驼只笑着回道:“大有宋玉在。”
另有一首是:
残春扶病饮,此夕最堪伤。
梦幻一朝毕,风花几日狂。
孤莺徒照镜,独燕懒归粱。
厚意哪能展?含酸奠一觞。
据说,刘驼驼曾在唱这首词时恍惚中见到颜令宾点头微笑,仿佛非常喜欢这首词,因此总在黄昏的坟前唱这首挽歌,希望能召唤回她。
六、
梦境。
一只蝈蝈停在青草地上,这种青翠欲滴的颜色让人不忍触摸。一只芊芊玉手把蝈蝈拾起,托在手心给他看。
他猛的抬头望过去,满山坡都插着迎风而飘的白幡。颜令宾就站在他身前,明眸善睐,巧笑倩兮。
“小颜。”
她拉起他的手,于是他随着她走过去。
就这样走,不停歇。
[完]
注:部分历史资料来自唐代孙棨《北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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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人找我要这篇小说,因为是约稿,没在坛子上贴过
而且内容也挺媚俗的,不好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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