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局——晨曦中的意外来访——
太阳慢慢从那头升了起来，一边慢慢一点点的放出它金色的光线。穿过本因坊家竹林时，就在那些倦怠着的竹叶顶端轻盈的打着转。招着一只早起的鸟儿‘卟落’一下落在竹梢头，偏偏脑袋，又‘卟落’一下飞在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叫声绕着打晃的梢头跳跃。
知学为本因坊打扫庭院已有好些年头了。最喜欢的就是在晨曦里慢慢扫去庭院落叶的此刻。他总认为这才是本因坊家最美的时刻。掌门和弟子们还在安睡，庭院里只有竹叶的清香以及干干静静的鸟鸣声，再有，就是自己手中的竹帚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等一下，似乎有格外的声音。知学停下手中的竹埽，是门外传来的。好像是马车的声音。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来呢？知学摇摇头，认为自己听错了。重新拿扫帚准备扫地……
‘呯呯’知学顿住了，准确无误地听出是门环击打门的声音。
‘呯呯’又是两声，知学忙扔下手中的竹帚，向门口奔去：“这么早，是谁呀？”
“这么早就上门拜访真是失礼了。”门开了，知学见到的是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有着一张似乎一直在微笑的眼睛，穿着却是一身奇怪的知学从来没见过的月白色衣服。日语的发音也有些别扭。
“您是来……”
“我是来拜访本因坊秀和先生的，请麻烦通报一声。”来人微微笑着。
知学应了一声，把疑惑握在心底，转身欲带他入厅室。
“啊！对了，请告诉秀和先生，我姓季，字孟希。”
听了仆人的通报，秀和匆匆忙忙的洗漱完毕，又急慌慌的换了衣物赶来了厅室。
“本因坊秀和先生，真是失礼了，这么早就上门拜访。”刚进门，就看见季孟希微笑着向自己赔不是。
“哪里。”匆忙还了礼，秀和回答着。但心里的疑惑丝毫没有减。
“因为我明日就随李先生他们回国了，怕时间来不及，于是就早早的来拜访。” 季孟希解说着自己这么早来访的原因，“而我这次来是为了两件事。第一则是叙旧。”
“叙旧？”秀和咀嚼着这两个字，有些纳闷，“我们………以前见过吗？”
“不。” 季孟希微微一笑，“我们从未见过。但我却不止一次的从一个人口中听说过秀和先生的名字。”
“是哪一位呢？”“不知秀和先生是否还记得自己在幼年曾受过一位名叫小林博文的僧侣指点吗？”
秀和思索了一会儿，“……啊！阁下是说小林先生？在下听说他去了中国……”
“不错，我曾有在小林先生那里受过先生二年的指点。常听小林先生谈起您。” 季孟希继续微笑着说。
“……在下在小林先生那里也不过虚受了半年的指教后（注1），就投入本因坊门下了。”秀和解说着。
“小林先生常说秀和先生性格沉稳，观察力过人，是他所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孩子。”季孟希好像完全没有听见秀和的话，“小林先生也曾说我下棋急躁，缺少耐心，否则……一定可以和秀和先生您一决高下的。”
秀和一怔，看见季孟希眼中的笑意似乎被什么隐去了。
“当然，这只是我十二岁时的旧事，只是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期盼着能和秀和先生对上一局。” 季孟希又淡淡地笑了，秀和看着季孟希一时无语。
“………昨日不是已经……”
“和局的结尾是无法让我满意地回中国去的。所以，我今日来的第二个目的就是，” 季孟希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和秀和先生下一局可以分出胜负的棋！”
“………”秀和看着季孟希的笑意又是无语。良久，才长叹了一声，“……知学，去通知下人准备棋室，我要和季先生对局。”
“……佐为……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没有回应，又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虎次郎懒洋洋地把头从被窝里探了出来。东转转西转转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了正团在自己脚边呼呼大睡的佐为。
长长的叹了口气，虎次郎知道是不能指望这个家伙了。于是一边打呵欠一边依依不舍地从被窝里爬了起来，走到窗前打开了竹帘。
“啊！！！！！！”
被尖叫声吓了一跳的佐为揉揉眼睛醒了过来，一边团在被子上看站在窗口石化了的虎次郎，一边打了个呵欠：“怎么了？怎么了？”
“……佐为……现在已经是中午了……我们迟到了……”
昨日不慎迷路的两个人一直到很晚才回家，别说是安井家了，连本因坊家他们也差点找不到在哪儿。其实如果不是虎次郎不好意思去向别人问路的话，如果不是虎次郎过于相信佐为的‘方向感’而完全听从佐为的指挥的话，他们本不该走到诚外的山上去的。最后没钱、没力、肚子又饿的虎次郎还是被一个好心的送猪去城里的屠夫塞进马车和猪们一起送回来的。一路上累得虎次郎连佐为的力气也没有。等虎次郎终于历尽千辛万苦跨进本因坊的大门时，大家已经睡下很久了。当然，秀和他们也早就回来了。
既然是中午了，不如干脆就去吃中饭吧。两个人就这么晃呀晃的晃到了饭厅，而虎次郎那心里的一点愧疚感也被佐为的东岔西岔的忘得一干二净了。
“咦，为什么今天吃饭的人这么少呢？”佐为东张西望地说。
“是啊！”埋头吃饭的虎次郎这才注意到饭厅的空旷，“怎么这么少人啊？”
“因为大家都在师父的棋室看师父的对局啊。”刚好路过的吉野听见了虎次郎的自言自语，“对手好像是中国棋士，听说是今天一大早特意来拜访的。”
“中国棋士！？”
“我呀，是肚子实在饿了才来吃饭的。”吉野不好意思的摸摸头，“要不………”
“对不起！”虎次郎还没听完话就猛然站立起来，丢下吉野就跑开了。
“喂，喂。”吉野不知所措的喊了几声，可虎次郎却已经跑远了，“……棋局已经结束啦，他这个时候去干吗？”吉野摸摸头，纳闷的想。
“快跑啊，虎次郎。”佐为焦急地催促着。中国棋士的实力！能看见中国棋士的实力！
佐为……你知道吗？没有和中国棋士对过局……
就被能被称为高手！佐为默默的在心中接完下半句。一双淡紫色的眼睛坚定的看着前方。中国棋士！
季孟希紧皱的眉头慢慢地放松开来。那双总是弯弯带着些笑意的眼睛也真正的盈满了笑意，“……没想到，这大概也是注定的吧。”
“……是，大概是小林先生注定的。”秀和凝看了半天棋局，终于长叹一声。
“这样一来，我也可以满足的回中国去了。” 季孟希微笑着看着秀和。盘面上，看似凌乱实则有序的黑白陈列着一个结果。
“和局！”“又是和局！”“是和局啊！”
弟子们惊诧连连地低声交谈着。整间棋室瞬间都挤满了喧哗声，秀和听在耳里，微微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头。几乎是马上，棋室里安静下来。接着，陆陆续续有人站立起来，有条不紊的退出了棋室。
季孟希看在眼里，不由心底暗暗佩服起本因坊的纪律。
“时候不早了，季先生不如就在此用膳吧。”待弟子们离开的差不多了，秀和微微转向季孟希，微笑着说。
季孟希略略领首，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听见‘呯’的一声响，棋室的门被人很大力的拉开。虎次郎喘着气站在门口。
秀和与季孟希都是一愣。
“……已经……呼，已经……结束了吗…呼呼。”虎次郎失望的松开紧握着门的手，刚才忽跑时喘不上的一口气翻涌出来，虎次郎掩住口咳嗽起来。
秀和看着失望的虎次郎没有说话，季孟希自然也不会插口。于是棋室一片奇怪的沉寂，只听见虎次郎渐弱的咳嗽声。
“……你去我书房等我。”等到虎次郎的咳嗽声平息了些，秀和这样低声吩咐着。
听见师父的吩咐，虎次郎点了点头，勉强的看了一眼棋局，转身离去了。
季孟希有些奇怪的看着虎次郎的背影离开，突然间听见秀和低沉的声音，“季先生。”
“啊？”
“季先生晚些回安井家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李先生他们不会介意的。”
“……”秀和有些欲言又止，“…那么…午膳过后，可否请先生……指导门下弟子一局？”
“！”秀和的请求有些出季孟希的意料之外，但他很快从惊诧中回过神来，想起刚刚秀和的反常与他现在有点为难的眼神，季孟希的嘴角微微一扬，“……刚才那孩子吗？”
惊诧于季孟希的敏锐，秀和点点头承认了：“……当日，他没能随我去安井家…有些遗憾……”
遗憾？是那个孩子？还是你？季孟希暗暗想道，但他自然不会说出口来，于是点了点头：“……好。”
秀和惊喜地看看季孟希：“……多谢季先生。”
“哪里。” 季孟希这样微笑着回答。这一刻，他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好奇：这个让秀和如此重视的孩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十局——晨曦中的意外来访——完——
第十一局——分先的开始——
这大概就是神安排的结局吧……
佐为痛苦的闭上眼睛，数次与中国棋士对局的机会总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而与自己失之交臂。如今，竟连亲眼看见对局的机会也这样消逝了……即使再等上千年，也换不回一次对局。那么，神啊…你又为什么让我回到这个世界啊……
“佐为……对不起……”
是再也熟悉不过的虎次郎的声音，但奇怪得很，听上去好像要哭出来一样。
睁开眼睛，佐为有些疲倦的微微一笑，“……怎么了，虎次郎？”
“我，我对不起佐为！全都是因为我，因为我的迷路，我的贪睡造成的……”
“虎次郎，你在说什么！？”佐为诧异的打断了虎次郎，“这根本不是虎次郎的错，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责怪虎次郎。”
“？” 虎次郎惊讶的抬头。
“虎次郎已经很尽力的在帮我了啊，只要是尽了力的人，不管结果如何都是没有人有资格去责怪的。”佐为淡淡的一笑，“这一切，其实都是神的安排……”
佐为淡淡的笑容竟比想象中的责骂、哭泣、撒娇什么的更加让虎次郎不安，胸中好像憋住了什么要胀开，脖子也被人掐住了般的闷。似乎是为了能好好的舒一口气，虎次郎轻轻的问了一句：“那么……佐为你不想下棋了吗……”
恍如隔世般的等待后，佐为的声音悠悠地飘来：“……想啊……只是我在千年之前，我已经失去下棋的资格了….…”
书房的门‘呯’的一声被人打开，秀和回来了。
“你今天的行为很失礼仪，你知道吗？”秀和这样的语调谈不上责备，也说不上冷漠。
“是。”
看着跪坐在自己下首的虎次郎沉默了一会儿，秀和轻叹了一口气：“……季先生——那为中国棋士，想和我门下的弟子下一局指导棋……我选中了你。”
虎次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惊讶地看着秀和。
秀和的眼神飘忽了一下，避开虎次郎的视线，“……虽然是指导棋，但仍属机遇难得，有些棋士也许……总之你要把握这次机会，小心谨慎的……”
“师父！”突然间话头被打断，秀和吓了一跳般的住口。
“……能不能……师父，我能不能请求与季先生以分先对局？”
屋外一阵风吹动了竹叶‘唰唰’。
佐为惊讶地掩住了口，分先！？虎次郎在想什么！？他的棋力还未足够啊，分先只有在棋力相近的人之间才用的，否则不是……等一下，佐为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难道虎次郎是为了……我……？
“…你知道季先生是七段的高手吗？”秀和的反应居然还算冷静。
“…知道……”
“那么你的理由是什么？”
理由？告诉师父说因为自己身上附着一个平安时代的幽灵吗？说因为这个幽灵非常非常想下棋吗？说那次与井上前辈的对局其实是这个幽灵在帮忙吗？虎次郎沉默了半天：“……没有……”
秀和没有说话。
“……可是师父，我，我其实有理由，只是我不能说……我，我不会让师父失望的，而且，” 虎次郎突然想起了什么，“师父你不是也曾想过和我分先吗？我……”
瞥见秀和的身子略略一震，虎次郎这才察觉到自己讲错了话，忙吞下了话尾。
下午的太阳在房间内的木板地上投下一条明亮的痕迹。
“…我其实更有理由相信你是在胡闹……完全的不自量力，胡闹……”虎次郎的头低得快抬不起来了，“………但是，看在那只破碎的茶杯的份上……希望你不要再让我失望一次……”
秀和疲倦的用手支住头，摆了摆手，不顾虎次郎欲言又止的神情闭上了眼睛。
虎次郎为难的看着秀和咬了咬下嘴唇，最终还是默默地站了起来，离开了。
听见书房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秀和慢慢睁开了眼睛，对着房里那抹阳光沉寂了半天。
“………老天，我在干什么！？……”
虎次郎在通向对局室的石子路上一个人走着，身后，连个影子也没有。
“虎次郎。”是佐为那很温柔很好听的声音，虎次郎停下了脚步。
“虎次郎，你很悲伤吧……”佐为看着背对自己的虎次郎，“……你悲伤的感觉，传到我心里来了。”
“佐为……师父……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自己的感情，虎次郎卡住了。
“我明白。”佐为的手轻轻放在虎次郎的肩上，真的是很轻，因为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我不会让秀和先生失望的！一定！”
石制的棋子，白子被磨得纯净，堆放在棋盒里好似有梦幻般的色彩；黑子晶莹，夹在指间有钻石般的光泽。握在手心，有一股微凉的触觉。冷静、清凉、总能在一瞬间平静自己的心情。有时候，它们就像自己的孩子，用他们去占领自己的天空。
成为幽灵后，最遗憾的就是失去了具体的躯体；其实，没有躯体也无所谓，遗憾地是失去了触觉；其实失去了触觉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悲伤的是再也无法复习那棋子的触觉。那种清凉、冰冷的触觉，可是现在，那种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佐为锐利的视线盯住棋盘那头的季孟希。
季孟希深感有趣地看着一脸慎重的虎次郎。这个孩子居然要求和自己分先，以三段的棋力与自己分先。且不论他的棋力如何，勇气以及自信，而秀和居然应允了，那个对弟子要求森严的秀和……季孟希的眼脚瞥过端坐在一旁神情复杂的秀和。如果是我门下的弟子，一定会被我骂大逆不道，不守礼仪，迂越等级的，而他居然应允了……可见这个孩子一定有过人之处，但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会轻敌的。
季孟希的眼神凌厉了起来。
这局棋，无论结果如何，后果都是严重的……秀和心情沉重的想。如果是季先生赢，堂堂本因坊一门居然让一个三段的弟子与中国七段棋士分先对局的消息传了出去，不止是自己，恐怕连掌门也要被称为不自量力，如果是虎次郎赢了……这个结果是秀和不愿也不敢去想的，可是…如果真的是虎次郎赢了的话，赢了安井、林、井上三家的新秀棋士，与自己平手的七段棋士输给了一个只有三段的弟子…那这件事在日本棋界引起的轰动……
……我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不让任何人看到这局棋了……
所以，虎次郎与季孟希的对局地点，被秀和安排在了自己的私人书房。这里平时就没有人进出，此刻更是严禁任何人出入。
当然，秀和为这一刻所做的各种准备和努力，正在准备着对局的虎次郎和佐为却都不知道。
这就是与高手对局的感觉吗？虎次郎看着季孟希凌厉的眼神，抬头也发现佐为的神色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凝重与锐利。我的手……在颤抖啊……虎次郎握紧了拳头，竭力想去忘记它。
空气里弥漫起一股庄重的气味。
“抓子结果，桑原持黑。”秀和低声宣布。
“虎次郎，要开始了。”
“嗯。”
‘啪’的一声，黑子的落点是右上角小目。
第十一局——分先的开始——完——
